让娜
让娜对于新年的礼俗总是欣然接受。她有每个月定期给一家慈善协会捐款的习惯,最近这家协会送了一些新年贺卡过来,于是让娜在上面写满了祝福,送给了亲友。这个名单已经很多年没变动了:堂姐苏珊、堂兄雅克、给她做全科检查的医生、她的肿瘤医生、现在住在南部的朋友玛丽斯、她的侄子侄女们、以前的同事们……让娜还给了维克多一个新年红包,但没有接受他一起喝咖啡的邀请。因为今天她想在看皮埃尔之前,先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妹妹路易丝。
让娜一直对看望路易丝这件事心存畏惧。这么多年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推托掉,但现在看来所有的借口已经用尽,她不得不去一趟。
路易丝就葬在离皮埃尔两条巷道远的地方。她已经去世五年,让娜却还没有习惯她的离开。让娜生病期间,皮埃尔和路易丝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她们的母亲和姨妈都是因为乳腺癌走的,这两姐妹也没能幸免。让娜的症状才刚好转一点儿,路易丝就发现自己的腋下长了一个肿块,她的病情很快就恶化了。
让娜一辈子没怎么想要交朋友,丈夫和妹妹的陪伴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她当然喜欢和同事们待在一起,和其中的一些人甚至建立了比较亲密的关系;她也喜欢结识新面孔,喜欢和经常碰面的熟人交朋友,还有那些商贩、周围的邻居,但让娜社交圈子的中心仍然是皮埃尔和路易丝。
让娜两岁时路易丝出生了,这个婴儿很快成了她的分身、她的小跟班、她形影不离的密友。让娜到巴黎工作,路易丝也跟着一起来了,还在乐蓬马歇百货[54]的服装专柜找了个差事。当时姐妹俩合住一个用人房,但从来不嫌挤。这是她们的小窝,她们的安乐乡,每晚回家,她们谈天、大笑,无比幸福自在。就算后来各自遇到真爱,她们俩的关系也没疏远过。
正是有了生命中这些不可或缺的存在,这些漫长人生中比肩同行的存在,人的外延才得以变得更为宽广。路易丝不是让娜的一个家庭成员,而是让娜身体的一部分,像她的手脚一般密不可分。对于让娜来说,氧气、血液、妹妹就是她生存的三要素,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这最亲的一部分。
让娜把花篮摆在墓碑前,路易丝的名字刻在她丈夫罗歇的下方。
“又见面了,我的好妹妹!”让娜说。
接着她去看望皮埃尔,走在路上,她忽然打了个寒噤:从今以后,她看望得更多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了。
西蒙娜一如既往地坐在长椅上,这次身边没有之前那个新朋友。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她对让娜说着,后者走到了她身边。
“谢谢,西蒙娜,祝您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如果愿意的话,祝您觅得良缘……”
话音还未落她就后悔了,西蒙娜却笑声朗朗:“我有时也喜欢和人暧昧,但总归没有继续下去。我八十二岁了,太老了。我天天来这儿看我丈夫,都看了十五年了。不过说到这里,那么我也祝……”
她忽然停下话头,笑容有些尴尬。
“嗯?”
“也许您会觉得我冒昧,不过我倒是希望有人趁我还年轻的时候,事情还有转机的时候,告诉我这个道理呢。好了,现在说到我的祝福。我祝您以后不要每天都来这里,因为墓园是给死人修的。而生活,生活就在这门的外面。”
迪欧
经过两周假期的放纵,我又开始上折磨人的空手道课了。我的胃忙着消化晚饭,而脑子只想着三天后的甜点师大赛,因此没注意教练在说些什么,老是做错动作,逗得山姆笑嘻嘻的。看得出来,这小子大概把对我的尊重和树桩蛋糕一块儿吃了。我乱加动作,做得也很夸张,不过老实说,比起在榻榻米上兜圈子,我干这个可能更在行一点儿。我妈常说我的守护神不是什么仙女,而是马戏团小丑。她越生气我就越出奇,大多数时候都能把她逗笑。如果她板着脸不笑,我心里就很不好受。
“五十个俯卧撑!”教练指着我俩命令道。
我总觉得教练在盯着我们看,但考虑到他有斜视,我决定转过身来确认一下。我们身后一个人没有。教练想处罚我俩,因为我们在他课上捣蛋。山姆趴下做起了俯卧撑。我假装没看见,就像不关自己的事一样,希望可以蒙混过关。
教练走过来,脸上带着法制节目里连环杀手才有的冷酷表情。我恨不得立马逃走,无奈双腿不听使唤,大概它们也看过那些法制节目,吓软了。他在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加到一百个。”
我没得选。
我才刚趴下,山姆就已经做完了。这小子给我打气,但做到第三十个时,我感觉胳膊快不是自己的了。谢谢你山姆,加油加得不错,不过别加了,你哥我的身体素质现在还不如一辆破自行车。
教练夸我做得不错,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嘲讽我还是真心的。山姆冲我眨眨眼睛:“不好意思,早知道你手劲儿这么小,我就不会笑得那么大声了。”
“小马屁精。”
他笑得更欢了,但这次没出声,只是身子一抽一抽的。
下课之后,教练走过来,他告诉我学空手道不是小孩儿过家家,这不是一项容易的运动,空手道是一种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心存敬畏,空手道可以使人变得强大。
我出来时大家都已经走了。外面很冷,我的胳膊也没了知觉。不过回家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需要绕个路。
一路上我还想着甜点师大赛的事,为这件事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菲利普给了我很大的压力。我知道,自己如果没选上,他的日子就会变得很不好过。我后来得知,菲利普几年前也参加过这个比赛,但被刷了下来。娜塔莉同样也有点儿魔怔,她跟所有客人都说了我要参赛的事,还用一种甜蜜蜜的语气和我说话,就像对待一条吉娃娃狗一样。至于蕾拉,我压根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到她目光里的期待。我以前也有过怯场,不过这次,我是直接吓瘫了。
我拐进孔多塞大街,那儿有一辆摩托车,就在我之前停车的地方。我在这儿睡过多少次?我不知道。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去了。那所带蓝色百叶窗的房子一直在那儿。
伊丽丝
我很久没有被这样狂热地吻过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天色太暗,我来不及看清对方的五官,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首先感受到了拂过嘴唇的鼻息,然后是灼热的嘴唇,舌头湿软,急切地舔舐着我的口鼻、我的下颌、我的眼皮。
“够了,布迪纳!”
小狗跨坐在我的脸上舔个不停,打破了我这个奇怪的梦境。三个月前搬来这里时,我的确希望能够和它好好相处,但并没有打算发展到如此深入的地步:我俨然成了这狗最好的朋友。它一天到晚在我屁股后面转圈,看我的眼神饱含深情,近乎哀求。虽然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困扰,但有些时候,在一些特定的场合,我还是希望它能放我自己安静一会儿,就比如说上厕所的时候。
我大概是睡觉前没把门关严实,本来还能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经到了孕晚期,肚子越来越大,睡眠却越来越浅。在这之前我都没怎么遭过怀孕的罪,到后来才发现是累积到最后一段时间集中爆发了。我什么毛病都有:泛酸干呕、脚趾肿胀、休息不好、尿频尿急、坐骨神经痛、长了许多妊娠纹。
“你想散散步吗?”
布迪纳摇摇尾巴,我默认它同意了。让娜今早约了人见面,应该没时间遛狗。
我每次下这天杀的楼梯都小心翼翼,一只手紧紧把好扶手,避免重现“精彩”的花滑场面,另一只手空出来抱着布迪纳。这台阶比它身子还高,没人抱着的话,它只能一路滚下去了。我好不容易下到底楼,已经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我们就在附近的街区转了转。我习惯这里的生活了,从一开始的全然陌生,到熟悉这里的声响、气味、建筑的外观。从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抗拒转变,觉得“家”是承载记忆和习惯的地方。但后来住到这里我才终于意识到,我所在的地方其实就是“家”。就在这个街区、这条路、这栋大楼、这套公寓、这间房间里,在这个曾经陌生的地方,我找到了一个“家”。
我感觉肚子空空,于是信步走进了迪欧工作的面包店。一个年轻姑娘正招呼着前面的顾客,接着问我有什么需要。
“您好,麻烦要一个巧克包[55]。”
她看着我,就好像我刚刚说了骂人的话一样。这里不是西南地区,来到巴黎之后我注意到,每次这个词一说出口,周围人就会面露惊色。
“我们这儿不卖巧克包。”她笑得很俏皮,“我建议您来一个巧克力面包,它味道更好。”
我被她的幽默感染,也跟着玩起了文字游戏:“巧克力面包?意思是夹了巧克力的面包?不,我就要一个巧克包,你们店里明明有很多啊!”
“或者,我推荐您试试这个葡萄包。”她说着,拿出了一个葡萄干面包。
迪欧显然听出了我的声音,从后厨钻了个脑袋出来。
“蕾拉,这女的不是本地人。她马上就要让你给她拿个口袋装上,然后祝你生活倍儿愉快。”
我揣着我的巧克包回了公寓,看到门房正忙着擦窗玻璃。
“嗨,今年还是第一次见呢。祝您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桃花朵朵、生活幸福……”
“谢谢,维克多,也祝您新年快乐,一切都好。”
他立在门口,对着我傻笑。我的肚子这时咕咕叫了起来。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他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连忙挪位。
“对了。”我进门的时候他像想起了什么一样,“信箱上没有贴您的名字,但邮差留了一封给'伊丽丝·杜安'女士的信,这是您吗?”
这次换我愣住了。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地址,薪水我也是直接从公司那儿领的,但我给母亲用支票转过一笔账,支票是用信封寄去的。
维克多转身钻进自己的住所,片刻之后拿着一个信封走了出来,手里同时还有一盒巧克力。
“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他含混不清地说着,递给我,“就是单纯地想送您点儿糖。”
我心不在焉地说了声谢谢,一心只想弄清楚信是谁写的。打开发现是母亲的字迹,我松了口气,维克多在一边逗着布迪纳玩。信里有一张新年贺卡,上面粘着一枚便利贴。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贺卡寄给你,但既然它已经寄到家里来了……
是杰雷米寄的。
如果你不想看,不用勉强自己。
爱你的妈妈。
贺卡上绘着一头金色的小鹿,站在雪地里,上面还有“万事如意”的题词。
我的宝贝,
你不在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你、想我们的婚礼。
我迫不及待地想和你结成伴侣。
我理解你的疑虑,
结婚之前都会这样,这很正常。
给我打个电话吧,我保证会让你放心。
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杰雷米
让娜
让娜回到家,看见伊丽丝在客厅里,正小口地啃着一块巧克力面包。让娜很庆幸孕妇没问自己看眼科大夫的事,她从来就不会撒谎,跟灵媒的会面她还是想尽可能地保密,不愿外人对此事说三道四,劝她放弃。咨询费用已经累积成了一笔沉重的开支,让娜卖了几件金首饰,缓解了一部分压力。好几次在首饰店的时候,她都想说自己不卖了。这些首饰对她而言都具有特殊意义:受洗礼的圣牌、皮埃尔送她的手镯……但她宁愿和皮埃尔保持着当下的联系,也不想仅靠几件旧物相思。
她和伊丽丝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后者显然也无心谈话。让娜回到房间,手攥住大衣口袋里的方才收到的信。
最近一段时间,来信越来越少了,因此也显得尤为珍贵。她紧挨着床边的扶手椅坐下,让布迪纳跳上膝头,接着便开始读信。
2015年冬
让娜结束了最后一次化疗。最近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在和乳腺癌斗争抗衡。皮埃尔一直陪在她身旁,每次会诊、检查都和她一起。让娜的头发早已掉光,这是第一次她不戴假发就出了门。头皮已有新的绒毛开始冒头,呈现出漂亮的银灰色,让娜决定不再遮遮掩掩。他们从医院出来步行回家,散步对病人的健康有好处。让娜知道,受治疗的副作用影响,接下来的几天会过得十分痛苦。路上两人碰到了邻居帕泰尔太太,她知道让娜生了病,但仍然忍不住要对病人的发型指指点点,“像个男人一样”,她这般评价道。让娜没有反驳,那不符合她的秉性。皮埃尔也不是那种性格的人,但针对妻子的恶语极大地刺痛了他,男人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回去:“长得好看才能驾驭住这么男性化的发型,因此我建议您还是别尝试了。”
回忆起这桩趣事的后续,让娜不禁莞尔。他们的好邻居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地继续赶路了。夫妻俩哈哈大笑起来,像恶作剧得逞的小混混儿一样。自那之后,再碰到帕泰尔太太,他们也还若无其事地和她打招呼,只是对方再也没有回应过。
她和皮埃尔曾经那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过——他俩都是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那类人,却深谙讽刺和幽默的艺术。他们是对方最好的听众。两人时常觉得跟同龄人相比,自己衰老的好像只有身体。他们是困在成年人躯壳中的孩子,从不梦想跳出藩篱,长大成人。
让娜打算把信折好,但一个细节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又看了一遍,每一句都斟酌再三,好找出端倪。最后,她在第八句上停了下来,不由得又读了一遍。现在,她清楚寄件人到底是谁了。
迪欧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考场设在库尔贝瓦[56]的费尔马德烘焙学校。我原本打算赶地铁,但菲利普非要开车送我。我还是第一次在面包店以外的地方见到他,感觉怪怪的。蕾拉今天不上班,所以也想跟着一起来。我爬上前座系好安全带,不敢说自己坐后面会晕车。今早因为紧张,我什么东西都没吃,就算晕车,我想应该也不至于吐吧。
菲利普大概嫌我压力还不够大,一脸轻松地说,如果我这场和下一场都赢了,就能直接进入全国总决赛。
“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慌,不过现在必须得给你说一声了。”
“有道理啊,就应该正巧在比赛前告诉我。”
我察觉到蕾拉的手摸上了我的肩膀,在那里停留了几秒,我来不及做什么反应。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伊丽丝在冲我笑,让娜看着窗边闪过的风景。她俩都坚持要陪我。压力真大,我知道自己赢不了。我试着把脑子放空,结果把自己搞得更紧张了。
参赛的有三十来个学徒,我是唯一一个拖着一大群跟班来的,他们要么是真不紧张,要么就是定力比我强,天塌了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们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因为出了点小岔子,有个考官还没到。我被四个人围在中间,其他参赛者要么是一个人来的,要么只有师傅陪着。我觉得有点儿丢人,但鉴于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待遇,我决定还是不抱怨的好。
门开了,我们可以进去了。负责我的考官说只能有一个人陪同。菲利普没让我选,径直就跟着我进去了。
蕾拉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次我握住了她的手。伊丽丝祝我好运,让娜叫我“让那帮人郁闷死”。
选手的名牌都粘在大方桌上,所有的原材料也都摆好了:食材、烤炉、冰箱、冷冻柜、电动打蛋器,都放在房间的一角给大家公用。接着评审团开始自我介绍。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以我现在的紧张状态,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比赛内容马上也公布了:蛋白霜柠檬挞。菲利普最后给我鼓了鼓劲,就和其他陪同人员走到屋子那头坐着去了。
“三,二,一,比赛开始!”
我先做起酥面团,混合原料、揉面,然后放进冰箱冷藏。等着的时候我又着手打发奶油,把柠檬去皮,切成两半挤出汁水。刀片不小心划到了手指,我看到一滴血流出来,然后两滴、三滴……血流个不停,我耳朵嗡嗡的,感觉好热,之后我觉得眼冒金星。好的,大家晚安,我先下了。
回去的路上一车人都没有说话。菲利普咬紧了牙关就没再松开。我清醒些之后,他坚持要我比完比赛,但主办方认为我的样子实在虚弱,对此我没有反驳。我不知道菲利普是不是故意的,不过打开收音机,听到里面说让-雅克·高德曼[57]削水果划伤了手指时,他忽然踩了个急刹车。
一路上我视线都没从手机上挪开,一边觉得惭愧,一边又庆幸折磨终于结束了。蕾拉的信息发过来时我还在刷视频,她就坐在我的正后面。
“能够克服恐惧已经很了不起了,你尽力了。”
“谢谢,菲利普在摆脸色呢。”
“他脸一直都很臭,哈哈哈哈哈。说起来,周六晚上你想不想去喝一杯?”
“你真好,但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我只是想和你喝酒。”
伊丽丝
“我和你说过别把我的号码给他。”
“我看他那样,心里难受。”
我深深觉得,怀孕期间应该禁止我母亲来电。如果我现在血压还没暴增,那一定是血压仪接触不良出了故障。
从我问为什么杰雷米会给我发短信开始,我母亲就一直否认是自己透露的消息。尽管证据确凿,却也着实让我疑惑了一阵子,因为只有她、克莱蒙还有梅乐知道我的新号码,而其他两个人就是看到杰雷米难过,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最后,我母亲终于承认了他们之间还有联系,杰雷米甚至还去我们家里拜访过两次。
“他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走,我发誓说我也不知道。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甜心,你不能就这样把客人们都晾着。”
“妈妈,我特意不把你牵扯进来,就是不想让你担心。求求你,这件事你别插手,也别再告诉他任何消息!你没有告诉他我在巴黎吧?”
一片死寂。
“妈妈?你没告诉他吧?”
“听着,你这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好归宿。你爸爸也很喜欢他,知道吧?”
我挂断了电话,顺手把手机朝墙壁扔了出去。我感到愤怒和焦虑一同袭来。我早知道我妈会担心,但没想到是因为杰雷米。我妈一直把我当作需要保护的孩子,没有主见,自己也做不了决定。在她看来,她的意志总要高于我的,她知道怎么做更好,她才是那个大人。
我想去厨房喝杯水,于是走入客厅,发现让娜正忙着做针线活儿。
“你没事儿吧?”她眼神关切,“我不是想要打探你的隐私,但刚刚我好像听到你在喊什么。”
“没什么,跟我妈妈吵了一架,她快把我逼疯了。”
让娜笑笑:“我母亲有时也会惹我生气。我总觉得要是想刺激一个人的敏感神经,只需要把他母亲找来就行了。再过上个几年,就是你去把你孩子逼疯啦!”
“我觉得已经这样了,看他在我肚子里乱动,我有理由怀疑这小家伙想逃跑呢。”
让娜被我逗笑了,接着眼底闪过一片阴影。
“很疼吗?”
“还好,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有他朝我肋骨拳打脚踢的时候才会疼。你想看看吗?”
提议出口显得猝不及防,让娜愣住了,我也立马后悔起来。
“不好意思,我不是……”
“当然好啊!”她站起身来,打断了我的解释。
我在沙发上躺好,姿势能够让她看清楚全貌。我掀开帽衫下摆,露出紧绷的肚皮。我们等了好几分钟,等他动一动。
“老是这样。”我说,“晚上我想睡觉时,他就拿我的肚子当蹦床;每次我一拿手机想录下来,他又立马消停了。”
“他肯定是个小机灵鬼,”让娜慈爱地说,“我能摸摸吗?”
我点点头,鼓励她把手放到我肚脐上来。我能感觉到我肚子上的手在颤抖,实际上我的心也很不平静。
“这还是我第一次摸人肚子。”她坦白道。
肚子里的宝宝好像特地选了这一刻翻起了跟斗,让娜手下的皮肤鼓起了一个小球,不安分地动着,她惊奇得瞪大眼睛:“太不可思议了!太神奇了!这里面有个小人呢……生命真伟大啊!”
门开了,迪欧走进来。他正午一过就出去了,现在远远地盯着我们,对这不寻常的一幕表示疑惑。
“你们在干什么?”
“来看看。”让娜比了个“嘘”的手势,“太神奇了——“
他顺从地走过来,目光黏在我的肚子上。那里的皮肤忽然鼓起一阵波浪。迪欧往后撤了一步。
“天哪!太恶心了,这是个怪物。”
让娜
让娜从墓园出来,回家途中在迪欧工作的面包店买了一块黑森林蛋糕。她打算保密,偷偷庆祝自己七十五岁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让娜都像返老还童,儿时的记忆全都重现。母亲知道她酷爱巧克力,总是会特意做上一块黑森林蛋糕。虽然随着年岁渐长、身量拔高,蛋糕显得越来越小,但这一天她是女王,拥有特权,可以代替父亲品尝第一口。路易丝不喜欢蛋糕表面那一层巧克力碎屑,而让娜则讨厌樱桃,于是两姐妹愉快地交换。小狗卡普里切好奇地注视着她们,期望可以捡到一两块残渣。几十年后,当掼奶油和海绵蛋糕再次在舌尖融化时,让娜恍惚中又回到了自己八岁时的光景。
柜台后的店员总是彬彬有礼,让娜真羡慕迪欧,可以和这样的人共事。
她一面朝着公寓的方向走,一面盘算着晚饭吃什么。到了底楼,她犹豫了几秒,随即走到了维克多的房间跟前,又思考了片刻才叩门。
门刚一开,布迪纳就一溜烟冲了进去。让娜跟在小狗的后面,被维克多邀请着进了门。她之前也不时地和门房一起喝杯咖啡,因此男人对这次来访也并不感到惊讶。
“现在喝咖啡太晚了。”门房说着打开冰箱,“但家里有柠檬水,还有桃红葡萄酒。”
“我就待一会儿。”让娜表明来意,“买的蛋糕还得放冰箱呢。我就是来问问,你记不记得帕泰尔太太?”
维克多立马答道:“当然记得咯,二楼的帕泰尔太太。但没记错的话,她现在搬到布列塔尼去了,不过这里住户这么多,弄混了也很正常。为什么要问这个?”
让娜打开手袋,拿出一整札信,放在了桌子上。
“因为她叫帕戴尔,不是帕泰尔,你老是拼错她的名字。”
维克多抚了抚额头。
让娜能读出他的困窘:这个时候,到底是该承认还是假装听不懂呢?
1972年,也就是让娜和皮埃尔搬到这里的第三年,维克多在这栋大楼里出生了。他母亲朱利亚诺太太继承了自己父母的衣钵,也是大楼的门房。维克多的父亲是这个街区的屠户,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维克多在公寓里长大,同母亲感情深厚,一直跟在母亲身边。公寓住户老是开朱利亚诺太太的玩笑,每当不见维克多在她身边转,就会问她孩子是不是藏在了她裙子底下。维克多懂礼貌、乐于助人,也很有幽默感,轻轻松松就赢得了各位住户的欢心。皮埃尔夫妇尤其喜欢这孩子,还欢迎他经常来家里玩。维克多中学时期,皮埃尔还教过他英语,而让娜则是他缝纫方面的启蒙老师。维克多很快长成了一个热爱幻想的青少年,成天做着白日梦,成年以后变得孤僻起来,融入不了什么社交圈子。只有窝在自己底楼的小房间里时,他才会感到些许安心和幸福。四年前,朱利亚诺太太离开了人世,维克多自然而然地接替母亲,做了公寓的门房。
“我觉得自己是在帮您。”他怯怯地说,“电视节目里面说,幸福的回忆能够让人更好地接受亲人离开,走出阴影。”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我记性很好,耳朵也好使,什么都听得到、记得住。比如说帕泰尔——帕戴尔太太的事,您回家的时候跟我妈妈讲过,我当时也在。您笑起来的样子我现在都还记得呢!”
让娜确实没有印象了。
“对不起,让您伤心了。”
“不,我没有伤心,别自责。我知道,你也很喜欢皮埃尔。”
维克多点点头,没有说话。让娜说这话是真心的,她不但不怪门房,反而深受感动。这孩子一定非常爱自己,理解自己的苦痛,才会花费这么多心思来宽慰自己。感情是相互的,维克多在让娜心中也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他给予了她如此真挚的情谊,还有最好的最珍贵的礼物——关于皮埃尔的回忆。
布迪纳发现一堆猫粮,试图将它们全都据为己有的时候,让娜不得不拖着它告辞了。维克多送她到门口。
“维克多,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
“你能不能继续给我写信?”
他说好。让娜离开了,嘴角含着笑意。
迪欧
“嗨,哥们儿,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自从我又开始回复热拉尔和艾哈迈德的短信后,他俩就时不时骚扰我,要我回福利院看看。热拉尔下个月就成年了,艾哈迈德还要再等六个月。我在他们这个年龄,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福利院这个监狱。十八岁的时候我们没得选,不管有没有去处,反正得走人。我知道很多人离开之后就成了流浪汉,所以我只想赶紧开始挣钱。当学徒不能发大财,但是将就着也能过。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不想回去,可能是因为在那儿有不开心的回忆,也可能有其他原因。离得远点,才能记起更多好的事。我走的那天艾哈迈德弹了吉他,他们合唱了一首歌给我送行。歌词是几个人一起填的,讲了一些我在福利院的经历。我紧紧地捏住拳头,好不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热拉尔把自己总戴的鸭舌帽送给了我,几个小的摸摸我的肩膀,玛农还哭了。
我们有过很难熬的时候。有个叫塞巴斯蒂安的教员,几年里对待我们比对待狗还不如,把我们拖到看不见的地方揍。我年纪小没胆子反抗,大孩子们也不敢顶撞他。福利院还有很多人是暴力狂,无缘无故打我耳光,我喜欢的小物件也时常没了踪影。在那里,人们哭、号,到处乱窜,有的甚至还想自杀。但我觉得最痛苦的,实际上是还抱有希望——希望我妈来看我,希望她能把酒戒了,甚至希望她会接我回家。有次心理医生说我在福利院待着要比在我妈身边好,我把他臭骂了一顿,然后走了。我听不得这些,我爱我妈,跟其他小孩儿一样,无条件爱着她,只想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心理医生说得对不对——一个人是保险地活着,还是冒着风险和妈妈待在一起,究竟哪一种更好呢?
当然也有开心的时候。尼科和阿萨教员就像哥哥姐姐一样对待我们;福利院举行气球派对,彩色气球会挂满整个屋子,我们的生活就像重新装点了一番;翻墙的夜晚,没人能够逮住我们;我们一边淋浴一边大笑,提高嗓门儿唱歌;有些晚上还能看电视;还有去沙滩那次,我们还一起去溜冰,还有我的哥们儿艾哈迈德和热拉尔,还有玛农、马利克、索尼娅、恩佐、埃玛。我们在那个地方一起吃过苦,不管愿不愿意,总归还是变得亲密起来。即使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但至少我们这群人还能相互温暖。福利院不是我们真正的家,不过有些时候也很相像了。
我胡乱回了一句便合上了手机。已经十二点多了,我关了灯,钻进被子闭上眼。每当我觉得受伤的时候,都会钻进脑子里的某个角落。那儿类似一个梦想的平行世界,我在那儿没有危险,好事都会发生。那里是真实生活的前厅,那里我说了算。我之前一直以为,每个人都会梦想有这么一个地方,但后来和人说起,才发现像我这样的没几个,于是我就不再说了。这个技能我很小的时候就会。我睡在**,幻想着新年晚会上,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唱歌,一点儿也不怯场。只需要闭上眼睛,我就能跑到别的地方去,远离烦心事,不受老天爷捉弄。这个方法不需要书和电视,自己就能定制情节短剧。比如说,我最近这段时间总在重复同一个场景:我提前到了面包店,用钥匙开了门,走到衣帽间换工作服;我上身没穿衣服,肌肉鼓鼓的,身材壮得像日历上的救生员;蕾拉这时走了进来,慢慢地靠近我,手摸上了我的脖子,然后我们俩接了吻。
伊丽丝
“我想死你了!”
“你快勒死我了。”
我松开克莱蒙,他就站在我面前,有血有肉的真人。
“哎呀!你学坏了,掐我干吗?”
“就是想确认一下我没做梦。”
我搭公交车去机场接机,也没提前告诉克莱蒙。他从旁边急匆匆经过,居然没认出我来。如果不是因为见到他太高兴,我肯定要教训这家伙一顿。
一路上他都在讲自己的长途旅行、他的奇遇,给我看拍的照片和视频。大部分我都在他的Instagram账号上见过,不过从他嘴里讲出来更加令人振奋。
克莱蒙订的酒店离我住处只有几步远。他一放下行李,就转过身盯住我的肚子。
“真不敢相信,我要当舅舅了。”
“我有点儿怕,你懂吧,还有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怕什么?”
“怕很多事。怕失去他、怕他生病、怕杰雷米抢走他、怕这孩子因为没有爸爸而记恨我、怕跟他没有共同话题……离预产期越近,我越觉得自己做不了一个好妈妈。”
说出口的恐慌变得愈发真实了起来。几周以来,我都把这些话堵在心里,放任它们占领自己的心绪。我这个人容易悲观,也时常陷入自我怀疑。我会因为发生在身上的坏事感到自责,好事则归因于运气。但风雨彩虹都经历过后,我逐渐有了自信。周围人的鼓励和信心是我前进的动力。杰雷米也属于这类人,当然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
他理解我,倾听我的内心,照顾我的感受;他鼓励我,有时甚至到了夸张的地步;我所做的一切;他都能找到措辞来赞不绝口:我做的烩饭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一切新发型都适合我,就算光头也很美;我能治好每一个病人;我是最有天赋的理疗师。杰雷米的过剩和我的不足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然而转变来得悄无声息,我还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指责我时的情形。
“菜烧得太老了,你应该跟我的前女友学学。”
我哭了起来,他连忙向我道歉,说因为眼下处理的一个合同比较棘手,心情不太好。于是杰雷米又变回了那个我深爱的人。但后来新的打击又接踵而至。
“**的时候我只能看到你的双下巴。”
然后一句接着一句:“这条牛仔裤显得你屁股好肥”“你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大家迟早会反应过来的,没有人会选你做理疗师”“你怎么能蠢成这样?小可怜”“我真后悔之前叫你搬过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朋友都不理你了吗”“你这个人真没用”……
指责取代了曾经的恭维赞美。每次打击过后随之而来的也有安慰:我没有恶意,我也是为了你好,伤害了你我很抱歉,我不想这样。只有杰雷米,才能将之前打破了的东西重新粘合起来。于是他既成了我的刽子手,也是我的救星;既是一把伤人的刀,也是贴住伤口的止血绷带。没过多久,我就相信杰雷米胜过相信自己。我说服自己,没有他我什么也做不成,只有他才理解我、爱我。他也只用了三年时间,就摧毁了我花三十年才建立起来的自信。
“你会成为一个好妈妈的。”弟弟笃定地说,“我对这一点很有发言权。小时候,我记得有好多年,你照顾我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
我笑了,回想起自己当时模仿母亲,还有样学样,把**凑到婴儿克莱蒙的嘴边喂他。
“我会尽力的。”
克莱蒙在床边坐下来,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恋爱了。”他说。
连我肚子里的宝宝听到这个消息都吃了一惊。
“你?怎么可能?和谁啊?什么时候?给我讲讲,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八年了!”
克莱蒙从来没跟我说起过恋爱的事,连潜在的发展对象也没提过。一聊到这个话题,他就只是耸耸肩傻笑。我打听不出他一丁点的爱情故事,感觉自己快要憋疯了。有好几次我撞见他接电话,那流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些细节我不是没留意过,但出于无奈,只能尊重克莱蒙的隐私,觉得时机成熟他自然会坦白。我原以为时机永远都成熟不了。他告诉我女孩儿名叫卡米拉,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摄影师,这一年以来两个人都在一起旅行。目前他们打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虽然不是很明显,但克莱蒙谈到她时,眼睛变得亮亮的,声音也温柔了不少,这些小细节都泄露了他的心思。作为旁观者,看到弟弟坠入爱河,我的心情自然是喜悦的,看来之前的等待也没有白费。
让娜
小时候,让娜的父母就教育她要尊重他人:他人即权威,不应妨碍他人、叨扰他人、激怒他人,不应令他人失望、厌烦、痛苦,不应耽误他人宝贵的时间、中伤他人抑或束缚他人自由。为了达到父母的要求,让娜在小小的年纪就已学会套上重重面具,将真正的自我隐藏起来。
长大成人后,随着年龄增长、心智成熟,让娜试着破除了部分伪装,但有一些已经深入骨髓无法改变。每当遭遇他人的烦扰,让娜便会封锁起自己的真实感情,对冒犯者展露一个说服力十足的微笑。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辨认出这层面具下的恼怒意味,而迪欧和伊丽丝,正刚开始认识到她的这一面。
“让娜,你生气了吗?”伊丽丝语气担忧,坐到了她身边的沙发上。
“当然没有。”后者矢口否认道。
“可是你明明有烦心事。”迪欧仍旧坚持。
“我说了我没事儿。”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
一切都要从一通电话讲起。晚餐时分座机响了,这可不大常见,电话通常都是让娜去接的,可今天她正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于是伊丽丝拿起了听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自己要找佩兰太太。让娜接过听筒,两个室友只听了几句便明白了谈话的内容。等落座之后,让娜不得不坦白,说出了自己的小秘密。
“我在拜访一位灵媒。”
“为了预见未来?”迪欧不解。
让娜开始还闪烁其词,后来只得承认灵媒是她的中介,帮助她和皮埃尔交流。伊丽丝对此表示理解,因为她的朋友盖尔也采用过同样的方式和自己过世的父亲聊过天。她一开始本来也持怀疑态度,但灵媒说了一些只有盖尔才知道的细节,伊丽丝便信服了。
“有些人真的能通灵。”伊丽丝说,“不过骗子也挺多的,还是得小心点。其实要分辨真假也很容易:真的通灵大师,人都是大老远排着队去找他的。”
“我运气比较好。”让娜为自己辩解,“是他直接联系的我,所以不用排队。”
迪欧做了个鬼脸:“他怎么联系你的?”
“电话,皮埃尔告诉了他我的号码。”
“不太妙啊,说到这个,我想起博利厄太太也是,她两个月前去世了。我过了几天去她家拿工作服和餐盒的时候,她女儿也说有个灵媒打了她家的座机,说博利厄太太有话告诉女儿,她当时就把电话挂了。这事真有点儿怪。”
“没错。”迪欧表示赞同,“有点儿危险。”
让娜表面波澜不惊,但内心已经后悔告诉他俩了。之前的种种迹象已经让她对卡夫卡先生的信任产生了动摇,她不愿他们促使自己继续怀疑下去。
“如果伤了你的心,我很抱歉。”伊丽丝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也可能是个好人,但是你心里最清楚,毕竟我们都没见过这个人。”
让娜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但迪欧还没放弃:“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试试。”
“试试什么?”
“见他一面啊,这样我们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骗子了。你们下一次见面约在什么时候?”
迪欧
现在还不到十点。为了显得自己不是提前来的,我在酒吧后面的街上转了转。自从蕾拉提议我俩去喝一杯之后,每次碰到她我都紧张得要昏倒,甚至都不用割破手指。我昨天整晚没睡,就算在梦里也不得安生。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约会。我和玛农接吻的时候没有任何准备,她没想到,我表现得也很自然,其实当时心里乐坏了。我和玛农都挺疯的,听的音乐一样,再说她的眼睛也很美,这三点对于十五岁的人来说已经够了。在玛农之前,我还和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出去过。为了不被发现,我俩一直跑到自行车棚才敢接吻。她说是为了尊重我的隐私,其实只是觉得丢脸。这就没了。之前没什么女孩儿找过我,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出去约会,还是跟一个我喜欢的姑娘。
我边抽烟,边数着自己的心跳,对于正常人来说,它显然跳得有点快。
“哈喽!”
我吓了一跳,蕾拉就站在对面。现在我的心更是疯狂地跳个不停,简直像通了电一样。
“哈喽!”我结结巴巴,“过得咋样?”
这个开场不错,银行顾问都没我热情。
酒吧很清静,我们选了边上的高脚椅坐了下来。蕾拉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也挺害羞的。我们喝了一杯,随便聊了几句。我才知道这半年她都是一个人住,之前她和父母还有哥哥姐姐住在一起。她马上就满二十了,找了三个兼职:面包店的,办公室杂务工,有时也在哥哥的餐厅帮忙。
“你呢,之前陪你比赛的那个老太太是你外婆吗?”
“不是,她是我和伊丽丝的室友。”
她皱了皱眉。我知道时候到了,到底是说实话还是编一个家庭背景,我得拿个主意。福利院出身这件事我一直都是保密的,因为人们知道以后态度往往就变了。在学校里,我是个没爹妈的小孩儿,别人要么离我远远的,要么出于好奇或者同情接近我。有时我感觉自己像动物园里的野兽,让人们看个稀奇。蕾拉没说话,等着我解释。许多话从脑子里滑过去,我想说些可信一点儿的,因为话说出口,一切就可能全变了。
“我老家在布里夫[58],我现在赚的钱买不起房子,而且在巴黎一个人也不认识。其实我没有家人,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我不敢看她,眼睛紧紧盯住手里的杯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她俩都好酷喔。”她接着说,“她们都很担心你,我都以为是你家里人呢。那咱们去其他地方逛逛吧?”
蕾拉的反应就是没什么反应,没有追问,没有问我为什么、怎么到的福利院。她要么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要么就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再要么压根就不在乎。
我们到了街上。外面很冷,连呼吸都带着白气。我鼓起勇气,正想问她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忽然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跟着她走。
“来吧,我给你看个东西。”
我俩沿着塞纳河走着,聊着娜塔莉的糗事,不停地大笑,在这个话题上我们总有很多共同语言。
“不,先生,我们不能赊账。”蕾拉模仿着娜塔莉,“您看,我没胡子,别把我跟某位神父弄混了,我不是搞慈善的。”
“你学得真像!”
“我知道,我确实有点模仿天赋。”
她在一栋大楼前停了下来,输了一串密码,解释说自己负责打扫顶楼办公室的卫生。我们走进了一处私人的院子,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我跟着蕾拉走上楼梯来到顶层,那儿墙上靠着一把木头梯子。她把住梯子,把它扣在天花板的活动板上,示意我跟着她爬上去。
眼前的景色令我呆住了。我双腿打战、头晕目眩,一点儿没夸张。从那儿我们可以看到整个巴黎,数不清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天边。远处是埃菲尔铁塔,近处是圣心大教堂。蕾拉在屋脊上挪了几步,我抓住一根水管,滑到了地板上。
“天哪,你没事儿吧?”她神色担忧,坐到我身旁来。
“没事儿没事儿。你身上带了除颤器吗?”
蕾拉大笑起来,然后没了声儿。在安静的夜里,我们一起待了很久。我渐渐地不抖了,也快忘了自己是坐在高楼屋顶上的。蕾拉没有动弹。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我深吸一口气,问她:“在酒吧的时候,你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
“我听懂了,但聊这个你心里应该不会好受。我很清楚,我也有不愿意开口说的事。只要你愿意,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我再一次抖了起来,头一阵一阵地晕,但不是因为恐高。蕾拉看着我,脸离得很近,近得可以听见呼吸。我终于决定什么都不管了,把害怕丢到一边,闭上眼睛,我们的嘴碰到了一起。
我很纳闷,铁塔这时为什么不放点儿烟花呢?
伊丽丝
让娜原本不同意我俩跟着一起去,我和迪欧也没坚持,毕竟要沉溺幻想还是正视现实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昨天吃晚饭的时候,让娜忽然告诉我们她改变主意了,她还是想做个头脑清醒的人。
灵媒开了门,看到让娜有这么多人陪着,有点吃惊。我向他伸出了手:“你好,我是佩兰太太的女儿。”
“我是她外孙,我妈是她女儿。”迪欧补了一句,朝我挤眉弄眼。
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这傻小子还一脸得意。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小测试。让娜说过卡夫卡知道她没有孩子,但现在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看得出来让娜已经生疑。
通灵人邀我们在圆桌旁坐下,房间装修得和漫画里的一样夸张,再加颗水晶球和一瓶仓鼠卵巢榨的汁,这个会客室就完美了。我想起盖尔第一次和灵媒见面后对那地方的描述:出人意料的朴实无华,跟她之前想象的戏剧般的场景完全不一样。我瞟了一眼让娜,她抬头挺胸,目光坦然,没有流露出丝毫内心的挣扎。
“您说皮埃尔又有消息给我?”
“是的!”卡夫卡先生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很少有亡灵这么频繁地找我,看来他对您的感情真的很深。”
让娜微微笑了笑。我忽然不想拆穿这个骗子,如果他是真心的该多好。他说的话,任何失去至爱的人听了都会失措,如果他不只是为了钱该多好。我不敢想象让娜的心情,在燃起希望和保持理智之间犹豫不决的心情。
“我会直接复述皮埃尔说的话。”灵媒继续说,“别担心,我会用自己的声音,但确实是他在借我之口跟您交流。我们这就开始了。”
他头向后仰,双手食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宝贝,你今天真美。能以这种方式和你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信任卡夫卡先生。我们运气不错,还能够继续保持联系。我一直在你身边,每到晚上,我就会回到我们巴蒂诺尔的公寓,和你躺在一张**,就像以前那样。我爱你,宝贝,希望以后能更多地和你说说话。”
让娜早已泪如泉涌。她抽出手绢擦拭眼睛,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和迪欧:
“孩子们,你们是对的。”
迪欧也无须多言。
“他人现在就在这儿吗?”他问卡夫卡。
“当然了,您外公就站在旁边,您能感觉到他的手搭在您肩膀上吗?”
迪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感觉到了。”他呼气,又睁开眼睛,“我以前和我外公很亲,经常叫他胖子。”
灵媒盯住虚空中的一点。
“皮埃尔记得呢,他喜欢您这样叫他。之前他就特别疼爱您,可别告诉别人哟。”
让娜面无表情,我把椅子挪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
我问灵媒:“他有什么话对我说的吗?”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过了几秒,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肚子,回答道:“您父亲说,看到您肚子里有新的生命延续,他很高兴。他很遗憾没能见小外孙一面,不过他答应一定会在那边护佑您的孩子。”
这人实在很懂人心,我感受到了让娜内心的挣扎。
“我倒挺高兴他死得这么早。”迪欧说,“要不然我的遗产还得分给弟弟一份。既然他现在就在这儿,那麻烦转告一下,谢谢他留给我钱,这么多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他能给我点建议吗?”
“当然能。”灵媒的语气有些急切,“您的胖子外公很高兴有我当中间人,等会面结束我们再详谈,可以吗?”
“行!能问问他对我的第一笔投资有什么看法吗?”
我有点发怵,不知道迪欧到底想干什么。那个卡夫卡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空气,点头称赞道:“他为您骄傲,觉得这笔钱花得很明智。”
“啊——那我就放心了!”
让娜突然立了起来:“哦,天哪!皮埃尔怎么了?”
“让娜,怎么了?”
“我不知道,太奇怪了,我看到卡夫卡先生背后站着个女人,大概是我出现幻觉了。”
迪欧当时迷茫的表情真叫我终生难忘。
“幻觉?”灵媒满腹狐疑。
“是的,您的特异功能大概转移给我了。”让娜惊呼起来,“是您的母亲,她也有话要问您。她想知道您利用他人的痛苦来赚黑心钱,良心痛不痛。”
“我听不懂您在讲什么。”
“等等,我的幻觉还没消失呢。我看见您从抽屉里掏出了好几千欧还给我,就是之前从我这里骗走的那些钱。”
男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恼羞成怒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干净钱要平白无故地还回去。让娜则表现出惊人的镇静。
“我知道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只需要注意一下讣告,看看哪些老人成了寡妇,然后就能找到她们的联系方式。”
“真下贱。”迪欧说。
让娜给了他一个冷冷的眼神:“您如果不想我报警的话,就乖乖把钱还给我,兄弟。”
不消多话,男人也没有尝试反抗。之前也应该有人拆穿过他的把戏,不过他借口说自己是出于好心,说我们也不能证明他有恶意。
回家的路上,迪欧不住地逗乐,我也不断地挑起各种话题,但让娜毫无反应。到了公寓,她坐到长沙发上,叫我俩挨着她坐下,接着打开电视机,把一条毛毯盖到我们腿上。她把头靠在椅背上,握住了我和迪欧的手。
让娜
让娜走进曾经工作的车间。回忆如潮水,员工早已换了新的面孔,但是这里的声音、气味,甚至连装潢都一切照旧。有些认识让娜的人见她来,马上走出工位跟她打招呼。薇薇安,轻柔面料车间的一把手,拥抱了她好久不肯撒手。让娜记得薇薇安刚来的时候,那是1980年还是1981年,总之是总统大选那年。那时小姑娘还很年轻,而现在快要退休了。还有吕斯、玛丽安娜、克洛蒂尔德、保罗,还有其他人,都跑来围着让娜。让娜惊奇地发现,离开他们像昨天才发生的事。
尽管走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但这些年来,让娜从来没有和之前的同事们联系过。刚退休的那几周,她还时不时来看望他们。但后来,害怕叨扰他们的心情战胜了她的恋旧之心。毕竟同事们都要工作,她来这里也只能打搅他们。于是让娜从之前的每天都来变成了再也不来。一些人还打过电话问候让娜,但后来也被日常的琐碎和手头的事淹没了。
这次让娜很快说明了来意。她的计划首先要征求经理的同意,这没什么难度,大伙也都热情高涨。这个主意是她前一晚失眠时,躺在**想出来的。过去的三周里,让娜戒掉了安眠药,夜晚变得更加安宁,但漫漫长夜总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让娜想到了车间每天都要扔掉大量的边角料,在他人眼里这是无用的废弃物品,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有大用。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敲响了一个慈善社团的大门,向他们阐述了自己的资助计划。
回来之后,让娜就一头扎进了缝纫机里,只有看望皮埃尔时才稍微歇息一下。她夜以继日地赶工,布料不停滑动,机器轰隆隆地响,内心填满了喜悦,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对社会有用处的人。她原以为再也找不回这种感觉了。让娜强烈地向往着尘世的幸福,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她并不引以为豪,只觉得幸运,为能够轻易觅得快乐而感到幸运,这种能力能够抵消生命中的那些不快。让娜始终认为祸福相依,正是因为转瞬即逝,微小的幸福也就显得举足轻重。前路的阻碍虽会动摇她的乐观精神,却无法让她从此一蹶不振。但皮埃尔走后,让娜心里的某些东西熄灭了,她一度认为那些东西再也无法点亮。经历了漫长的休眠,现在,让娜终于感觉自己活转了过来,重新投入了生活的洪流。
她叠好自己刚刚完成的织物,把它放到篮子里,篮子里还有其他的。明天,她要把这些交给慈善机构,然后投入新一轮工作。这些东西很快就会送到一双双圆滚滚的小手上:围嘴儿、拨浪鼓、毛绒玩具、贴身内衣、襁褓,都是用塔夫绸、提花料子、锦缎还有欧根纱做成的好东西。
迪欧
我这次回来没告诉任何人,能不能走到头,自己心里也没底。我先沿着铁丝网在外面绕了一圈,找到了几个之前我们翻墙时挖的洞,还剩一个没有填起来。我先是听到一阵喧哗,然后才看见他们:小孩儿分成几群在院子里玩,大的聊天、拍皮球。艾哈迈德坐在乒乓球台上,我吹了个口哨,他转过来正好看见我,大叫了一声,朝我冲了过来。
尼科给我开了门。再回到这儿,感觉挺奇妙的。大家都围了过来,又是拍我的背,又是贴我的脸。梅莉妮更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这小女孩儿之前就一直喜欢黏着我,搞得我像她爸似的。几个新来的没有上前,只是在外围观望着。我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反正挺复杂的,不过脸上还是笑个不停。我感觉像到了一个交叉路口,不同剧集的情节在这一集里汇到了一起;我感觉从前的生活在当下露出了痕迹,剧拍得也不算糟糕。
艾哈迈德说热拉尔还在房间里,我俩跑过去,门也没敲,直接就跳到了他身上。热拉尔正戴着耳机听歌呢,只顾着挣扎没反应过来,看到是我才笑。艾哈迈德也笑了,是熟悉的山羊一样难听的笑声,我也笑了起来。他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我们仨在溜冰场拍的。十三四岁的小毛孩儿,滑个冰,摔倒的时候比站着的时候都多。这项运动也对我的自信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但不管怎样,那段记忆确实是很美好的。
艾哈迈德来福利院的时候才三岁,跟他姐姐一起来的。他们的妈妈死了没多久,爸爸养不起两个孩子。热拉尔是我来这儿两年后才被送进来的,他爸妈之前一直虐待他,后来就被剥夺了抚养权。具体细节热拉尔没有多说,不过他头上、身上都还留着伤疤。有些时候人们需要时间,了解相处之后才能成为朋友,但是我们仨不是这样,我们没过几天就成了好哥们儿。
我待了两三个小时吧,像以前一样四处瞎逛。他们不停地问我离开福利院之后的生活怎么样。之前很多人出去后过得不如意,他俩也有点灰心,我于是跟他们吹起了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经历过噩梦的人,更会朝着梦想前进。我讲起了自己的工作、租的房子,我讲了让娜、伊丽丝,没有细说和蕾拉的事,他俩刚想追问,我们就碰到了玛农。几个人互相贴贴脸颊、打招呼,我发现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没有激动,没有难过,也没有呼吸不畅。见到她我很高兴,但也就仅此而已,我已经走出来了。
他们要我保证以后还会回来,实际上就算不发誓我也会来的。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想的,居然认为可以把他们丢下不管。
我到疗养院的时候,会客时间已经没剩多久了。不过如果不去看望我妈,我还怎么和她亲近呢?我跟她讲了让娜、伊丽丝,我们意外发展出的室友交情。合租生活让我找回了宁静,或许还不止宁静。我对我妈说你会喜欢她们的,就像你会喜欢蕾拉一样。我妈总是和那些生活不幸的人交朋友。她常说平滑顺利的东西会互相错过,粗糙不平的事物反而会牢牢合在一起,变得更加坚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她有时说得也挺对的。
走之前我在墙上贴了一张新的照片。走廊里有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两个儿子,大概是刚探视完要走了。我想都没想,忽然原路倒了回去,打开我妈房间的门。我在她耳边说自己今天回了一趟福利院,还打算以后常回去看看。
伊丽丝
这是我休产假前最后一天上班。纳迪娅给我开了门,手里端着满满一盘小点心。
“我肚子里是怀了个八胞胎吗?”
“尝尝,您还会嫌不够吃呢。”
马上不用工作了,我感到省心了很多。肚子现在大得夸张,我有理由怀疑孩子出生的时候,自己会成功地胖成一辆坦克。我已经把产假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睡觉、看书,然后接着睡觉。不过,得知我马上要整天待在家里,让娜表现得十分开心,于是我只能在日程表上再加入两项运动:快艇骰子和拼字游戏。
搬到让娜家之后我还在看房子,我不想麻烦别人,强行把一个婴儿塞进别人家里,有个宝宝会给合租生活带来很多变数。我机械地投递个人资料,也不管房子合不合适。上周有个巴涅的房东在二十多名租客中看中了我。我在晚餐时一说这个消息,迎接我的便是让娜的一系列轰炸。
“房子有多大?”
“三十二平方米吧。”
“有点小。房租呢?”
“每个月七百二十欧。”
“太贵了。是双层窗户吗?”
“单层。”
“那隔音、保温效果都不好。在几楼呢?”
每个条件让娜都不太满意,最后她建议我在她家多待一段时间,直到找到合适的住所。我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不过我本来也掩饰不了。我蹦起来快乐地拥抱让娜,迪欧这时发出了威胁:要是我俩现在哭起来,他就立马走人。
“我见到来接班的护工了。”纳迪娅坐着轮椅,滑行到玄关处,“她和你们经理一起来的,不过这个人相比起来就无趣多了。我儿子不过开了个小玩笑,她就被吓得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
“啊?他开的什么玩笑?”
“就是在浴缸里放了条塑料蛇,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想起那个场景,纳迪娅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我也忍不住和她一起笑起来,庆幸自己不是这个小恶作剧的目标。要是看到蛇的人是我,我大概会吓得连孩子都要掉出来。
纳迪娅一下午都在我身后打转。我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不停地问我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说等一下再打扫也不要紧。我最后只得屈服,坐下来喝了一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
“您产假休完就不会回来了吧?”她问。
我点点头:“我打算做回从前的工作。”
纳迪娅笑笑,叹了口气。过去的十个月,我一周里有五天都要来这里,已经同她走得很近了。我看到过纳迪娅的脆弱、绝望、恐惧、坚强和粗野,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也因此变得紧密。博利厄太太去世后我接着照看拉瓦尔太太,她和哈马迪老先生一样,都是我时常会想到的人。但纳迪娅不一样,她是特别的,我会永远挂念她,就像挂念其他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一样。她要我把没吃完的甜点一并带走,还送我出门。她问我们以后会不会再见面,我毫不犹豫地说会。于是再见变成了承诺,我们以后一定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