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

让娜打小就害怕蜘蛛,尤其是那种长得像螃蟹一样的大家伙。今天她在客厅的墙上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虫子,当场吓到腿软,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紧接着就是一声待宰羔羊般凄厉的哀号。

伊丽丝跑了过来,差点被布迪纳绊倒,看到这只巨兽,也顿时吓傻了。

“这是什么东西?”

“我倾向于是蜘蛛。”让娜回应道。

“但是哪有这么大的蜘蛛!”

“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们该怎么解决这家伙,你能去拿把扫帚吗?”

“拿倒是能拿,但我绝对不会靠近这只蜘蛛一步。你不觉得它的样子太吓人了吗?它会往我身上爬的,我才不去呢。”

迪欧这时蹿了出来,看到这么大的蜘蛛,嘴里连声啧啧感叹。让娜松了一口气,仿佛看到了救世主降临:“迪欧,你来了!能帮忙处理一下吗?”

“没问题。”年轻人回答,“咱家有喷火器吗?”

“当然没有。”

“那我也没办法了。”

伊丽丝向他投去狐疑的一瞥:“你怕蜘蛛?”

“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比较警惕爪子比我多的生物。”

“迪欧,你能不能去拿一下吸尘器?”让娜哀求道。

“放在厨房里的?”

“对,就在冰箱旁边。”

“那就得经过这扇门。如果你还没注意到,那我小小提醒一下,这玩意儿刚好就在门上面。”

伊丽丝露出了一个紧张的微笑,在看到蜘蛛向墙角爬去之后,微笑演变成了一声惨叫。

“天哪!”让娜也叫起来,迪欧则往后撤了几步。

伊丽丝决定去找门房求救。最后维克多到时,蜘蛛差点儿把整个客厅的墙都爬了一遍。从维克多的视角看去,让娜和迪欧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定在房间的另一端,眼睛死死盯住那个黑色的罪恶身影。

“我要是不盯着,蜘蛛就会逃跑。它万一藏到我们枕头底下怎么办?到时候睡觉都不安心。”让娜叫苦连天。

在众人的连声尖叫中,维克多用一个透明罐子罩住了虫子,然后打算把俘虏拿到外面去放了,他不想杀生。

“至少扔到三百公里开外,维克多!”让娜下了死命令。

“明白。”他说,“不过需不需要给它买张火车票?”

十分钟之后他折返回来,接受了三个人的狂热赞美,然后他们一起举杯,庆贺不速之客的离开。

“还不错吧?”他喝完杯子里最后一滴**,“我是说,三个人的合租生活,过得还不错吧?”

伊丽丝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我们互相尊重。要适应一个新环境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我逐渐开始找到家的感觉了。”

维克多问道:“您之前就住在巴黎吗?”

“没有,在外省。”

让娜注意到了伊丽丝的窘迫,连忙解围道:“合租生活比我想象的有趣,只可惜迪欧不是很爱整洁,不过年轻人嘛……”

迪欧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不过很快就明白让娜只是在调侃他。老太太还不怎么会开玩笑,最近才开始展现出一点点幽默感。

维克多转向迪欧:“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太粗鲁了。不过让娜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她要和陌生人一起住,我还不太放心。”

维克多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让娜迅速做了一锅芹菜萝卜泥配鳕鱼,甜点则是迪欧烤的苹果酥。等酒足饭饱,维克多离开,伊丽丝也回了房间以后,迪欧提议让娜允许自己带布迪纳散步。

“我想抽根烟,顺便可以帮你遛狗。”

让娜婉拒了,说自己需要活动一下腿脚。于是他们一起走下楼去,走进静谧的夜里。

口中呼出的热气凝成了白雾,他们朝着街道尽头的公园慢悠悠地走着。迪欧点燃烟,让娜夺过来,塞到了自己的唇间。

“你抽烟?”迪欧有点诧异。

“不。”让娜咳嗽着,又吸了一口,“我之前从来不抽,我爷爷就是因为肺癌死的。但香烟一直对我有种吸引力,这个岁数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对吧?”

她指尖捻着烟蒂,放到眼前观察了片刻,接着又抽了一口,还给迪欧:“真可惜烟这么难抽。”

迪欧

今天店里所有人都比我有劲头。菲利普一天到晚催我干活儿。娜塔莉跟我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这可是件稀罕事儿,就好像她只是做个口型,还有另一个人在给她配音似的。不过我最高兴的还是蕾拉表扬我了。每次做完一个甜点,她都会夸我,于是我就想做更多好吃的甜点。

我很喜欢蕾拉来店里的日子,虽然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她偶尔会对我笑,让我感觉脸烫得像要着火。不过生活不是拍电影,她不可能对我感兴趣。我希望自己能有点骨气,不要别人表现出一丁点儿好感,就立刻对人死心塌地。这不值得,没必要。每次我掏心掏肺对人好,一颗真心只会被糟蹋。在我看来,最好就不要爱上一个人,虽然得不到,但至少也不会失去什么。

玛农曾说会永远爱我,我信了。但我早该知道她只是随口一说,毕竟我妈不是也同样抛弃我了吗?我和玛农计划了要一起做好多事,就等着满十八岁,等着离开福利院呢。我们甚至连以后养的猫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我和玛农谈了快两年,福利院的每个人都说我们般配,把我们当作一个人,叫我们“玛农和迪欧”。后来逮到她和迪伦搞在一起,我当时心都碎了。撞见我妈又开始喝酒时,我也是这种感觉。玛农连“对不起”都没说一句,说是我太温柔了,结果她爱上了别人,她也没办法。得,这就完了。多出来的一个迪伦快把我搞疯了,我不喜欢对别人的外貌挑刺,但这哥们儿长得确实砢碜,有蛀牙,还东扭西歪的。他们俩没谈多久就掰了,我不想承认,我觉得玛农愿意的话,我肯定会把她追回来,但她不愿意。两个月后我满了十八,于是我离开了。成年了就得离开,这是福利院的规矩。不过即使没有这个规定,我也一天都不会多待了。老实说,美好的回忆也有,起码我在那儿也开心过,也有了一帮好哥们儿,尤其是艾哈迈德和热拉尔。不过别搞错了,人来福利院不是为了寻开心。每个人到那儿之前过得都挺惨的,经常被打。人很惨的时候就不该再被打了,于是别人就把他们送到了福利院。艾哈迈德和热拉尔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但我一个都没接。从到巴黎的那天起,我就决心要过新的生活,和过去说拜拜。然而我没办法,这颗心里有一部分,还是永远留在了那儿。

“你在干吗?”蕾拉走近工作台,冷不防地问我。

“给修女泡芙[40]灌心呢。”我抓起一只泡芙,准备往里面填奶油。

她大笑起来:“你说话好怪!”

过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跟着她一起笑了。娜塔莉忽然跳出来,姿态像犀牛在冲锋:“蕾拉,你在干吗?”

“取炉子里的巧克力面包啊。”

“你太磨蹭了,动作麻利点!柜台那边得有人看着!”

蕾拉默默翻了个白眼,走到炉子那边去了。我也继续做手里的修女泡芙。娜塔莉忽然对我说了一句冲击力十足的话:“你俩之间有点什么小九九我不管,但这里是面包店,不是你们调情的地儿。”

伊丽丝

扫描室在医院的底楼,我在前台登记后便去了休息室。孩子的心跳声也无法使我平静下来,我感到极端的焦虑与不安。在我眼里,腹中这个一天天长大的东西不是什么胎儿,而是一个诺言。我不许自己在孩子出生之前就溺爱他,然而事实是,现在我爱他已经发了狂。

我有过一个夭折的妹妹,一生都在受她的影响。我五岁的时候,弟弟克莱蒙出生了。等到我八岁,母亲的肚子又大了起来。这次是个小妹妹,名字叫安娜伊丝。我讨厌看到她在母亲紧绷的肚皮下蠕动,觉得很恶心。母亲去医院生产的那天,我准备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送给未来妹妹的礼物:一个我不玩了的毛绒玩具,一个遭到我冷遇的洋娃娃,以及一个我不戴了的发夹。先回到家的是父亲,他告诉了我们妹妹没了的消息。我还记得他长久地抚摸着我和弟弟,终于忍不住发出呜咽。我只哭了一次,就是母亲回来的时候。在我的想象中,妹妹回家以后,会和我一起玩芭比娃娃,或者屏风式四子棋。但现在这个小妹妹没了。我们从来没有遗忘过她,她会参加每一次生日宴,和我们共度圣诞节,大家总是会提起这个小不点儿。每年的四月二十四日,我母亲还会花一天的时间为她流眼泪。然而,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这个伤疤的意义,那是我父母一生最深的悲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们能有多爱一个人,即使与他尚未谋面;直到今天,我才懂得为了保护一个脆弱的小生命,我们能够表现得多强大。我知道,如果失去了这个孩子,我的人生也将不再完整。

护士引我进了检查室,告诉我放射科的医生马上就来。我等着,努力地尝试镇静下来。我开始数天花板上的方砖:五十六块,有两块沾上了污迹。

一个年轻的男人进了门,同我打招呼。如果不是他穿着白大褂,我会以为他是个小孩儿,才和父母走散了。这医生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当他将耦合剂涂到我肚子上时,我差点儿就要求查看他的身份证。

“这次做的是大排畸?”

“什么?”

“就是二十周左右的彩超,胎儿系统超声检查。”

“哦,对、对,就是这个。”

接着检查所有的器官,看看宝宝发育是否良好。

医生用探头探查我肚子的每一寸地方。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我的眼睛没有离开他的脸。我试着解释他哪怕是最轻微的皱眉、最轻微的噘嘴。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敢问任何问题,生怕被当成自己显然不是的那个焦急的母亲。

“唉——”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不太行。”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感到快要呼吸不过来,心里在想如果现在装死,噩运之神能不能就此放我一马。

“这仪器不太行。”他终于说,“才让人检修过,不过没什么效果。今天打印不了3D彩超照片了,不好意思。”

他大概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根本不在乎什么3D、4D。我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也像为了安慰我,肚子里的宝宝忽然蹦跶了一下。

“啊!很好!”医生点点头,“我期待他转头位的那天。”

让娜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灵媒的住处,之前的顾虑暂时都消散了。让娜经过了一番短暂的思考,明白了她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相信真有冥世存在,相信皮埃尔就在那个世界里;要么相信人死如灯灭,她的丈夫已经永远离开了。让娜在布鲁诺·卡夫卡家的沙发上坐下来,庆幸自己选择了第一种。相信人死可以复生,这样她才能好受一些。

“很高兴再见到您。”灵媒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谢谢您告诉我皮埃尔又有话想和我说。他现在在这里吗?”

男人闭上眼,做集中精神状,接着他微笑了起来:“皮埃尔就在我们旁边,他夸您今天很漂亮。”

让娜脸红了。她今天精心打扮过,就像从前初次约会的时候一般,满心欢喜。唱片机里放着雅克·布雷尔的歌,她在发髻上绑了一个蝴蝶结,涂着腮红、口红,还刷了一层睫毛膏。让娜穿了那条深蓝色的,皮埃尔在罗马的一家商店买给她的裙子,还有一整套黑色蕾丝的内衣——它曾把皮埃尔迷得神魂颠倒,但愿死人能够透视吧。让娜也迟疑过,不知道该不该穿成这样,但他们的身体也是如此相爱,程度并不逊色于两个人灵魂的契合,这使得让娜有了信心,她觉得皮埃尔会喜欢的。

“他为您骄傲。”男人继续说着,“他觉得您很坚强。”

坚强,让娜思索了一下这个词语的含义。如果白天强装无事,夜晚泪如雨下也算的话,那她确实可以称得上坚强。

“皮埃尔想告诉您,他一直伴您左右,注视着您。”

让娜不禁浑身一阵战栗,她偶尔或者说时常,会忽然觉得丈夫就在身边。如果集中精神,她甚至觉得他轻柔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皮肤上。卡夫卡证实了让娜并没有失去理智,她也一直没有对他收费的合理性质疑。想到皮埃尔还在世上某个地方等着她,让娜就仍然抱有希望,这一丝希望在她看来确实值两百欧元。

“他见到自己的弟弟了吗?”让娜问道,“他父母呢?”

灵媒转转眼珠,喉咙里滚过一阵低沉的响动。让娜希望对方不要突然跳上来攻击她,或者至少,先回答了提的问题再说。

“他和所有去世的亲友重逢了。我看到他被一群人围着,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他的父母应该就在旁边。这样很好,是吗?”

让娜感到有些吞咽困难,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眼前展开的景象让她莫名地感到害怕。玄关那儿放着一张皮埃尔小时候的照片,他站在父母的中间。让娜想象着他们在某个地方重逢,心中深为震撼。

灵媒回过神来:“今天就先结束吧,这次交流的强度太大了。但我们应该还会再见面的,对吧?”

尽管每次会面都很短暂,但让娜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接受邀请。她卖了几件珠宝首饰,所得足以支付咨询费用。让娜在记事本上写下了日期,套上大衣,向男人再三道谢。“皮埃尔说他想拥抱您。”他为她推开大门,“还有你们的孩子。”

迪欧

我一回家就发现两个老的在等我。老实说,这种感觉挺不错的,毕竟有人等可是件稀罕事儿,感觉就像有了个家一样。但我马上反应过来她俩是想找我帮忙,心情就跟伊丽丝下楼梯之前差不多,变得七上八下的。我猜伊丽丝肯定跟让娜说了,她有个病人坐轮椅,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然后老太太就灵光一闪,叫我俩去地下室里找点儿东西。

伊丽丝紧紧握着楼梯扶手,挤奶工都没她那么用力。很明显,这女的也不想再摔个嘴啃泥,重现《冰上轻驰》[41]的经典场面。

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房子还有个地下室。一打开底楼的大门,维克多就应声冲出了自己的房间。有人经过时他总是这样,弹出来,不太像人,倒像个香槟酒塞子。

“怎么了?”

“呃——“我回答他,”你现在有空吗,能帮个忙吗?“

“当然有空。要干吗?”

“我们打算把让娜的尸体藏到地下室里,你来搬腿行不?”

这种玩笑每次都能骗到他。维克多的脸唰的一下白了,白得跟他的牙有得一拼。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这哥们儿咧嘴笑露出牙的时候,我差点被它闪瞎过去。伊丽丝解释说我是开玩笑的,他也干笑一声,说自己听懂了。

我走在前头开路,倒不是为了扮绅士,而是不想磨磨蹭蹭地浪费时间。我讨厌到地下来,总有种会被困在里头憋死的感觉。打小这就是我的噩梦,我还梦到过自己被追杀,拼命跑啊跑,只是在原地绕圈子,张嘴想哭,却发不出声音。我还在福利院的时候,往床头挂过一个捕梦网,是玛农给我编的。之后好几周我都没做噩梦,也不知道到底是捕梦网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有人爱我,愿意为我做一个。我走的时候没带那玩意儿,觉得开始新生活就不会再做噩梦了,但结果是,噩梦就喜欢缠着我。

我掏出钥匙,走到门前,迅速地开了门。地下室很小,床单下面是让娜随意放置的东西。伊丽丝走过去,掀起了盖着的布。

“让娜说它靠着右边墙的。”

我们发现了一个木头做的架子。

“缝纫机应该就在那儿。”伊丽丝说,“纸箱也在,你看到针线桌了吗?”

我对针线桌没概念,于是我说没有,假装找起东西来。我伸手揭开正面墙边的另一块布,想看看那下面是什么。

“迪欧,让娜没让我们乱翻!她说过好几遍就在右边。”

我想把布盖回去,但已经晚了,布滑到了地上。伊丽丝当即捡起来,我俩勉强把东西恢复原位,但两个人都看清了那下面的东西:一个婴儿摇篮,里面还有只米色的小熊玩具。

伊丽丝

我走在巴黎的大街上,第一次不是因为通勤,也不是为了买菜。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单纯地散心。我走出了我的庇护所、我的舒适区,感到头晕目眩,因为所有的人和脸、所有移动的身体。我以前很喜欢待在人群里,我喜欢看人头攒动、生气蓬勃的样子。我的父母住在波尔多远郊的一处葡萄园环绕的地方。我母亲因为工作的关系时常进城,我就祈求她带上我,因为我喜欢探索陌生的人群。青春期,我和梅乐、玛丽还有盖尔一起,乘公交车去甘贝塔广场的维珍百货听碟片,然后到圣凯瑟琳街的胜利纪念碑那儿。在奥古斯特餐厅喝完咖啡,就回到我们口中的乡下去。在校期间我还和梅乐一起租过一间公寓,就在阿尔萨斯-洛林大道后面。卧室装的是单层玻璃,我睡觉的时候,感觉像躺在了大马路上:汽车行驶的声音、人说话的声音全都听得一清二楚。搬到杰雷米家的第一晚,我就抛弃了戴了多年的耳塞。比起噪声,绝对的寂静倒显得过于喧嚣,令人难以忍受。

杰雷米并不是在拉罗谢尔长大的。他离开家乡,先后去了阿韦龙省、下莱茵省和大西洋岸卢瓦尔省,但都没能适应。他自由漂泊的能力令人艳羡,相比起来,我就无法远离自己的亲友。我害怕杰雷米家中的寂静,他住的地方远离闹市,还有一圈高高的木头围栏。我母亲常说,夫妻生活就是一连串的妥协,或许搬去他家就是我做出的第一个让步。

我扫视一个个行人,看着他们的步态、影子、面庞。人群是我昔日的朋友,如今已成对头。危险或许就潜藏在某个人的帽子下面,或者某把伞底下,某辆车后面,又或者藏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我加快了脚步。我讨厌走回头路,讨厌屈服,不愿将到手的生活拱手让给恐惧。我已经躲得太久、走得太偏了。我信步拐进一个公园,路牌写着巴蒂诺尔广场。我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来,等着自己的心跳恢复常速。等到休息得差不多时,我的电话响了,屏幕显示的是一串陌生号码。我的电话号码只有母亲、让娜和公司知道,而且他们的联系方式我也存了。于是我没有接,让电话转进语音信箱。接着对方又打了过来。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我盯着屏幕,瘫在原地动弹不得。铃声终于停了,几秒钟之后,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我只读了第一句,所有的紧张情绪便消散殆尽。我马上给他打了回去。

“克莱蒙,是我。”

“你过得怎么样?我要听实话。”

谈话进行了快一个小时,我跟克莱蒙坦白了一切,以前没告诉他、不想让他担心的事,全都说了。当然,之前有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杰雷米,我不想有人觉得他不好。我弟弟是少数几个没有对他释放过恶意的人之一。我去拉罗谢尔的时候害怕克莱蒙会介意,但他鼓励了我,也许是想让我远离父亲去世的阴影。我无数次地想打电话给克莱蒙,但又无数次地收回了手。因为我是姐姐,是院子里玩耍时保护他的那一个,是他偷偷外出时帮他打掩护的人,是他迟迟未归时心急如焚的人。我知道克莱蒙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我们交流主要是靠Instagram私信。就为了关注他,我下载了这个应用,还注册了一个账号。克莱蒙热爱旅行,小时候,他就喜欢望着床头的地球仪入睡。成年以后,在父母的坚持下他好歹念完了高中,接着就出去闯**世界了。背包是克莱蒙最忠实的伙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一年之后克莱蒙回到了家,母亲以为他环游世界的热望已经消退,却发现这不过是次预演。过去的十年里,我见他本人的次数还没有看他照片的次数多,但他喜悦的样子却拥有穿透屏幕的能力。克莱蒙在Instagram上有一万多个粉丝,他们都等着他上传各个地方的旅行视频,等着看视频里的北极光、赭褐色的群山,等着看绿水长流、沙暴过境。

“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

“妈妈告诉我的。”

“什么都别跟她说,好吗?”

“行。她觉得你只是需要透透气,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但你别拖太久,别等到你孩子二十岁了她才知道自己当外婆了!”

我跟克莱蒙说了自己怀孕的事,虽然借助宽松的衣服暂时还能掩盖一下。我还讲了对这个孩子未来的担忧。语言像流水一般涌出来,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他,但也没忘记省略诸如子宫口这种细节。

克莱蒙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除非是憋不住笑,或者受到触动。听到弟弟的声音,我备受安慰,但心里仍旧泛起了一层酸楚的涟漪,因为这时我意识到所有的家人都远在千里之外。

“我三周之后要回国,到时候我能不能来看你?”

“当然可以了!”

“不过我要绕路去一趟拉罗谢尔,处理一点儿小事儿。”

我笑了起来,笑着警告他别掺和这件事。

“我已经失去得够多的了,克莱蒙。这次让我自己来,我会解决的。”

“哦!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收到过梅乐在Instagram的信息,她向我要你的新号码,所以我才问妈妈你是不是换手机号了。那现在我可以告诉梅乐吗?”

让娜

让娜等着后续的来信,既期待又害怕。皮埃尔会在她读信的几分钟之间复活过来,她的生命也将因他的重生得以延续。但她读信时的快乐有多大,最后一句话结束后的失落就有多深。后来让娜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法重拾初次读信时的那种感觉。

今天的信也和之前的一样,唤醒了一段蒙尘的回忆,但寄件人至今仍是一个谜。谁会记得这些让娜都想不起来的细节呢?这些与皮埃尔共同生活的点滴,无关紧要又弥足珍贵的小细节。这封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将一个事实摆到了眼前:他们的感情没有什么大开大合,全都是小小的幸福瞬间。

2012年春

今天是皮埃尔最后一天上班。四十年的英语教学生涯,教出了一批批或勤奋或懒散的学生,过了今晚他就要退休了。皮埃尔始终坚信教师肩上担重担,四十年来一直满怀热忱,认真地履行教书育人的职责。那时让娜已经离开工作岗位好几个月了,她了解那种对社会失去作用、终日与无聊为伴,乃至消沉抑郁的感觉。白天因为不用早起、节奏不再紧张而显得过于漫长,让娜很高兴有皮埃尔陪她一起打发时间。为了庆祝这个日子,她特意为皮埃尔准备了一个惊喜。妹妹路易丝对信息技术和社交网络很感兴趣,在她的帮助下,仅仅几周的时间,让娜便联系上了许多皮埃尔曾经的学生。他们一届又一届,来了又走,早已深刻影响了丈夫的生命轨迹。她请他们为皮埃尔录一段视频,每个人都欣然接受了。看视频的时候,皮埃尔忍不住湿了眼眶,直到去世之前都在反复观摩这段视频。他知道,他能够品咂出,礼物的背后深藏的是妻子怎样的一份爱意。

信在让娜手中停留了好一会儿,只为了这座通往彼岸的桥能维系得更久一些。精神完全回归现实之后,她把信折好放回了床头柜里,和之前收到的其他的信一道收好。接着她坐下来,面前是一台缝纫机。这部机器已经老旧,使用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谨慎,以免弄断棉线、堵塞针孔。但让娜是这台缝纫机的老朋友,她知道怎样使用最得心应手。之前伊丽丝谈起自己只能用轮椅代步的客户,让娜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主意。她请两位室友去地下室搬来缝纫器材,却不告诉他们自己的意图。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伊丽丝那位女士的身材,接着比照着画了一张图样。让娜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只消几分钟,就找回了手感,娴熟地在缝纫机上操作起来。

让娜在迪奥的服装工作室当了四十年裁缝。托母亲朋友的关系,她二十岁就进了这家公司,在那里磨炼了自己的耐心,发掘了缝纫的天赋。让娜从学徒做起,几十年间一路晋升,最后成了车间的一把手。不管是套装、半成衣还是高级定制,不管是刺绣还是拼接,她都怀着同样的热忱对待。长时间的工作让她视力模糊,双手劳损。让娜不断地缝补、拆解,再缝补、再拆解,她的耐心遭受着重重考验,**却丝毫未减。每一件衣服都需要数十乃至数百个小时的团队作业,最后成品亮相,工友们总会默契地欢呼雀跃。退休对于让娜来说,是一种休息,但同样也可以看作牺牲。退休之后,她和皮埃尔有了更多的相处时间,但她难以割舍工作室的融洽氛围。于是,为了填补空白,她在自己家的第二间房里复制了一个小型的工作室。这样一来,让娜的职业生涯便只剩一个遗憾,那就是没能见上克里斯汀·迪奥一面——他在她入行的几年前就去世了。

一个小时之后让娜停下了缝纫机,作品就这样完成了。以防万一,她做了三件不同的,只等着伊丽丝下班回来,像小孩儿等待着圣诞老人一样。这种紧张而兴奋的心情对她来说是久违的。

“伊丽丝,我给你的朋友缝了小礼物。”大门还没关上,让娜就迫不及待地对来人宣布。

让娜让年轻女人坐到沙发上,一件一件地向她展示自己的杰作。

“我去咨询了残疾人救助协会,了解了一下坐轮椅穿的服装有什么讲究。裤子的后襟做得弹性比较大,这样更方便病人坐着。我还把裤兜去掉了,不然窝着会硌得不舒服。对了,裤子的面料是棉氨纶[42]的。我缝了暗扣在裙子上,不过如果搭扣更方便,那也可以换。这裙子的开口在前在后都能穿,长度也足够把腿盖住。另外我还做了一件披风,是套头式的,前后都能拉上,就看是她自己穿还是有人协助了。披风我用的是华达呢,这种面料结实、防水抗寒,我还加了一个松紧兜帽在上面。喏,就这些啦。你可能觉得我多管闲事,不过你之前说起这个病人的时候我就在想,自己是不是能帮上什么忙。”

让娜没说话,期待着伊丽丝的反应。后者长长呜咽了一声,旋即不停地道谢,赞美她是在雪中送炭。让娜没有料到伊丽丝会这么激动,自己便也流下了热泪。这个当口迪欧开了门,愉快地旁观了这欢欣垂泪的一幕。

迪欧

我很喜欢家里两个老的,这不是什么客套话。不过她俩要是能少哭点鼻子的话,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感觉自己开的不是门,而是泪河的闸。照她们这么哭下去,用不了多久,地球都能被淹了。我忙活了一天下班回家,一开门就是两个女人的哭声二重奏。她俩的眼泪简直是喷泉,我差点儿就丢个硬币过去许愿了。看到我进门,这俩人不哭了,不但不哭了反倒笑起来。我这辈子见过不少怪人,让娜和伊丽丝则属于少数中的少数。

我远远地说了声哈喽,就溜进了自己的房间。上班的时候疗养中心给我发了短信,说我妈昨晚突发肺栓塞,现在已经住院了。我一收到消息立马打了回去,听着嘟嘟的铃声,心里又慌又乱。护士告诉我她没事儿,我才松了一口气,但没过一会儿又伤心起来。有一天,他们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死了,我到时候一定会很难过。死就是什么都没了,没有希望,没有原谅,也没有妈妈了。不过我也会为我妈高兴,因为她会解脱,从这**体、破生活里解脱。我妈给我讲过她小时候的一些事儿,无论是谁,在她那个处境里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宁愿醉个痛快也不要清醒地活着。

我妈出院之后我得去看看她,护士说还要再等几天。

我刷了会儿手机,看了一些无聊的视频,等着时间过去,带走我的坏心情。

让娜走到我房间门口,说自己做了菊芋[43]焗菜,还有半小时开饭。我不知道菊芋是什么,听起来不太好吃的样子。但我现在肚子快饿扁了,和她俩一起吃饭总比一个人盯着手机强。

我看看时间,还够冲个澡,于是找了条换洗的短裤和T恤,朝浴室走去。伊丽丝一般习惯上午洗澡,让娜总是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洗,而我总是晚上回来洗,规矩不自觉就这样定了下来。我心不在焉,没注意到灯是开着的,径直打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伊丽丝尖叫起来,花洒下面的身子光溜溜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到她圆圆的肚子,也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推了我一把,门像多米诺骨牌那样被带着合上了,留下我和她在狭小的空间里大眼瞪小眼。我没办法,只能紧紧盯着天花板,尽力不去看她的胸、屁股,还有孕妇才有的大肚子。让娜在外面把门敲得砰砰响。

“你们还好吗?”

“没事儿。”伊丽丝应着,“我以为看到了一只虫子什么的,应该是搞错了。”

“谁信啊?”我嘀咕了一句,“你怀孕了?”

她赶忙围上了一条浴巾:“没有。”

“哦——那抱歉,你肚子上长了个瘤子。”

她一句话没说,把我轰出了浴室。

我回了房间,觉得这个世界很疯狂,到处都是怪物。小时候我很叛逆,但心理医生和老师都希望我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好像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一样。一旦我做了什么怪事儿,或者没遵守哪条规定,他们就会叫住我,想尽一切办法要我变正常。不过越长大我就越明白自己不是怪人。在我看来,正常的标准实际上就是不要正常。

二十分钟后我们三个坐到了餐桌旁。伊丽丝头发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刚一坐下,她就说有事要说。

伊丽丝

三双眼睛同时扫射过来,我唯一能直视的只有布迪纳的目光,平时可不是这样。在心里预演过几十次的坦白场面,实际操作起来则要困难得多。不过仔细想来,这不过是我第二次当面向别人大方地公布这个消息。

“我怀孕了。”

“啊……怎么回事儿?”让娜吃了一惊。

迪欧笑了:“很简单啊,爸爸把种子播进了妈妈的肚子里。”

让娜放下餐叉:“年轻人,谢谢你的讲解。伊丽丝,你怀孕多久了?”

“马上六个月了。”

“你来这儿之前就怀上了?”

我点点头:“对不起,一开始我就应该说的,但我害怕你不租给我,后来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考虑了很多次想告诉你们,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让娜无言地看着我,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接着她站了起来,离开了餐厅,留下整盘一口未动的吃的。

“算啦,她会接受的……”迪欧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我也很抱歉,对你撒了谎。”

挖苦变成了惊讶。他挑挑眉毛,挤出一个似乎可以归类为微笑的表情。

“没关系,你也不容易,我又不怪你。”

我在厨房找到了让娜,她正疯狂地刷着锅,背驼着。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已经这么老了。布迪纳乖巧地卧在主人的脚边。

“真的很抱歉,让娜。我也不喜欢撒谎,但我没有选择,你能原谅我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已经过了心里那道坎。”

“你说什么?”

她放下洗碗海绵,擦了擦手,面向我:“我尝试过、努力过,但每当别人,甚至是我的亲戚朋友宣布自己怀孕了的时候,我的忧伤总会盖过我的喜悦。”

我想起了地下室里的婴儿床和毛绒小熊,还有我房间墙纸上的卡通云彩,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没有生过孩……”

“没有。我们试过好多方法,这是我最大的心结。我原以为日子久了就会无所谓。但你别紧张,我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停下话头,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你在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不会过问你以前的生活,不过如果有一天你想通了想告诉我,我随时都洗耳恭听。”

她擦了一把眼泪,动作有些笨拙,我则勉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出来。迪欧推开厨房的门,手里端着吃得一干二净的盘子。

“我还想再盛点这个什么芋……哦!你们不会又要开始了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人,你俩是不是眼泪失禁啊!”

让娜笑了,又给他舀了些焗菜。这平凡的家常情境,工作日的晚上,人们挤在厨房里,我看着,体验到了久违的家的温馨。

让娜

“伊丽丝怀孕了。”让娜开门见山。

她知道皮埃尔很喜欢听八卦,所以迫不及待要和他分享。他人的生活,特别是劲爆消息,虽不至于是他们最爱的话题,不过也占了两人聊天内容的很大一部分。

“我的反应不太好。”她沿着话头继续往下,“虽然马上改了过来,可怜的孩子,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让娜的脑海中一直有段清晰的回忆,是关于自己怀孕的同事玛丽斯的。她们俩很要好,相识多年友谊深厚。但听到她怀孕的消息后,让娜成了唯一一个没有热情祝贺她的人。工作室的其他人都兴奋地拥抱着准妈妈,纷纷献上了真诚的祝福。让娜借口身体不舒服,仓皇逃离了现场。等到三天之后那股欢乐劲儿过去,她的难过也逐渐平息,这才回来上班,但心头的负罪感压得让娜喘不过气。她责备自己不能真心祝福他人,但她没办法,自身的不幸总是占据情感的中心,别人总能轻易拥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终其一生,让娜始终渴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童年时代母亲送过她一个瓷娃娃,小让娜给她取名为克洛迪娜。让娜用襁褓裹着她、给她喂奶、抱在怀里哄,像对待真的婴儿一样。

让娜的青春期笼罩在深刻的不安和躁动之下。她读童话故事,梦想有一天也能“嫁给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生很多孩子”。

和皮埃尔相遇,生孩子的计划有了眉目。十五年里,他们都在尝试创造新的小生命,为此这对夫妇听取了旁人无数的建议:不要纠结、放松心情、只在特定时期或者用特定体位**、食补,等等。他们还咨询过专家、医生、气功大师,甚至去教堂求过子。他们无数次燃起希望,又无数次失望。两人分分合合、闹过矛盾,又重归于好。他们计算着日子、受孕的周期、服药的剂量,有什么反应症状。他们还把第三间卧室装饰了一番。让娜发疯般妒忌着那些孕妇,她们的肚子轻轻松松地就能鼓起来,但她的小腹却年复一年地平坦。

最后已经太晚了,没有希望了,备孕计划也全都告吹了,只剩无尽的遗憾,为不曾拥有、以后也无法得到的东西遗憾。希望幻灭后留下大块亟待填补的空虚,他们需要寻找其他的乐趣,需要建造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同样,他们也需要尽量不去设想,如果有一个孩子,生活的面目会是怎样。

没有孩子这件事是让娜眼中的沙子,硌脚的石头,是生命无法和解之痛。

“我以为自己已经没事儿了,亲爱的。但其实遗憾一直都在,只是你离开以后,我自己承担下了。”

让娜过了很多年才理解妹妹路易丝想要丁克这件事。他们的父母亲戚、老师朋友,所有人都劝路易丝慎重,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决定不太明智。让娜的观念后来也发生了一些转变,她开始明白生孩子并不是女人的使命,她们为此遭受了太多的压力和指责。让娜和路易丝被问了无数次“什么时候生孩子”,因为各自的原因,姐妹俩都觉得不堪其扰。

让娜不想在低落的氛围中结束这次约会,于是拿出围裙开始缝缝补补,心情也逐渐畅快了起来。她又讲起迪欧,讲那孩子做的巴黎-布雷斯特泡芙[44]有多么美味。

离开的时候让娜还去和西蒙娜打了招呼,她正和新来的访客聊得起劲。让娜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不需要费劲地去寻觅话题就能让对话继续了。

迪欧

每次我来看望我妈,总要在病房里放点音乐。她刚到这儿的那几天,我把唱片机和唱片都一起带来了。我妈以前喜欢听歌,一天到晚都要放,心情不同放的唱片就不一样。每次我放学回家,听到音乐就知道她心情什么样。如果放的是贝瑞·怀特、阿巴乐队或者马文·盖伊,那她心情就还不错,屋子也收拾好了。她哼着小曲儿,跳点小舞,还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叫我“宝贝儿”;如果是妮娜·西蒙、琼尼·米歇尔或者艾拉·费兹杰拉的歌,那她必然坐在桌边,双眼无神,睫毛膏晕得一塌糊涂,面前一定还倒着一两个喝空了的酒瓶。

我只带了风格轻快的唱片到疗养院,我妈一辈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但放音乐也是为了我自己好,音乐是我们之间的联系,是属于过去的东西。

护士走进病房,哼着贝瑞·怀特的曲子。她告诉我栓塞的血块已经吸收了,病人经过治疗一定会好起来。我看着横在**的那个人,闭着眼,嘴唇惨白,有些时候倒希望她别好起来。

“我现在要帮病人排尿了,你要留在这儿吗?”

我妈成植物人以后,我能接受的东西多了很多,但屎尿屁这类的还不行。趁这个空当我跑去外面抽了根烟,每次来这儿看她就是我烟抽得最凶的时候。阳台上还有两个人,我都认识,全是病人家属。在这儿,在疗养院待着就像憋气潜水,有时你得换一下气,要不然是挺不过去的。

再回到病房,我妈已经被放到了扶手椅里,唱片也不转了。我换上阿巴乐队的歌,在她对面坐下来。墙上贴了张纸,还有一些照片。我是唯一一个来看她的人,我妈的朋友都被她丢在从前了。墙上好多她的照片,也有一些拍到了我,还有两张是她另外一个儿子的,他看起来还是个小屁孩儿。我没有他的近照,主要是他爸看管得太严了,我好不容易才跟他交上朋友呢。我妈怀他的时候我还没满八岁,还待在福利院里。因为这一点我哭了好几天,心里气呼呼的,甚至想撕烂这小浑蛋的脸,尽管他从来没招惹过我。我不懂为什么我妈想再生个小孩儿,不懂为什么她明明可以却没有把我带走。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还是把我接了回去,法院也同意了,因为她戒了酒,还有了男人和孩子。那时小屁孩儿只有六个月大,我尽量不去喜欢他,努力恨他,恨他抢走了本就属于我的东西,但没能成功。我一说话他就冲我笑,还喜欢跟着我到处跑,甚至他先学会叫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我的名字。我们俩睡同一间房,四口人一起在餐桌边吃饭,组成了一个小家庭,反正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我妈的男人叫马克,很酷,等我写完作业就带我去看足球比赛。我亲爸在我出生没多久之后就死了,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有了爸爸。总之,我们四个人的家庭生活相当幸福,但只维持了一年,我妈的酒瘾就又犯了。马克忍耐了几个月,终于明白她心里最重要的还是酒精,他就走了。他说会想办法把我也接过去,但我不愿意抛弃我妈。后来我又被送回了福利院,马克和我弟来看过我几次,再之后他们搬了家,信也写得少了,我根本不看,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回家时,我的心情就像妮娜·西蒙的歌一样忧郁。伊丽丝和让娜坐在客厅里,我肚子不舒服想躺一会儿,没打招呼就回了房间。我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就有人哐哐敲起门来。是伊丽丝,她来叫我一起玩拼字游戏。

“谢谢,不了,我没兴趣。”

“来嘛,我刚刚输惨了。不如我俩从头开始玩?”

“我说了我不想。”

“好吧,今天的甜点你可没得吃了。”她依旧笑嘻嘻的。

“你做的甜点也没什么吃头,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行吧,你说话能不这么冲吗?我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自己应该住嘴。我的怒气不是冲伊丽丝撒的,但她偏偏就站在我面前。

“我不需要一个未婚先孕的娘们儿来教育我。”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觉得自己有资格批评我?你算老几?”

“别来烦我!”

“哇,你就只会这句?我认输,你可真厉害。”

让娜大概听到了我们的拌嘴声,她走过来,满脸担忧,把我俩都看了一眼。接着老太太转向我,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把我搂进了怀里。

伊丽丝

我和梅乐约好在咖啡馆碰面,我先到一步,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刷了会儿Instagram打发时间。克莱蒙还在巴塔哥尼亚,那儿景色壮丽,居民也很友善。尽管弟弟的旅行经历十分精彩,但这仍旧没有激起我去远行的想法。仅有的几次旅行已让我感到心满意足,我从不厌倦回到熟悉的老地方。我是只绝了育的猫,永远不会离自己窝着的沙发太远。

“嗨,伊丽丝。”

梅乐在我对面一坐下,会面带来的紧张感随之消散。克莱蒙与我通话的第二天她就给我发了短信,说想和我聊聊。我了解梅乐,知道她的冷淡是故意表现出来的,实际上,她很高兴能和我重逢。

“我很抱歉,梅乐。”

“我也是,我应该理解你的。”

“我自己都没理解。”

“你知道他给我打电话了吗?”

我的心脏一下子几乎停跳。

“他借口要咨询一件案子。”她继续说,“但没说你离开的事。两年不见,他还是那么自大,架子端得老高,蠢货。”

她顿了顿:“现在我能说他是蠢货了吗?”

我笑起来:“'蠢货'都太轻了。”

“我很想你。”

“我也是。”

聊天的两小时过得太快了,我们又变得亲密如初,友谊也重回正轨。梅乐谈了她工作的律所,负责的案子,她的丈夫洛伊克,还有他们的房子,六区的一套两居室。她还提起了玛丽、盖尔,她的父母,说起了从前的一切。她想知道我搬走后的所有细节,所有和杰雷米有关的事。

“你知道他会继续找你吗?”分别前她问我。

“这个我知道。”

“我学了半年的合气道,可以轻松踢爆他。”

“如果他敢来招惹我,那我们走着瞧。”

梅乐大笑。

“你应该起诉这个混账,伊丽丝,最好申请一下人身保护。”

“困难都会过去的,杰雷米的注意力也会转移的。他应该想不到我在巴黎,我选了这个人最多的城市,找我就像大海捞针。”

梅乐妥协了,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她压力一大就这样,像要克服某种吞咽障碍一般。离开之前她绕过桌子来拥抱我,我一点儿也没说自己怀孕的事,精彩总是要在最后登场。

“这是什么东西?”盯着我的大肚子,梅乐失声尖叫起来。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才长出来的。”

“天哪!我要当阿姨了!”

她再次紧紧抱住了我,说了好多遍祝福的话,末了补上一句:“这孩子肯定没他爸爸那么蠢。”

回公寓的途中,我感觉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我总算重拾了之前丢失的人生,过去的几个月和我相伴的只有孤独,而现在和梅乐重逢,我又再次找回了自我。

我艰难地爬着楼梯,想着等会儿一定要吃个咖啡泡芙,那是迪欧昨晚为了赔罪特意带给我的。我本来觉得他是个小混球,但后来这小子解释说自己昨天过得很不顺。他没有继续解释,不过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有些时候,我们看到的别人眼中的黑暗其实是我们自己内心的映射。

到四楼时手机显示收到了一条短信,我以为是梅乐的留言。等到看清屏幕上的号码时,我差点儿把电话摔在地上。

“宝贝,你在哪里?”

他知道我的新号码了。

让娜

让娜下了楼,正打算动身去墓园,忽然被维克多拦住了。

“佩兰太太,您能来一下吗?”

她扫了一眼手表,有些焦灼,公交车总是按点发车,想和皮埃尔多说会儿话,她就得及时赶到站台。

“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她跟着门房进了底楼的房间,房间正对着小院子,布迪纳习惯性地把每个角落都闻了一遍。维克多默许小狗偷吃一些炸丸子,这丸子本来是给猫准备的。维克多养的猫眼睛看不见,后腿也有残疾,多亏做了手术和主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它才活下来。维克多意识到小猫意志力确实顽强,不过他给出了一套自己的解释:四年前,他在家门口发现了这只暹罗猫,那时他母亲刚去世,他从医院回来,打算把猫赶走,却注意到它有斜视,和自己母亲一样。维克多的天主教信仰产生了一些小小的动摇,他相信这是母亲投胎成了短毛小猫,陪在了自己身边。

“是关于和您一起住的那位年轻女士的。”

“伊丽丝?”让娜有点诧异。

男人点点头,展露了一个确定性的微笑。

“我想请求她原谅。上次害她在楼梯上摔倒了,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如果不是我给地板打了蜡,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儿了。”

“我觉得她大概已经忘了。我真要走了,维克多。”

“您觉得她会喜欢花吗?”

让娜的态度缓和了下来,怜爱地拍了拍门房的肩膀:“我认为,她这段时间应该还挺烦的,要是收到花肯定会很高兴,至于说其他回应,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维克多脸上有了笑意:“好的,我懂了。”

他陪让娜走到公寓大门。老太太正打算往公交车站走,他忽然又问,伊丽丝会不会更喜欢巧克力。

让娜要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追上公交车,她在车门合拢的前一秒好歹挤了进去。她累得几乎喘不过气,好长时间才平复过来。车上没人想要给这位老太太让座,但她也不甚在意:反正马上就能见到皮埃尔了。

她到时,西蒙娜已经坐在长椅上了,但并不是只身一人。她身边还有一个络腮胡男人,两人正聊得起劲。让娜远远地看去,视线不是很清晰,但能辨认出西蒙娜之前就跟那个男人说过话。她走上前去,同他们问好。

“让娜,我介绍一下,这是里夏尔。”西蒙娜神色庄重,“里夏尔是玛蒂尔德的鳏夫,她葬在这条路尽头的墓穴里。”

接着她又转向里夏尔:“这是让娜,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皮埃尔的寡妇。”

让娜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介绍方式。她想起小时候放学,来接孩子的家长们不称名字,而是称谁的妈妈或者谁的爸爸。让娜礼貌地点点头,走到丈夫身边,按捺不住心中的快乐,她要告诉他两个爆炸性新闻。

迪欧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十多分钟了,不敢出去,有害怕的原因,更多是因为害臊。

之前伊丽丝让我教她做梨子巧克力布丁。今天我把原材料带回来,叫大家都到厨房来。伊丽丝很高兴,让娜很高兴,布迪纳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梨子巧克力布丁就是世界和平的秘诀。

我让伊丽丝削梨子皮,叫让娜浸湿饼干。伊丽丝莫名其妙笑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负责做奶油慕斯,正打算动手呢,忽然,惨剧发生了。

伊丽丝:“我手被割了。”

让娜说:“还挺深的。”

我:“我先撤了。”

我麻溜地摸出厨房,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害怕在饼干里找到一截切断的指头。

晕血这个事儿我没法子,从小就这样。它也不会提前通知,只要看到一滴血,我就会自动挂机。小时候我经常流鼻血,每次都眼冒金星,倒在地上摔个狗吃屎。一般来说,只要是关于身体的东西,都会让我紧张得不行。有次,我的一个心理医生想教我腹式呼吸,说这招儿可以让人平静。我跟他说这没用,但他坚持让我集中精神,体会空气进入嗓子和肺的感觉。等我一头栽在长毛地毯上,这人就再不充内行了。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从来没玩过《马布尔医生》[45],《人体大奇航》[46]我也看不了。

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教我们初级急救。当我知道那是急救培训时我说谢谢,我不去了。接着我马上想到了我妈。出车祸的时候,要是有人给她做心肺复苏,她的脑子也许就不会缺氧那么久,也许她就有救了。最后我还是参加了急救培训,学会了怎么应对各种紧急情况:大出血、心脏骤停、中风、烧伤、割伤,一个都没落下。虽然我闭着眼睛的时候比睁着的时候多,但不管怎样,资格证最后还是拿到手了。

我打开房间门,外面静悄悄的。我叫了一声让娜,没人理我。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过道里,推开洗手间的门:洗手池里有一瓶消毒水和一盒绷带。我又喊伊丽丝和布迪纳,还是没有声音。我有点急了,伊丽丝可能伤得有点儿重,她们一起去医院了,而我却撇下两个老的不管。我走过客厅,想去厨房看看。这时正好听见她俩说悄悄话,要不然我还真就被骗了。我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我永生难忘——伊丽丝和让娜躺在地上,眼睛闭着,身上洒遍了番茄酱,布迪纳在旁边忙着舔番茄酱呢。她们在憋笑,肚子一起一伏的。天哪,这俩女的,我真有点喜欢她们了。

伊丽丝

纳迪娅穿上了让娜特意做的裙子。裙子非常合身,仿佛出自秀场设计师之手。我带衣服给纳迪娅时她特别不好意思,坚持要付报酬,说至少布料的钱该她出。但在电话里,我的房东态度相当坚决,只愿意接受口头道谢。纳迪娅无可奈何,只好在我包里塞了几块今早准备的甜点。我也很清楚,如果不想被她用轮椅压扁,最好还是乖乖收下。

“我的披风在群里出名啦——“她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什么群?”

“病友群,我没说过吗?确诊以后我就加进去了,跟里面的人有共同话题嘛。群里有用的消息还挺多的,虽然有些消息看着也难受。不过话说回来,群友都很喜欢这披风。有些专卖店里也有,不过都没我的好看!”

她伸出手想要拿起桌上的杯子,不过很快杯子又从手里滑落了下去。纳迪娅做了个鬼脸。

“您不舒服吗?”

“落枕啦,应该是睡姿不对。”

“我帮您按摩一下吧。”

“您还会按摩?”

我扶她躺下,任手在她背上游走,找回熟悉的手法力道。我专挑不痛的地方,轻柔地按压着她的肌肉,左右掰她的头。几分钟过后,我感觉到手下的那些**着的肌肉松弛了下来。

“落枕就像大抽筋。”我捏着她的斜方肌,这样解释道,“琼斯按摩法对止痛、活血化瘀都很有效。”

纳迪娅抬眼看着我:“伊丽丝,这些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学过一些理疗知识。”

“那为什么不做理疗师呢?”

为了转移话题,我扶纳迪娅从**坐起来。她小心翼翼转了转脑袋,动作幅度似乎比之前大了一些。

“虽然还有点酸痛,但是要比之前好多了。我家洗手池有点漏水,您会修下水管道吗?”

“当然咯!我还会理发呢,不过要是理出一个狗啃式,我可不负责。”

她笑了,没再提我那个敏感话题。之前有过一次,纳迪娅对我说我们都是一类人,我当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她跟我讲了自己过去的事,她说:“受过苦的女人之间有心灵感应,能够认出彼此。”

我不想说的事她从来不会深究,随着我们关系日益紧密,也许有一天,我会选择对她敞开心扉。

门砰的一下被推开,她儿子闯了进来。他放下背上的书包,走过来亲了亲她妈妈的脸颊,接着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盯着我,就像第一次见我这个人一样。

“你肚子里怀着宝宝吗?”

“不是,里面都是巧克力。”

他妈妈的眼睛黏在我肚皮上不动了。纳迪娅的眼睛越睁越大,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天!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注意?!”

我没有否认,也否认不了,毕竟我肚子现在大得可以把卡戴珊[47]她们一家都装进去了。

“你结婚了?”雷奥问我。

纳迪娅开始教育孩子,说不能向陌生人这么冒犯提问,他反驳说我不是“陌生人”。在他们争论的当儿,我的思绪已经飞远,飞到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那上面显示着,杰雷米又给我发了几十条短信。

让娜

让娜合上双眼,嗅闻着冷杉的气味,感觉像回到了童年。她一直很喜欢圣诞节,和妹妹从将临期[48]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期待。过节意味着团圆,意味着一大家子人团聚在阿德莱德姑姑的大房子里。为了度过难熬的等待时间,让娜用收集了一年的巧克力包装纸做彩环和银星来装饰家里的墙壁和家具。圣诞节前夜,二十多个家族成员欢聚一堂:女人们有说有笑,准备着圣诞大餐;男人们生起壁炉的火,修剪冬青树的枝杈来装饰餐桌;让娜则和堂兄妹们造起圣诞马槽,还放上一些玩具小人做装饰。一起享用完烤鸡、树桩蛋糕和松露巧克力后,大家就穿戴暖和,到教堂望午夜弥撒。关于那之后的几个夜晚,让娜同样存留着清晰的记忆:七个堂兄妹乱七八糟地躺在两张**,保证自己会乖乖睡觉——实际上从没做到过,因为忙着逮圣诞老人。他们往往天不亮就爬起来,争着要看自己靴子里有什么礼物。有一年,让娜收到了一只洋娃娃,娃娃放平的时候眼皮能合上。这个娃娃她现在还留着,就放在卧室的衣柜顶上。尽管让娜从来都没信过圣诞老人的传说,但她还是喜欢收礼物。她懂得,礼物是父母辛苦攒钱买的,礼物的背后是牺牲和关怀。以前的圣诞节热闹欢腾,衬得如今的寂静更加清冷。不过幸好,今晚还有两个同样孤独的人陪她。

“我把冬青放哪儿?”迪欧问道。

让娜拿起一根枝丫,摆到了餐桌正中。

这是皮埃尔不在的第一个圣诞节,他生前和让娜一样,也很喜欢这个节日。让娜有段时间很害怕,害怕没有孩子会影响夫妻之间的感情,但事实证明不是这样。他们俩习惯一起在巴黎大街上游**,欣赏夜晚辉煌的灯火,会在圣诞前夜烹饪一顿大餐然后美美享用。一起生活几十年,要送点有新意的礼物可不容易,但他们俩都有信心,因为给予所爱之人惊喜、感受对方感动的神色所带来的欣慰与满足是无可替代的。

让娜喝了一口香槟,咽掉喉咙里的苦水,坐到桌边。伊丽丝和迪欧坚持要揽下所有的活儿,让娜好不容易进客厅来看看,毕竟两个年轻人负责不是太能让人放心。

“谁开的牡蛎?”让娜擦掉舌头上的牡蛎碎壳。

“我开的,但我以前没干过这活儿嘛!兄弟!”迪欧辩解道。

“兄弟?”让娜被噎了一下。

“抱歉,这是个流行语,我叫所有人都这样。主要是我不知道你平时都怎么吃这玩意儿,这东西狗都不吃,我的脏鞋子都比这香。”

主菜相比起来就受欢迎多了,鸡肉很嫩,栗子也入味。

“现在才十点,”吃完晚餐,让娜擦擦嘴,“一顿合格的圣诞大餐在午夜之前是不会结束的。不如我们玩会儿桌游,晚点再吃甜点怎么样?”

“没问题!”迪欧翻了个白眼,“不如玩跳窗出逃的游戏?”

“你对游戏这么热心真是难得。”伊丽丝说,“这就是圣诞节的魅力吗?”

趁着让娜起身去玄关那儿拿道具,迪欧冲伊丽丝竖了个中指,她报以清纯一笑。让娜回来时手上托着一个圆盘,上面放着绿色的垫子,还有五枚骰子。

“我们来玩‘快艇骰子’[49]吧!”让娜提议道。

前两盘迪欧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后来他承认,自己其实挺喜欢这个游戏的。之后形势发生了逆转,年轻男人输得懊丧不已。零点已经快到了,让娜摇动骰子,摇出了五个一样的点数。

“快艇!”她振臂高呼,“我赢了!”

“我真无语。”迪欧嘀咕着。

“你说什么?”让娜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真的无语,就是我要晕死了。”

“天,我还没中风呢,真是听不懂现在年轻人说的话。”

伊丽丝爆笑起来:“他的意思是自己输了,很郁闷。”

“我没输,我是第二名。你才输了。”

“你再多玩几把,我输的就不是游戏,而是孩子[50]了。”

面对伊丽丝的恶趣味,迪欧和让娜同时大笑了起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伊丽丝从椅子上挂着的提包里拿出了两件礼物,分别递给面前两个人:“不是什么大礼,不过,圣诞快乐!”

迪欧的礼物是一张海报,上面画着各种经典的法式甜点。让娜则收到了一个小软垫,方便她把所有的针插在上面。两个人都道了谢,接着让娜小跑回房间,也拿出了自己的礼物。

“哇!”展开手里的黑色长裙,伊丽丝显然被感动了。

让娜还补充说这不是束腰的,一直穿到预产期都没问题。迪欧的礼物则是一件褐色的运动衫和一条烘焙时可系的围裙。他跟她们说谢谢,又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准备。

“不好意思,我没有圣诞节送礼物的习惯,也没收到过什么圣诞礼物,就当烤的这个树桩蛋糕是我的礼物吧。”

让娜摇摇头,语调充满责备的意味:“你确实应该说对不起,兄弟,我真的无语。”

迪欧

街上满是庆祝新年的人,监狱放人了都没这么夸张,过个节,像到了新的一年一切就会有什么变化一样。我妈总是把新年当借口喝得烂醉,好像下决心变好,变好之前先放纵一把,实际上决心从来没实现过。福利院的人都喜欢过新年,还办跨年晚会,大家都不爱过圣诞,晚会就成了一件大事儿。我呢,装作对一切都很不耐烦,装着装着自己也就信了。今天没找到人一起跨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因为这一点烦躁起来。

我在**翻来覆去,无聊得用手机追起了剧。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肯定是让娜,伊丽丝去朋友家跨年了。

“我准备了扇贝和白葡萄酒,一起吃点儿吗?”

她穿着一条晚礼裙,还化了妆,看起来很漂亮。

“不好意思,我穿的运动裤。”

“没事儿,这样就挺好的,我再给你加点小配饰就行了。”

五分钟之后,我穿着卫裤、T恤坐到了餐桌旁,脖子上拴了一个黑色蝴蝶结。

这还是我俩第一次这样单独相处。我不太懂怎么跟老太太聊天,她也一直是跟伊丽丝和我两个人说话,所以现在也很尴尬。她给我讲之前和皮埃尔一起过的新年,他俩喜欢去人多的地方,餐厅、舞厅之类的,几十个人在零点大喊“新年快乐”。让娜看起来满脸怀念,时不时望着空气出神。

我很喜欢让娜,她很快在我心里变得重要起来。这个人没有心眼儿,也不费劲讨别人欢心,只做自己,现在这样的人可不多了。老太太又喝了一杯,我忍不住数了数,这是第三杯了。

“再来一杯?”

“谢谢,不了。”

我控制着不喝醉,只有一次,我醉得神志不清、手舞足蹈,酒醒之后还挺后怕的。

“我和皮埃尔有个习惯。”让娜说,“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们会在纸上写下这一年里发生的好事,然后把纸折好放进我们卧室的瓶子里;接着又在一张纸上写下所有不好的、我们想留在过去的事,然后我们一起把这张纸点燃烧掉。你想试试吗?”

我没什么想法,这个提议我不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做与不做没什么区别,于是我就答应了。

写好事时,我们聊了一会儿。我的工作、在这里租到一间房,是我清单上的。离开福利院也算,但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件坏事。让娜说她年初去阿尔萨斯小住了几周,那时皮埃尔还在世。

写不好的事时,我们则没什么交流。感觉好像在上学,我用胳膊挡住答案不让让娜抄,不过她也差不多,拿手遮住不让我看。写完之后我们把纸片折起来,在水槽里烧掉了。让娜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在哭,眼泪流出来之前就抬手擦了。我也假装没看见,但心里面却抽痛了一下,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这让她打了个趔趄,大概我太使劲了。

“我刚才没告诉你,迪欧,在好事那边,我写了你和伊丽丝的名字。接受你们住进来,我花了点儿工夫,但现在,我很高兴有你们陪在身边。你是个好孩子。”

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像个小孩儿一样大哭起来。让娜把我搂在怀里,就好像在往自贩机里扔硬币,放出来的饮料是我的眼泪,停不下来。这就是我总是忍着不哭的原因,一旦开始我就止不住。

我全都跟她说了:我妈酗酒、福利院、玛农、我早死的爹、我妈生的儿子,还有她的那场车祸。让娜没有发表一句评论,她只是不停地递来纸巾,摸摸我的脸,但我知道她都明白,她什么都懂。太奇怪了,有人分担痛苦,我感觉好受多了。

零点到了,我们看着电视上的倒数,和尼科·阿利亚加[51]还有阿蒂尔[52]一起,祝对方新年快乐,然后我们各自回房睡觉。我关门,划亮手机,一条短信跳了出来:“新年快乐,迪欧!祝你身体健康,财源滚滚,还有,早日脱单——蕾拉。”

伊丽丝

我犹豫要不要接受梅乐的跨年邀约,意识到恐惧才是那个最大的阻碍后,我决定去了。我知道梅乐邀了很多人,而我一个都不认识。“不应让他人构成一种对自身的威胁”,参会前几个小时我都在心中默念这句话,但当摁上门铃的那一刻,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还是弃我而去了。

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门就忽地开了,一群人不由分说朝我拥过来,叽叽喳喳几乎快震破了我的耳膜。我没想到能再见到玛丽和盖尔,我的两个好朋友此刻正热烈地拥抱着我。

“我可一点儿都不想你。”盖尔说。

“见到你我可一点儿都不高兴。”玛丽补了一句。

梅乐加进来充当和事佬,为我说好话。而我,长久的恐惧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来的客人很多,但这一刻世上仿佛只有我们四个。我们企图用两小时的时间弥补失去的两年:我们语速如飞、笑声喧天;我们互相依偎拥抱、打量彼此,好像要确认这一幕是真的,我们又在一起了,像从前那样。

“你打算给孩子起什么名字?”玛丽问我。

“想了几个,但还没决定。”

“好好考虑一下教母的事儿。”盖尔笑容灿烂,“提醒一下,我女儿是你的教女,懂我的意思了吧?”

我挑了挑眉毛:“不太懂,你是想说梅乐或者玛丽吗?”

“可怜的宝宝——”盖尔叹气,“还没出生呢,就要被虐待了。”

玛丽转向我:“你要告诉那个人吗?”

三个好友观察着我的反应。每次想到这一点,我都会一阵心悸。

“他已经知道了。”

“如果他要求抚养权呢?或者轮流监护孩子呢?”梅乐问道。

“我觉得不会。”

“为了恶心你他做得出来。”盖尔的语气很笃定。

我的喜悦被焦虑取代了。她们三个发现之后,争着要比谁先让我高兴起来,最后是玛丽的“夏奇拉[53]模仿秀”拔得头筹。

梅乐和洛伊克的朋友们都靠了过来,其中有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这让我尴尬。我几乎都想问他:请问您是想要我五分熟还是七分熟呢?

“跳个舞吗?”观察了好几分钟后,他终于向我发出邀请。

“谢谢,不用了。我跳舞笨得像头大象。”

他笑起来。我感觉也轻松了一些,聊天没什么好紧张的,别人也对我构不成威胁。

“你是梅乐的朋友吗?”

“对,小时候就是朋友。你呢?”

“我和洛伊克在同一家律所上班。你也是律师吗?”

“不是,我是护工。”

他的态度转变得悄无声息,不过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端倪。男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借口要去拿杯酒喝,离开了。

“我没法把他踢出去。”梅乐走到我身后,“这人是个花花公子,只会用下半身思考,是洛伊克坚持要请他来的。”

“别担心,我和他说话只是出于礼貌。我宁愿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也不想再谈什么恋爱了。”

“要到十二点了!”洛伊克大声喊道。

大家开始齐声倒数。我在心里回想着过去的一年,只想留住那些美好的光景。新的一年我要努力奋斗,就算置身黑暗仍要心向光明;新的一年我要拒绝消沉,珍惜眼前的自由和幸福。同样的,我也想记住那些不好的事,它们衬托得好事更好、美事更美。最重要的是,今年我的肚子里孕育了一个小宝宝,他给予了我一个关于未来的愿景,他让我内心平静,脸上时常满溢微笑。新的一年我即使哭泣也要展露笑颜,要发现隐藏的美好;新的一年我要开启新的生活,让生活充满新的乐趣。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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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新短信。

“今年是我们的大日子,我已经等不及要成为你的丈夫了。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