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
让娜从没见过墓园里如此人头攒动。门口有小贩在摆摊卖**,她走过,只是耸耸肩。对于让娜来说,皮埃尔走后的每一天都是诸圣节[30],每一天都值得吊唁。
“不好意思迟到了,我刚刚去看望了一下妹妹。”让娜爱抚着大理石墓碑上的照片,如是说道。
“他不会因为这个怪你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了她。
让娜循声望去,发现是上次坐在长椅上的那个女人。让娜假装没听到这句唐突的玩笑,继续着内心的独白:“我好久没去看路易丝了,今天趁着过节去了一趟。我说以后还会常去看她,她的墓就在这附近,去也很方便。你知道吧,迪欧和伊丽丝搬来正好三周了。能相信吗?我开始习惯他们住在家里了,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我很少能见到他俩,这两个人都喜欢窝在房间里不出来。不过偶尔,我也会觉得,有人陪也挺好的。布迪纳也是这么想的,它可喜欢吓伊丽丝了。对吧,布迪纳?”
小狗听到自己的名字,冲主人晃了晃尾巴。让娜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浏览一遍,开口道:“家里开了暖气。昨晚气温降到八度了,这个冬天肯定很冷。洋葱都长了几层新皮,植物是最懂天气的。对了,昨天我做了今年第一碗洋葱汤,你不是最喜欢喝吗?伊丽丝觉得汤不错,但迪欧这孩子一口都不愿意碰。我说可以加点奶酪碎在上面,他说他不喜欢吃洋葱。最近这四五天我们都在一起吃晚饭,准确地说,是边看电视边吃晚饭。大家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一起。第一天我忘了你不回来吃饭,准备了一整只鸡,就像之前咱俩一起那样,还淋上了肉汁,烤了胡萝卜;第二天我倒是没忘只有我一个人吃饭,但还是做了一份超大的蘑菇蛋卷。昨晚迪欧回来,带了店里的巧克力泡芙给我们。他就在你买面包的那家店上班,我给你讲过吧?这些泡芙糖面裹坏了,卖不出去,但我们还是吃得很香。”
让娜沉默片刻,又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这段时间以来,她每次都会在路上写好要对皮埃尔说的话。结婚五十多年,让娜从未厌倦和丈夫交流。年轻的时候,她害怕跟一个人分享自己的全部,也害怕大部分时间只跟同一个人交流。厌倦和重复在让娜看来不可避免,对婚姻的兴趣也就因此消减了几分。起初,和皮埃尔在一起并没有立刻打消她的疑虑,但渐渐地,她开始想走入身边这个男人的生活,这样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最终,那些疑虑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让娜正打算聊三楼杜瓦尔先生的新欢,之前坐在长椅上的妇人忽然插嘴道:“他去世多久了?”
这次让娜好好打量了一番来人,她明显比自己年长很多,黑色皮帽下露出一些金色短发。妇人此时对她坦诚地微笑着。
“您是?”让娜询问。
她滔滔不绝起来:“西蒙娜·米尼奥,我丈夫就葬在旁边。十五年来我天天都来这儿,我还挺高兴我丈夫有个伴儿的。”
听到这番唐突的发言,让娜不禁笑出了声,旋即又后悔起来,害怕对方会一直聒噪下去。她来这儿不是参加茶话会的,陪皮埃尔才是唯一的正事。这位西蒙娜面容和蔼,但只会唠叨说个不停。为了明确表示不想受到打扰,让娜故意转过身去,背对着女人,继续低声念着自己的独白。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不能毁掉她这仅存的幸福时刻。
迪欧
我一打开门,菲利普猛地就抱住了我。换工作服的这会儿,他跟我说的话要比之前说过的加起来还多。我困得迷迷瞪瞪,完全跟不上,必须打起精神才能听懂。最后终于意识到菲利普在说些什么之后,我立马就后悔了。如果可以,我倒宁愿保持神志不清。
“是一场新的比赛,巴黎地区的学徒都会参加,赢了还有奖品。我已经给你报名了,两个月之后初赛,你还有时间准备准备。比赛内容到时才会公布,不过应该会很考验烘焙技术。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准备起来。今天早上就先做圣奥诺雷泡芙[31]。”
我耐心地等他说完,然后说我不参加:“我这才是第一年的学习,在这里上班还没有五个月呢。要我报名?没门儿。”
娜塔莉忍不住开腔道:“如果你一开始就这么悲观,那肯定赢不了啊!去嘛,还能趁机给店里打个广告。”
“我就长得那么像广告牌吗?”
蕾拉站在后面,吃吃地笑了。娜塔莉喘着粗气去换她的班。菲利普也想说服我,表情挺倔的,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活跃。最后迫于压力,我还是答应参加比赛。于是大家各找各妈,各干各事,好像刚刚逼我的那群人不是他们一样。
我六岁时参加过一次比赛,那时我妈已经戒酒三四个月了。她找到份差事,还经常来看我。教员都说我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我听了这话很开心。学校要组织一次歌唱比赛,我是全班跑调程度最轻的那个,自然就被选中参赛。这场比赛所有老师学生都要投票,票数最多的人获胜。我觉得压力有点儿大,尤其是我妈说她也会来看之后。当时老师同学都坐在观众席里,我不时地从后台跑出来,只是想看看她来了没有。她没来。我挺伤心的,但没时间多想。科琳娜老师让我再背一下她选的曲目,弗洛朗·帕尼的《学会去爱》[32],歌词我现在都还记得。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我走上舞台,扫视了一遍观众席,发现我妈也在那里,就坐在第一排,显然是醉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人醉没醉,比酒精测试仪还准,都不需要吹气。我开始唱了,她站起来,一边吹口哨,一边鼓掌。我不看她,但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舞台前,想爬上来,却摔了一跤。我哭起来,哭着往后台跑。关于比赛的记忆,这大概就是最烂的一段。
我做泡芙和奶油,练习了好长时间,完了以后走到院子里,抽根烟,透透气。我现在很少这样了,老板不喜欢我们偷懒休息,还有个原因,就是烟很贵,得省钱。但这会儿,我还挺想抽一根的。
“我能来一根吗?”蕾拉走过来问我。
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她这工作不是全职,我也忙着培训的事,两个人没什么机会凑在一起。
我匀了她一根:“省着点儿抽,它比宝石还金贵呢。”
蕾拉笑了:“那看来我得把这烟当项链,往脖子上戴。”
她点火时我用余光瞅她,她的眼珠是棕色的,以前我从没留意过。她的睫毛很长、很黑,两颗小兔牙,指甲盖啃得不成样子。她的头发总是绑着,为了卫生。她看向我,我就把目光移开,只来得及看到她脸红了。一直到烟烧尽,没人再讲话。很奇怪,有那么几分钟,我感觉好像和她很亲。
伊丽丝
长日漫漫,高一物理课之后,我就没这样度日如年过。那时我的物理老师姓哈莫尔[33],这个名字倒是十分适合他。
肚子里的小霸王吸走了我的活力,让我变得多愁善感。一整天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回家,洗个热水澡。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不二价”超市,买我魂牵梦萦了好几天的栗子奶油。
我选择困难症发作,正纠结着是买香草味的还是含果粒的、是罐装的还是桶装的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心脏就已经开始突突狂跳了。我知道是她,就在旁边,我不消看就知道是她。梅乐,我的老朋友。
我六岁时,举家搬迁到了一个新的小区。小区不大,只有五户人家,我们的房子隔壁就是车库。大人们搬家具,我就跑去花园里探险。对于童年时期的我来说,那个花园还是相当大的。它没有栅栏,我走着走着,眼前忽然冒出了一个小女孩儿,还是在我家的地界上。我走过去,双手抱在胸前,眉头紧锁,想让她知道我的厉害。小女孩儿却对我笑了起来,咧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她说自己叫梅拉妮[34]。后来我们两家院子的界线就消失了,在我的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她家就是我家,在谁家里都很自在。后来玛丽和盖尔搬到了这里,小区的规模也扩大了一些。说起来,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梅乐了。
我刚去拉罗谢尔的那段时间,还和其他三个人保持着联系。我们在WhatsApp[35]上建了一个讨论组,每天都会互发消息。尽管走之前我保证会时常回去探望,但实际上,我很少回波尔多,因为杰雷米喜欢组织“情侣周末”之类的活动。一开始,我的朋友们对此也表示理解。不过后来,原本的回乡小住计划取消之后,她们的不满就表现到了语言上。那已经是第二次横生枝节,因为杰雷米需要临时赴约,第一次则是因为他伤到了背部。玛丽说杰雷米是故意的,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不过她是认真的,其他两位朋友也没有提出异议。她们的反应让我很难过:我最好的朋友却在说我爱人的坏话。后来有一次,她们三个带着家属来拉罗谢尔度假,租住的房子离我家只有两公里。杰雷米当晚恰好吃了一个变质的牡蛎,整个周末都在**和洗手间之间跑。
“需要我留下来陪你吗?”我问他。
“我不想剥夺你和朋友相处的机会。”他回答道。
我松了口气,我真的很想我的朋友们,也很高兴能和她们聚一聚。但两个小时之后我还是回来了,回家看到杰雷米气息奄奄地躺在**。他旁边放了个空盆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还不住地发出呻吟。为了缓和气氛,我试着开了一个玩笑:“腿张开,先生,让我看看你的产道开到几指了。”
杰雷米没笑,只是叫我去浴室里找点药来。他又说本来自己去拿就行,但是他的身体条件不允许,还说因为我不在,他等着的这段时间受尽了折磨。于是我放弃参加晚上的聚会了。玛丽建议大家到我家来叙旧,杰雷米这时说:“你的朋友都太自私了,你又是这么大方,她们不配做你的朋友。”
几天后盖尔在WhatsApp上发了长文给我,她很困惑为什么杰雷米表现得这么霸道。其他两个朋友也都同意她的看法,认为他在让我疏远自己的好友。我解释说杰雷米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他是个体贴细心的人,出手也很大方。但这只是徒劳,她们并没有就此松口:“我们爱你,伊丽丝,也知道你父亲去世之后,你变得脆弱了许多,但那个人不能这样趁机利用你的脆弱。”
WhatsApp上的聊天越来越少了,我很害怕失去朋友,于是想周末在母亲家里举行一场聚会,杰雷米也很开心地答应了。碰巧周六晚上梅乐也要开一场告别晚餐会,她在巴黎找到了一份律师工作,马上要搬走了,房子里堆满了纸箱和行李。梅乐找到了许多老照片,我们看着、笑着,回忆翻涌:我们一起上的体操课,高中时代的哥特风打扮,毕业化装舞会,我拿到大学文凭后开的庆祝派对,我们在努瓦尔穆捷岛上的露营、滑雪,在玛丽家的睡衣派对……
杰雷米心不在焉的,我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却没有奏效。梅乐递给他一本相册,他抬手把它扔到了桌子上,扔得远远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我看着杰雷米,不知道什么惹恼了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下颌**着,眼睛里仿佛喷着火。
梅乐匆忙打圆场:“这只是些老照片,里面没有她的前任,如果你担心这个的话。”
“我对她之前的生活不感兴趣。”他语调很冷。
玛丽抓住我藏在餐桌底下的手,握得紧紧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小声发了一句牢骚,“我们玩得很开心,又没干什么坏事!”
他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猛地站起身:“好了,我们走了。”
玛丽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梅乐也对我笑笑:“你留下吧,伊丽丝。”
“我们和你一起。”盖尔补了一句。
杰雷米向门口大步走过去:“伊丽丝,你想干什么都随便你,但我要回去了,我受不了别人这种羞辱。”
我试着最后挽留了一下他,但显然无济于事。我只得一边跟朋友们说抱歉,一边起身跟他离开。
接下来的几周,我都试图将杰雷米及我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但玛丽只草草地回复了几句,盖尔也只发来一个表情包,至于梅乐——始终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我转过头,梅乐就在那儿站着,拿着一盒面包片,旁边是她的丈夫洛伊克,他先看到了我。我愣住了,洛伊克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朝我笑笑,还用肩膀顶了一下梅乐。我的朋友循着丈夫的目光望过来,和我的目光相遇,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惊讶,或许还有点儿高兴,以及显而易见的尴尬。我的顾虑消失得干干净净,我走过去,想跨过那些阻碍和她拥抱,像我们以前那样打个招呼。然而“以前的我们”已经不复存在了。我还没能走到梅乐身边,她就迅速拿好一瓶果酱,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让娜
让娜又收到了一封信,这次的比之前的都要厚,打开之后她便明白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特意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她认出了这张照片,手也抖起来,拿不稳信了。
1997年冬
巴黎下雪了,这倒不多见。雪把城市划分成两个阵营:享受的一派和抱怨的一派。让娜和皮埃尔属于前者。雪花清洁无瑕,让人感觉待在家里,心情也宛如在度假。他们俩穿上特地买的雪地靴,去蒙马特高地[36]滑雪。人们已经把那儿变成了一座临时滑雪场,现场景象是相当壮观的:孩子们从山顶往下滑行,屁股下面垫着垃圾袋,有些胆子大的还带来了自己的滑雪装备。皮埃尔提议妻子尝试一下小雪橇,却遭到了坚定的拒绝:“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五十了,可不是二十岁的年轻人!”但仅仅几分钟后,那个说“不”的女人就坐到了他的**,拿垃圾袋当雪橇,朝山下全速滑行起来,同时还不忘发出快乐的怪叫。
伊丽丝进了门,发现让娜在沙发上睡着了,打着小鼾,布迪纳守在一旁。小狗见到伊丽丝,跳上来就要和她玩,发出的动静吵醒了主人。让娜折好手中的信,塞进腰间的口袋里。
“您还好吗?”伊丽丝有些许担心。
“没事儿,有点乏力罢了,现在好多了。”让娜起身,“喝点儿开胃酒吗?家里有龙胆酒、马提尼和甜葡萄酒,我之前没事儿就喜欢和皮埃尔喝两杯。”
“谢谢,我喝杯橙汁就好。”
伊丽丝将大衣挂在玄关处,语气很温柔:“我无意打探您的隐私,但也不想让您觉得我是个冷漠的人。皮埃尔是您丈夫吗?”
“是的。”让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他去世很久了吗?”
“四个月了。”
“那就是最近……我很抱歉。”
“但我感觉这四个月像有一辈子那么久。”
让娜取出两只杯子,放在桌上:“我始终接受不了他不在了这个事实。'他不在了'四个字说出口才知道分量有多重。我到处找他,天上地下翻了个遍,哪里都找不到。他不见了,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她不讲了,在伊丽丝身边坐下来,灌了一口龙胆酒。
“你呢?有没有遇到过对的人?”她问伊丽丝。
年轻女人垂下眼睑:“我不知道。我以为自己遇到了,但现在又不确定了。”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迪欧开门走进来,看到她俩围坐在餐桌前,桌上放着酒杯。他露出一副惊诧的神情,跟她们打了个招呼。
“喝点什么吗?”让娜问,“橙汁?石榴汁?家里还有薄荷糖水。”
“我已经成年了!”年轻人打趣说,“要看看我的身份证吗?”
让娜也笑了:“十八岁也还是宝宝呢,不过你坚持要喝酒的话,那我还有甜葡萄酒、龙胆酒和马提尼。”
“好的,梦回20世纪了是吧。家里就没有啤酒什么的吗?”
迪欧对这些选项都提不起兴趣,于是让娜为他盛了一杯梨子酒,用小碟子装了点咸口小饼干,还抓了一把橄榄。迪欧喝着,五官痛苦地挤到了一处。大家还一起尝了尝伊丽丝做的焗小南瓜。年轻男孩儿讲了自己对烘焙的热爱,伊丽丝则八卦了一些客户的逸闻趣事。没有人想到要打开电视机。今天让娜遛狗的时间比平时晚了点儿,喝的两杯小酒,还有餐桌上的温暖光景,都让她有点晕乎乎的。出门之前她转身,面对着自己的两位房客,他们正打算起身离开。让娜这时说:“不如我们之后都用'你'来称呼彼此吧[37]?”
迪欧
我每个月都要来这儿一次,但心里谈不上乐意:一是我不乐意来,二是我来了就不想走。
我到这儿要坐火车,没之前住附近的时候方便。这次我在车上直接睡着了,差点儿坐过站。最近因为准备比赛,我天天都睡得很晚,整个人累得够呛,每天晚上回了家都在练习。主要是家里的两个室友不会挑刺,伊丽丝甚至吃了我做的歌剧院蛋糕[38],还吃过两次呢。
接待处的护士都没盘问一下就放我进了。在这儿,随便谁都能进来。毕竟如果不是没辙,谁又愿意来这破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门。这个动作做习惯了,就好像能改变什么一样。虽然事情不会有起色,但至少,深呼吸能给我几秒钟的喘息时间。
我妈在房间里。他们把人放在扶手椅上,她头歪向一边,我把她扶正。虽然很蠢,但每次推开这破门的时候,我都希望她能对我笑一笑。不过医生说得很清楚:她再也不可能好了。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壳子,妈妈已经不在里面了。她甚至可能感觉不到我来看她了。
大家都说我妈能待在疗养院是走了大运。才四十三岁就成了植物人,我可不管这叫走运。唯一走运的是对面车里的人,他们一个没死。这事儿过去五年了,但我还没能缓过来。
我坐到病**玩手机,脑子却一直开小差。我老是在想,如果我妈没有染上酒瘾会怎么样。我猜到过,我妈戒过几次酒。我还回去和她住了一段时间。应该有两次吧,她每次都保证再不喝了,她一说我就会相信。那段时间我妈像变了一个人,我俩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她时不时就唱唱跳跳的,还喜欢上了下厨做饭,尤其喜欢给我做蛋糕。她带我去森林,去海边,在那里捡树枝修房子,尽管每次开车都要花三个多小时。我翘课她也不管,用我妈的话来说,在教室里可是学不会怎样生活的。她还经常和我睡在一块儿,有时是我求她,有时则是她自己乐意。我们的房子里贴满了小字条,都是她写的爱我的话。她说我是最聪明的小男孩儿,说我是她的小太阳。这些便笺我都留着,收在之前买的那辆二手车里,现在警局替我保管着。忽然有一天,什么预兆都没有,她的酒瘾又犯了,而且犯得很夸张:她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喝到走不直路、说不清话,喝起来直接对嘴吹,一开始还藏着掖着,后来就无所谓了,在客厅喝、在我的房间喝、在大街上喝。她丢了工作,也不做饭,也不唱歌跳舞了。她会在凌晨开车跑去加油站买酒。她想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干,害怕她在路上被撞死,求她带上我一起。车子偏离路线了,我还帮忙把方向盘扶正。她忘了要送我上学,忘了周末朋友聚会要带上我。我们又搬了好几次家,但照样有邻居告发她。儿童福利部门的人来问情况,我矢口否认。
要是出车祸的时候我也在就好了,我就能帮她把方向盘扳回来。但没机会了,什么都没了,这就是最残忍的地方。
整个下午我都待在病房里,回忆之前的日子。每次要走时我都会重复一套流程:亲亲她的脸蛋,说我从来没恨过她,生病不是她的错。我看着墙上贴着的信,那是车祸后在我妈口袋里找到的。我说我过几天再来看她。
我走出大门,但心里谈不上乐意:一是我不乐意来,二是我来了就不想走。
伊丽丝
我到博利厄太太家时,迎接我的不是那声熟悉的“小**”。客厅空空如也,她女儿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我走进房间,看到她在往包里装衣服和洗漱用品。
“我妈妈刚被急救医疗队接走。不好意思,伊丽丝,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通知,让您白跑一趟。我现在要去医院陪床了。”
“出什么事了?”
她情绪很激动,手抖个不停,脸上还有泪痕没擦干。
“我们正吃早饭,忽然我妈妈的嘴歪到一边,开始胡言乱语。我赶紧叫了急救医疗队,他们马上就来了人,说是中风,要带她去做全套检查。”
言语安慰在此时好像是多余的,然而作为过来人,我清楚安慰的话能发挥的作用——就像往伤口上贴一枚小小的创可贴。父亲去世后我收到了很多人的慰问消息,从一两行到好几页都有,有发邮件的、短信的,有亲友们说的,也有不那么熟识的人说的。我一看再看这些消息,通过吸收字句中的爱意来止痛。从那以后我便坚信,人心碎的时候是需要爱的,需要饥渴地、狂热地汲取爱让自己活下去。等到走出阴影之后,一切伤痛便只是谈笑的往事了。在这个疗伤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安慰的话语、鼓励的微笑,以及旁人点滴的关怀。
于是我说我会陪着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母亲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时常逗我开心,有时也会让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我说认识博利厄太太我很高兴,希望能早日再和她见面,再听到她叫我一声“小**”。博利厄太太的女儿笑了起来,笑得满脸泪水。
她走之后我又待了一会儿。餐桌上的早饭只吃了一半,我把东西收拾整齐,想起了一家救助所负责人对我说的话:护工就是要深入他人的生活,有时甚至会成为和他们唯一有交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要避免产生感情,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在餐桌上留了一张便条,希望博利厄太太能早日康复。接着我离开了公寓,心思都回到了病人身上,那些被我留在拉罗谢尔的病人。
我选择成为一名理疗师并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希望能够帮助人们恢复健康。或许在我还小的时候,在我不小心扭断芭比娃娃的一只胳膊,或者奶奶让我替她按摩的时候,理想的种子就在心里播撒下了,我似乎从来没有产生过其他的理想。我运气不错,一毕业就顺利找到了工作。理想的实现往往也伴随着失望的风险,但从上岗的第一天、第一秒开始,我就知道理疗师正是自己所追求的职业。没过多久,我便成了儿童运动机能障碍方面的能手,在肌肉、神经和呼吸系统复检等方面,也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天赋。但如今,我已经抛弃理想快五个月了。在博利厄太太、哈马迪先生、纳迪娅和其他客户家里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怀念自己以前的工作,想要重拾旧业,重新修复人们残破的躯体。我怀念我的病人们。最近几天我跑了几趟就业中心,找到了一些比较合适的工作,却一直犹豫着没有回复。再有两个多月我就要休产假了,或许生完孩子之后我会复出。也许那时,我就不会再害怕那个人打遍诊疗所的电话来找我了。
让娜
让娜心里有点不快,因为自己到的时候,西蒙娜已经坐上了长椅。让娜勉强和她打过招呼,避免给西蒙娜唠叨的机会。今天公交车出了点小故障,让娜迟到了一会儿。她不想浪费和皮埃尔相处的每一秒钟,然而一旁的女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天气真好,是吧?”
家教使然,让娜还是回答了一句,语气中立,不冷不热。她期望来者能就此作罢。
“亲爱的。”让娜压低声音,不想别人听到她和皮埃尔的谈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本来还以为公交车动不了,都打算下车走路了。但是今天又恰好穿了高跟鞋,走久了脚会痛,所以……”
“所以我从来只穿平底鞋。”西蒙娜插嘴进来,“不过听说平底鞋穿久了对背不好,搞得我也不知道穿什么了。”
让娜假装没听见,从口袋里抽出今天的发言稿,看了一眼,开口道:“时隔好久,今早我又和维克多一起喝了咖啡。他把门房装修得很不错,我猜他母亲肯定会喜欢。不过仔细想想,可能颜色对她来说有点暗,你知道她喜欢鲜艳的。”
“我更喜欢白色。白墙是最典雅的,只挂几幅画就很好看。当然了,画最好是黑白的。我儿媳就喜欢亮晶晶的,每次我到她家去,眼睛都要被家具晃瞎。不过我去她那儿,也是为了看孙子孙女。要是等着他们主动来,那我都老成木乃伊了。您有孙子孙女吗?”
怒气一瞬间占据了上风,让娜转身面向西蒙娜:“这位女士,您难道没有看见我在和我丈夫说话吗?我们聊天的时候,可以请您不要打扰吗?”
“抱……抱歉。”西蒙娜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没什么机会能和人说话,碰到有人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冒犯。”
让娜继续和皮埃尔说话,但心里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打小父母教育她要尊重别人,就算是自己吃点儿亏也不要紧,况且她还极富同理心,有时甚至会压抑、忽视自身的情绪。让娜很少会把自己的愿望放在首位,仅有的几次任性之后,负罪感缠得她喘不过气来。西蒙娜只是坐着,就遭到了自己的粗暴呵斥,让娜想着,心里难受极了。她低声跟皮埃尔解释了几句,起身坐到了西蒙娜旁边,布迪纳一直跟在她身后。
后者也没有端着,反而不计较,愉快地打开了话匣子。
她丈夫罗兰去世已经十五年了,西蒙娜还是深切地思念着他,就像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她独活了这么多年,却始终觉得丢了什么东西,她就是怀着这种心情来墓园的。
“十五年,我没有一天不来看他。”西蒙娜加重了语气,“甚至在去医院做内窥镜检查的时候,他们想要让我留出一天的时间,我也没答应,为了出门签了责任书。我没后悔过,反而觉得很高兴。他和我之间的联系还没断,您明白的吧?”
让娜太懂这种感觉了,对她而言,看望皮埃尔也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现在看来,西蒙娜比第一印象里的要可爱多了。让娜虽然喜欢和她聊天,但也不愿耽搁,仍然赶着回到丈夫身边。
她走的时候西蒙娜已经先一步离开了。让娜在车门合上之前赶到了站台,公交车司机注意到了,便替她留了门。布迪纳乖乖蹲在脚边,让娜看着窗外闪过的车水马龙、商店大楼,有些已经换上了圣诞节的装饰。时间过得这么快啊。
她到家时,发现迪欧和伊丽丝都在厨房里,年轻男孩儿带回了烘焙原料,准备练习。
“今天我给你们做个圣奥诺雷泡芙!”他骄傲地宣布。
让娜笑笑,借说内急躲进了洗手间。她长久地盯着镜子,什么东西都没有出现,然而她察觉到西蒙娜说的话留在了她心里。四个月了,她仍然思念着自己失去的身体的一部分。
迪欧
首先我觉得自己不是练空手道这块料,其次这运动也不太适合我。每次要双人对战的时候,我都尽量跟山姆凑到一块儿,就是那个十岁的小孩儿。但是教练的鼻子很灵,他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安排我跟洛朗一组。那哥们儿块头有我的两倍大,肩膀宽得我得来个大跳才能跨过。他和卡车唯一的区别就是身上少了块保险杠。这不像个人,倒像个脚手架,或者长了手脚的巨大衣柜,女明星的衣橱那种。洛朗面对着我站好,我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应该和他握手,还是拉住他的把手,不过我很快就懂了:这家伙不是个能开玩笑的主儿。
上完这节课,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穿保护装备。我浑身酸痛,穿上运动鞋,忍着不叫出声来,一抬头正撞上山姆,他在冲我笑。
“喂,你不会是在笑我吧?”
他笑得更灿烂了:“我得说,有点儿吧。”
晚上外面又黑又冷,大家一出来就各自散开。门不停地开啊关啊,还有各种发动机点火的声音。山姆跟我说了拜拜,就朝教室那头走去,他之前把自行车锁在那块儿的。我正要转身去赶地铁时,却看到他跳起脚来。
“天哪!这群小混混儿!把我自行车车胎给扎了!”
我本想告诉他说脏话不对,但还是忍住了,在他这个年纪,我也不是什么乖孩子。生活在福利院,就需要表现得很强势,特别是在你其实非常弱的时候,你得虚张声势,绝不能示弱,不然别人就会欺负你。最好多说脏话、多做下流的手势,就像往衣服里加垫肩,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十岁的时候,打架骂人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在心里,我其实只想快快长大,逃离这些事儿。
“你爸妈能来接你吗?”
“不能。但我住得不远,可以把车推回去。”
“我陪你一起吧。”
“没事儿,我自己就行。”
“你还是个小孩儿呢,天这么黑,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着回去吧。”
一路上他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他三岁的小妹妹可爱笑了,只有玩具被抢的时候才会不高兴;一会儿又聊起《我的世界》[39],那是他最爱的游戏,但他爸不准他上学的那几天玩;一会儿又说他家的猫叫夏洛,从他小的时候就喜欢黏着他一起睡觉;一会儿说他有个朋友叫马里于斯,带了烟到学校里来抽。他说自己已经等不及要上初一了,他说他喜欢空手道,嘻哈舞蹈也不赖。他说自己的自行车已经被偷过两次了……说快要喘不过气来,一直在讲话,声音一会儿很尖一会儿又低下去,带着明显的变声期特点。他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也很好笑。孩子气的句子,但又用了很多老掉牙的词儿,偶尔还要来上一两句脏话。比如:“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马里于斯了,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儿。这厮有好几次下手没轻重,但我每次都原谅了他,我这个人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或者:“不过这帮混混儿老是搞坏我的车,我真受够了,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我笑得合不拢嘴,这倒鼓励他一路说下去了。
我们花了十多分钟走到他家,小家伙还告诉我自己平时骑车要走多久。他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谢谢我送他回家。我等他关上门,才掉转方向去赶我的地铁。在路上,我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给让娜和伊丽丝:我今天到家要晚一点儿,不用担心。
伊丽丝
博利厄太太去世了。她的病情本来已经稳定了下来,但是三天后,突发的第二次中风还是夺走了她的生命。机构的经理告诉了我这件事,说给我安排了另一个客户,一位得了帕金森症的老太太。我感到一丝尴尬,便岔开了话题。博利厄太太的确占了我薪酬的很大一部分,但在她刚刚去世这个关头,我实在没有心思想钱的事。后来她女儿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感谢我陪在博利厄太太身边。我回复了几句蹩脚的安慰话,没敢告诉她我有多难过,还有,我有多感同身受。
纳迪娅家,我进门的时候她还在**。她儿子坐在旁边,正在埋头苦读《追忆似水年华》。
“他没去学校。”纳迪娅解释说,“他看我实在虚弱,不愿意留我一个人在家里。”
“十岁就能读普鲁斯特,我觉得他翘个一两天课也没关系。您去看医生了吗?”
“今早看了。我的病情最近又有反复,腿没力气,只能坐轮椅。烦死了,我才买了一条短裙,再也没机会穿了!”
“我来帮您穿。”
她笑了起来:“这裙子太短了,坐着准会走光,而且我自己一个人也脱不下来。看来以后只能穿比较方便穿脱的宽松衣服了,不过那样看起来会让我有点儿像老太太。”
“不好意思妈妈,你现在也不怎么年轻。”雷奥打断道。
“谢谢你,宝贝,你妈现在也才三十六岁。”
“我就是这个意思。”儿子努力憋着笑,回了一句嘴。
我感到心里的某些东西被触动了。面对病痛,纳迪娅坦然自洽,没有逃避,而是直面它、击碎它。她让我想起了拉罗谢尔的那群孩子,他们笑对挫折和疾病,用力拥抱生活。好多次我身心俱疲地回到家,就开始谴责上天的不公。杰雷米总是耐心地听我抱怨,宽慰我,告诉我这份工作是有意义的。但同时,他也担心我的心理不够强大,觉得我可能会因此消沉。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跟杰雷米倾诉自己有多痛心,我的一个病人——六岁的卢卡,刚刚收到了病危通知。杰雷米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宝贝,你有许多的优点,但要从事这个行业的话,你过于敏感了。你觉得小卢卡看不出你伤心吗?你觉得自己帮到他了吗?我很抱歉把话说得这么重,但总得有人告诉你实情:你不适合这个工作,你只是在帮倒忙。”
杰雷米动摇了我内心深处最坚定的那一部分。在此之前,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志趣和专业性,我从未想过自己可能是个没用的人。就算在很多方面都曾出现过疑虑,但在职业理想上我从来不曾困惑。然而,杰雷米的话让这份笃定有了裂痕。更糟糕的是,我宁愿相信他说得有道理,也不愿认为他是想伤害我。
“医生认为我这次康复不了了。”我扶纳迪娅下床时她说,“坐轮椅的生活正适合我!”
“这么棒!”她儿子嚷嚷起来,“我可讨厌走路了,你运气真好!”
纳迪娅爆发出一声大笑,雷奥也笑得倒在她身上,幽默是他们手中的矛。我注视着他们,饱受病痛折磨的两个人,却依旧挣扎着不肯屈服,就这样一路执手对抗苦难,不让痛怆牵扯到另一方。我注视着这幅母与子的动人场景,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纳迪娅曾经对我透露,雷奥的父亲在她怀孕期间失踪过,她好不容易把他找到,说服他认这个孩子。在纳迪娅看来,恐惧是幸福最大的敌人。男人总算屈服了,但在雷奥三个月大的时候,他又一次人间蒸发,自此之后便音讯全无。
我也要独自迎接这个孩子的出世,成为无数单亲妈妈中的一员。但我和我的孩子一定会过得幸福,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