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

让娜照例准时到了墓园,赴一个不能迟到的约。今早,她去理发店修剪了一下发尾。因为头发太长,让娜只要出门就会绾上发髻。她每个季度理一次发,挑一个上弦月夜,让理发师剪掉几厘米来让头发看起来更有光泽。

二十年来一直是米蕾耶给让娜理发,她问起皮埃尔的近况,说已经很久不见他人了。这类问题总会精准地刺痛让娜,她没能说出“他死了”这种话,只是一字一句回答道:“我失去他了。”实际上,这也正是她的心中所感——失去了,失去他了。

皮埃尔墓前的长椅有人坐了。那是一位妇人,背挺得很直,双目放空。让娜同她打招呼,没得到回应。不过她并不气恼,皮埃尔还等着她呢。让娜的手落到相片上,摸着他的脸。她弯腰凑到爱人耳边:“亲爱的,我到处找你。我翻了没来得及理的床铺,害怕你躲在浴室的雾气里或者窗帘后面。我照镜子的时候,遛布迪纳的时候,听到楼梯里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把你的衬衫晾到衣架上的时候,都在想你会不会突然出现。我看你最爱的电视节目,听你爱听的歌。每当有人说话,我都会幻听成你的声音。吹风的时候,打雷的时候,出大太阳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有时我会喷一点儿你的香水,挤你没用完的牙膏,给你买清单里的东西。我给你打电话,全都转到了语音信箱。我看了我们最后一次度假拍的视频,还有好多照片没整理呢。我跑到街上去找你,人行道、公园的树荫底下、咖啡馆露台、商店排队结账的队列都找了,哪儿都没有你。我听见电话响,听见有人敲门或者打开信箱的时候,都觉得是关于你的消息来了。有一次我半夜醒来找你,那个时候才三点。我还在七点三十四分找过你,中午也是,下午五点,五点十七分,晚上九点零六分,每次我都要看下时间。有时我感觉你靠在我的背上,抚摸着我的脖子。你还会握住我的手,捏我肚子。我到处找你,找了好多地方,就是找不到。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把你弄丢了。”

她擦了一把脸,长椅上的妇人已经走了。让娜把墓前的枯枝败叶清理了一番,给花浇了点水,将墓碑擦过,也坐了下来。

“我之前保证过会解决房子的问题,我说到做到。不知道是不是你给的灵感,但我仔细思考过,发现自己也没得选。我把第二间房租出去了,毕竟现在也没什么做针线活儿的心思。所有缝纫的东西都搬到地下室了。维克多帮我在空房间安了一张床、一个衣柜。房客叫伊丽丝,她是个护工,看起来挺可靠的。她今天晚上就搬进来。”

让娜打住了话头,看着眼前沉默的丈夫,又继续说:“我有点儿激动,因为我只和你一起住过。维克多说出租房子是件好事,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其实我并不孤单,我只是感觉少了你。”

让娜又顿了一下,把眼泪咽了回去。略微斟酌之后,她开始说起从米蕾耶那里听来的家长里短。跟她差不多,皮埃尔也是很八卦的。他去理发店更频繁,每次回来,都要跟让娜讲听到的邻里花边新闻。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讲米诺太太的新情人、施密特先生的绯闻,还有利龙家的孩子们有多淘气,两个人总要缺德地笑上半天。

天已擦黑,让娜对丈夫说明天还会来后,便起身离开了。她系上围巾,牵好布迪纳的绳子,往出口走去,身影佝偻得比往日更低。负罪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娜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没有跟皮埃尔坦白全部。

信箱里躺着一封新的信。让娜匆忙赶回家,还没脱下雨衣,便迫不及待拆开了信封。

1993年春

让娜在影院看完《人鬼情未了》,就去理发店剪了一个黛米·摩尔[18]式的短发。她犹豫了好几个星期,最后狠了狠心,告诉自己头发会再长出来的。让娜没告诉丈夫,想给他一个惊喜。皮埃尔只见过她长发的样子。让娜很少去理发店,并不热衷尝试新的发型。她随便找了一家,负责给她剪头发的理发师说,黛米·摩尔头是今年最流行的样式,自己已经给好几个人剪过了,很有经验。回家路上,让娜脚步轻快,觉得自己就是黛米·摩尔本人,进门的时候皮埃尔正好在家。她仿佛突然回到了青春期,马上要献出初吻,心情半是期待半是担忧。皮埃尔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她,一会儿让她转过身来,一会儿又要拧亮灯仔细看看。最后他夸她漂亮极了,这个发型衬得她下巴越发秀气,鼻梁也显得更高挺了。“你知道你这发型让我想到谁吗?”让娜大喜,他猜出她在模仿黛米·摩尔了,她很确定,但还是装作不清楚的样子,摇了摇头。皮埃尔笑意盈盈,一句绝妙的赞美涌到嘴边:“像米雷耶·马蒂厄[19]。”

让娜已经忘记这件事了,现在回想起来,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方才意识到自己还是站着的,老迈的腿几乎快要散架。这封信所激起的情感风暴比前一封还要强烈。她期待第二封信被投递到信箱里,又是那么惧怕它的到来。让娜没有寄信人的任何线索,不过当下而言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刚刚过去的几秒钟里,她得以重温了那些遗失的岁月。

迪欧

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太太给我打电话,说我可以租她房子,我差点以为她找错人了。我上一次运气这么好,还是在“猎人之家”组织的乐透活动上,两三年前吧。我、玛农、艾哈迈德,还有热拉尔(这名字有点年代感的),我们四个正闲逛着呢,经过活动室时,看到一群人在钻研彩票上的数字,那架势比玩“找不同”都要认真。我们看得有点儿心痒痒。四个人合买了一张彩票,花了不少钱。那是最后一轮,赌注也最大,我们只差一个号码“63”就能中奖了。旁边有个女的紧盯着开奖台,希望开出一个号码“31”。她手里还有好几张彩票和筹码,用一块磁铁吸在一起防止弄丢。虽说我们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儿,但中彩票这件事儿也不需要文化。最后一个数字出来了,正好是我们要的“63”。我们四个乐得蹦了起来,高兴得跟世界杯夺冠了似的。我们四处撒欢,逮着人就拥抱,但知道奖品之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那主办方,最后让我们带了一头猪回去,一头活的猪!一想到这个我就笑得快岔气。这头猪后来成了福利院的吉祥物,我们管它叫“火腿肠原料”。回想起以前的事,有时我也会想到这头猪。不过我总是努力不去回忆过去,因为我妈说过,脆弱的人才会流眼泪。

我摁了摁对讲机上的铃,大门开了,里面立着一个住户信箱,再后面就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花草,还放了一个垃圾桶。我不太清楚路怎么走,有个伙计从底楼探出头,说可以给我指路,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房东叫什么。

“我找一位老太太,她头上扎一个发髻。”

他拉上窗户,从一扇红色的门里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猫。他出来得好快,就像会瞬移一样。这哥们儿说自己叫维克多·朱利亚诺,是公寓的门房。他好像早就知道我要来。

“佩兰太太住四楼,楼梯在这儿。”

他给我指了路,我道过谢就想走,但手臂被他一把抓住了。

“她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

“好的。”

他还不松手:“别对她做什么坏事。”

“啊?您是叫我别趁睡觉的时候勒死她,然后吃掉她的脑袋吗?那真太遗憾了。”

维克多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这是个玩笑,而且我也不喜欢吃脑花。他讪笑一声,说自己听得懂。我也装作相信了,即使他看我就像小鸡见了黄鼠狼。我到四楼的时候老太太来开了门,她叫我先等一会儿,然后拿出了两块布摆在我脚边。

“现在你可以进来了。”

我直接一脚跨过那两个玩意儿走进门来,她拦住我:“把鞋套穿上!”

“什么?”

她指了指那两块布,解释说那是鞋套,为了保护地板用的。

“你可以直接把鞋套套上,或者把鞋脱了。这地板是原木的,磨损得很快,需要养护。你没带包吗?”

我摇了摇头,脚丫子顺从地钻进这两块布里,然后一步一滑,跟着她走进了我的新房间。从今天开始,大家可以叫我花滑王子迪欧。

房间很小,采光一般,但也说得过去,里面放着单人床和衣柜,还有一张桌子和一块白色地毯。我滑到窗户边上,窗户正对着院子。

“你自己先收拾收拾,等会儿我带你看一下其他地方。”她说着便关上门离开了。

终于清净了,我蹬掉运动鞋,躺倒在**,忍不住想笑,这副样子一定很傻。但如果今天都不开心,还要等到哪天呢?真不敢相信,我有个窝了。如果房间再大点儿,我一定要在这儿来一个勾手跳[20]。我之前一直以为,房子会租给来面包店插嘴的那娘们儿。现在她一定郁闷死了,不过这都是命。她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还想插我队,我自然也不会可怜她。

我掏出手机,想告诉兄弟们这个好消息,但最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走以后就没联系过他们。他们都留着没删,我也没想去嘲笑他们。我还是给贝拉发条短信吧,她从昨天开始就没跟我说话了。平时我们一有时间就会联系对方。她晚上经常觉得无聊。她爸生病了需要照顾,她得写历史和美术作业,还要在餐厅当服务员。我们有很多共同点。贝拉跟我说一些从来没告诉过别人的事,所以我也给她讲自己的秘密。我觉得她是真的懂我。她要我的照片要了好久,昨天我终于发了一张过去。我很紧张,害怕她觉得我是丑八怪。但是她发来“我好爱你”,我想着,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别人没怎么跟我这么说过。连面都没见就可以喜欢一个人吗?我不知道。

“嗨,贝拉,最近怎么样?猜猜我现在在哪儿?么么。”我摁下发送键,听到公寓的门铃响了起来,接着是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我打开门,把头伸了出去。有个女的正在套鞋套,她抬起头,我马上认出来了:面包店门口插嘴的娘们儿,她还带着个行李箱。

伊丽丝

这种鞋套我只在小时候见过。每次去外婆家,她要是才拖完地都会叫我们穿上。我和表哥总是要比谁能溜得更远,他比我大两岁,胜券在握,自信满满。我那时胜负心相当重,也不甘示弱,拼尽全力,结果有次一头撞上了墙角,撞得嘴唇开裂,最后去医院缝合才好。地板才抛光过就溅上了血渍,因为这件事,外婆决定惩罚我,不准我看《多萝西俱乐部》[21]。

我抬起头,正对上面包店打工的那个小伙子的目光。我对他笑笑,回应我的是房门关上的砰响。

“我决定让你们两个都租,恰好也有两间空房。来,我带你看看你的。对了,我叫让娜。”

我跟着她来到走廊的尽头。房间不是很大,但必需品一应俱全,还有一床厚厚的棉被,我顿时想钻进去。让娜让我一个人收拾一下,说十分钟之后再详细讨论合租的事。我只花了两分钟就搬出了全部家当,之前着急走,没来得及带什么东西,只有几天的换洗衣物。未来的事尚且不明朗,我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我在之前那个小旅馆住了五天,每次洗澡都只有一道微弱的水流,并且水还不热。我扫视了一遍窗帘,是白色手工钩织的,墙纸上绘着云彩。有一天,我回到这里会感觉像回到家吗?我不清楚。但这是离开拉罗谢尔以来,我第一次真正安顿下来。我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即便过段时间我不得不搬走,但有一个落脚处已经是幸事。

我估计大概到了客厅,便推开门,随即便遭到一只猛兽的袭击。我尖叫一声,蹦上了最近的沙发,陷在绿色鹅绒垫里瑟瑟发抖。让娜和那个小伙子则在一旁目瞪口呆。

“别怕宝贝,布迪纳只是想和你玩玩。”

“我不知道您有只这么大的牧羊犬。”

年轻男孩儿轻笑一声:“明明是斗牛犬,但这么壮的斗牛犬我也是第一次见。”

“布迪纳才不是斗牛犬!”让娜喊着纠正我们,把狗抱起来,“它是一只腊肠犬!过来,布迪纳小可爱,别听他们瞎说。”

在我七岁那年,邻居养的狗跑进了我家花园。在那只土狗眼里,我的小腿肚子大概有烤鸡那么美味,不然它也不会直接一口就咬了上来。我尝试摆脱掉狗嘴,疯狂甩着自己的腿,但显然没什么用,那狗仍抵死不肯松口。我发出几声哀号,父亲很快插手进来,把狗和我分开了。我缝了好几针,从此之后就变得十分怕狗,不管它们的体型如何。杰雷米说他想养一条拉布拉多的时候,我感到十分恐慌。我对犬类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

我下了沙发,双腿发软,挪到了木质餐桌旁。年轻男孩儿指了指沙发对我说:“你丢了东西。”

我揉了揉眼睛,什么都没有,走近点儿翻了翻垫子,也还是没有。

“我没看到丢了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脸。”

我们的合租生活就这样“愉快”地开始了。

让娜

皮埃尔走后,让娜养成了早睡的习惯。她也曾想要保持原样,但失去了皮埃尔,有些习惯也就没有意义了。从前,他们看完电影会讨论剧情,交流彼此的感受,有时看到熟悉的情节,也会一同回忆往昔。让娜现在没法看完一部电影,电视和书籍也无法再吸引她的注意,精神只是单纯游走在这些东西的表面。现在她只看得进去一本书,一本名为皮埃尔的书。

房客们搬进来的那天晚上,让娜睡得比平日更早。她被一个奇怪的念头缠住,试图通过睡眠来驱散它。几周以来,床成了让娜的避风港。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服用医生开的安眠药。只有这样,让娜才能暂时缓解一下悲伤的情绪;也只有这样,让娜才能喘上一口气,翌日起床,继续面对现实的纷扰。

“这里已经不是家了”,让娜整晚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陌生人坐到了餐桌旁边,尽管他们都很可爱。她的房子,以及房子所代表的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她迫于经济压力仓促地作了决定,却未曾料到这样做的后果。在她真正意识到生活会发生什么改变之前,改变就已经降临。这些人会用皮埃尔的杯子喝水,睡在皮埃尔用过的枕头上,触碰皮埃尔触碰过的门把手。那个年轻女人跳上的沙发,皮埃尔也曾安稳地坐在上面。

让娜伸手摸了摸身边的布迪纳,小狗窝在**,尾巴摇来摆去,那是皮埃尔躺过的位置。她已经不能回头了,协议已经签好了。男孩儿对她千恩万谢;伊丽丝在协议上签名的时候,眼里也噙满了泪水。接着,为了合租生活的和谐,他们还拟订了一份《合租守则》。三个人都是第一次合租,每个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投票表决。最后守则出炉,规定最好不要带人来访;家务轮流做,但顺序待定;用过的地方要及时清扫整理;禁止发出噪声;房间属于私人领域,未经允许禁止入内;冰箱和橱柜都是公用的;吃饭不必一起;房租每月五日缴纳;睡觉时间段不得发出噪声。守则的内容可以更新,但原则上就是以上这些。

讨论结束后,让娜问他们俩要不要一起吃饭。迪欧说自己离店前吃了一个三明治,就先回房间了;伊丽丝接受了这个邀请,她们喝了南瓜粥,还吃了一份洛林火腿馅饼。这些菜都是让娜怕租客们没时间买吃的,提前就做好的。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年轻女人便起身回房了,起身前她提了一个特殊的要求:麻烦不要在大楼门口的对讲机上写她的名字。老人感到一丝不解,但仍然同意了。

让娜睡着了,陷入了没有梦的沉沉睡眠里。凌晨三点,她被一阵动静吵醒,便趿上拖鞋披上了睡衣,悄悄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奇怪的声音更响了,让娜走近几步,避免发出什么声响,把耳朵贴在第三间房的门上。现在,声音的来源已然十分清楚:伊丽丝在哭。

迪欧

我上班早到了,娜塔莉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只花了四分钟,我就从家到了面包店。

家,我好久没说过这个字眼了。第一次有家的时候我才五岁,我记不太清那时的事。印象里只有自己捏紧拳头,手心都被指甲抓痛了;还有人们想把我带走时,我妈疯子一样的叫声。我记得一个叫杰森的小子,他拿脚踹我,只因为他跟我问好,我没应声。我还记得我的小书包上画着的考拉头像。

我昨天签了协议,人生第一次租了房子。我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总有一天我也会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我没什么志向,有了梦想也只会搞砸。只有这个关于房子的,我坚信会成真。我要掏出钥匙开门,打开我的冰箱,坐在我的沙发上;我要听我的音乐,享受我的生活。等拿到职业技师证书,我就要去高档餐厅工作。人们都来这儿吃饭,我想看到他们吃我做的甜点时脸上露出的笑容。我做吃的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就想看到人们高兴。

我到冷藏室找菲利普,他身边还有个女孩儿。菲利普说女孩儿叫蕾拉,来接娜塔莉销售员的班。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们面包店就是这样,没什么好交流的,都是老板一个人说了算。菲利普让我去做玻璃杯小蛋糕,自己则留下来培训新来的蕾拉。手机铃开始响个不停,我躲到厕所里。是贝拉在给我发消息。

“迪欧,能帮帮我吗?”

“迪欧,我有急事!”

“我这里现在一团糟!!!”

我担心起她,马上打了电话过去,我还没听过她的声音呢。屏幕显示正在拨号中,我又收到一条短信:“我现在接不了,我在医院!”

我挂了电话,打字问她怎么了。

“我爸发病了,他突然晕过去了,我害怕……”

贝拉常常跟我提起她爸,她妈两年前就死了,留下他们父女。她常说如果她爸也走了,这日子就真没什么盼头了。

“能帮帮我吗?迪欧。”

“我现在去医院?”

有人敲了敲厕所的门,八成是菲利普。我该出去了,但贝拉又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不,现在别来。我的银行卡今早被偷了,我爸做手术要两百欧的押金,你能给我买一张PCS卡的息票[22]吗?”

心忽然开始抽痛,我问什么是PCS卡息票,但她会回答什么,我心里门儿清。

“你找家烟草零售店,买一张两百欧的息票,他们会给你一串号码,然后你把这个号码告诉我就行了。”

“成,我这就去。”

菲利普重重地敲起了门,过了老半天,我身子才不发抖。杀猪盘听说了那么多,我怎么会落到这种上当受骗的地步。我是蠢货。别人随随便便说句喜欢我、爱我,我就给冲昏了头脑。这个算我的缺点,也是因为这一点,玛农才甩了我:我太善良了。刚认识的时候我满嘴脏话,成天打打杀杀,她就喜欢;后来我给她写诗、送花儿,她骂我的时候我还跟她讲道理,她就不爱我了。人走了还不算,还要带走一块儿我碎了的心。

有人在大声敲门,我走出来,菲利普抄着手站在门口:“真可惜你蹲坑拉的不是石油,不然你就成百万富翁了。”

蕾拉捂住嘴偷笑,娜塔莉的大笑声在这里都听得到。我绕过他们回去干活儿,一句话也没说。讨厌他们所有人。

伊丽丝

“是你吗,小**?”

“对,我来了!”

见到我,博利厄太太很高兴。自从之前她跟我说喜欢玩拼字游戏[23],我们就每天都在一起玩。但鉴于她的认知障碍,游戏规则也被简化了很多:我们想拼什么字就拼什么字,字想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她有时会问我某个法语中不存在的词是什么意思,我就设法给出一个回答。

我忙于家务时她就在一旁看着。刚开始我以为她在监督我干活儿,但后来才意识到,对于她来说,我其实是在进行一场表演,我像手持鸡毛掸子的芭蕾舞演员。博利厄太太对自己内衣的数量有着病态的偏执,每隔几分钟就要问一次她的内衣是不是足量的。我每次都安慰她说:**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衣柜架子的第四层。她点点头,放下心来,三分钟之后又开始了新一轮询问。有几次她女儿在家,跟我讲她母亲曾经多么强悍生猛,病痛又是如何把她变成现在这样的。“她参加过女权游行、离过婚、自己创业,同时还领导着三十多个人。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看不得她现在这样。”

有时博利厄太太灵台也会暂时清明一下,比如现在,格子里拼出了一个“govhnoox”,她忽然盯住我的眼睛:“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我摇摇头,准备换个话题。但念及她的记忆持续不了几秒,于是我决定坦白:“我真正的职业其实不是护工。”

“真的吗?那你是干吗的?”

我很久没有提过这个了,甚至有点儿不确定从前的生活是否真的存在过。

“我是一名理疗师[24],我们诊疗所还有其他理疗师和正骨医生。”

博利厄太太皱起了眉头:“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做了?”

“因为我不能在那儿待了,我急需找到一份新工作。现在社会对护工的需求很大,而且……”

我闭上嘴,觉得自己扯得太远了,但这勾起了博利厄太太的好奇。

“而且什么?”

“而且,一直做同一份工作,风险太大了。”

她久久地看着我。我开始后悔吐露得太多,害怕她还要问下去。我把真相藏得很深,再要触及,只会鲜血淋漓。博利厄太太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仿佛穿过了我,焦点不再钉在我身上,她沉入了自己的世界。这一变化很细微,但也不难注意到。过了没几分钟,她问我,“govhnoox”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下班比较早,回到住处时没有一个人在家。合租一周以来,我对其他人的生活习惯有了一定的了解:让娜晚上六点之前一般都不会露面;迪欧下班还要再晚一个小时。让娜的那只斗牛犬也不在,大概是不想吓着我,给牵走了。

我烧水,翻了两个橱柜才找到茶叶。厨房装修成了90年代的风格,白木流理台,蓝色的柜子把手。目光所及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不过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

抽屉里一团乱,餐具胡乱扔在一处。空桶里装着米面,我找到了一袋年纪比我还大的面粉。面对我的惊讶,让娜辩解道:“我这是乱中有序。”我当然没告诉她我以前也差不多,害怕她把我赶出去,重新找一个处女座室友。虽然我的工作就是为别人整理、打扫,但对自己的房间就不适用了。我是穿拖鞋的修鞋匠,吃素的屠夫,秃顶的理发师。杰雷米与我正好相反,他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收纳整齐,按照字母顺序放在盒子里。我又找到一只杯子,上面绘着威廉王子和凯特王妃的画像。我往里面倒上热水,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宝贝女儿,最近怎么样?”

“嗨,妈妈。”

“最近怎么样?”她又问了一遍。

那声音透露出担忧,很明显我母亲知道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说:“伊丽丝,杰雷米的妈妈给我打电话了,她告诉我你消失两个月了。为什么?因为害怕结婚吗?”

让娜

让娜走进这栋建筑,心中犹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皮埃尔是笛卡儿主义者,她则不一样,她一直迷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因此接到这个陌生来电时,让娜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神迹。

大门黑黝黝的,刻有一行烫金小字:“布鲁诺·卡夫卡

亡灵的发言人。”

玄关处布置成了一个接待室,让娜绕过花纹繁复的地毯,坐到了一把旧皮椅上。

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听说过发生在邻居身上的灵异事件。那个邻居和妻子约定,无论谁先去世,都会以某种方式陪伴在另一个的身边。妻子下葬的那晚,他忽然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存在,就在两人的卧室里。他敲了三下墙面,等着,几秒钟后,同样的三下敲击声回应了他。年幼的让娜对生命的意义、宿命中的死亡都充满了疑惑,还没听到这个故事的后续,就已经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人的大限并不是终结,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等待着逝者。时光匆匆,尽管经历了几场沉痛的葬礼,灵异的事从未发生过,但让娜的怀疑从未打消。每当读到一些关于人和至亲亡灵交流的事,或者读到对一些人的濒死体验的描述时,她都会更加肯定“逝者的世界”是存在的。

或许这位卡夫卡先生是位炼金术士,能够通灵,让她希望成真。

一个男人来开了门,他是个谢顶的小个子,微笑着:“佩兰女士吗?我等您很久了。”

让娜起身,尽力不让身体颤抖得过于剧烈。她今天穿着皮埃尔最喜欢的红色衬衫。

房间幽暗,窗帘都拉着,唯一的光源是各处分布的少量蜡烛。卡夫卡先生示意老妇人坐到长沙发上,自己则坐在圆桌的一边,正对着她。

“佩兰太太,我联系您是因为有个消息要说。您丈夫叫皮埃尔,是吧?”

让娜沉默着点了点头,喉头紧得发不出一丝声音。男人打开记事本,取出一支钢笔:“皮埃尔不想让您担心,他现在过得很好,很舒心。”

她感到眼泪涌了出来,只得费力挤出一个问题:“您看到他了吗?”

“看到了,他就站在您身边,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您肩膀上了吗?”

让娜集中精神,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到了。”她回答。

“他和我提起了你们的孩子,我不知道你们育有几个,是有两个吗?”

“我们没有孩子。”

男人有些恼火:“那可能是宠物,一只猫?”

“一只小狗。”

“是的!就是这样!和亡灵交流有时也比较模糊,但是就是小狗没错。皮埃尔很高兴看到你们能相互依靠。他让您不要担心,他会一直等着您,直到你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我能感觉到,他现在心绪很宁静。”

通灵人住了嘴,提起笔帽:“您有什么问题想问他的吗?我可以帮忙转达,之前在电话里就跟您说过,灵媒的五感是能传达亡灵的声音的。”

让娜最想知道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有一天,她和皮埃尔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不过她还是向传话人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从来没有人打过我家座机。”

“是您丈夫,他显灵时告诉了我号码,要求我联系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那您不用担心,他身体很健康,如果死人也有健不健康的概念的话。”他爆发出一声嘲弄的笑,“不好意思,我有些时候喜欢讲些冷笑话。”

让娜又待了一会儿,付了两百欧的现金,这是之前就说好的,然后她起身告辞。关于通灵可信与否,她心里也没底。男人一直送她到门口,说了一句道别的话:“皮埃尔说谢谢您,今天为他穿了这件红衬衫。”

迪欧

这是我的第一堂空手道课。我淘到了一件二手道服,每天下班之后都坐地铁赶去蒙特勒伊。今早我在厨房给让娜留了字条,说自己要晚点回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毕竟她也不是我们家长。不过这样也好,万一她是那种控制欲很强的人,这倒也能让她放心。有一次我回家比平时晚了半小时,结果她一直盯着猫眼观察外面的动静。可能是在关心我吧,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空手道馆里有二十多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教练四十出头,脸和身子对不上号,但目光犀利,让人不敢直视。他声音不大,说辅音时总要拖一下,就像德国人说法语那样。我夹在一个小男孩儿和一个棕红色头发女人中间。二十几分钟热身下来,我感觉折了十年寿。我怀疑自己在参加军训:又是跑又是跳,全身都汗津津的。接着又要重复一些基础动作,教练管这叫“基洪”[25],“基洪”完了又是“套路[26]”。看着挺简单的动作,实际操作起来却要命。我的四肢不听大脑使唤,身体缺乏协调性。我可以只动左手,也能两只手一起做动作,但一旦要求两边动作不一样,再加上脚,我就直接没辙了,大脑就挂机了。我试过弹吉他,那次惨烈的尝试我到现在都还没忘。这时,旁边的小孩儿好心点拨了我几下。他绿带水平,动作标准。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激励,咬咬牙又坚持了下来。

因为家里没那个条件,再加上老是搬来搬去,我其实没什么可以运动的机会。同龄人喜欢组队踢球,不过我觉得那无非为了装腔作势,没太大意思。初中时我喜欢过手球,但也没加入什么俱乐部。

还有几分钟就要下课了,教练让我们自选伙伴练习。我自然转向了绿带小家伙,他接受了,说自己叫山姆,今年十岁。我试着够到他,打了几下都没打到,这小屁孩儿好好地嘲笑了我一番。我有点儿不爽,不过为了鼻子不被打歪,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不过,他嘲笑得也确实有道理。每次我一踢腿,脚下就会失去平衡。

回家的路上我无精打采。我有时就是这样,忽然就没了精神。有时事情一团糟,劳神费力,我反而士气高涨。这次我觉得是因为刚刚碰到的女人。就在地铁站台那边,那娘们儿又笑又跳,满脸幸福,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样。下一秒她又左摇右晃,对着空气撒泼,摔了个狗吃屎。那女的躺在地上,边哭边笑,烂醉如泥。那画面对我来说可太亲切了。回到家,让娜和伊丽丝在一起看电视,老的躺在沙发上,另一个蜷在椅子里。她们跟我打招呼,我溜进厨房。感觉自己快饿扁了,这次训练消耗了我不少能量。早上我给让娜留的小字条还在原地,上面添上了一句话:“冰箱里还剩一点儿鸡腿和烤胡萝卜,你加热一下吃吧。”

冰箱里我的那一层几乎空了,只剩一片火腿和一丁点儿奶酪。晚饭,我常常在店里吃个三明治就完事儿了。我把菜放进微波炉,又倒了杯可乐。我想也没想就坐到了客厅,一边吃,一边和两个室友看起了电视。

伊丽丝

急诊等待室人满为患。我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号,也没有等到医生叫我,看情况还要等很久。我的伤不算严重,既没有伤口也没感到疼痛。但我现在感觉,自己离见上帝也不远了。

一切都是维克多的错,那个门房心血**,把楼梯打扫了一遍,直到它变得和他聪明的脑袋瓜子一样锃亮。早上七点,住户们出门上班,都要经过它(不是他)。

就是这个时候,我跟迪欧一起出门,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揍。走下第一级台阶,我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今天地面之滑,不摔上一跤是不可能的。我的双脚不听话地打滑,身体尚未收到大脑的指令,就已经自动跌落出去了。我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或者一块出了炉但过早塌陷的舒芙蕾(我个人比较青睐第一个比喻)。我想抓住迪欧这根救命稻草,结果没够着他的袖子,他甩开我的动作比甩前女友还要绝情。紧接着我就屁股着地,以一组戏剧性的慢镜头,滚下了十多级台阶。我缓慢地跌落,饶有兴致地了解着身体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肌腱。这次事故之后,我与尾椎骨的感情显然更加深厚了。这具身体最终到达了底层,停止了移动,我疑惑地发现自己正以一个十分扭曲的姿势躺着。这样抽象的人体造型,通常只能在杂技表演或者毕加索的画里才能看到。我似乎听见室友轻笑了一声,不过也可能是我发出的惨叫。

迪欧好歹把我扶了起来:“还好吗?哪里摔断没有?”

我检查了一下四肢,判断出没有移位,接着死死挽住身边人的胳膊,直到底楼才勉强松开。迪欧又问了我一次要不要叫急救医疗队[27]。

“我没事儿。”我向他保证。

他一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就给公司打电话说我今天上不了班,然后我去看急诊,想检查一下是不是真的没事儿。

对面的塑料板凳上坐着一对情侣,两人正忙着用手机打字聊天。这幅场景唤醒了我的一段死去的记忆。有天晚上杰雷米看到我在玩手机游戏——用抽中的字母来造词。小时候我就经常玩拼字游戏,因此这个对我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几个小时过去,我还在孜孜不倦地拼单词。杰雷米问能不能加入,我兴高采烈地答应了。能和他分享爱好让我感到很幸福,何况这也可以显摆一下自己。我不断地组词,不断地得分;而他就没那么顺利了,在好几个词上都卡了壳。后来我便放慢速度,但每出现一个词 ,我就会情难自禁,本能地在屏幕上写下来。游戏还没宣告结束,杰雷米便一言不发地走了。我立马感受到了他的怨气,跑去卧室找他,他正躺在**生闷气。我跳上去,学小猫喵喵地叫,企图逗他开心。我说我们再玩一局,这次我一定让着你,可回答我的只有沉默。我向杰雷米道歉,他没有回应,一动不动,沉着脸,双眼紧闭。接下来两天杰雷米都没跟我讲话,我觉得自己是个虚伪、幼稚又惹人讨厌的人。两天过后他下班回家,表现得又正常了起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但后来,我再想玩这个拼字游戏时,发现手机应用已经被卸载了。

“伊丽丝·杜安女士在吗?”

我起身走进诊疗室。医生让我脱下衣服,躺在**,讲一下自己的病症。我说今天早上摔了一跤,担心身体会有什么问题。接着她问了一大堆问题,我抑制着不耐烦的情绪,全都回答了一遍。她给我的肚子涂上了一层耦合剂,放上了探头。仪器中传来另一个人的心跳声,呼应着我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知道,小家伙没有大碍,正在我的肚子里静静地生长。

让娜

现在,每天清晨,让娜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起床。接下来醒着的一直到晚上这段时间,在她眼里也是异常难挨。唯有看望皮埃尔的时候,让娜才能稍微恢复生气,心肺系统短暂地正常运行几小时。其他时间里,她只是一具空壳、一副皮囊。伊丽丝和迪欧的出现没能让事情好转,反而扰乱了公寓的空虚,那种原本笼罩一切的、稳定的空虚。让娜等着他们动身去工作,才从**爬起来。

今早她走出房门时,出现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伊丽丝正立在客厅,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她专心地看着碗橱上的结婚照,似乎没有察觉到让娜的靠近。

“今天不上班吗?”让娜问道。

伊丽丝吓了一跳:“我负责的那位太太今早要去医院复查,哈马迪先生那边下午一点去就可以了。您要不要喝点热茶?”

“谢谢,不用。”

“不好意思,让娜,我不是有意要打探您的隐私的。不过这张照片里你们俩都太好看了。”

让娜感到喉咙被人捏紧了。这张相片,以及床头柜的相册里无数其他的相片,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日日夜夜地翻看,奋力记住皮埃尔的笑脸。唯有一个时刻,是她竭力试图忘记的。那个时刻让其他的瞬间都褪色了,消失了——他死的那个时刻。他死的时候,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夺走了所有时间、空间,成了让娜最大的梦魇。那个目光之后,再没有什么幸福回忆可言,时间停滞下来,停在了日历上的六月十五日这天。

那天早晨天气格外好,让娜大敞开着窗户,踩在地板上的阳光之中。老式唱片机还没退休,上面转动着雅克·布雷尔的《一对老恋人》[28],这是她最爱的曲子。

每一件家具都记得,

在这个没有摇篮的房间,

一再暴发的风暴。

再没什么是原来的模样。

**的行李箱摊开着,还没装满。马上就要去普利亚[29]旅行了,让娜觉得应该抓紧时间收拾。皮埃尔已经出门,他要买面包做三明治在路上吃。她恋恋不舍地走出阳光,开始挑选旅行要穿的衣服。退休以后,他们尽可能地去旅行。目的地从来不会太偏远,因为皮埃尔不愿意坐飞机——对外他称自己是出于环保考虑,而真实原因则是他难以克服恐高症。因为这一点,夫妇俩只在法国和欧洲境内做一些短途旅行。结果限制倒成了一种优势,那些美丽的新发现足以让他们兴奋不已。

到最后,到最后,

我们最好有能力,

能老去,却不成熟。

为了这次旅行,俩人还租了一辆野营车。之前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时,他们就和其他野营车一起组过队,那实在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经历。这种交通工具灵活性很高,正合他们的心意。让娜正想着,忽然被几声尖叫拉回现实。她来到窗户边,寻找惨叫的来源,发现五十米开外的街上围了一群人。透过看热闹的人群,她分辨出那是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旁边还有一个人正在给他做心肺复苏。让娜猛然反应过来,打开门冲了出去。

喔!吾爱,

我的宝贝,我的心头肉,我此生的挚爱。

从清晨到夜晚,

我仍爱你,你知道我爱你。

赶到时,皮埃尔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在他身旁跪下来,轻轻唤他的名字,带着祈祷般的虔诚。围观的人中有一个女人拿着手机,告诉她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不知过了多久,皮埃尔终于睁开了眼睛。做心肺复苏的年轻男人于是停了手,围观的人自发地鼓起掌来。让娜一遍遍吻着丈夫,眼泪流到了他的脸上。

“亲爱的,我好怕!”

“我头好痛,”皮埃尔喘息着,“我也好怕,我害怕死。”

他的目光落到她眼里。让娜永远都无法忘记他的目光,惊惧又痛苦——他最后的目光。

数秒之后,他的目光永远熄灭了。接下来的记忆只剩阴云——急救员赶到了、努力抢救了、围观的人散了、皮埃尔被带走了……让娜一个人坐在原地,正午的阳光耀眼,脚边是皮埃尔买的法棍面包。

我仍爱你,你知道我爱你,

我爱你。

让娜绕过伊丽丝,一把夺过了橱柜上的相框,转身跑进了房间。阳光温暖地洒在地板上,她站到阳光下,照片贴在心口,任眼泪肆意奔流。

迪欧

我自觉也算见过世面,不过脏乱差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每次开抽屉,我都怀疑家里刚被洗劫过。刚来的时候觉得房子干干净净的,但后来发现要是不想被砸个鼻青脸肿,我建议还是别打开壁橱。这么乱、这么倒胃口的地方还能住人,我很不理解。今天下午让娜依旧不在家,伊丽丝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是我决定稍微打扫打扫。我把东西都清出来,分类放好,又是擦又是扫。之前在福利院的时候,每次哪里脏了我都会这样做。一开始人们总嘲笑我,后来我打掉他们几颗牙之后,这些人就不说话了。我很快摸透了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生气其实压根不是因为房间乱,也不是因为别人笑我,我只是想到了我妈。她那儿简直就是猪窝。有个说法是,人一辈子能晒的太阳是有限的,一旦晒够了,再继续待在阳光下面,健康就要出问题。对我来说,能忍受的脏乱也是有限度的,我妈那里遍地的垃圾就够我受了。她吃完蛋糕,纸壳就直接扔在地上,水槽里没洗的盘子堆得老高,地板也黏糊糊的,厕所更是脏得让人想吐。有时她心情好,就把歌曲的音量放到最大,敞开窗户,把房间全部收拾一遍。她一连要打扫好几天,垃圾装上几十个袋子。她擦家具,跪在地上刮那些顽渍,堆起来的衣服也全洗干净。我很喜欢和她一起大扫除,我拿着一把鸡毛掸子,这里扫扫那里扫扫。每一次,我都当她是第一次犯错,每一次,现实又都狠狠地打我一记耳光。

“你在干什么?”伊丽丝站在厨房门口。

碗盘和吃的都已经分类放好,我手里的清洁海绵还没来得及放下,不过我还是好心解释了一下:“在除虱子,看不出来吗?”

她耸耸肩膀。我不讨厌伊丽丝,她人其实挺好的,能把腊肠犬认成斗牛犬,还能在楼道上滑滑梯,不是什么坏人。不过我也不会忘记这娘们儿跟我对着干过。因为她,我差点就要去睡大街。我老是忍不住想到这个。那可不是我能承受的,我要是有点儿功夫,真想给她来个擒抱,让她摔倒。

她往壶里装满水,走近问我:“我帮你吧?”

“没事儿 ,马上弄完了。”

“那来杯茶?”

“我不喜欢喝茶。”

她轻笑一声,打开茶叶盒:“你爸妈真应该考虑一下对你的教育了。”

我感到血涌上了脸,像被人踩住了敏感神经。我猛地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盯住她:“别扯我爸妈。”

伊丽丝的反应让我很快就消了气。她往后一步,双手护住自己。这女的慌了,嘴也在抖,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没有故意伤害我的意思。她后来回了房间,留下一只尖叫的水壶。我站着,像个傻子。我不想吓着她,感觉自己的态度也不凶,不过她好像不这么想。我嗓门儿太大了,好多人都这么说。伊丽丝一定吓坏了。我最后把餐盘放到架子上,关上了柜门。

我敲伊丽丝的房门,门开了,音乐声飘了出来,老掉牙的歌,我反正没听过。我递过去一杯茶,热腾腾的,还在冒热气。

“给你。吓着你了,对不起。”

“谢谢,我才该说对不起,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在干什么?”

果然这女的回答道:“在刮胡子,看不出来吗?”

伊丽丝

我强忍着笑,合上门,没敢告诉迪欧他泡的茶像泔水。这小子八成是直接扔了一堆茶叶进去,没有用滤茶器。不过他这一个月里都没找我麻烦。为了维持相安无事的氛围,茶叶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我正准备出门时手机响了起来,是母亲。自从她知道我出走以后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这次我没有接。她总在担惊受怕,我心里很烦,什么都没告诉她。焦虑是我母亲的宠物,一直伴她左右,父亲去世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我们姐弟一有什么事,母亲就坐立难安。不过我和杰雷米住到一起之后,她的不安便减少了很多。在她眼里,杰雷米是个宽厚可靠的老实人,对她唯一的女儿保护有加。我以前还担心她会恨杰雷米,恨他把我拐到那么远的地方生活,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得太多了。母亲觉得我有了个好归宿,自己也能够安心了。

我们最近一次通话时,母亲说杰雷米想去看望她。他甚至都没有告诉她我离开的事,这是他母亲放出的消息。“杰雷米很体贴,不想让我担心。他看起来像老了十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让我别告诉他你的新号码,我照做了。不过这孩子看起来真挺痛苦的。好女儿,你至少应该跟杰雷米通个信,他都快担心死了。”

一想到杰雷米,我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被捏紧了。这个男人生性敏感,看待问题过于偏执。有次他的老板说了几句不太好的评价,为此他整个周末都闷闷不乐。杰雷米需要有人不停地安慰和肯定他。我感到了一丝羞愧,将他置于这样的煎熬中。我不禁回想起了上次,他也是这样缺乏安全感的时候。

那时我们才搬到一起不久。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碰了无数次壁,才在一家诊疗所找到份工作。他们之前的理疗师正好退休,于是我接手了这个岗位。诊疗所里还有一位理疗师和一位正骨医生,同事全是女性,这对杰雷米来说是个好消息。在这之前他一直忧心忡忡,因为我应聘过一家诊疗所,老板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不过最后我也没被录用。我工作了差不多一周,已经在病人和同事间树立了口碑,他们对待我都十分友善。杰雷米也很照顾我的感受,一举一动都温柔贴心。他知道我离开波尔多是一种牺牲,知道我一定很思念亲友。我曾经建议杰雷米搬来波尔多,但他难以舍弃银行主管的工作。他跟我说搬去拉罗谢尔生活会很幸福,我们可以在傍晚的海边一边骑单车,一边看夕阳西下。搬去那儿之后我发现确实如此,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那些岁月,我看天空都是蔚蓝色的,我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有天上午我不用上班,最早的预约排在下午两点钟,但同事科拉莉有点事,求我代班一下。杰雷米当时在线上办公,他的车早先送去维修了。我到诊疗所时略微迟了几分钟,跳下车就朝着大门跑去。忽然一阵金属刮擦声传来,我止住脚步,听起来像我的车发出来的。我转过身,一边打开汽车后备厢,一边怀疑自己听觉出了问题——直到发现杰雷米蜷缩在里面,侧躺着,手机屏幕还没关。我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有些错愕。他开始不停地解释,说怀疑我在撒谎,说这不是他的错,说我的目光躲躲闪闪,说我应该对他更坦诚一些,说他已经经历过背叛所以不想重蹈覆辙。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在思索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晚上,杰雷米向我道了歉,保证自己绝不会再犯。他跟我说了自己前女友出轨的事,那个女人和他最好的朋友,说到最后他哭了。我感到同情占了上风,于是选择原谅了他。

母亲发的语音消息我没听,直接摁了删除键。我需要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孩子。昨天,我开始感觉到胎动,就像小泡泡在肚子里炸开一样。起先我以为是让娜的白菜酿肉不新鲜,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宝宝在我的肚子里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