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美国(1 / 1)

张爱玲传 彭志刚 2490 字 3个月前

1955年11月,张爱玲乘船经日本后横渡太平洋,停在美丽的檀香山,再转到了纽约。这是美国最繁华的城市。张爱玲初踏进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这儿与上海和香港比,建筑上有不同,街上的行人肤色各异,车多一些。另外这个城市更现代一些,节奏也更快,张爱玲站在街边,看行色匆匆且神色沉沉的行人,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这里每一颗尘埃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有说不出的无助感。

她先找到了炎樱家,炎樱现在是一家房地产的经纪人,境遇也很好。两人一见面立刻兴奋地拥成一团。不过张爱玲最想见的还是胡适先生,几次通信后两人也渐渐有了了解,胡适对张爱玲给了很高评价,而且胡适的学识让张爱玲崇拜得不得了。几天后的星期日下午,张爱玲拉着炎樱去胡适公寓拜访。

胡适住在一间港式楼房里,除了写书与研究学问外,也没什么教学和社会活动了。偶尔和夫人在附近转一转。张爱玲走进这座港式公寓时,恍然间竟有重回香港的感觉。进了门,胡适和夫人并列着欢迎她。在异国他乡难得有中国人来家做客,来的还是才华横溢的才女张爱玲,胡适夫妇极热情地欢迎她。其实胡适与张家也颇有些渊源,当年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与他有些交往,母亲和姑姑也和他一块玩过牌,在异域见到熟稔的人,既亲切又温馨。

古色古香的家里,油亮的红木家具上刻着岁月的痕迹,张爱玲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胡夫人端上绿茶,茶杯腾腾冉升起的水汽混着茶香,不消一会儿香味便飘满了屋子。胡适笑呵呵地让她喝茶,张爱玲心里升起久违了的亲切感,尤其听见胡适苍老的声音,古朴而贴心,很像家里的长辈。是呵,西方的土地即便踏在脚下,也感觉与自己距离很远,东方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有回归感。张爱玲拙于言谈,可炎樱却伶牙俐齿地很健谈,虽然汉语说得半生不熟的,可说起话来甜巧得很,若不做房地产真是亏了这张嘴了,胡适夫妇被她逗得开怀大笑。

张爱玲还向胡适提起姑姑家的《胡适文存》,这本书是她上中学时就买了的,原本极不愿意读书的姑姑看了也喜欢的不得了,便借去看,现在还放在姑姑家呢。胡适呵呵地笑起来,两人还谈及《醒世姻缘传》与《海上花》,这是张爱玲先前在信里提到过的。可有炎樱在,胡适自然不能冷落了别的客人,也没细细研究下去。

阳光在客厅里滑动,慢慢变成金黄的颜色,映在每个人脸上,这间略显古老的客厅盼来久违的欢笑声,房间也显得比平日亮堂不少。张爱玲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胡适舒了一口气:“好,我送送。”两人连忙说,不要不要。胡适摆摆手坚持送出来。

临别前胡适说:“不忙的时候就来讨论一些文章吧。”张爱玲听那衰老的声音包含了那么多无奈和孤单。觉得有些伤感堵在自己的喉咙里,隐隐地痛。

不过炎樱此行还是很高兴的,认识了胡适这样影响了中国历史的人物,无疑是幸运的。从胡适住处回到炎樱家时天色已晚,张爱玲就暂住在炎樱家。炎樱热情活泼的个性使她在纽约的朋友也很多。炎樱和他们说:“我见过影响中国思想和文学的大人物胡适,他的《尝试集》是中国第一本白话诗集,并开创了中国新文学运动先河,不知你们听说过么。”

朋友说:“不认识,我只认识中国有个林语堂。”

炎樱便和张爱玲说:“林语堂可比胡先生有名,别看胡先生学问大。”

张爱玲听了只是淡淡笑一下,时间可以消磨一切,包括一个时代,何况一个时代里的人呢。

张爱玲更关注能不能找个合适的工作。一日她听见纽约市里有家职业女子宿舍很便宜,一下子引起她的兴趣。毕竟总在炎樱家住,这么讨扰也不是办法。隔两三日,张爱玲只身去胡适家。胡适将她迎进书房。但书房里却没几本书,塞满书架子的全是些文件夹子,里面塞着乱糟糟的纸。这些纸张若收拾起来要颇费些时间,想到这张爱玲不免有些心悸。

在散发墨香的屋子与胡适聊起来,也没那么拘束了,好像这气息有魔力一般,让自己心神都安定下来。胡适说他父亲还认识自己祖父,好像自己的祖父还帮了他父亲的忙。又谈了去哪个图书馆更好,张爱玲只是说自己很少去图书馆看书。说完张爱玲懊恨自己不会聊天,总是将空气弄得很冷。不过后面他们开始讨论《醒世姻缘传》与《海上花》时,张爱玲说了自己的看法和打算翻译的想法,胡适说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要尽早去做才好。

张爱玲十一月到的纽约,月末的星期四便到了感恩节。感恩节是美国和加拿大两国的节日,也是美国最盛大的、全家团圆的节日,与中国春节相仿。炎樱拉着张爱玲去一个朋友家吃饭,边吃边聊甚是开心,一直到暮色深了才回家。两人走在纽约繁华街道上,天空泛着深蓝的冰冷色,街道上洁净明亮,商店橱窗闪着五颜六色的彩灯,里面漂亮的服饰闪烁着神秘而诱人的光泽,张爱玲与炎樱两人似乎又回到了老上海,两人在街道上大声说笑着,任由冬日的寒风吹拂。

或许是冷风吹进肚子里了,回家后张爱玲便着了凉,一个劲儿地吐。正卧在**呻吟时,胡适打来了电话,说感恩节在美国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张爱玲大老远地从中国跑来,理所应当尽地主之谊,邀请她去吃顿中国菜。张爱玲昏头昏脑地接了电话,一个劲儿地道歉,解释说自己身体极度地虚弱。胡适没多说什么,只说担心团圆的日子里张爱玲一个人过,会孤单寂寞,哪天身体好了再聚也好。

过了感恩节,张爱玲便搬到职业女子宿舍了。那是教会救世军创建的,虽然规定必须和教会有关系的人才能入住,也限制年龄,可几个身体宽大的太太看上去并不信教,可她们似乎从来没想过离开这里。里面还有个经常醉醺醺的小老头,帮大家倒咖啡。那些教会的老姑娘们被唤作少校、中尉什么的,平时要听她们的管。

一天胡适来职业女子宿舍探望,张爱玲请他到公用客厅里坐。大厅里黑洞洞的一片,像个大礼堂,还有个台子。两人在这里说话,像在广场里说话一样,有回音传来传去。胡适见了说好,张爱玲只是苦涩地笑了笑。聊了一会儿两人便出来,胡适背着手似乎有些好奇地四处探望,连说好。大概觉得张爱玲也是曾红过的作家,什么苦都能吃罢。

送到门外,胡适站在台阶上和张爱玲说话。寒风掠过来,吹在身子上凉飕飕的。胡适围着严严实实的围巾,整个人缩在黑大衣里,向远处笑眯眯地望。张爱玲也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原来是街口那边露出赫贞江灰蒙蒙的江面。胡适笑眯眯地盯着看,宽厚的背影就怔在那儿,像一座铜雕像。风卷起地面的碎树叶子,还杂着些灰土扑面过来,打在脸上苍凉地痛……

张爱玲此时也像风中的落叶,随着冰冷的风四处飘。因为新小说的销售十分惨淡,出版社对她的新作品也产生了怀疑,因此不能做出出版保证。她必须拿出一个好作品赢得美国读者的好评,张爱玲选择翻译自己成名作《金锁记》,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既然这样打算了,先要找个栖身的地方才行。张爱玲以创作《粉泪》(后更名为《怨女》,即《金锁记》的扩展本)为由,在1956年的2月填写了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入住申请,以获得基金会的支持。为促成这件事,张爱玲找来合作过的司利卜纳出版社主编哈利·布莱格、自己代理人玛莉·勒德尔,以及知名小说家约翰·菲利普斯·马昆德等三个人做她的担保。张爱玲与马昆德在香港就见过面,三人与张爱玲都有较好交往,因此当即帮她写了介绍信。

三月后,张爱玲便离开了纽约职业女子宿舍,一路辗转,傍晚时到达位于彼得堡市市郊的麦克道威尔。此时落在雪地里的文艺营已点起柔和的灯光,黄白的亮色透出窗子,映在外面高大的树木上,静谧而安详。张爱玲拎下行李走进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迎面扑来了一股温暖的气息。她长舒了一口气,这里将是她走进美国文学生涯的起步了,前景虽然黯淡了些,可毕竟还是有了几个月喘息的空隙。

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是马琳·麦克道威尔于1907年创立的。她的丈夫是美国著名浪漫主义作曲家爱德华·麦克道威尔。麦克道威尔夫人用独奏音乐会募捐收入支撑文艺营运行,为有才华的艺术家创建一个幽静的创作环境。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也是一座艺术的宫殿,四十多座建筑物分散在山林和草坪当中,有图书馆、文艺大厅、艺术家工作室和宿舍。葱郁的新罕布什尔山环绕着营地,风景秀美而壮观。

在这个营地进行艺术创作的艺术家们,每日早餐完毕后在各自工作室里工作一整天。中午时文艺营将饭送到艺术家工作室的入口,当饥饿将艺术家们从聚精会神的工作状态中被唤醒时,便取这些食物。四点后艺术家们回到大厅,或在走廊和宿舍进行社交娱乐活动,但晚餐必须在大厅里。张爱玲也有一间自己的艺术工作室,透出木窗向外眺望,外面有美国乡村般开阔而宁静的风光,这与中国文人喜欢钻进山间、水边去寻求宁静且寒微的隐居之地的感觉大不同。不过位于美国东北部的彼得堡市冬天可是奇寒无比。皑皑白雪的林地里,经常会有几只松鼠跳到窗台上做客,张爱玲与它们对视,彼此既好奇又羞涩地观察着对方。

晚上回到大厅里吃饭时,张爱玲注意到,这里居住的艺术家可谓五花八门,从文学一直到绘画、雕刻和音乐艺术。这些艺术家们有的几个人聚在一隅喝酒聊天,有的一个人趴在走廊的大窗前冥思苦想。作为亚洲人,张爱玲也引起了异域艺术家的好奇,然而她羞于交际,彼此文化背景也不同,因此熟悉寒暄几句也就作罢了。在文艺营没几日,便有一个开朗乐观的美国绅士向张爱玲问好。他轻松愉悦地开着玩笑,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交谈后张爱玲才知道他是美国知名的剧作家赖雅。虽然面色苍老了些,但充满微笑的褶皱十分吸引张爱玲,而且在一群人里,他一定要站在中间侃侃而谈,惹得众人大笑不止。赖雅对这位东方女性很有好感,和张爱玲在一起,能明显感觉到她散发出那东方女性温柔和蔼的温度。

深入了解后,张爱玲知道了赖雅的经历。赖雅全名甫德南·赖雅。1891年出生于费城,父母为德国移民。儿时就表现出较高的文学天赋,能按德国风俗即兴赋诗。1908年,十七岁的赖雅就考进宾州大学学习文学,并写下《莎乐美》等诗歌。1912年攻读哈佛大学硕士,创作《青春欲舞》。

1914年,哈佛大学毕业后赖雅成为《波士顿邮报》记者,被派往欧洲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结束后返回美国,在纽约格林尼治村居住,成为自由作家,在《星期六晚邮报》《新共和》《哈泼氏》等美国知名刊物上发表大量文章。另外赖雅个性活泼,喜好交往,其交往中不乏庞德、福特、乔哀思、康拉德等名人。

1917年赖雅与吕蓓卡·赫威琪结合。后者是美国资深女权主义运动家,十六岁开始从事女权运动。不过赖雅个性率性自由,经常流连于美国各大城市间。而赫威琪也忙于自己的事业,双方互不干涉。女儿一岁后两人才决定稳定下来。然而积习难改,性格也难以相容,1926年两人好合好散地分了手。之后赖雅开始过着无钱便写稿,有钱便四处旅游的生活。1931年约翰·休斯顿邀请赖雅为他写剧本,并给了很高的稿酬,然而这一写就写到1942年。在好莱坞影城里他放弃了小说而专门从事电影写作,过着高薪而安逸的生活。代表剧作有《斯大林格勒的好男儿》《艰难之旅》等。不过至此他的名字在文学界,也被人遗忘得干净了。

赖雅第一任妻子赫威琪的父亲曾向他介绍过马克思理论,而他本身也是浪漫主义者,倾向为工人阶级争取利益。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罢工期间,他代表工人与资本家辩论。二战爆发后的1941年,赖雅的朋友——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从瑞士苏黎世逃亡,得到他的大力资助。赖雅先是将他介绍给美国同行,两人合作进行电影剧本创作。不过,赖雅最后还是败在这位朋友的手里。

1950年布莱希特回到德国,曾邀请赖雅去德国合作电影。然而赖雅到了之后布莱希特又疏远和怠慢他。赖雅看穿了他的虚情假意,布莱希特只是利用自己名气做广告而已,他只好回国。而且布莱希特还对赖雅等人为自己修改润色剧本只字不提。1943年赖雅得了轻度中风,之后这个顽疾便一直伴随他。1954年再一次中风后医治病愈。1950年返回美国,他完成小说和戏剧、历史传记等五部作品,不过在文学界的名气已大不如前。

1955年赖雅也申请入住了麦克道威尔文艺营,1956年的冬天,他便与张爱玲在漫漫的人世间相遇。不过张爱玲此时或许没意识到,眼前男人将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依靠。在这年冬季里,一场猛烈的暴风雪不期而至。晚上,两人在大厅里聊天;白天到对方的工作室拜访。张爱玲让赖雅看了自己的小说,赖雅读后大加赞赏,说些小说里充满东方神秘感之类的话。之后,两人开始单独约会,话题也更为宽泛和隐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