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所以不给李丽华写剧本,与她出国想法有很大关系。然而眼下也没有好机会出国,张爱玲只好塌心地给美国新闻署做事。
张爱玲并不是这个机构的正式职员,只是在宋淇帮助下接一些翻译任务。大多时间里她都是闷在简陋的家里,趴在小茶几上翻译英文著作,与外界接触很少。不过毕竟是红极一时的女作家,渐渐地机构里的职员也知道了张爱玲,偶尔会尝试与她交谈。张爱玲很认真地回应,不过若提起内地走红时的情景,张爱玲便不怎么说了。尤其是同事们很好奇地问社会主义中国究竟是什么样子时,张爱玲更是缄口不言。
一日有人还提起潘柳黛,说最近她发表文章里还提到了你,你们之间有误会么?张爱玲想了想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她。”这时张爱玲兴许看过潘柳黛发表的文章了,虽然写了一些逸事,可言辞里有对张爱玲的曲解,让她很不爽。张爱玲心想,好你个潘柳黛,跑路跑到香港来了你还挤对我。
张爱玲也许不知道,这时期不仅潘柳黛在香港,上海好多文学艺术界的人也来香港“避难”,都知道张爱玲的大名。她为了生计埋头翻译和写作,根本不与这些人交往。
香港的繁华景致与上海有很大不同,是依山傍海建的城市,各式样的楼房更是见缝插针地盖,弄得没处下脚似的。走在街上满眼的霓虹灯在闪着,会让人感觉很焦躁。街道也没上海那么宽敞阔气,逛起街来很不畅快。
张爱玲累了抑或也会来到静谧的山上远眺,那一簇簇楼就坐在海边,静静的维多利亚湾像是一弯蓝蓝的月,上面的白点静静地飘着。张爱玲呆呆地沉思,究竟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她突然想到了正在美国的胡适,他和自己的遭遇也相仿,取得他的好感或许对自己在美国的发展有帮助。
张爱玲从麦卡锡那里打听到胡适的住处,1954年10月张爱玲给他写了信,信中写:
请原谅我这样冒昧地写信来。很久以前我就读到您写的《醒世姻缘传》与《海上花》的考证,印象非常深,后来找了这两部小说来看。这些年来,前后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为得到不少益处。我希望您肯看一遍……假使您认为稍稍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那我就太高兴了。这本书我还写了一个英文本,由Scribuer’s出版,大概还有几个月,等印出了我再寄来请您指正。
十一月,胡适收到张爱玲的来信和手稿后回信,胡适在日记里写下回信的大致内容:
去年十一月,我收到香港张爱玲女士寄来她的小说……
我读了这本小说,觉得很好。后来又读了一遍,更觉得作者确已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所出中国小说,这本小说可算是最好的了。
一月廿五日,我答她一信,很称赞此书。我说,“如果我提倡《醒世姻缘传》与《海上花》的结果单只产生了你这本小说,我也应该很满意了。”
胡适在回信里还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张爱玲接到信后十分惊喜,马上给胡适回了一封信感谢:
收到您的信,真高兴到极点,实在是非常大的荣幸。……您指出76页叙沙明往事那一段可删,确是应当删,那整个的一章是勉强添补出来的。……160页谭大娘自称八十一岁,205页又说她六十八岁,那是因为她向士兵哀告的时候信口胡说,也就像叫花子总是说“家里有八十岁老娘”一样……
另外,在信中张爱玲还透露自己准备翻译《海上花列传》和《醒世姻缘传》的事情。
(《海上花》和《醒世姻缘传》)里面对白的语气非常难译,但是也并不是绝对不能译的。我本来不想在这里提起的,因为您或者会担忧,觉得我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会糟蹋了原著。但是我不过是有这样一个愿望,眼前我还是想多写一点东西。如果有一天我真打算实行的话,一定会先译半回寄了来,让您看行不行。
1955年秋,张爱玲终于等来出国的机会。在麦卡锡的帮助下,借助1953年3月美国出台的《难民救济法》,她获得了去美国的签证。
1952年2月,杜鲁门总统设立移民和归化总统委员会,出台了《我们将欢迎那些人》的报告。艾森豪威尔总统上台虽然没全面修改移民法,但也认为之前移民法存在不公平条款,因而决定先从难民问题入手,1953年3月的《难民救济法》便应运而生了。移民法为亚洲国家难民设立了三千个名额,专为华人设立两千名额。所持护照必须由国民党“政府”或其授权机构颁发才行。另外华人还可以利用远东地区的名额,尤其是有专长的人优先发给签证,张爱玲曾是红遍上海的女作家,因而也没费什么周折。
秋天时,香港的凤凰树花落了,结出了荚子。张爱玲穿了一件旗袍,外面套一件流苏的披肩,拎起皮箱走进维多利亚湾码头。三十五岁的张爱玲回首望一眼那繁华依旧的城市,仿佛又看见十几年前青涩朝气的自己伫立在那儿,向自己招着手笑。还有炎樱和月女,母亲、姑姑和弟弟。天是那么蓝,似乎滴下一滴水来,落在面颊上,清凉清凉的。海也那么蓝,天海连接的那乳白色天际,显得迷幻而苍凉。
岸上宋淇和邝文美在向她挥手,她下意识地挥着,眼前渐渐有些模糊。那些人变得愈来愈小了,码头变得愈来愈小,城市也变得愈来愈小了,最后淹没在海洋的天际。张爱玲站在船舷边,心开始不踏实起来,任由眼泪落进海水里,消失掉……
张爱玲由抽泣变成恸哭,最后止不住地号啕。她捂住面庞跑回船舱,埋头在洁白的枕头里。慢慢地,哭声小了,最后没了声息。好久她才坐起来,呆呆地凝视着舷窗外,自己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找个人倾诉,可四面只有冰冷的船壁。
她拿出笔来给宋淇夫妇写信:
……别后我一路哭回房间,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信也还是眼泪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