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之爱,已撞向墙的尖角(1 / 1)

张爱玲传 彭志刚 2956 字 3个月前

胡兰成挎起行囊走出张爱玲的家。一路的逃亡和在上海的这一通折腾,让他陷入深深忧虑。青芸让自己男人陪胡兰成上路,胡兰成虽然在政治上是卖国贼,感情上是花心的“名士派”,但对儿女和亲戚还算和善。尤其青芸这个侄女,多年来留在身边关心备至,连老公也是胡兰成介绍的。

胡兰成到了杭州,与侄女婿乘船过了浊浪轻翻的钱塘江,坐上公共汽车一路赶往绍兴皋埠镇。苏杭之地景色娟秀,水色天光,绍兴县更是水乡中的水乡,水田绿涛连天,小镇古色古香。尤其一进皋埠镇境内,便能看见吼山藏在远处隐隐的雾霭里,路边湖河波光一片,清秀水灵的渔家女子在水中放歌,真是一幅画里有山、山下有水、水上佳人放歌的精美画卷。胡兰成此时正夹在杂货和小贩当中,被颠簸的车辆拼命地上下摇晃着,哪有心思欣赏这幅美景。好容易熬到地方,胡兰成吐了吐混进嘴里的家禽绒毛,望了望落在夕阳里的清雅小镇,欲发一下诗兴。

“那便是我姐姐家。”侄女婿打断他刚涌起的一丝好心情,边指点着、边拉起胡兰成的衣袖奔了过去。

胡兰成进了屋,姐姐弄好渔家酒食热情地款待二人。之后胡兰成便与侄女婿在此小住两日。可胡兰成此次远行不是串门找亲戚这么简单,他需找一个落脚地方避风头才行。他要去的是西施故乡诸暨,投靠好友斯颂德家。

斯颂德早已去世,当然胡兰成不是寻他坟墓去的,而是去找斯家那个深谙世事的大太太袁珺。胡兰成与斯颂德是高中同窗,早年曾在斯家客居一年,因调戏邻家小女生,被斯家摆了告别筵席,客客气气地送出门。斯颂德早年曾加入过中国共产党,与陈独秀、彭序之一起被捕后,一阵皮鞭辣椒水,斯颂德扛不住,被逼写了悔过书,出狱后便被开除党籍。因这事造成的巨大的心理压力,他患了精神病。胡兰成将斯颂德送到上海疯人院,资以钱财并花精力照顾,直至最后他死在疯人院。后来斯颂德的两个弟弟也来上海做生意,胡兰成竭尽所能地资助他们。

当胡兰成走进浙江五指山脚下斯家大宅子时,袁珺极其欢迎,当下对他说:“胡先生你稳妥地在这里住吧,不打紧的。”听斯家大太太这么说,胡兰成悬了一个多月的心顿时落回原处,拎起行李就搬进去了。胡兰成从武汉到上海、上海到诸暨这几千里路,每日都是心惊肉跳。自9月份开始,还不停地传来他那些汉奸同事们被蒋介石正法的消息,他一阵阵的后怕,又暗自庆幸自己高明,若当日真接了蒋中正的任命,今天即便不死、怕也要脱去一层皮。

不过人人捉打的汉奸日子也不好受,在斯家没几日胡兰成便担心起来。斯家家大业大人也多,说不准哪日被哪个家人说走了嘴,告了密都保不齐。斯颂远了解胡兰成的心意,以串亲戚会朋友为名送他到陈蔡小学暂避。

没几日,斯颂远口风也不严,将他真实身份透漏给了一个体育教员。胡兰成听了埋怨道:“你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斯颂远无奈,只好将胡兰成送到琴岗村的姑妈家。待了两日后胡兰成又觉得此地也不安生。斯颂远姑妈嫁到县城的女儿与夫婿刚好带礼物归宁,胡兰成心想,这县城来的人信息灵,怕是自己画影图形早就贴在城门口了,若被两人识出来,为点碎银子回县城告了密,自己岂不是冤哉。因此第二日便折去斯颂远的一个旧友——邻村一乡绅家里借住了。几天来胡兰成跑了四五个地方,也没挑到个好去处,只好折回斯家。

为了防白天搜查,胡兰成与斯颂远在村子外面磨蹭到了晚上,见路上没行人便溜进村子。一进村,远远就看见夜幕下的村口有两个国军在站岗,转身跑已不可能,毕竟人腿跑不过子弹。只好硬着头皮凑过去,幸亏没问什么。两人一进家门,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进村子的国民党军正好借住在斯家。胡兰成往**一躺,万念俱灰地等着家人告密。

还好天没亮这群国军便钻进深山,与游击队作战去了。吓得一夜没睡、浑身冰凉的胡兰成一早起来,被窝都湿透了。斯颂远便陪他逛逛风景,散一散心。在地头,胡兰成望着斯家的玉米地说:今年要是好收成喽。斯颂远也满意地点点头。说话间,姨奶奶范秀美闯入胡兰成眼帘,只见她手把锄头在树下乘凉。江南女子在文人雅士眼里,基本上都在水上桥边,田间耕作还真少提。然而农田里娇汗淋漓耕作的女子更是惹人怜悯,尤其范秀美那灵秀水透的大眼睛低垂,睫毛一闪一闪的,回眸一下胡兰成心便醉了,低落萎靡的心情顿时大好。

尤其范秀美还为了胡兰成的事,特意跑了几十里山路水路,去要好的同事家里为他寻躲避之所,还欲帮他拿出食宿费用,不过最后没成。这事若一般男子去做,胡兰成没准还抱怨办事不力呢,至少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毕竟是美女操持的,颇让胡兰成感激。

天也乘人愿,斯颂远想起温州的范秀美娘家和自己岳父家,便与袁珺商量,让范秀美陪胡兰成去温州,范秀美也是一口应承下来。两人乘黄包车上路。这时已近冬季,此行温州路途迢迢,胡兰成找机会和范秀美聊天,讲到了与玉凤、张爱玲、小周等很多女人的恋情。胡兰成从不避讳说他的风流事,此时言来,也是让范秀美先知道,免得日后再生了枝节。范秀美早先在斯家就听说胡兰成的事,家里人极力夸赞胡兰成的人品和学问,人也仗义,对他是极尽了感激。眼下范秀美对胡兰成的倾慕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况且她现在也守寡时久,胡兰成又逃亡了几千里地。两人一个干柴、一个烈火的,不需谁去勾引谁,只等个浪漫时机便够了。

不过,范秀美也是讲义气的女子。路上她对胡兰成说:她死去的丈夫斯家老五在上海时,是胡兰成掏出钱来帮他做生意,救了斯家的大急。如今旧人已去,欠下的恩情她亦是要还的。胡兰成听了大为震动,震动之余便是激动。此等仗义的奇女子,生平未遇。胡兰成更坚定了将这女子纳入怀中的决心,一路上与之耳鬓厮磨地说些挑逗的话来,还问她在外有无爱人。范秀美坦言自己确有一个,后来未结下秦晋之好,是嫌弃那男人太窝囊了,胡兰成窃喜。没几日,胡兰成便与范秀美在去温州的路上成了好合。胡兰成忽然又想起斯家来,这般苟合难免让他们难堪。

范秀美倒是没在乎,对他说:“斯家人明亮开通得很,不会计较的……”

一路山水,胡兰成与范秀美坐车乘船,便到了温州。见了范秀美的母亲,范秀美谎称胡兰成是颂远的表哥,唤张嘉仪(贾谊)。这是范秀美给自己义子取的名字,给了胡兰成用。

胡兰成听了笑吟吟地说:“我一听便喜欢,竟是舍不得了,便自己用来吧。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只有我。”

范秀美母亲借住在一户姓朱的人家的柴棚里,四面墙透着亮,墙边的灶台时而飘出一缕青烟,锅里还温热着些野菜粥,剩下便是几把小凳子和两张床了,屋子里极其简陋。范秀美本来有个弟弟的,成家后居住在外地,日本人的飞机扔炸弹时,一颗炸弹落在弟弟家的屋顶上,屋子和人全没了。范秀美老母孤身一人在这里住,寂寞时一想起辛苦拉扯大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忍不住地哭,最后哭瞎一只眼睛。

胡兰成的问题并没影响到范秀美对汉奸胡兰成的倾慕之情,胡兰成也没认为自己有多大错。

他说:“陈公博跑去日本,最后还是逃不了被押回来,等着枪决的厄运。他若是想逃亦是能逃得掉的,当自己是市井小贩便可。苏轼南贬时,也说自己本是惠州秀才,遭贬谪只是回了家。有人以为自己犯下多大的错,一路胆怯和冤屈,像戴了脚镣和绑了绳索,逃得掉才怪。”

胡兰成自比南贬的苏轼,认为这原本只是政治斗争而已,谁得了江山,必然要杀几个对立者。几千年来改朝换代的积习,自己哪有什么罪?胡兰成作为汪精卫“十一人”里的骨干成员也曾风光一时,即便后来与汪精卫翻了脸,可与日本人关系也极其好。胡兰成也是高楼豪居住得,小小柴棚能委屈,能屈能伸这个劲儿比陈公博强。

总之胡兰成在温州这秀美河山里,钻进黑暗蜗居里算活了下来,之后便给张爱玲发了一封平安信。这封信,也成了张爱玲与胡兰成分手的导火索。1946年2月初春,张爱玲去斯家。斯颂远夫妇带着孩子,领着张爱玲去温州找胡兰成。一进温州,斯颂远找到胡兰成与她见面,张爱玲见了胡兰成落魄狼狈的样子很是伤感。然胡兰成却怕张爱玲撞见自己与范秀美在柴棚这么狼狈的地方姘居,紧张之余还有些恼恨,斥她说:“你来这儿干什么,赶快回去!”张爱玲一路心酸加上眼下的委屈,拼了命地流泪,转身跑出去。胡兰成忙追过来,在温州公园的附近找了一家旅馆,将她安顿下来。

“你既然不想见我,就不要来了。”张爱玲噙着泪,很是委屈。

胡兰成只是一个劲儿地哄,见她火气消了大半,胡兰成又说了些近况,安慰她说兵荒马乱的,只是忧心她走这么远的路怕遇见什么意外。张爱玲听了,这话亦是为自己着想,便缓和了,还拿出些衣物给他。两人又聊一会,天色暗下来,胡兰成担心巡警来查房,说清了其中原委后,张爱玲也担心起他的安危来,忙又揣了些钱给他,让他赶快走。

之后胡兰成每天白天都来,两人偶尔出门游玩,并着肩走在温州街上看风景,逛庙会。张爱玲与爱人这么走着,心里涌着欢喜,可也担忧胡兰成的安危,不想多逛。因此两人大多时间是待在旅店里,分别时间长了,迢迢千里一路寻来,终于见了自己整日牵挂的人,自然是亲的。有时两人近脸相视,她目光里全含着笑,面庞上也像粉嫩粉嫩的花骨朵,淌下清凌凌的,带着花香的露水。这时窗外传来一声牛叫,也让张爱玲惊诧地笑出来,还饶有兴致地讲起一路趣事:斯颂远的太太婉芬,在车里教怀里的儿子学说话,牛呀牛的。说着说着又笑了:“那牛儿叫声真憨厚,我更喜欢马儿叫,那声音像风,嘶嘶啦啦的,听着更畅快。”

胡兰成也笑了,透出窗口望出去,见远处浅绿的山坡上,有一头牛低着头兀自吃草,草肥木绿的,一片初春的好生机。看着看着,忽然一只乌鸦飞来,落在枝头哇哇地扯开嗓子叫。胡兰成说:“我一路上总有乌鸦伴飞,以为是不吉利,谁知刚阅过一篇史书,上面说唐代与现代大不同,他们把乌鸦啼叫说成是吉祥的。”张爱玲听完抿嘴乐起来,说:“今日清晨早起时,一只乌鸦落在窗前。我便在心里默念地赶它走,只念了一会,它便真的飞了,我亦是开心了。”

张爱玲与他谈些趣闻小事,自然是逗胡兰成开心。她在上海也听说周作人等一干人被抓进了监狱,正等着受刑罚。胡兰成一个人在外独闯,且眼下国共两家都在清算汉奸,前景实在难料。胡兰成不在乎这些,倒不是他有多镇定,是他错估了形势,以为躲藏个半年一载的事情就过去了。

胡兰成让张爱玲多讲讲上海的趣闻,了却一下思家之苦。张爱玲提起一部《颜色的爆炸》的电影来,说这是美国人拍的片子,他们只想用各类色彩演电影。胡兰成听了好奇地问:“这电影还怎么看?”

“是呀,”张爱玲打开了话匣子,说,“美国人真怪异,后来有人还构想用香味来编排电影,居然不用人来演。美国的杂志也奇特,记得一本杂志封面上有一女子坐在公园长凳上,旁边还空着一个凳子,那女子后面挂了一条蛇。她也不管,只管兀自地叫喊着亨利的名字。”胡兰成诧异道:“难道那亨利是被蛇吞进肚子了?”

“是呀,”张爱玲答道,“还是美国的小说好,比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作家劳伦斯写的,很优美,哲学气息也很浓。但这也是不好的,他写的小说很少人能看得懂,我自是理解不了的。”胡兰成听到这儿,想起上海公寓里两人畅谈小说的场景,便后起悔来,说今日没带本书来看。

张爱玲是不带书的,基本上也不买书。胡兰成来温州时也只是随手买了一两本书闲翻。再过来时便将书拿来扔在张爱玲这里,两人整日地研讨。累了便逛街,逛着逛着,张爱玲被几声尖刺的巨响吸引过去,那是一家用机器锯木头的作坊,这样的木工作坊在上海是很难见到的,她煞是好奇。又走了几家,看另外一家作坊里还有两人拉着大锯,面色悠闲地拉送着,好像各干各的,却又默契得很。张爱玲觉得这两人很可爱,活脱脱像会动的木偶,机械地来回。

两人挽着走,张爱玲说:“我一路杭州、诸暨走来,看见路边的景致便想起这是你走过的路,想起你就在温州,这片地也放出宝珠的光来。”

胡兰成闪烁不答,只是不停说她往日的好。张爱玲见他没入心似的,隐隐感觉胡兰成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那些忧虑就像悬在当空,随时会掉落下来。张爱玲叹了一声,不管怎样,毕竟他人还全整,好好地陪着自己,也就知足了。

偶尔范秀美也会陪胡兰成一起来,旅店的屋子里便显得有些挤了。张爱玲瞧着那标致的江南女子,心里好生不是滋味,可又不好说什么牢骚话,只是忍了。胡兰成却滔滔地介绍起来:“这便是斯家五弟的内人,当初只因五弟在上海得了我些许帮助,范秀美便记下我的好来,发誓要报答。托她的帮忙,才得以在她母亲家里避难。若不是这样,真不知还需奔波多久方能安稳下来。”既然胡兰成这么说,张爱玲也觉得这女子侠义。

然而纸终究是无法包住火的,张爱玲凭借其女人的直觉,自然能感觉出胡兰成与范秀美之间的微妙。一次清晨,旅店里胡兰成正与张爱玲说话,忽然腹中隐隐痛起来,先是忍住。秀美来了,胡兰成向她说起自己腹痛,秀美说一会儿泡一杯茶喝便无碍了。张爱玲立即心生了嫌隙:明明自己是他老婆,却让外边女人关心,这算什么?

然而秀美在张爱玲眼里,又那么娟秀清丽,一日她突发奇想,要给秀美画一幅画,胡兰成也来了兴致,站在身边看。张爱玲几笔勾画出秀美的面庞、鼻眼,正欲画嘴时,突然悲凄怅然起来。事后胡兰成追问,张爱玲沉默一阵说:

“我画着画着,觉得她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面对张爱玲的摊牌,胡兰成很理直气壮地说,上海时,就数次谈过小周的事,当时无事,眼下却拿出来说。胡兰成继续辩,他和张爱玲的爱是仙境中的爱,与小周和秀美只是尘世中的爱,根本没有比较的。他待张爱玲如自己,因此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小周。

张爱玲不信胡兰成口舌如簧的说辞,她说:

“美国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吃午茶苹果,你要这个,便得选择美国社会,是也叫人看了心里难受。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以选的,这我懂。但是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

停了停,张爱玲继续质问:

“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也没给我安稳梦。”

胡兰成解释说,世事荒芜,战乱不平,已没有了安稳年景,何况与小周有无再见之日也无可知,断与不断只是言语许诺而已。

张爱玲决绝道:

“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接着她长长叹息一声,“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于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第二天一早,张爱玲撑着伞,孤零地伫立船舷,蒙蒙细雨落在浑浊的浪里,泪也伴着雨止不住地落。岸上胡兰成仍伫立在那儿,望着船走远。慢慢地,那个曾让自己刻骨铭心的男人变小了,小得开始认不清容颜,渐渐淡出视线。张爱玲放声大哭,四周滔滔的黄浪好像没有边界,自己也若在一叶扁舟上,只是由着风与浪推着,在人生苦海里飘**。身后,是决心弃掉的爱情;前面,是茫然不知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