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断(1 / 1)

张爱玲传 彭志刚 1544 字 5个月前

此时远在温州的胡兰成,还通过在报上发几篇小品结识了温州名绅刘景晨。刘景晨是爱国名士,抗日时期他曾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为汪伪政府做事,之后便到温州避难。刘景晨倾向于共产主义,极反感蒋介石的独裁统治。胡兰成能结交到当地的这样一位既有名望又有势力的豪绅,也算在温州站稳了脚跟。之后他又以张嘉仪的名字给梁漱溟去信,研讨学术,指出梁先生学术与政治主张的正确性。梁漱溟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里,未有针砭漱溟者便是老兄你了。”另外梁先生在信中还关切地询问起胡兰成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来。一直亡命天涯的胡兰成,谎称自己是张佩纶的后代,有深厚的学术家庭背景,这让梁漱溟又高看了一眼。如今有了刘景晨的关照——给他介绍了个温州中学教员的职位,又得到梁漱溟的赏识,自己的《山河岁月》一书也马上要完成了。他那根夹了一年多的尾巴终于可以竖一竖,露出外面散散潮气了。

他先是将梁漱溟的信拿给刘景晨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回到住所后,燃烛提笔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倾诉一下喜悦的心情。然胡兰成就是胡兰成,为了安全他极小心谨慎地写了他与刘景晨、梁漱溟的交往,透漏似的将其中曲折描写一番,末了还写邻家农妇来舍内灯下小坐倾诉一事,张爱玲一看到这儿便来了无名气。

在这样的心境下,张爱玲用毫不客气地语气回了一封信。先是说:“我觉得要渐渐不认识你了。”接下来越写越气,结尾写道:“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此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内附了两部剧本的全部收入三十万法币。胡兰成平静地看完信,数了数钱揣起来,呆坐半晌无言语。此时心境复杂得连自己也琢磨不透了。自己究竟是爱,还是不爱?若还在爱,何以看信后没任何悲伤?若不爱,为何还要黯然?胡兰成放下信,在后院的菜地边踱步,时而蹲下来侍弄菜叶,内心一片茫然。

隔几日,《太太万岁》这部电影便进了温州电影院,胡兰成与温州中学的师生们一起观看。在幽暗的电影院里,一片叫好声让胡兰成更是默默无语,他躲在漆黑的座位上注视着众人兴奋的样子,内心纠结到何种程度也不难想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这句话一直在胡兰成耳边萦绕,他似乎又觉得自己能理解张爱玲的绝情,毕竟两人的追求是那么的不同,道路上的风景也迥异,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割舍,胡兰成怅然一叹。

大概是因为周围没人能听懂他的内心,渐渐地,胡兰成发现自己居然养成怅然长叹的毛病。此时他也像咽下了黄连,心苦得要命,急需找点水来漱一漱。思来想去,想起他与张爱玲的证婚人炎樱,给她写了信,汉奸胡兰成在他的《今生今世》有所记载,他给张爱玲挚友炎樱的信中,转达对张爱玲的心意,大致这样记载:

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中又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相遇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抱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爰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胡兰成这封陈涩难懂的信,炎樱看了自然一头雾水,不过见里面写“爱玲”,便将此信交给张爱玲。张爱玲见了抑或一笑,水已然早浇过了,只是胡兰成也不缺她这杯水。胡兰成许久没接到回信,便万念俱灰了。平生唯一的红颜知己张爱玲已消失在茫茫远方,再也寻觅不回了,胡兰成望着轻轻涓流,想到了生和死。不过胡兰成这个人向来想得开,他潜意识里钱财女人乃身外物,波起云涌的时代,这些小事情并不能让他感怀太久。没几日胡兰成便想开通了:爱玲是我的与不是,那都是一样的,只要她在这个世上就是好的。从知道胡兰成纳小周为妾到如今,张爱玲也想开通了,她不准备去妥协,不能容忍他所谓“数美并陈”的旧书生秉性。

为了给胡兰成最后一笔钱,张爱玲倾囊而出,生活也变得紧巴起来。她又开始打自己书稿的主意。一天她找到龚之方,对他说,你要帮我做点事!此时龚之方刚刚创办《海风》杂志,听张爱玲一说他略有些好奇,问什么事要帮忙。张爱玲将手里厚厚的书稿放在桌子上说,我要出版《传奇》增订本,你帮我请下邓散木先生给封面题个字。

1946年11月,增订本的《传奇》出版后,她在序里还对1944年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谣言进行了解释: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么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其间,胡兰成还偷偷回了上海,在张爱玲家住了一夜。两人激烈地争吵起来,胡兰成呵斥张爱玲往日的“不当”,还挑衅地问张爱玲是否看了《武汉记》,那里面有他与小周交往的片段,还大谈与范秀美的旧事。张爱玲十分恼火。夜里,两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早起,悄然坐在张爱玲床前,俯身亲吻。张爱玲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胡兰成,哽咽一句“兰成”。胡兰成掰开她的双手,兀自一人取行李出门。

还没完的故事:

与张爱玲比,范秀美显得更聪明。后来她也离开了斯家,到临安蚕种场种桑养蚕去了。胡兰成对她说:“等时局安稳了,我们便办喜酒,我在外面做事,也要带你一道,夫妻白头偕老。”他静等范秀美欢呼雀跃地亲吻他。可这回他却想错了,范秀美说:“你的世面在外头,自有张小姐和周小姐,我宁可在杭州吃斋念佛,久居于此,你若常常来看我,我便知足了。”

胡兰成半哄半调笑地说:“我最讨厌这样的老太婆,你我正是当年,若桃花开过,便是水塘月色下的粉嫩荷花,你定要嫁我,如今必要应允我一声听听。”范秀美也不想去应允他,也不作声。胡兰成甚是恼恨,却无可奈何。范秀美究竟是聪明女人,她知道胡兰成是养不熟的,与其死乞白赖地缠着,不如将绳子放远一些,抑或连绳子都不牵,任他来去。

温州解放前夕,梁漱溟邀请胡兰成去重庆勉仁文学院当教授,若他应允了可当即寄路费过来。后梁漱溟接到毛泽东邀请北上,随即准备邀请胡兰成帮助自己创建文化研究所。可他与毛主席吵了一架,文化研究所也胎死腹中,胡兰成此时已在去北京路上。转到上海后,胡兰成凭敏锐的政治嗅觉发现,新中国成立后,上海的时局发展远非他想象。而此时他还恋着张爱玲,又去了赫德路19号。敲开门,一位陌生的妇人露出脸来。原来张爱玲与他分手后,便与姑姑搬到梅龙镇酒家弄堂重华新村去了。新中国成立后姑侄俩又搬到黄河路卡尔登公寓,胡兰成万般无奈只好离开了。此时张爱玲不知道胡兰成回上海。胡兰成一看北京去不成,又费尽周折去了香港,并在熊太太的帮助下偷渡日本。张爱玲来香港时,胡兰成听说了便让池田笃纪去探望,但没有遇见。

半年后,身在美国的张爱玲给胡兰成寄去了一张没有署名的明信片,上写:“《战难,和亦不易》《文明与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参考。”明信片后面写下住址,胡兰成看信后大喜过望,以为张爱玲是在寻个重归于好的借口,便将书寄过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上卷在日本出版后,也给她寄了一本,还附了一封极缠绵的信。

张爱玲看完没立即回信,过许久回一封短信:

你的书和信我收到,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若《今生今世》下卷出版,你若不感到不快的话,请寄一本给我,我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回信了。

胡兰成看信之后默然,这便是诀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