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上出名早(1 / 1)

张爱玲传 彭志刚 4952 字 3个月前

张爱玲一开始选择英文写作,是因为英文杂志稿酬要高一些,然而即便在上海这样西化的大城市,能读懂英文的人也毕竟不多,要在上海乃至中国这片土地上发展自己事业,仅靠写一些英语文章是不行的,中文写作是最终的选择。张爱玲也认识到这一点,决定写一部以香港为背景的小说,即《沉香屑——第一炉香》。题好半篇文,这话一点都不假。选题明确了,她便开始在内心搜索着在香港大学时遇见的一些人和事。上海与香港有同样商业文化。

就社会文化而言,上海与香港差异较大。香港是中英两种文化交杂的文化,而上海则是以吴侬风情为主的,近代又与西方多元文化相融合的社会文化。因此当小说展现香港的商业背景和独特的社会文化背景时,会让上海读者看上去似曾相识,又有着极鲜明的差异性。这必须是一个好作家深入具体的生活环境后,用他敏锐的文化触觉及文学感知才能弄得清晰的。在这方面,张爱玲有港大生活的三年经历,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另外在张爱玲脑海里,故事人物有叶宓妮和麦唐纳夫人、潘那矶先生、月女、艾芙琳、满脸酒气的英国兵、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香港富商、华侨这些鲜活的形象,因此张爱玲无论在故事选材上、还是人物选择上,都没有太大障碍。

接下来便是故事了。在《第一炉香》里,张爱玲几乎将自己对社会的看法,对社会及男女情爱、婚姻的看法,对世事无常的看法全部融合在一起,创作出葛薇龙这个来港求学的女孩子形象。葛薇龙先去投靠了曾与父亲反目的姑妈,当初姑妈全然不顾家里反对,硬是嫁给了香港富商。之后,在姑妈急切和无奈的期盼里,富商终于一命呜呼了,留给她一大笔财产。姑妈以耗尽了整个青春为代价,换来大笔金钱。然而葛薇龙到来,也让她看见自己青春的影子,她竭尽全力**葛薇龙,引她堕落,让她成为自己勾引男人的工具。小说细细描述,慢慢地铺开,讲述了一个中国传统女孩逐渐向金钱和欲壑社会低头的故事。

张爱玲在开头写道: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文章的题目和开篇对上海以至内地文坛来说,既新鲜又独特,区别于当时以陈旧古诗词开篇,或故作深沉和玄妙的新文学式开头。文章里,张爱玲那苍凉和冷静的笔触大发功力,将一个逼良为娼的上流社会写得淋漓尽致。

而《第二炉香》取材于香港大学的故事。英籍中年教授罗杰·安柏顿与一位纯洁的英国淑女愫细结合,由于愫细接受了母亲过于纯情的西式淑女教育,结婚时,愫细将中年教授的**要求看成兽行,让罗杰出了大丑,他成了学校和香港英国人眼中的“大色魔”。最终罗杰教授走投无路,自杀了结。这个故事,是对西式淑女教育等偏执教育的文化及人性上的批判。

小说终于创作完成了,张爱玲伸了一下懒腰,看看时间尚早。姑姑正端详着镜子,为自己不在的青春感怀和伤叹。张爱玲凑过去,靠在姑姑身边。“写完啦?”姑姑放下手中的镜子,问道。

“嗯。”张爱玲点了点头。

“好好睡一觉吧,难得今天完成的这么早。”姑姑欲起身,拾掇一下。

“你还说难得这么早,干吗要睡。我刚写完一部小说,准备发给报社,你看看提些意见如何。”张爱玲说完,取过稿子。

“文章与我是绝缘,这你是知道的。你看好就行了,我就不细看了。”姑姑推辞说。

“这可是我第一次准备投报馆的小说,你不看看给些意见怎么行。”张爱玲有些委屈。见侄女这般哀求,姑姑心软了,接过稿子细细看起来。

张爱玲起身沏了一杯茶放在姑姑面前,静坐在一边观察她的反应。茶杯细细的雾气慢慢地升腾,姑姑一直没去触碰,只是认真端详稿纸,那稿纸也仿佛是姑姑方才手里捧着的那片镜子,她细细地上下打量着,连一个细毛孔也不放过。蟋蟀在角落里放肆地大声歌唱,沙沙沙的;西式的座钟不紧不慢地呱嗒呱嗒走着,偶尔还发出咣咣的金属鸣叫,是极庄严的报时声……

过了好久,姑姑准备放下手稿了,还怕弄脏了似的,用手擦了擦小桌子,小心地放在张爱玲面前。张爱玲拾起手稿来,用询问的目光凝视姑姑的表情。张茂渊抿了抿嘴,很严肃地点了点头,轻拍着桌子,连声说:“好,好,好。”

“哪里好?”张爱玲不依不饶地问。

“就是好。”张茂渊回应说,“我不懂文章,只是感觉这篇极好。”

“那你细细说些感觉吧,抑或有改进的地方。”

“小煐啊,你让我说,怕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这样,你妈妈有个亲戚叫黄岳渊,他也是风雅之人,早年就科举中第,做过清朝廷命官,之后便早早退隐市井了。平日里在家中养花弄草的,也算是上海颇有名气的园艺家。他喜欢交往些文人墨客,聚在一起吟诗弄赋、写字绘画,其中不乏些报馆主编和作家。隔日我将这篇小说交与他看看,或许能提出点看法出来,或者能帮你推荐一番也是说不准的。”

“那好吧。”张爱玲只好答应,可心里还有些不放心。

“小煐放心吧,只是一句话的事,本家亲戚,怎么也会帮个忙的。”张茂渊一副轻松的样子讲。

第二日,张茂渊还真将这事当作大事办了,一大早就跑去黄岳渊家,说清了原委,让他帮着寻个门路。

姑姑与黄逸梵关系极好,黄家上下都知道。然而黄家可对张家上下大多抱着瞧不起的态度。细细听张茂渊说完,黄岳渊颔了颔首。既然是被张志沂那个败家子打得跑出来的,还与张家决了裂,肯定要帮的。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再说还是本家黄逸梵的女儿,孩子有出息想去当作家,必要成人之美。黄岳渊认真想了想,指了指张茂渊:“周瘦鹃,周瘦鹃!他是个有些名气的大作家,上几日听他讲要复刊《紫罗兰》。此人与我交往甚密,我写封介绍信,你让小煐将稿子交给他看看,兴许有门道。”

黄岳渊说的没错,周瘦鹃确是上海有名的文坛名宿。他是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通俗爱情小说的代表人物,以擅长创作凄惨而不圆满的爱情小说著称,文学界冠以“哀情巨子”。但鲁迅等激进作家讽刺他的小说为鸳鸯蝴蝶派,说在他的小说里,一对一对伤心欲绝的情侣扎进湖里、挂在树上殉情,实在是外无担当,内无志气之举。不过这看法还真错怪了周瘦鹃。实际上,周瘦鹃不仅是写一些爱情小说的文学家和翻译家,他还是一位坚定的爱国者和斗士。六岁那年正值庚子事变,其父重病在床,听说北京被西方列强攻克,情急之下从病榻上一跃而起,冲着床前站立的三个儿子大喊:“兄弟三个,英雄好汉,出兵打仗!”之后,周老爷子便因生了大气损伤了元气,不日含恨而去。

父亲临终的一喝,让周瘦鹃耿耿于怀。如今日本人又开着坚船利炮犯我中原,周瘦鹃先后写下了《亡国奴日记》《祖国之徽》《南京之围》《卖国奴日记》。1936年他还联合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等人号召联合抗日,言论自由,联合发表了《文艺界同仁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矛头直指蒋介石独裁及不抗日政策。1937年上海沦陷,他辞去《申报》副刊编务一职后,一直辍笔在家,弄些花花草草度日。周瘦鹃虽然满腔报国志,但只是一介书生,在日本兵匪面前毕竟显得瘦弱了些,难有什么大作为,最近又怀恋起通俗文学来了,决定复刊文学期刊《紫罗兰》。

张茂渊听了黄岳渊一番介绍,知晓周瘦鹃是颇有些来头的,便将介绍信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得了宝贝似的拿回公寓。一进屋,张茂渊甚是得意地向张爱玲扬了扬手中的信:“周瘦鹃的介绍信,可以让他批看你的稿子。”

“哦。”张爱玲一听是周瘦鹃,只是应了一声。张爱玲之前读过周瘦鹃写的《恨不相逢未嫁时》《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些哀伤小说,单从名字上听来就够矫情了,这不是她喜欢的款。比较起来,张爱玲更关注张恨水这般的有着较为深刻的人性批判的爱情小说。可张恨水这般人已从人们视线里消失得无踪影了,市面上连书都难得一见了。周瘦鹃就周瘦鹃吧,只能凑合一下了。张茂渊不知道内情,心想这孩子可真怪,给她介绍这么有名的人,还有些不相信人家似的。

张爱玲笑了,张茂渊将信塞进她手里,嘱咐着:“记得了,到时候要多说些好听话,人家说什么都是对的,要表现出极尊重的样子才行。”张爱玲点了点头。其实张茂渊的担心是多余了,文人之间的交往,要靠文学作品的相互欣赏,或是心灵交流,只消瞧一眼对方的气度,便能知道是不是行里的人了。文人的沉默和其他行业里的人的沉默,那感觉是大不同的,特别是张爱玲这般经过多年文学训练和积淀的人,周瘦鹃这等文学名宿见了,定会感应得到的。

1943年初春,空气里尚寒,张爱玲捧着手稿和黄岳渊的介绍信,走到一栋洋楼前。张爱玲按下门铃,房门吱呀一声,欠开一条小缝,一个小女孩探出头来,警觉地上下打量她一下:“你要找谁?”

张爱玲恭敬地说:“我叫张爱玲,要找小说家周先生,我这有园艺家黄先生的介绍信。”

“哦,那我问问。”小女孩缩回头,门迅速合上。一会工夫门又吱呀一声开了:“你进来吧。”

张爱玲走进房间,小小吃了一惊。古色古香的客厅里摆着雅致的红木家具,盆景花卉端庄素雅,放置得极到位,镂空的扶手,字画瓷器摆挂的位置既显眼,又没有突出的压抑感,一溜的朱红沙发,茶几上摆一套精美的茶具。整个客厅既透着浓郁的中国传统风格,又有西方客厅的功能。

张爱玲开始好奇起房间的主人,该是什么样气度的人?“父亲在楼上呢,你上去吧。”说完女孩子又好奇地打量了张爱玲一下,便引她上楼了。

一进书房,张爱玲看见一位衣带飘然、气度端和、神色稍有些黯然的老者端坐在书桌后面。书桌一旁置了一盏台灯,燃了一炉香。桌上清洁明亮,规规矩矩地摆放着文房四宝;桌案中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线装书。背后高大的书橱里,装满了线装书。周瘦鹃净手焚香,端庄肃座,是古时读书的礼仪。张爱玲恭敬地站在书桌前,鞠一躬,双手将文稿递过去,也没多说什么。周瘦鹃端详了一下张爱玲,高挑瘦弱的身材,穿一袭十分时尚的旗袍,披肩的秀发落过肩去,人也沉默不语。

“坐。”周瘦鹃先打破了沉寂,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黄岳渊的信已然阅过了,既然是老朋友的亲戚托付,是要给面子的。周瘦鹃不紧不慢地打开文稿,开始问些闲事。

“之前给哪家报馆杂志写过稿子啊?”

“《泰晤士报》和《二十世纪》。”

“哦,是英文报纸和杂志啊,向中国报馆投过稿子么?”

“没有,国文这是第一篇。”

“哦,是这样啊。”周瘦鹃微微颔了颔首,将文稿规规矩矩地铺开,压上镇纸。先阅了题目,很是新颖。

“我母亲和姑姑都特别拜读过先生大作,对先生尤其崇敬。”

周瘦鹃扬了扬笑脸,继续看文稿。

张爱玲静静地坐着,凝神观察他一举一动。周瘦鹃很松弛,向他推荐的人多了,看的稿子也多了,也没在意。不过看着题目和开头蛮吸引人的,欲认真地看下去,于是站起身来,张爱玲见了马上立起身子。

“你的稿子先留这吧,我晚间仔细地看看,写个批语。下星期你来取,如何?”

“好的,那不讨扰了,周先生,我先回了。”张爱玲也怕待时间长了,不善言语的自己在关节上说错了话,惹人家不高兴了。既然有个台阶,马上告辞回家了。

张爱玲走后,周瘦鹃伏在书案上翻阅。一开始便被唯美苍凉的笔触所吸引。字里行间还透出《红楼梦》和《金瓶梅》的痕迹。这时的中国通俗小说,大多以这两本书为范本,能写出这样的味道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然而越向后读越妙。作为一名翻译家,周瘦鹃自然对西方文学很熟悉,尤其是张爱玲的小说,人性批判及西方化风格跳跃在字里行间,看得出这女孩子西学非浅。也是,能给《泰晤士报》与《二十世纪》这些上海较大的英文刊物长期供稿的人,肯定也是有些能力的。

周瘦鹃一口气读完两篇“霉绿斑斓”的香港故事,禁不住拍案而起,他知道自己遇见了“天才”的文章,颔首垂目仔细回味一下文章内容和文笔,禁不住翻回首页,又全整地再看一遍。周瘦鹃拂了拂案子,轻轻摇了摇僵硬的脖颈,拍了下叹道:“好!还是好!”

此时他掩饰不住心中惊喜,眼下正是《紫罗兰》复刊之际,若将此位小才女吸引过来,凭这般悲凉唯美的新鲜文风,定会为刊物增色不少……一个星期后张爱玲再次登门拜访,周瘦鹃极热情地从楼上奔下来,拂着手热情迎接,一杯香喷喷的茶水端上来后,张爱玲觉得这次待客与上次大不同,是上茶和上好茶的区别。

道不同,礼遇自然不同,这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若是小日本子抑或汪伪政府的人来,就算汪精卫亲自登门,周瘦鹃也不一定给什么好脸色看,更别提茶水了,既然将张爱玲视为同道中人,那礼遇自然是不同的。

“坐坐,喝茶,喝茶,这还是从黄先生那里取的上等毛尖。”连茶水都开始充满了浓郁的亲情味,想必文章是没有问题了。张爱玲毕竟出自清代官宦遗少人家,虽然家族没落了些,但多少耳濡目染了些人事的交际。

“哎呀,”周瘦鹃拂了拂掌,顿了顿,考虑一下怎么表达才好,“这篇小说,乍一看文风与《红楼》和《金瓶梅》近似,但故事写法极接近著名小说家毛姆。说说看,你是什么样的创作思路。”

言毕,周瘦鹃很是亲切地倾了倾身子,关切而不失和蔼。“这个故事是我在港大生活的体验,说起《红楼》与《金瓶梅》来,自幼在家父指导下学了些。至于现代的西方小说抑或毛姆小说,爱玲在中学和港大时更为关注。”简洁明快,两句话讲完,张爱玲又开始闭上嘴巴。

周瘦鹃觉得蛮有趣,一般人此时会滔滔不绝,显示下自己文学功力。这位小姑娘却快人快语,两三句话了事。当然,说得多的不一定写得好,木讷无言的人,往往文章要大大地出乎意料,周瘦鹃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不善言辞的小女孩。

在他看来,张爱玲是从天而降,专为振兴《紫罗兰》而来的文学才女,真可谓开张大吉呀。若碰见一般作者,自然要端起架子。但周瘦鹃对张爱玲,根本没想去掩饰一下惊喜之情:

“你看看,这是《紫罗兰》的刊样,我弄了些。”周瘦鹃拿出一叠纸递过来,“你看下杂志的风格,你的小说可否发到鄙刊的复刊号上来?”

“好的,那太感谢周先生了。”张爱玲立即站起身来,原想热情地笑一下,表示自己很愉快地接受,或许脑筋转了转,想起母亲曾让自己“没幽默感一定不要去说笑话”的嘱托,自己笑起来也不一定会多好看,还是没有笑。

张爱玲沉静淡然的表情,让周瘦鹃大为惊叹。气度典雅从容,的确有些大家的影子。他点了点头说:“好,等《紫罗兰》复刊号出版印刷之后,我便将杂志样本送与你看,再探讨些话题。”

“届时还望周先生偕夫人到家中喝茶,我姑姑也十分仰慕周先生。”这是张茂渊在家里交代好的,张爱玲只需背熟说出来就行。

“好的,好的,这样更好。”周瘦鹃爽快地答应了,他对这个木讷沉静的女孩也很好奇,借此机会正好了解一下张爱玲的生活环境与背景,甚好。

一切出奇的顺利,又费了一些礼数后告辞。出了门,张爱玲飞快钻进一辆黄包车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初春的凉气,那凉气徐徐灌入火热的身体后,觉得清爽很多。回想刚才一番场景,现在还有些半梦半醒的。

“去哪里,小姐?”黄包车夫等了稍许,回头问。

“哦,去赫德路192号的爱丁顿公寓。”张爱玲答了一声,瘫靠在椅背上,用手中的皮包凉敷了一下额头。

回家后,张爱玲向姑姑前前后后细学一遍。两人兴奋地拥在一起大叫,热切盼望着这一天。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写英文稿子,过着淡然如水的公寓生活,淡得好像一切事都没发生似的。五月的艳阳天,不经意就来了。电线上呢喃的燕子,挤成一团喳喳喳地乱叫。张爱玲推开窗子,满眼的绿撞进来,天上的云也呆呆地、一丝不动地盯着她瞧,远处眺去,通透的空气里还带了些青色,有一丝丝的煤烟味,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了——机械化大上海的味道。隔着一片洋楼,远处能看见几根黑色烟柱子直直地钻上了天,这些现代场景即便是在香港也不多见。

张爱玲思路徜徉着,墨绿色电车也打着电铃从楼下慢悠悠地经过,那是刚从电车厂出来,正欲走向大街远处的电车。

“稿子兴许刊出来了,不知道会怎么样,下午周先生就要来做客。”张爱玲忐忑了一下。张茂渊凑过来拍她一下,笑眯眯地说:“有姑姑呢,你还不放心?”

张爱玲呆呆地望着姑姑,内心涌起既自然又突然的异样感觉。下午,门铃准时响起,张爱玲打开门歪着身子向外探去,只周瘦鹃一个人站在门口。寒暄了一下,原来是夫人有恙在身,只好一人前来。张爱玲马上将周先生迎进室内,毕恭毕敬地请在座位上。片刻,张茂渊端进茶水来。周瘦鹃这样描述道:

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俱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和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张女士又拿出一份在《二十世纪》杂志中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来送给我,书里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插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我略微一读,就觉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不深深佩服她的天才。

姑姑显然比侄女要健谈一些,尤其对园艺颇有些见解。她还回忆了之前与张爱玲母亲的事。原来张爱玲母亲也是《礼拜六》的忠实粉丝,对“哀情小说”爱不释卷,还给周瘦鹃写了信,劝他不要再写下去了,免去感情投进书里,去受那一份不该受的苦楚。

周瘦鹃呵呵笑起来:“记不得,还有这样一封信!”

1943年5月,张爱玲的“两炉香”在《紫罗兰》杂志上燃烧起来,周瘦鹃专门为这篇文章写了荐文:

如今我郑重地发表了这篇《沉香屑》,请读者共同来欣赏张女士一种特殊情调的作品,而对于当年香港所谓高等华人的那种骄奢**逸的生活,也可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

周瘦鹃喜爱“两炉香”,是他作为文学鉴赏家的品性使然。他喜欢张爱玲中西兼得且完美融合的文学风格,它区别于极端的中式或西式的文学风格。另外从周瘦鹃内心讲,他的哀情小说里讲述伤感的爱情故事,只是人和人性的一小部分,继续走下去,他的文学道路已经很狭窄了。然而张爱玲的爱情故事,涵盖的人与人性更全面、更具体、更细化,文学的道路将更宽,更具有划时代意义。因此周瘦鹃虽然自己无法写出张爱玲那苍凉而黯然的故事来,但他作为现代文学的先导者,有这样的胸怀和能力,去发现张爱玲及其他的作者。能站在中国文坛的高度去考量一个人及其作品,周瘦鹃足配得上文学家这个称号了。不过,不得不提,黄岳渊这个亲戚作用也很大的。

随着“两炉香”的刊出,张爱玲也如“小荷才露尖尖角”般,在上海文坛露了一把小脸儿。那独特的文风虽然没让她一下子红火起来,可对当时的文化孤岛——上海文坛的震动却不小。刚刚复刊的《紫罗兰》杂志虽然也未能一下子火遍上海大街小巷,可凭借周瘦鹃的威望,还是在文学界先放了一把火。许多作家或报馆、杂志社的编辑纷纷猜想,这么悲凉而沉稳的文章,作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张爱玲一进文坛,那清冷至极的文风开始席卷上海。

7月,张爱玲又在上海《万象》刊出了《茉莉香片》。

《茉莉香片》依然续承悲哀的语调,讲述了言子夜与冯碧落缠绵哀伤的爱情故事。由于封建家庭门第观念,冯家拒绝了言家,让一段生死爱情落空。冯碧落嫁给聂介臣后忧郁而死,而言子夜成为香港的大学教授。机缘巧合,聂介臣的儿子聂传庆成了言子夜的学生,与言的女儿言丹朱是同学。抑郁寡欢的聂传庆见言丹朱幸福的家庭,心里不由得升起偏执的嫉妒。聂传庆心想,自己本该和言丹朱一样,成为言家幸福家庭中的一分子。这一切全是言丹朱的错,全是她顶替了自己。他经常被“无名的磨人的忧郁”折磨着,“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开始在自己的心里绞动了。”

8月份刊出的《到底是上海人》,文风清亮,娓娓说出上海人那些平实自然还有些小心机的品质。大上海风土人情跃然纸上,好像进了一幅绢画,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透着灵动的生活气息,展现出了不完美的、却可爱的上海人。这篇散文优美风趣,柔和灵跃,极尽了上海人的好,大概算张爱玲初入文坛写给上海人的致敬词了。

说到张爱玲这两篇文章,不得不提上海《万象》这个刊物。该刊也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掌控的“敌伪”刊物,曾因两次发表反日亲共的文章被停刊,1942年8月复刊。复刊时,中共地下党组织曾向文学评论家王元化发出邀请,请他组织上海作家向《万象》投稿。

然而张爱玲究竟是如何与《万象》联系上的没有史料记载。有人说是该杂志主编袁殊读了“两炉香”后,驱车来张爱玲的公寓,亲自登门约稿的,但此说法未得证实。不过《万象》让张爱玲红遍上海滩却是不争的事实。另外著名翻译家傅雷批评张爱玲的文章,也没有在《万象》上发表,而是刊在了《杂志》上。同年,《万象》刊出了胡兰成的《评张爱玲》的文章。发表汉奸的文章,也是《万象》杂志社地下党组织为了保全自己的斗争策略。但另有史料认为,《万象》极其青睐和推崇张爱玲的作品,也认为她清丽与明净的文风达到了鲁迅凄厉无情的揭露效果。

另外1943年的上海文学界处在真空状态,不仅看不到茅盾、巴金、老舍这些大家的文学作品,通俗小说作者张恨水等也消失无踪了。柯灵说,上海沦陷后,还留下文学前辈在此隐居。譬如郑振铎,隐姓埋名,典衣缩食过日子,以此举挽救“史留他邦、文归海外”的大劫难。日本侵略者和汪伪政权也与新文学传统一刀两断了,这时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作品粉饰太平,是求之不得的事。至于给他们什么,自然不会计较的。山高皇帝远,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

作为《万象》杂志的主编,柯灵也用他敏锐的文学触觉发现了《紫罗兰》上“两炉香”的价值。此时他刚接手《万象》杂志,要挑选些政治上中性、还要有一定艺术价值的文章来发表,进而避开日本人的视线。张爱玲的小说很符合这个条件,不过周瘦鹃的《紫罗兰》也刚刚复刊,此时请他引见会有挖墙脚的嫌疑,柯灵颇觉为难。正在柯灵为张爱玲的事情发愁时,张爱玲却寻上门来……

7月,张爱玲在上海福州路昼锦里附近一个小弄堂里停下,敲开一间厢房。骄阳像发了疯一样,躲在屋子里的人只消一露面,便一身灰汗。人单是坐在办公室里,便需不停地摇着大蒲团扇子,将热乎乎的风扇过来扇过去,望梅止渴般消些热燥。张爱玲敲开《万象》编辑室的门,几个正在伏案疾书或死盯着稿件看的人,抬起眼镜仔细打量着张爱玲。编辑室来了时尚的妙龄女郎,男士们自然要分心。

“我找柯主编。”张爱玲轻声轻语地说,开门的人忙引见。

“你是?”柯灵看着张爱玲,面露疑问。

“我是张爱玲,最近写了篇小说,希望柯主编给些指导。”张爱玲依然轻声软语。屋子里,只听见电风扇“呼呼呼”地吹,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她,张爱玲略微有些慌乱。

柯灵摆了摆手:“干活,都干活。”旋即吩咐人给张爱玲弄些茶水来。张爱玲递过纸包说:“这便是新作,希望柯灵主编审阅指导。”

柯灵接过来:“坐,坐,坐。”边让着,边取出文稿来。

张爱玲有了上次见周瘦鹃的经验,满以为先放下稿件,寒暄几句便告辞,过几日再来取。柯灵却只顾着盯着稿子看,中间只是劝了劝茶,便没言语了。直至阅完,柯灵像捡了件宝贝,歪着头撇着嘴地盯着稿子,轻轻拍了两下桌案,叹了一声:“好!真的好!”

这时有人从桌子里面站出来,抢过稿子,几个人趴在桌子凑一起上看。这让张爱玲有些茫然了,回头看了下,只见那几个人头对着头研究,不时还小声议论。柯灵没去管,只是说:“张女士的文章很独特,之前也拜读过张女士的‘两炉香’,写得深刻,写得深刻。”

“柯主编过奖了,爱玲却不敢当。”

“敢当,敢当。《万象》杂志也刚刚复刊,张女士将小说投到鄙刊如何。”

张爱玲抑或想,稿子已被抢了去,不投也要投了。可话说回来,投向《万象》这样好的杂志,张爱玲当然欢喜得不得了,尤其柯灵率真的性情,与周瘦鹃相仿的一些老学究比较起来,坦诚,直接,也热情。张爱玲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次见面后,张爱玲便与柯灵结下深厚的友情,柯灵被捕时,还是张爱玲托胡兰成出面,救了他。这是后话。

之后,张爱玲的小说宛如杨絮,飘得上海满是,连最边角的地方都在谈论张爱玲。1943年,张爱玲在《紫罗兰》上演“两炉香”的好戏后,又在《万象》《杂志》《古今》《天地》这些知名杂志上发表了《倾城之恋》《金锁记》等十多篇文章。

张爱玲的文学宣誓:

《西风》三周年纪念征文里,发表张爱玲的《我的天才梦》,这是她第一篇用来敲门的文学作品。文章结尾“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句话,被广为传颂。这也是张爱玲的文学基调。《我的天才梦》也是她生活和文学思想的表白,或说是宣誓。继《我的天才梦》之后,张爱玲“两炉香”和《茉莉香片》的文学态度就更为明显和成熟了,即以独特的女性视角,苍凉、深邃、尖锐的笔触,华丽阴郁的风格,挖掘社会剧烈变革时代的人性故事,揭示封建遗少、富商**奢、沉沦的人性。这个态度,无疑是新旧交替时代背景的上海人们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