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月,淌出“柔和的眼泪”(1 / 1)

张爱玲传 彭志刚 2517 字 3个月前

1936年张爱玲临近毕业,传来的好消息是母亲回来了,而不好的消息,是母亲居然还领回个美国男友来。事情总是无法完美,张爱玲抑或会感叹:生活就像天上的月亮,今天缺了一角,明天又缺了一角,好容易盼来个圆满的,第二日还不是变得残破?再去纠结也没有用,莫不如趁那圆满时,好好欣赏一番。

张爱玲这样的心境是无奈的现实磨砺出来的。毕竟生活里把握不住的太多,磨难不会因为谁长得帅就不光顾他了。“把握住当下,不放弃未来”,这话不假,可未来会究竟会长成什么熊样子?恐怕没有人能说得准。张爱玲要把握的,只是眼下自己心爱的文学和学业。在文学方面,她最感激的要属汪宏生先生了。在那个灰扑扑的中学时光里,要挑选出难有的一丝亮色,怕只有汪先生对她文学上的鼓励和帮助了,也是他填补了她没有母亲的伤感日子。

1937年,张爱玲要从圣玛利亚女中毕业了。这件事让她很开心,每个孩子都有向往长大的情结,特别倾慕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潇洒而过的身影。而且对张爱玲来说,那段黯淡的少年时光也实在难熬,该到自己化蛹为蝶的时候了。她感觉自己的翅翼渐渐丰满且成熟了,该到了告别支离破碎的少年时光,向那间发着霉味的、空****的房间说再见的时候了,这该是多么痛快淋漓的感觉。她写道: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张爱玲决心尽早开始她的人生计划,离开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地方。张爱玲先是挑选了一个吉日,认真准备了见面后如何说,然后,走近父亲的烟室,鼓了一下勇气便冲进去。一进屋,让迎面扑来的一股浓郁而焦煳的香味儿呛了一下,她慌张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她的演讲:“我要去英国留学……”《私语》写道:

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张子静的《我的姊姊张爱玲》里提到:

母亲为了姊姊出国留学的事,一九三六年特地回上海来了。她托人约我父亲谈判姊姊出国的问题,父亲却避而不见。不得已,才由我姊姊自己向父亲提出的。

此时张志沂经济上虽然情况好转,但是两人吸烟土,开销还是很大的。加上他只知贪图享乐、爱摆阔气、败家能力一流,靠房租地产收来的银钱出手也极快,让他拿出一笔留学的钱来还是要费点周折的。继母孙用蕃又当家主政,精于打算的她势必要用些枕边语来阻止。

还没等进一步争取,留学计划就被战争破坏了。1937年8月日本人开始进攻上海闸北,血红的弹痕划过天空,落在那昔日繁华如梦的上海。人们开始惊慌地蜂拥进租界,舅舅黄定柱一家也从芜湖逃难过来,住在淮海中路993号的伟达酒店里。这时张志沂一家住在康定东路老宅,临近苏州河。每天都能听到炮弹的呼啸和爆炸声,灰突突的逃难者拖家携子路过门口,成群地逃向租界,一片混乱。黄逸梵这时也同弟弟住在伟达酒店,还派人来将张爱玲接过去。

张爱玲在父亲那儿受了挫,到伟达饭店时情绪也很低落。要么静静坐着,侧着脸看人,给人画素描;要么跑一边用笔戳在下颌上,冥思苦想自己的小说。偶尔也会和表姐妹们一起逛逛街,吃一些老大昌的馅饼或小吃,抑或与姐妹们一起缩着脖子伫立在商店橱窗前,赏玩里面五光十色的衣服。

在伟达饭店住了两个星期,张爱玲便返回家。继母一见面,立即板起面孔劈头就问:“这么久,干吗去了?怎么你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和父亲说过了。”张爱玲头一偏,干脆不去见她那张愤懑扭曲的脸。

“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我么?”说完一巴掌打过来。张爱玲本能地想打她,被两个老妈子拉住了。继母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

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楼去了。

张爱玲在《私语》清晰描绘当时场景,与弟弟张子静在其《我的姊姊张爱玲》里描写的出入不大。部分细节诸如“姊姊用手去挡,后母却说姊姊要打她……幸亏老用人何干拼命拉住父亲,姊姊才没真的被她打死”等内容,写得要比《私语》里父亲的角色更暴力和不通情理。

当然,笔者并非真的会去考证这一细节,这件事上子静也同情姐姐,姐弟俩对“棍棒底下出孝子”这类扯淡的话深恶痛绝。在封建家庭男主人的**威下,姐弟俩的命运显得如此卑贱。倔强而独立的张爱玲跑进浴室里,看自己脸上、身上的伤痕,准备立刻报到巡捕房去。这时的张爱玲更像是一只被关在笼里的愤怒小鸟,恨不得一头将张家紧锁的铁门撞碎,她用力踢砸这个困住自由的牢笼……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弱小身躯与坚固的高墙相比,单薄而无助。

张爱玲只好回到黑沉沉的宅子,父亲气炸了,抓起一只青瓷瓶子向她头上掷过来,略微偏了偏,碎了一地青瓷。一阵不堪的羞辱后,父亲便怒冲冲地上楼去了,只留下屋子中间呆呆伫立的张爱玲。用人何干流下衰老的眼泪说:“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这时张爱玲才觉出满腔的委屈,气涌如山地痛哭出来。这惊动山云的哭泣包含了生来每一次遭受歧视的耻辱、每一次感触命运的不平……

何干却甘于这样的歧视,她比张爱玲胆小,担心得罪父亲会苦一辈子。恐惧使她心甘情愿地匍匐在父亲的**威下,甚至当他思想上的帮凶。

于是张爱玲宁可一个人哭,她躲在楼下空房子里哭了一整天,连空气里也夹杂着咸咸的潮气。晚上,在红木炕**悲恸地睡了。

何干还是担心张爱玲的,请姑姑说情。姑姑告诉了黄逸梵,黄逸梵当然不好出面,但弟弟黄定柱与张志沂交往还好,就托他与姑姑一起去说情。两人刚进屋,后母便冷笑地说:“你这姑姑,是来捉鸦片的么?”张志沂摔下烟枪,跳起来就打,也不容她辩解。姑姑脸上顿时流下血来,眼镜也碎在地上。舅舅连声说:“他疯了,他疯了……”便拉着姑姑去看医生。张茂渊回身发誓道:“以后绝不踏进你家的门!”

张子静谈起这段场景时说:“姑姑和舅舅本来是替姊姊说情,顺便提一下姊姊出国留学的事情。”

闹哄哄的局面终于结束了,那乌烟瘴气的卧榻上,孙用蕃诡异地说:“既然人也得罪了全了,不如将他们都打骂得服服帖帖,弄怕了才好。若服了半拉子软,这帮子人定会接着惹出事端来,到时白白出了学费不说,还会没完没了地找到头上来,是极麻烦的事。”

只顾自己欢快、浪**的遗少张志沂,阴险狡诈、挑拨是非、踩压家人的孙用蕃,这两人结合起来,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自然是要坏得不能再坏了。

果然,第二天张志沂拽起张爱玲,一把将她扔进空房子里软禁起来,还恶狠狠地威胁说:“你若再惹事端,必要用枪打死你。”还下了令:“除了何干,剩下家里任何人都不许和她说话。”

张爱玲蜷缩在阳台上,看着那间生养自己的房子在黑暗中扭曲起来,青白的墙壁癫狂般压向自己,惨白的月光流进来,寂静地淌着银亮的血液。黑暗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脚踝,恐吓般狞笑着。此时,张爱玲深知父亲绝非是要杀掉自己的肉体,而是要消灭她渴望自由的灵魂。只消关她几年,那展翅欲飞的思想便会萎缩!张爱玲突然涌上一阵阵瑟瑟的寒意,绝不能在这阴暗的角落里枯萎掉!她要逃离!

她紧紧攥住阳台的栏杆,似乎要攥出水来。张爱玲内心的委屈化成满腔的愤恨,这世界也变成黑暗里鬼魅的森林。一阵狂躁的风扫过后,一簇簇可怕的黑色影子扭曲着发出阵阵狞笑,她甚至盼望一架飞机炸开这座幽暗的古墓,自己的灵魂也将会在烟与火里升腾。而归宿,便是那寂静的、蓝色的月亮!

愤恨和委屈后,张爱玲开始沉静下来,计划逃跑。开始想借譬如小说《基督山恩仇录》里爱德蒙·唐泰斯的越狱伎俩;或者用《三剑客》里侠客们灵活机智的身手逃脱;再不然学《九尾鱼》里,将被单子结成绳子的那样跑掉。可这所大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院子里,要翻过墙才行。若借着墙边的鹅棚爬上去,吓醒了那些爱追着人啄的大白鹅,呱呱地叫起来肯定会惊到家中的巡警来,也是行不通。

张爱玲站在阳台上张望,计划着逃跑路线。她发现这个院子里唯一高大的要数那棵白玉兰了。上面盛开着一团团大白花,黑夜下像脏兮兮的绢帕,一簇簇地扎在树上,垂死般绽放着,既丧气又邋遢。若不是寻觅逃跑的出路,怕是这辈子都发现不了——这院子里还生活着这样一棵死气沉沉的花树。

既然想要逃脱,身体须强健才行。张爱玲每日都会边练习健美操,边四处寻机逃脱。但是没多久,一场严重的“痢疾”打消了她的计划,这一病就是半年。张志沂不给她找医生,也不抓药,亲眼看着她慢慢地消瘦下去。张爱玲每日躺在**,看窗外透蓝透蓝的天,看对面门楼上的那几根草——由深绿变浅黄、由浅黄变成深黄,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了。张爱玲躺在**默默地想,或许自己是真的快要死了,即便是死了,也还是会被埋在这个院子里,一辈子都甭想出去,这怕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件事了。

即使病得连呼吸也像抽丝一样了,张爱玲仍细细听着大门的开关声。每一次拉开门闩时“哐哐”的响动,煤渣甬道“沙沙”的走路声,张爱玲都仔细辨听着,去感觉那时间间隔的长短。或许现在自己病得要死了,他们会疏忽一些,若是自己剩下半条命能够跑出去,也还是划算的。想到这儿她不禁咧了一下嘴,可最终还是没笑出来,没力气了……

何干看着心疼,跑去找张志沂:“这样下去,小煐怕是会死的。”

张志沂不屑,继续抽他的烟土。

“女儿真要死在父亲家,又是有病不医死的。这家业大、人多嘴杂的,传出去老爷您怕是抬不起头啊。到时黄太太找上门来要女儿,您又该怎么招架?治不治老爷您拿主意,可先说好了,女儿死了不关我的事儿。”

张志沂听到这,干瘦干瘦的手抖了一下,烟土差点掉到地上。他凝思了一会儿便转身翻箱倒柜,不消片刻便拎出针管和药剂来:“走,我给她打针,记得一定不能让太太知道,晓得了怕是要发大脾气。”

张志沂打过吗啡,也晓得一些注射,给张爱玲打了几针抗生素后,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何干欣喜若狂,每日调理些膳食,张爱玲终于康复了。

何干见她好转,偷偷与黄逸梵通了电话,回来与张爱玲学话儿说了一遍:“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

当时虽然被禁锢着,渴望着自由,这样的问题也还使我痛苦了许久。后来我想,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是最后几年的求学的年龄反倒被耽搁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

张爱玲去意已决,刚刚能扶起墙走路便计划如何逃跑。从何干那得来家里的巡警换岗的时间后,夜半,拿望远镜盯着,见黑漆漆的煤渣路上没了人迹,便摸着墙走到铁门边,悄悄拉开门闩,只开了个门缝,便溜了出去。

冬夜一片寒峭,月亮斜挂在墨黑的空,边瑟瑟发抖边流出柔和的光来,淌得满街道都是。这是多么可爱可泣的土地呵,张爱玲急急地走着,每一步都像一个响亮的吻,直至发现一辆黄包车。

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真是发了疯呀!随时可以重新被抓进去。时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

张爱玲回母亲这后,弟弟子静也跟过来,夹着一双用报纸包的篮球鞋。母亲劝他回去,可他执拗地不肯。母亲只好耐心解释:“要听话,负担你姐姐的生活和学业已经吃紧得很了,不可能再养得起孩子了。你是家里的男人,以后张家自然要你顶门户的。姐姐不同,你父亲看不上她,即便张志沂以后吸毒死掉了,也不会给她半分毫的。”

弟弟哭了,姐姐也哭了,黄逸梵却很冷静。后来他到底还是走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何干也回皖西老家了。张志沂认定她是张爱玲逃跑的帮凶,重重责骂了她,何干拾掇拾掇东西,不伺候他了。临行前她还将张爱玲小时候用过的、玩过的小玩意偷偷运出来,给她做留念。还告诉她,那姓孙的女人自当人已死了,将她所有物件儿和衣服都送了人。

“分了也好,留在那里的,都沾着死灰气。想还给我,我还不要呢。”张爱玲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