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心理让张爱玲更不喜欢与人交往了,基本上不与父亲和继母说话。遇事极敏感,此时她也只能用冷漠的外壳来保护自己脆弱的心灵了。假期里的一天,她去舅舅家玩,吃午饭时舅舅见她衣服实在太破旧,就关切地问:“不然让你舅母翻出几件衣服来穿,如何?”张爱玲没吭声,只是假借端起碗扒拉饭来挡住面庞。可那委屈的泪花在眼睛里直打转儿,控制不住似的。舅妈也跟着伤起心来,瞧了一眼舅舅,那眼神里好像是说:“没妈的孩子真可怜啊。”是呵,天下的母亲,哪个不喜欢将自己女儿打扮得像朵花一样?
1934年在张志沂第N次结婚后,张爱玲写了《理想中的理想村》《后母的心》《摩登红楼梦》。这三部作品均未发表。青涩时光里的张爱玲,更多时间是关心自己的文学梦,喜欢一个人、戴着一副淡黄色镜框的眼镜,静静坐在角落里看书,随性朴素的衣服随着吹进窗子的阵阵微风轻轻飘摇起来,看书时那神色里还透出一股子肃穆的书卷气,那表情仿佛是古代一位帅气的女才子,透着阅读万本藏书后才得来的自信。青春期少女多愁善感的情怀全然释放在文字里。放寒假时她还模仿报纸的样子写了一张副刊,介绍家里的杂事和趣闻,还配了漂亮的图画,看上去像模像样。张志沂见了也得意,有亲戚朋友来做客时还得意地拿出来显摆一番:“看,这是小煐做的。”
少年时的张爱玲,文学才华在学校里体现得更明显。对她影响最大的要属国文部的主任汪宏生了。作为新教育倡导者的汪先生,他的国文教学区别于之前聘来的那些清末老举子,他第一堂课给大家出了《幕前人语》和《学艺叙》两个作文题目。这与之前的准八股文有着天壤之别,着实给课堂带来一缕新鲜之气。
汪先生在黑板上潇洒疾书,写出题目后解释说:“诸位学子,《学艺叙》是要大家将诸如学钢琴、唱歌的感觉和想法写下来;而《幕前人语》也是将我们看过影片的观后感叙入纸中。大家写作时,要贯入自己的思想才最好。若有其他想法,大家亦可自由命题和发挥,但写无妨。”
丢掉古老的束缚,学生自然开心得很,一个个跃跃欲试。可几千年陈腐的文法已深入骨髓,岂能说丢就丢的。至于谈及思想更是无从下手了。什么是思想?怎么去畅快表达?这些都是难题。汪先生看着大家眉头紧锁地埋头戳着笔、不知如何下笔的纠结劲儿,就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他自然晓得,那些根深蒂固的旧东西不能在一朝一夕里被摒弃,因此在批阅作文时也没灰心,只是认真逐个批阅,耐心指出其中错误。翻着翻着,看见一卷题目为《看云》的作文写得颇为靓丽,词句工美,笔触清丽,的确给自己眼前一亮的感觉。再一看署名,是张爱玲。
汪先生顿了下笔,仔细回想了一下张爱玲,奈何教学时间太短,没留下太深印象。
文卷批阅完毕。上课点评那日,汪先生开始唱名领卷。
“张爱玲。”话音刚落,末排一位高大瘦弱女生站起来,汪先生认真看了她一眼,只见女孩儿面庞清秀却透出一点呆滞,穿了一身宽袖的旗袍,与卷发窄袖打扮的入时女孩儿相比,给人灰突突、静悄悄的感觉。
汪先生扬了扬手中的文卷说:“这批作文里,只有爱玲同学才称得上是用思想写文章。诸学子的文章,怕是还没挣脱老套子束缚,虚假不说,味如嚼蜡。”
学生们纷纷望着张爱玲,眼里有赞赏与羡慕,还有些小嫉妒。
张爱玲依然呆滞地望着汪先生,汪先生自顾自地将她文章朗诵了一遍,然后含笑地将文卷交回爱玲手里。
张爱玲的范文确实起到很好的效果,开拓性的写作思路很符合思维跳跃、不喜欢受约束的青少年口味。从此之后,学生们开始注重作文选题和命题的自由性,少了八股文朽气,多了自由呼吸。写作形式也从原来死抄书、写经典的八股文遗风,进化到小说、诗歌和剧本这些现代文学形式上来。当汪先生批阅这些闪烁着缤纷思想的作文时,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但这些文章与张爱玲的文章比起来,还属小品。在这之前,张爱玲也在校刊《风藻》上发表过作品。其中小说《不幸的她》就将一位年轻清傲的“她”写得如泣如诉,绵绵愁思铺满了斑黄的纸张,俨然出自成熟而深沉的作家之手,编辑还特意注明这是出于初一年级小女生之手。而她的散文《迟暮》里,华美的词句更是一字一泪。写到“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又说不出的、颤动的口”时,寥寥几笔,将一位青灯下诵经女人的悲恸之形生动地描写出来。一只枯黄烛火下,映出那韶华渐逝的“她”孤伶而感伤的影子,一副异常凄美的画卷跃然纸上。
归纳起来,张爱玲这两篇文章里,瑰丽的文字中透出沉闷、苍凉和无奈的气息。这与她遭遇家庭变故,以及灰暗的心境有关。而能用这么全面具体、敏锐和灵动的感觉写出来,那不得不说是文学天才了。张爱玲的文学天才并非只体现在深沉、老成的文字语言上,其表述的观点和思想也让人叹为观止。譬如在《论卡通画之前途》一文里她就敏锐地说出:“卡通片是二十世纪艺术女神赐予文艺的另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我们应全力培植她,为人类艺术发展史填上灿烂光明的一笔。”卡通片体现出电影艺术无限的想象力、表现形式和丰富的内容,是实景拍摄的影片技术和艺术表现上难以达到的,之后的电影艺术发展,也充分印证了张爱玲这一观点。
当然,喜欢卡通片也是张爱玲少年天性使然。但至少她看到了那充满想象力的卡通影片的未来发展前景。
此后的张爱玲小说,词句越发瑰丽,笔痕也越发老辣、沉静和苍凉。在汪先生眼里作文首推张爱玲了。另外,为了让学生们更钟情写作,自由发挥,汪先生还创办了课外活动刊物《国光》,张爱玲是他心目中最佳的编者人选。可张爱玲本来不是爱凑热闹的女孩子,她只是答应可以投稿子,却推掉编者一职。在汪先生刊物上,张爱玲先后发表了几篇作品,以1936年的散文《秋雨》、1937年的《牛》和《霸王别姬》三篇为最佳。散文《秋雨》以华美的辞藻描写了一个被秋雨冲刷过的暗黑与肮脏的世界,意境感十足。文章结尾用点睛之笔写道:
雨,像银灰色黏濡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整个秋的世界。
另两篇文章则一如既往的苍凉风格。《牛》讲述了禄兴娘子失去自己所有一切的故事:先是农家的**——自家的一头肥硕而壮实的牛被牵走了;接着她那只分量十足、亮晶晶的银簪子被卖掉了;再后,忍饿受冻攒钱买的小鸡也被当成借牛春耕的租金;最后,禄兴在耕田时也被牛顶死了。文章结尾,有着棕色柔驯眼睛的禄兴娘子“哭着打噎,她觉得她一生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里渐渐飞去”。“缺少吱吱咯咯叫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张爱玲的小说《牛》,最出色的远不止女主角那冰冷无依的悲剧结局,而是通过一段精短而撼动人性的情感小故事,将一幅极具现实批判性的农村音画场景尽情展示给读者看。虽然这抑或并不是张爱玲写作初衷,但这个小说故事,在当时中国那种农耕文明的社会里的的确确太普遍了,仿佛随手一拾便可掬来。且在贫瘠的土地上,这般充满无限忧伤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却极少有人去关心他们的命运。因为这些农民实在太卑微了,卑微得就像车辙里的车前草,匍匐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任由人踩马踏。若单纯将《牛》与《霸王别姬》相比,笔者认为在那个时代前者更具价值。
《霸王别姬》,则描写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这也符合在那个思想剧烈变革的时代里,青年男女对纯真爱情的向往。《霸王别姬》成功之处在于,张爱玲以话剧般高亢的心理描述,宣誓了虞姬只是为爱情而亡,而不是为男人而死。这占据了那个时代高度的爱情婚姻观不禁让汪宏生拍案叫绝。原文充满想象力的描写也体现出浪漫与唯美的风格,堪称中国哥特式心理小说。
原文写道:
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生命的冠冕……
张爱玲以心理活动来展示虞姬,当她虞姬预计到自己未来阴暗的爱情结局时,下决心为眼下热烈的爱情殉情。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鞘。”
在之前的文学和舞台艺术当中,虞姬总被作为男人及战争牺牲品的形象,用殉情来表示她忠贞不渝。张爱玲的《霸王别姬》,以大段心理活动为铺垫,阐述虞姬的殉情,只是为眼下她与楚霸王的这段炽烈爱情画上句号,而不屑以依附这个男人,来换取高贵而孤独的“贵人”称号。在那个夫唱妇随的时代,张爱玲的爱情观无疑是符合时代思想变革要求的,也是超越时代的进步之举。
汪宏生称赞这篇文章堪比郭沫若的《霸王别姬》,给张爱玲很高评价。从她发表的几篇作品看,她无疑是文学艺术里的小精灵。然这个小精灵记性不是很好,张爱玲还有一贯的拖沓和懒散作风。汪先生催交作文时,她经常回答“我忘啦”。一次汪先生又来催促,张爱玲颇为难为情地说:“我……”“忘啦。”汪先生接上茬。不久后,张爱玲将文卷交给汪宏生,便是这篇《霸王别姬》的上半部分。
沉默寡言的张爱玲也有反叛和顽皮的时候,她还匿名写了两首风趣另类的小诗投给《国风》,第一首用来调侃学校姜适君老师的:
橙黄眼睛翠蓝袍,步步摆来步步摇。
师母裁来衣料省,领头只有一分高。
第二首写得要略微尖酸一些:
夫子善催眠,嘘嘘莫闹喧。
手袖当堂坐,白眼望青天。
汪宏生见到这两首小诗,便猜出是张爱玲所写。提倡自由风的汪先生对文学的限制很少,而且用一些诙谐另类的风格充实一下《国光》杂志也是好事。更何况,幽默和调侃的风格是文学语言的高级形式,若没有个经常熟写的笔感和天赋是写不出来的。汪先生决定发表这两首小诗。然而刚刚刊登出来,就招惹来了大麻烦。姜适君老师人如其名,随和大度,看后雅然一笑便毫无介怀了。然而后一位先生却不依不饶地将此事告到校长那里,教会校长还是一位极严肃的美国人,问清状况后一定要对写诗的人裁施惩罚。被调侃的教师一看校长动了肝火,怕较起真伤了和气,大家也会笑他太小气,只好摇摇头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也不去追究了。
青春少年时期的张爱玲很反叛,究其原因,是内心深处郁结着父母那冰冷而失败的婚姻阴影。她对同学们有毕业后立即结婚的想法也颇有微词。张如瑾就是例子。她是在圣玛利亚女中里张爱玲唯一佩服的女才子。两位女孩迷恋上当时最流行的两位姓张的作家,张恨水和张资平。张恨水是民国鸳鸯蝴蝶派名家,被现代文学史誉为现代通俗文学第一人,此时他已经发表了《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等风靡大江南北的小说;而“创造社”奠基者张资平也有“恋爱小说家”之称,被视为中国言情小说开山之人,不过他也是在日伪政府里任过职的文化汉奸。
这两人风格迥异,但就作品而言,张恨水题材更广泛,更具社会人文价值;张资平的恋爱小说,则被那时代里自由恋爱的青年男女所热衷。然而张爱玲对爱情是极不信任的,尤其瞧不上小说里金童玉女式的男女主角一起演绎死缠烂打的恋爱故事,好像除了哭哭啼啼爱来爱去就没其他事可做了。她以为张资平小说既轻浮又无聊,远不及张恨水小说那般波澜壮美,见地深刻。张如瑾与她观点全然相反,她说张恨水的人性主题宽阔的小说显得很俗气,连带着也认为内向木讷的张爱玲根本不懂爱情,两人经常会有些小争吵。又过了些日子,张如瑾写了长篇恋爱小说《若馨》,虽然因为战争原因没能出版,但她还是印了几百册送给同学们看。张爱玲的书评里写道:
这是一个具有轻倩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惟其平淡,才能够自然……假使再多费些气力去烘托暗示,一定能更深深地打入读者的心。
张如瑾写完这部小说后不久,便结婚了!望着消逝在文学视野里的才女,张爱玲对传统婚姻泯灭女性才智的行径更加痛恨。的确,封建的男人主导的传统家庭,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秋雨》一般,那家庭外表看上去华美异常,里子却肮脏而龌龊,压抑人性。张爱玲对张如瑾结婚的事极不理解,郁闷地在毕业调查里写道:“最恨一个天才女子忽然结了婚。”
在学校里除了文学,张爱玲最喜欢的还有绘画。她对绘画和颜色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尤其喜欢古法的颜色配系。有一段时间,她的理想是要成一名卡通画设计师,上课时她也离群索居地坐在后排的角落里,静悄悄地画素描,来打发上课无聊的时光。在素描里,既有讲台上正襟危坐、喋喋不休的老先生,也有不经意飞进教室的一只花蝴蝶、认真听课的同学们。斜进教室的阳光打在她们清秀的面庞上,灿烂得一塌糊涂。
在张爱玲笔下,素描里的那些简单的肖像宛然是一条条心灵痕迹,线条要么曲折和涩重,要么轻盈起伏。多年后,或许当她再一次将这些生活色块组合起来,满满地摆在心底时她会惊诧地发现,在自己曲折的人生里,还有这么美好的一幅校园时光画。虽然这画就像教室里那副蒙娜丽莎,矜持的微笑让人抓也抓不住,宛如自己远行的母亲。
是呵,即便最伤心的少年,青春也会有闪光。虽然当时是不会被发现的,可这些光斑会刻在成长的日记里,多年后再翻阅,读到这段时你会忍不住流下泪来,毕竟它太过珍贵了。
这时期给青少年阶段的张爱玲心里留下难以平复的阴影。心目中偶像母亲的离去的影响是很大的。父亲张志沂就更不用说了,一如既往地浪**不羁,控制不住地吸毒、娶姨太太,家境宽裕时更加过分。除了这些伤害,还有穿衣服这些在生活中再简单不过的事,这不仅仅造成张爱玲当时物质上的不满足,长时间的心理压力的蓄积形成的伤害也是极大的。张爱玲说,自己后来喜欢讲究衣饰,总以奇装炫人,这也是少女时代后母赠衣造成的一种特殊心理压力的结果,以致后来一度成了衣服狂。
另外是学琴,张爱玲先是跟随白俄罗斯老师学琴,到女中后对钢琴慢慢失去兴趣,原因就是不喜欢爱发脾气的钢琴老师。当然,张爱玲对钢琴的喜爱也是爱屋及乌,是因为喜欢看母亲弹钢琴高雅的姿态才喜欢上它,既然母亲去了,潜意识里对钢琴的兴趣也淡了许多。她的爱好重新回到文学和绘画这两种悄无声息的艺术形式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