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次郎一边向两个武士、三条狗挥动着沾满鲜血的长刀,一边沿着小巷向南后退了二三町。现在也无暇顾及沙金的安危了。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步步紧逼。狗也耸起毛发倒竖的背部,从前后各处猛扑过来。在月光的映照下,大路微明,依稀可以分辨出挥舞的兵器。次郎被人和狗包围着,浴血奋战。

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被对方杀死,二者必居其一,别无活路。他已经横下一条心,一股异常凶猛的勇气不断地鼓舞着他。他一边挡住对方的长刀,并奋力回砍,脚下还要敏捷地躲开扑上来的狗——他几乎同时完成这些动作。不仅如此,有时甚至还必须把大刀顺势抡回,以防备从后面咬过来的狗牙。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还是受了伤。透过月光,可见一条暗红色的东西浸着汗水,顺着左鬓流着。然而,次郎正奋不顾身地拼杀,并不觉得痛。他脸色苍白,额头秀美的眉毛皱成一字,仿佛被长刀驱使着,不顾帽子脱落,衣服撕裂,只是一个劲地儿地纵横挥舞着大刀。

不知厮杀了多长时间。不久,只见高举着长刀砍杀过来的一个武士突然向后一闪,接着一声惨叫,次郎的长刀已砍进其侧腹直至腰际。他听见砍断骨头的沉重的声响,横砍过去的刀光在昏暗的夜色中倏然闪亮。那长刀在空中划过,正好从下面挡住了另一个武士的长刀,对方的胳膊被砍断,立即顺着原路落荒而逃。次郎追上去正要举刀砍去,一条猎狗像皮球一样跳过来,咬了他的手。他后退了一步,把刀举过头顶,却感到全身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只得眼看着对方趁着月黑落荒而逃。次郎这时才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发现自己正站在立本寺门前。

大约半刻钟以前,从正门攻击藤判官宅邸的一群强盗突然受到中门左右两边、车棚内外的乱箭射击,乱了方阵。冲在最前面的真木岛十郎的大腿被深深地射中,一下子摔倒在地。紧接着两三个人,有的面部中箭,有的胳膊受伤,只得慌忙逃走。当然,不知有多少弓箭手。可是,各色箭头甚至发出尖锐的声响,如雨点般射来。连退在后面的沙金,黑色便服的衣袖也被射偏的箭斜着射穿了。

“不能让头领受伤。射吧!射吧!老子的箭上也有箭头。”

交野的平六拍着刀斧柄骂着。这时听见有人“噢!”地应了一声,同时也开始响起呐喊声。次郎也手握刀柄退到后面。听见平六的这句话,他感到一种苛责,悄悄地从侧面瞟了一眼沙金。只见沙金在这场恶战中,也冷静地伫立着,背对着月光,拄着弓杖,嘴角露着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箭矢交错的场面。这时,又听见平六焦急地叫起来:“为什么不管十郎?你们怕被箭射中,难道对伙伴见死不救吗?”

十郎的大腿被箭射中,站也站不起来了,只好扶着长刀,挣扎着往前爬着,好像被拔掉羽毛的乌鸦似的,一边躲避着不断飞来的箭矢。次郎见状,感到一阵异常的颤栗,不禁拔出腰刀。平六看到后,斜眼看着他的脸,用嘲笑的口吻说道:“你陪着头领就好了。十郎就交给喽啰们吧。”

次郎从这句话中听出轻蔑的讥讽,咬着嘴唇,狠狠地回看了平六一眼。于是,就在这时,几个强盗向十郎跑去,打算救他。然而,没等他们跑到十郎身边,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号角,在乱箭纷飞中,六七条耳朵直竖、牙齿尖利的猎犬气势汹汹地狂吠着冲了出来,夜里也能看出卷着阵阵白烟。其后是十来个手持武器的武士,争先恐后地向宅邸外蜂拥而去。这一方自然也不甘示弱,抡着刀斧的平六打头阵,在枪林箭雨中,吼声四起,似野兽狂叫。一改开始时的胆怯心理,个个抖擞了精神,猛然杀将过来。沙金现在也箭在弦上,依然挂着微笑的脸上掠过一抹杀气,迅速躲到路边的破墙后面,准备迎战。

不久,敌我双方混战一处,发狂般叫喊着,在十郎倒下的地方厮打起来。猎犬也发出嗜血的狂吠声。战斗一时难分胜负。这时,从后门进攻的一个同伙浑身沾满了汗水和尘土,还身受两三处轻伤的样子,血迹斑斑地跑了过来。从他扛在肩上的长刀的刃刀豁口看,那边似乎也打得格外艰苦。

“那边要撤退了!”那男子借着月光,来到沙金面前,这么气喘吁吁地说道。

“因为带头的太郎在门里被那伙人包围了。”

沙金和次郎在昏暗的瓦顶板心泥墙影中不禁对看了一下。

“被包围了……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也许……他这个人,我想也许没问题。”

次郎转过脸,从沙金身旁走开。当然,小喽啰不会注意这些。

“而且,老爷子和阿婆好像也都受伤了。看那样子,被他们杀死的也有四五个。”

沙金点点头,好像要追赶次郎似的,用严厉的声音说道:“那我们也撤吧。次郎,你吹口哨吧。”

次郎脸上的所有表情仿佛都凝固了,他把左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两声尖利的口哨声。这是通知同伙撤退的信号。可是,盗贼们听到这信号,也没人撤退。(实际上,也许是因为被敌人和狗包围着,连转身撤退的机会都没有吧。)口哨声划破夜晚闷热的空气,无谓地消失在小巷深处。尔后,人的呼叫声,狗的狂吠声,还有长刀的撞击声,撼动着高远的星空,响彻耳际。

沙金仰望着月亮,闪电般挑动了一下眉毛。

“真没办法,那我们先回吧。”

她这话还没说完,次郎仿佛充耳不闻似的,又把手指含在嘴里,正要再吹口哨时,几个盗贼突然乱了阵脚,分成左右两边,其中人和狗混在一起,向二人身边冲来。这时,听见沙金手里的弓箭嗖的一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白狗哀叫着倒下,箭矢射进了它的肚子,眼看着斑斑黑血从腹部流到沙子上。可是,跟在狗后面的一个男人毫不畏惧,挥舞着长刀从旁边向次郎砍来。次郎几乎是下意识地挡住对方的武器,刀刃相撞,铿然有声,刹那间火花四溅。当时借着月光,次郎认出了那男人汗水湿透的红胡须和撕烂的苏芳色礼服。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立本寺门前的景象,同时一种可怕的怀疑突然威胁着他。沙金会不会和这个男人合谋,不仅想杀死我哥,还想杀死我呢?千钧一发之际,这怀疑令次郎感到眼前一黑,怒不可遏。他像脱兔般躲过对方的长刀,双手紧握刀柄,奋然直刺对方的胸部。对方一下子倒下了,次郎用草鞋狠狠地踩了那男人的脸。

他感到对方热乎乎的鲜血溅到自己的手上,便用刀尖碰触其肋骨,感到了强烈的抵抗。他还感到奄奄一息的对手几次从下面咬他踩上去的草鞋。这一切自然都给其复仇心理带去了愉悦的刺激,但同时他也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精神疲劳。如果周围环境允许,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躺下来好好地休息。但是,当他踩着对方的脸,把血淋淋的长刀从对方的胸部拔出时,已有好几个武士把他团团围住了。不,有一个男子正从背后偷偷靠近,把矛头对准了他的后背。可是,这男子突然往前一个趔趄,矛头刺破了次郎衣袖,脸朝下扑倒在地上。那是因为一支箭嗖的一声从后面飞来,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后脑勺。

后来的事情,连次郎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他像野兽一样怒吼着,拼命地抵挡着从前后左右砍来的长刀。周围人的叫声和兵器的撞击声混成一片,满是血水和汗水的人脸在刀光剑影中闪现。除此之外,次郎的眼中没有任何东西。不过,如长刀溅出的火花般,留在后面的沙金的形象时而在心中闪现。不过,这念头立刻消失在时刻迫近的生死危机中。接着,刀枪声和呐喊声如遮天蔽日的蝗虫拍打翅膀声,在被板心泥墙挡住的小巷中不断回**。就这样,次郎被两个武士和三条狗紧追不舍,沿着小巷一点点地向南撤退。

不过,次郎杀死了一个武士,又赶跑了另一个武士,便觉得只对付狗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但那不过是空想罢了。这三条狗都是良种,毛色都是带着一对茶色花斑,个头比小牛犊有过之而无不及。嘴边都沾着人血,照例从左右两边向次郎的脚下扑来。踢开一条狗的下巴,另一条狗则扑上他的肩头,而同时还有一只狗几乎就要咬到次郎拿长刀的手。接着,三条狗在次郎的前后摆出漩涡状阵势,尾巴向上竖起,像闻地面沙石的气味似的,下巴紧贴着前脚,汪汪地狂吠。次郎杀了武士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些猎狗更难对付。

而且,次郎越焦躁,他的长刀就越落空,一不小心便会失去立足之地。狗趁机喷着热气,接连不断地扑来。到了这个境地,只剩下最后一招了。于是,他仅存一线希望,也许狗追累了,自己可以死里逃生,便抽回砍空的长刀,从正要咬他脚的一条狗的背上勉强跳过去,尔后借着月光,拼命地跑起来。可是,次郎的这个想法原本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狗见他逃跑,一齐卷起尾巴,后脚踢着尘土,排成一列,紧追而来。

次郎的这个计谋不仅失败了,还使他陷入了虎口。次郎在立本寺的交叉路口急忙向西拐去,大约跑出两町左右,突然听见更多的犬吠声,那声音划破夜空,比现在追来的犬吠声响多了。尔后,只见在月光下,小巷里挤着一群乌云般的野狗,它们横冲直撞,像是在争夺食物。最后,几乎同时,一条猎犬迅速追上他,呼朋唤友般高声叫起来,这群发疯的野狗便竞相狂叫,眼看着把他卷入到这群散发着腥臊味的动物的漩涡中了。深夜,一群狗挤在小巷里的情况原本少见。这一二十条狰狞的野狗在这废都为所欲为,贪婪地寻找着血腥味。它们要把因为染上瘟疫而被抛弃在这里的那女人趁着夜色吃掉。它们龇牙咧嘴,争夺着那撕成一块块的肌肉和骨头。就在这时,次郎来了。

狗看见新食物,马上像被狂风吹散的稻穗,从四面八方向次郎扑去。一条强壮的黑狗从他的长刀上跃过,接着一条像狐狸般没有尾巴的狗从后面掠过他的肩膀,血淋淋的胡须碰到他的脸颊,沾满沙子的脚毛擦过眉宇间。不知该砍,还是该捅,因为无法确定对象。无论前后,只见闪着绿光的眼睛和喘着粗气的嘴。而且,这眼睛和嘴巴不计其数,从路上密密麻麻地逼近脚下。次郎一边抡着长刀,一边突然想起猪熊阿婆的话:“反正是死,索性痛痛快快地死掉算了。”他在心里这么喊着,干脆闭上了眼睛,但当一条要咬他脖子的狗的热气喷到他脸上时,他又不禁睁开眼睛,将长刀横扫了过去。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搏斗,但也许因为臂力渐衰,手中的长刀越来越重,现在已经站立不稳了。这时,比他砍倒的狗的数量更多的野狗成群结队地从原野,或从板心泥墙接连不断地集结而至。

次郎抬起绝望的眼睛,瞥了一眼天上小小的月亮,就那么双手持刀,如电光石火般想起了哥哥,还有沙金。自己原本想杀死哥哥,反倒被野狗咬死。这是上天对自己最好的惩罚。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不觉涌出了泪水。可是,狗在这期间依然对他疯狂进攻。先前的一条猎犬刚摇动茶色斑点尾巴,次郎便立即感到左大腿被尖利的牙齿狠咬了一口。

这时,一阵遥远的哒哒的马蹄声从月色微明的两京二十七坊的夜色深处,像风一样向天空扩散开,压倒了喧嚣的狗叫声……

但是,这期间只有阿浓一个人站在罗生门楼上,脸上浮现出安详的微笑,眺望着远处的月出。在东山上,在微亮的青色中,由于天旱而显得瘦弱的月亮徐徐地、寂寞地升到了中空。于是,加茂川上的桥在泛白的水光上逐渐浮现出暗淡的影子。

不仅加茂川,连眼前的京城,刚才还在黑暗中,且隐藏着死人的气息,忽然像镀了一层金色的寒光,现在就像北陆人所见的海市蜃楼,塔上的宝轮和寺院的屋顶都泛着微光,一切都包裹在朦胧的光影中。四周的群山也许返还了白天的余热,山顶月色朦胧,所有山峰都像陷入了沉思似的,从淡淡的雾霭上面静静地俯视着荒芜的街道。这时,传来一缕淡淡的凌霄花的香味。原来大门两旁茂密的草丛中,一簇簇凌霄花伸展着花蔓,缠绕在破旧的门柱上,有的爬到了快要滑落的瓦上、布满蜘蛛网的椽子上。

靠在窗边的阿浓翕动着鼻翼,一边尽情地吸着凌霄花的香气,一边思念着次郎,也想着那为了早日降生而动着的胎儿,思绪漫无边际。她不记得自己的父母,甚至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只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被人抱着或背着从罗生门这样的朱漆大门下经过。当然,这记忆究竟有几分可信,现在也不得而知。要说多少记得一些,都是自己懂事后发生的事。然而,又都是记不住才好的事。有时受到城里孩子的欺负,把自己从五条桥上倒挂着扔到河滩上;有时因为饿得急了偷东西,结果被赤身**地吊在地藏堂的房梁上。由于偶然被沙金所救,便很自然地加入了盗贼团伙,然而痛苦的日子一如既往。虽然她的天性近乎白痴,但也有感知痛苦的心。阿浓只要违背猪熊阿婆的意志,就会遭到毒打。猪熊老头经常借着醉意刁难她。甚至平时总关照她的沙金,发起脾气来,也会揪着她的头发不放。其他盗贼更是毫不客气。每次挨打挨骂后,阿浓总会逃到罗生门楼上,暗自流泪。要不是次郎经常过来安慰她,她也许早就跳下去自杀了。

如煤烟灰般的东西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在窗外从瓦顶下向着淡蓝色的天空飘去。那自然是蝙蝠。阿浓望着天空,入迷地凝视着稀疏的星星。这时,腹中的胎儿又动了一阵儿。她急忙竖起耳朵,注意着胎动。正如她的心灵挣扎着要逃离人间的痛苦,腹中的胎儿也挣扎着要来品尝人间的痛苦。不过,阿浓并不考虑这种事。因为只有即将成为母亲的喜悦,还有自己也能成为母亲的喜悦,像这凌霄花的芳香般,从刚刚开始一直充盈着她的心怀。

这时,她忽然想起胎动可能是因为胎儿睡不着觉的缘故。也许因为睡不着觉,所以才挥动着手脚哭泣。她对胎儿小声地说道:“宝宝,乖,好好睡吧,天马上就要亮了。”可是,腹中的胎动似乎要停下来,却没那么容易停下来。不久,腹痛似乎越来越严重了。阿浓离开窗口,蹲在窗下,背对着灯台昏暗的灯光,小声地唱起歌谣,以安慰腹中的胎儿。

我心永不变

如果违此言

波涛越过末松山啊

波涛越过末松山(17)

那是模模糊糊记得的歌谣,歌声随着摇曳的灯光,在寂静的楼上时断时续。那是次郎喜欢唱的歌谣。他一喝醉酒,肯定会手拿扇子,一边打着拍子,一边闭上眼睛,反复地唱这首歌谣。沙金经常拍手笑他唱走了调。腹中的胎儿肯定不会不喜欢这首歌谣。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胎儿是否真是次郎的孩子。阿浓本人对此事也讳莫如深。即便盗贼们不怀好意地打听孩子的父亲,她也总是双手抱在胸前,羞涩地垂下眼皮,越发执拗地沉默着。每当这时,她那脏兮兮的脸上总是呈现出富于女人味的红晕,连睫毛也噙着泪花。盗贼们见到这样子,愈发起哄,嘲笑她是个连肚里孩子的父亲都不知道的傻女人。可是,阿浓在心里坚信胎儿是次郎的孩子。她相信怀上自己爱恋着的次郎的孩子是理所当然的。每当她孤独地睡在这楼上,都会梦见次郎。如果次郎不是这孩子的父亲,那么谁会是呢?阿浓这时轻声哼着歌谣,眼睛凝望着远方,连被蚊子咬也不在意,仿佛坠入了梦境。这是忘却了人世苦却又是涂抹着人世苦的美丽而悲惨的梦境。(没有流过泪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梦。)在那里,一切罪恶都从眼底消失殆尽。但只有人的悲伤,就像充满天空的月光,只有人的无尽的悲伤,依然孤独而严酷地存在着……

如果违此言

浪涛越过末松山啊

浪涛越过末松山

歌声像灯光般逐渐微弱,最后消失了。与此同时,隐约传来无力的呻吟声,仿佛在呼唤黑夜。阿浓唱到一半,忽然感到下腹部剧烈的疼痛。

由于对方严阵以待,攻击后门的强盗队伍也遭到对方箭矢的猛烈射击,接着又受到从中门出击的武士们的沉重反击。几个打先锋的强盗轻视这些武士,认为他们只有小毛孩的本事,却乱了阵脚,四散而逃。其中猪熊老头最胆小,他比谁都跑得快,但不知怎么回事,弄错了方向,不小心闯进了正提刀搏斗的武士们的中间。无论那肥硕的体格,还是煞有介事地提着长矛的样子,都被对方看成是一员干将了吧,武士们一见到猪熊老头,便互相使着眼色,两三人一组,从前后两边用刀锋步步紧逼而来。

“别急!我是这家老爷的仆人。”猪熊老头情急之下,惊慌失措地叫道。

“撒谎!你以为老子是那么容易上当的傻子吗?你这个老不死的!”

武士们破口大骂,准备一刀砍下。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路可逃。猪熊老头的脸色终于像死人般煞白了。

“我没撒谎!我没撒谎!”

他睁大眼睛,不断地环顾四周,迫不及待地要找逃生之路,额上冷汗直冒,手也不停地颤抖着。但周围只有盗贼和武士之间展开的殊死的拼搏,在宁静的月光下,激烈的长刀声和人们的叫喊声从敌我混战处不断传来。他觉得反正求生无望,便盯着对方,顿时判若两人似的,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龇牙咧嘴,迅速拿好长矛,气势汹汹地骂道:“撒谎又怎么样?傻瓜!畜生!来啊!”

话音刚落,矛头便飞出了火花。其中一个身强力壮、长着红痣的武士从旁边第一个跳出来猛砍过来。他原本已经上了年纪,自然不是这武士的对手,还没战十个回合枪法就乱了,便开始后退。不久,被逼到小巷中间,对方大叫一声,将他的长矛柄从中间劈断了。接着,又是一刀,这次从右肩朝胸部斜砍下来。猪熊老头摔了个屁股蹲,怒目圆睁,但也许忍受不住恐惧和痛苦,仓皇地四肢爬行着向后退去,大声喊道:“突然袭击!遭到突然袭击了!救命!突然袭击!”

红痣武士接着又踮起脚,抡起沾满鲜血的长刀。那时,如果没有一个像猴子似的东西在月色中掀动着单衣下摆跳入他们中间,猪熊老头肯定已是刀下鬼了。只见那只猴子似的东西挡在他和武士之间,突然挥动匕首,插进了武士的乳下。与此同时,被抡到对方身旁的长刀砍中,一边可怕地叫着,一边像踩了烧红的火钳般跳起来,就这么扑向对方的脸,两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尔后,两人如野兽般扭打起来,殴打、撕咬、抓头发。好一阵子简直分不清谁是谁。不久,那猴子似的人骑到武士身上,匕首又闪了一下,被按在下面的武士的脸除了那颗痣还保留原样外,眼看着完全变了色。接着,也许因为对方也精疲力竭了,就这么仰面瘫倒在武士身上。这时,借着月光,才看出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满脸皱纹的长着一张癞蛤蟆似脸的猪熊阿婆。

老太婆呼吸困难,躺在武士的尸体上,左手还紧抓着对方的发髻,痛苦地呻吟了一阵子。不久,翻了一下白眼珠,使劲地张了两三下干裂的嘴唇。

“老爷子,老爷子。”她呼唤着自己的丈夫,声音微弱,但饱含着感情。但没有人回答。猪熊老头在老太婆救他时,已经扔掉武器,在血泊中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了。当然,后来还有几个强盗在小巷各处挥舞着武器继续着殊死的战斗。但这一切对于这个垂死的老太婆而言,都和对方的武士一样,形同路人罢了。猪熊阿婆用越来越细微的声音数度呼唤着自己丈夫的名字。每一次呼唤都得不到回应,这种寂寞比所受的伤痛更痛。而且,她的视力迅速衰弱,周围的景象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了,除了上面一望无际的夜空和那一轮小小的白色月亮,其他一切都看不清了。

“老爷子。”

老太婆满嘴是带血的口水,这么喃喃地呼唤着,渐渐地神志恍惚,并昏迷过去了,也许昏昏沉沉地落入了再也无法苏醒的睡眠的深渊……

这时,太郎骑着一匹没有鞍辔的栗色骏马,嘴里衔着沾满鲜血的长刀,双手抓着缰绳,如旋风般通过这里。不用说,这就是沙金看上的陆奥产的三岁马驹吧。强盗们被打得七零八落,仅留下尸体的小巷,在月光下,如铺了一层寒霜般泛着微白色。微风吹拂着他那一头乱发。他在马背上扭过头去,充满自豪地望着在后面谩骂的人群。

那是理所当然的。当他看到同伙失手时,便下定了决心,即便什么都得不到,也要抢到这匹马。于是,他挥动那把葛藤缠着的长刀,杀退挡路的武士,只身冲进门里,一脚踢开马厩的门,飞身上马,尔后切断缰绳,突破重围,飞驰而去。为此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衣袖撕烂,乌漆帽只剩下空空的帽环还扣着;破烂不堪的裙裤散发着血腥味,还要在长刀和长矛阵中,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想起一路杀来的情景,内心充满了欣喜,没有任何遗憾。他不时地回头看看,嘴角露出明朗的微笑,意气轩昂地策马飞奔。

他心里想着沙金,同时也想着次郎。他虽然斥责自欺欺人的懦弱,却仍然幻想着沙金有一天会重新倾心于自己。除了自己,谁能在这种情况下夺下这匹马?对方不仅占据人和优势,而且还占据地利优势。如果是次郎的话,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弟弟伏尸武士刀下的场面。当然,对他而言,这种想象没有丝毫不快感,甚至可以说是他心里祈祷的某种事实。无须自己动手,就能杀死次郎,这不仅可以不受良心的苛责,而且从结果看,也不用害怕沙金为此憎恨自己。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毕竟为自己的卑鄙感到羞耻。于是,他用右手拿起衔在嘴里的长刀,慢慢地擦去上面的血迹。

当他把擦好的长刀插入刀鞘时,拐过交叉路口,听见在前面的月光下,有二三十只狗在汪汪地狂吠。而且,在狗群中,只见一个朦胧的人影背对着坍塌的板心泥墙挥舞着长刀。这时,马一边高声嘶叫,一边甩动长长的鬃毛,四蹄卷着沙尘,刹那间如疾风般将太郎带到了那里。

“是次郎吗?”

太郎一边忘我地大叫着,一边眉头紧锁地看着弟弟。次郎也一手挥刀砍着,一边扬起脖颈看哥哥。就在这一瞬间,两人都感到了对方瞳孔深处潜藏着的可怕的东西。这的确是刹那间的感觉。马也许受到这群狂叫的狗的惊吓,高昂着脑袋,前蹄画了个大圈,比刚才更加急速地向空中跃去,只剩下灰蒙蒙的尘土化作一道白柱升向夜空。次郎依然遍体鳞伤地被野狗包围着。

太郎苍白的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微笑,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小声地催促“快跑!快跑!”只要跑上一个或半个时辰,就万事大吉了。他要做的事,什么时候必须做的事,狗替自己做了。他的耳边一直响着“快跑!怎么不跑?”是啊,反正什么时候必须做的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如果弟弟和自己换个位置,他肯定会采取同样行动。“跑吧!罗生门不远了。”太郎的独眼像发烧般闪着亮光,他下意识地踢着马腹。马尾和鬃毛在风中长飘,蹄子迸着火星,一往无前地狂奔而去。月光下的小巷如湍急的溪流般,在太郎的脚下倒流了一两百米。

这时,一个令人怀恋的词语冲出他的嘴唇,那是“弟弟”,是难以忘怀的胞弟。太郎紧抓着缰绳,脸色苍白,咬牙切齿。在这个词语面前,一切分别心都从眼前消失了。并非必须选择弟弟或沙金。这个词语忽然像电光般震撼了他的心。他没有看天,也没有看路,更没有看月亮,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夜,还有如黑夜般深沉的爱憎。太郎发疯般地叫了一声弟弟的名字,挺起身板转身使劲地拉了单侧缰绳,马立刻转换方向。栗色马嘴也溢出白雪般的泡沫,马蹄有力地敲打着大地。一瞬间之后,太郎阴惨的脸上,独眼如火般闪亮,他让大汗淋漓的马又朝原路飞驰而去。

“次郎!”

快靠近时,他这么喊着。心中刮起的感情风暴因此得以表达出来了吧。这声音带着敲打烧红的铁块般的回响,尖利地传入次郎的耳朵。

次郎严肃地看着马上的哥哥。这不是平时所见的哥哥,不,甚至和刚才策马而去的哥哥也不同。次郎从那紧蹙的眉头、紧咬下唇的牙齿,还有闪动着怪异光亮的独眼,发现正燃烧着一种近乎憎恶的爱,那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爱。

“次郎,快上马!”

太郎以陨石坠落之势策马冲入狗群,在小巷里倾斜着转了一圈,并用叱咤之声这么说道。当然,容不得任何犹豫。次郎突然把手中的长刀尽力扔向远处,趁野狗回头追赶长刀之际,敏捷地跳向马脖子。太郎也同时伸出长臂,抓住弟弟的衣领,拼命地把他拖了上来。鬃毛拂去月光,马头第三次转换方向时,次郎已坐在马背上,紧紧地抱着哥哥的胸部。

这时,一只满嘴是血的黑狗突然怒吼着,卷着一阵沙尘向马鞍扑来。尖利的犬牙差点咬到次郎的膝盖。太郎立即抬脚狠狠地踢了栗色的马肚子。马大叫一声,迅速甩动尾巴。——狗差点碰到那尾梢,徒然地咬断次郎的绑腿,便一头栽到狗堆里了。

次郎出神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看一场美梦。他的眼睛既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只见抱着他的哥哥的脸——这张脸一半沐浴着月光,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显得亲切而庄严。他感到内心渐渐充满了无限的放松感。这是离开母亲后多年未感到过的平静而强有力的放松感。

“哥哥。”

那时,次郎似乎忘了是在马上,他用力抱住哥哥,高兴地微笑着,脸颊贴在穿着藏青色便服的太郎的胸前,簌簌地落下了眼泪。

不一会儿,便来到没有行人的朱雀大街上,两人静静地策马而行。哥哥默不作声,弟弟也不说话。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回响着,两人头上的天空中悬挂着清凉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