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太郎撩起白布,一脚踏进家里,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在并不宽敞的屋里,通往厨房的一扇拉门斜倒在竹屏风上,大概被屏风翻倒的蚊香土罐碎成了两半,满地都是还没烧尽的松叶或烟灰。一个十六七岁脸色苍白的胖胖的女佣,她那落满灰的鬈发被一个因长年酗酒而发胖的秃顶老人抓着,她那怪异的麻布单衣的前胸敞着,使劲地蹬着双脚,并发疯般地尖叫着。老头左手抓着女人的头发,右手举着一个缺口的瓶子,要把瓶里黑褐色的**强行灌入女人的嘴里。可是,**只在女人的脸上,不分眼睛、鼻子地到处流着,却好像几乎没有流进嘴里。于是,老头更加气急败坏地想用力掰开女人的嘴。女人不顾头发被抓掉,拼命地摇着脑袋,坚决不喝一滴。两人的手脚纠缠在一起。太郎从亮处突然进入昏暗的家中,看不清究竟是谁的身体,但他们是谁,一眼便知道了。

太郎顾不上脱掉草鞋,慌忙跨进屋里,猛然抓住老人的右手,顺手夺下瓶子,愤怒地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老人立即不甘示弱地反问:“你要干什么?”

“我吗?我要干这个。”

太郎扔掉瓶子,又把老人的左手从女人的头发上拉开,然后抬起腿来,把他踹倒在拉门上。阿浓也许对这意外的搭救感到吃惊,慌忙向后爬了两三米。可是,看见老人倒在后面,便像拜神佛般,在太郎面前双手合十,浑身颤抖着低头拜谢,尔后不顾凌乱的头发,如脱兔般闪开身子,光着脚跑到廊檐下,飞快地钻过白布帘。猪熊老头想猛拽住她,却又被太郎踢了一脚,跌倒在灰上。这时,她已经气喘吁吁地从枇杷树下连滚带爬地向北跑去……

“救命啊!要杀人啦!”

老人这么喊着,已失去了刚才的气势,他踩着屏风,想往厨房逃。太郎迅速伸出长臂,抓住了浅黄色的便服领子,把他拽倒在地。

“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有人要杀父亲啦……”

“废话!谁要杀你……”

太郎把老头压在膝盖下,就这么大声地嘲笑着。可是与此同时,杀掉这老头的强烈欲念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当然,杀掉他易如反掌。只要捅一刀,只要往那皮肤松弛的红脖子上捅上一刀,一切就完结了。刀刃砍入榻榻米的感觉,还有手握刀柄感受到对方临死前的挣扎,以及反冲着刀刃喷涌而出的血腥味——这些想象让太郎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葛藤包裹的刀柄。

“撒谎!撒谎!你一直想杀我……啊,救命啊!杀人啦!杀父亲啦!”

猪熊老头大概看穿了太郎的心,又反抗了一阵子,想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着。

“你为什么要那样欺负阿浓?喂,说清楚!要不然……”

“我说,我说——我说,可我说了,也保不住你不杀我。”

“别啰嗦!你说还是不说?”

“说,说,说,但你先松手,不然我憋着气,说不了。”

太郎完全不予理会,依然杀气腾腾地重复道:“你说还是不说?”

“我说。”猪熊老头扯着嗓门,还想反抗,一边挣扎一边说道:“我说,我只想让她喝药。可是,阿浓那蠢货就是不喝。所以,我才动手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还有,是老太婆备的药,和我无关。”

“药?那么,是堕胎药吧。即便是蠢货,你抓住不情愿的人,太残忍了。”

“瞧你,你叫我说,我都说了,可你还是想杀我。杀人啦!坏蛋!”

“谁说要杀你?”

“如果不想杀我,你为什么把手放在刀柄上?”

老人抬起大汗淋漓的秃脑袋,向上翻着眼珠看太郎,嘴角满是泡沫地叫着。太郎心头猛然一震,要杀就现在杀,这个念头掠过心头。他不由自主地一边膝盖使劲,一边紧握着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的脖子。稀疏的花白头发把后脑勺遮了一半,两条筋在红红的满是鸡皮疙瘩的皮肤皱纹下不太明显地显现出来。太郎看到那脖子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怜悯之情。

“杀人犯!杀父亲啦!骗子!杀父亲啦!杀父亲啦!”

猪熊老头不停地声嘶力竭地叫着,终于从太郎的膝盖下跳了起来。尔后迅速抓住拉门作为防身盾牌,眼睛四处转动,打算伺机逃去。太郎看到他那又红又肿、鼻眼歪斜着的狡猾面孔,再次后悔自己刚才没下手。他慢慢地松开握着刀柄的手,仿佛怜悯他自己似的,嘴角浮现出苦笑,不情愿地坐在了眼前的旧榻榻米上。

“杀你的刀没带来。”

“你要是杀我,那就是杀父亲啊。”

猪熊老头放下心来,从拉门后面磨蹭着出来后,在太郎斜对面的榻榻米上忐忑不安地坐下来。

“杀了你,为什么是杀父亲?”

太郎看着窗户,没好气地问道。透过窗户望见四方形的天空,枇杷树梢的密密的叶子在阳光下,表面和背面呈现出亮度不同的绿色,纹丝不动。

“是杀父啊,为什么这么说呢?沙金是我的养女,你和她有关系,不也就是儿子吗?”

“那你把她当妻子,这又是什么?你是畜生还是人?”

老人一边看着刚才争斗时撕破的袖子,一边气哼哼地说道:“就是畜生,也不能杀父亲!”

太郎撇嘴嘲笑道:“这张嘴还是那么厉害。”

“我的嘴怎么厉害了?”

猪熊老头突然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太郎,接着嗤笑道:“那么,我问你,你认我做父亲吗?不,是能不能认我做父亲?”

“这还要问?”

“不能吧?”

“啊,不能。”

“你太任性了。你听着,沙金是阿婆带来的孩子,但不是我的女儿,如果我和阿婆成为夫妇,就必须认沙金为女儿,那么你和沙金成为夫妇,就必须认我做父亲。但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不但不认,有时候还打我。你为什么要我把沙金当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能把她当妻子?如果我把沙金当妻子是畜生,你想杀父亲,不也是畜生吗?”

老人满脸自鸣得意的神情,他用满是皱纹的食指指着太郎,两眼发亮,滔滔不绝。

“怎么样?是我没道理,还是你没道理,这种事你总该明白吧?还有,我和阿婆,是我在左兵卫府当仆人时的老相好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我,可我爱恋着她。”

太郎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从这个嗜酒成性、狡诈卑鄙的老人嘴里听到这样的往事。不,他甚至怀疑过这老人是否具有普通人的情感。爱恋着的猪熊老头和被爱恋着的猪熊阿婆。太郎感到自己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后来,我发现阿婆有情人。”

“这说明人家讨厌你了吧?”

“有情人不能证明讨厌我。你如果打断我的话,我就不说了。”

猪熊老头这么一本正经地说道。又立刻膝行到太郎身边,咽了几口唾沫,继续说道:

“后来,阿婆就怀了那情人的孩子。不过,这没什么,让我吃惊的是,阿婆生完孩子,不久就不知去向了。向人打听,有人说得传染病死了,有人说去了筑紫,后来才知道投靠在奈良坂的熟人那里。从那时起,我突然觉得人活着真没意思。于是,开始喝酒赌博,最终被人拉上贼船。能偷绸缎,就偷绸缎;能偷锦缎,就偷锦缎。满脑子想的就是阿婆。过了十年、十五年,好不容易又见到阿婆……”

老人现在已经与太郎坐在同一张榻榻米上。说到这里,也许由于感情逐渐亢奋起来,有一阵子只是老泪纵横,嘴巴颤动着,说不出话来。太郎睁着独眼,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对方那张哭丧的脸。

“重逢后,才发现阿婆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阿婆了,我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但她带来的那个孩子沙金长得很像母亲。看见她,就像年轻时的阿婆又回来了。于是,我这么想,如果现在和阿婆分开,也必须和沙金分开。如果不想和沙金分开,就必须和阿婆在一起。好吧,既然如此,就娶阿婆为妻吧。这么下定决心,就有了猪熊这个穷家……”

猪熊老头哭丧着脸靠近太郎,声音哽咽地说着。这时,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太郎感到愕然,便用扇子挡住了鼻子。

“我这辈子一心一意只喜欢过去的那个阿婆,也就是现在的沙金。可是,你动不动就骂我是畜生。你这么恨我这个老头吗?要是恨的话,索性杀了我算了。现在就可以在这里杀了我。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可你要明白,杀了父亲,你也是畜生。畜生杀畜生,这太有意思了。”

眼泪慢慢地干了,老人又骂骂咧咧起来,晃动着满是皱纹的食指。

“畜生杀畜生,来啊!你杀吧,你是个胆小鬼。哈哈,刚才我给阿浓喝药,你火冒三丈,看来你把那蠢货的肚子搞大了。如果你不是畜生,谁是畜生?”

老人这么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退到倒塌的拉门后面,一副打算夺路而逃的样子。他脸色发紫,凶相毕露。太郎被他一顿臭骂,实在忍无可忍,手按刀柄站了起来。但他没有拔刀,嘴唇快速动了一下,突然在对方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你这样的畜生,就配这个!”

“你别叫我畜生!沙金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婆,她不也是次郎的老婆吗?这么说来,你偷弟弟的老婆,你也是畜生。”

太郎再次后悔没有杀了这个老头,但同时也害怕再产生杀人的念头。他的独眼火冒金星,但他决定默默离去。于是,猪熊老头又指着他的后背骂了起来。

“你以为我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那全是假的。什么阿婆是我的老相好啊,什么沙金长得像年轻时的阿婆啊,全是假话。听明白了吧?那全是假话。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是骗子!是畜生!差点死在你的刀下,不是人……”

老人唾沫星子乱飞地骂着,渐渐地口齿不清了,但浑浊的眼里依然充满了仇恨,跺着脚大喊大叫。太郎无法忍受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厌恶感,捂着耳朵,匆匆地走出了猪熊的家。外面太阳开始偏西,燕子依然在空中轻盈地飞舞着。

“去哪里呢?”

走到外面,太郎这么想了想,意识到自己到这里来是为了找沙金。可是,不知到哪里才能见到沙金?

“管它呢,去罗生门,等到天黑再说。”

他的这个决定自然包含着几分能见到沙金的希望。沙金总在行劫的夜晚,喜欢女扮男装。那些衣服和武器都放在罗生门楼上的箱子里。他打定主意,沿着小巷大步往南走去。

太郎从三条大街往西拐,从耳敏川对岸来到四条大街。刚走到四条大街时,看见离自己一百来米远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从立本寺的瓦顶板心泥墙下沿着大街向北而去。

穿枯黄色便服和浅紫色衣服的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留下一串串爽朗的笑声,穿过了一条条小巷。在繁忙穿梭的燕子中间,男子的黑鞘长刀反射着阳光。一眨眼工夫,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太郎满脸阴郁,不禁驻足路旁,痛苦地自言自语道:“反正都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