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化的丈夫01(1 / 1)

虽然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他们却随处走动着。

而且,那些幽灵时时凑近我们的耳边,轻轻地讲述着往昔的故事。

那是什么时候在上野博物馆举办介绍明治初期文明展时的事。一个阴天的下午,我在展览会的各展室仔细观看,终于走进最后一间陈列着当时版画的展室时,看到一位绅士站在玻璃展柜前,正注视着几幅老旧的铜版画。绅士是一位身材颀长略显纤弱的老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戴着高雅的圆顶硬礼帽。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四五天前在某次聚会上被介绍认识的本多子爵。我虽然认识他不久,却也早已了解子爵生性厌恶交际,所以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问候。这时,子爵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头来看这边。尔后,那半白胡须遮住的嘴角闪出微笑,略微拿起礼帽,和善地招呼道:“哎呀!”我稍微放松下来,默默地回礼,并轻轻地移步上前。

本多子爵是那种壮年时代的英俊仍像夕阳般漂浮在瘦削面孔上的那种人。不过,同时还有贵族阶层中少有的、不为人知的心劳所投下的忧郁的阴影。记得上次我也像今天一样,望着他那一身黑色中只有一只大大的珍珠领带卡发出沉郁的亮光,仿佛子爵本人的内心似的……

“这幅铜版画怎么样?是筑地居留地即景(1)吧?构图很巧妙啊,而且明暗的处理似乎也相当有意思。”

子爵小声地说着,一边用细手杖的银柄指着玻璃展柜中的画作。我点了点头。云母般波光粼粼的东京湾、各种彩旗翻飞的蒸汽船、路上行走的西洋男女的身姿,还有向洋房上空伸展着枝条的广重(2)式的松树——其取材和技法均呈现出和洋折衷的风格(3),体现了明治初期艺术特有的美妙和谐。这种和谐此后便从我们的艺术中永远地消失了,也从我们生活着的东京消失了。我又点着头说:“这幅筑地居留地即景不仅有铜版画的趣味,还有画着牡丹花、唐狮子的人力车、烧瓷画上的艺妓照片,让人回忆起充满自豪感的开化时代,所以更有一种怀旧感。”子爵仍然面带微笑地听我说着,并静静地离开玻璃展柜,慢慢地走向旁边陈列着的大苏芳年(4)的浮世绘。

“那么,请看这幅芳年的画。这是穿着西装的菊五郎和梳着银杏卷发髻的半四郎正在月亮布景下演出哀叹场面。看到这个场面,那个时代——那个既非江户也非东京、昼夜不分的时代不是更加历历在目嘛。”

现在的本多子爵以厌恶交际著称,但我也听说当年他是留洋归来的才子,不仅在官界,在民间也颇有名气。所以,我觉得现在在这少人的展室里,在玻璃展柜中的当时版画的包围中聆听子爵的这番话,当然是极为适宜的。可是,另一方面,这种太过当然之事,多少又在我心中引发一些反感,因此子爵一说完,我便把当时的话题引开,想聊聊一般浮世绘的发展。但是,本多子爵还是用手杖的银柄指着芳年的一幅幅浮世绘,继续小声地说着:

“尤其是我这样的人,一看到这种版画,便觉得三四十年前的那个时代恍若隔世,觉得现在打开报纸,便能看到有关鹿鸣馆(5)舞会的报道。说老实话,从刚才进这间展室开始,我就已经觉得那个时代的人又都复活了。虽然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他们却随处走动着。而且,那些幽灵时时凑近我们的耳边,轻轻地讲述着往昔的故事。这种奇怪的念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特别是刚才穿西装的菊五郎,太像我的一位朋友了。所以,当我站在那幅肖像画前时,真想诉说阔别之情,那种怀念之情,甚至令我感到有点可怕。怎么样?如果不讨厌的话,听听那位朋友的故事吧。”

本多子爵故意避开我的视线,这么客气地说道,语气中隐含着不安。我想起上次见子爵时,引荐我的朋友曾经拜托子爵:“这小伙子是小说家,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时,请说给他听。”不过,即便朋友不曾说过什么,当时我也已经不由得被子爵那怀古的咏叹所吸引,想着如果可能,现在就和子爵两个人驱车前往隐没在往昔迷雾中的“一等砖瓦”(6)建成的繁华街。于是,我一边低头致谢,一边高兴地催促对方:“请吧。”

“那么,到那边去吧!”

按子爵说的,我们走向展室中央的长椅,并一起坐了下来。室内已经不见一个人影。周围只有在阴天的寒光中,许多玻璃架寂然地并排悬挂着古色古香的铜版画和浮世绘。本多子爵将下巴支在手杖的银柄上,环视了片刻这间如同其“记忆”般的展室,尔后将目光转向我这边,用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

朋友是一位叫三浦直记的男人,是我在法国回来的船中偶然认识的,和我同岁,当时是二十五岁。像芳年画的那个菊五郎,肤色白皙、细长的脸,略长的中分头发,实在是一位明治初期文明化身般的绅士。在漫长的航程中,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回国后依然关系亲密,每周必见。

据说三浦的父母是下谷一带的大地主,两人都在他前往法国的同时先后去世,所以他这位独生子当时已有了相当的资产吧。我认识他时,他的生活除了去第×银行履行一下职责外,总能袖手游玩,甚是悠然自得。回国后不久,他便在两国百本杭附近父母的老宅中新建了漂亮的西式书斋,过着相当奢华的生活。

就在我这么说话期间,就像看到对面的一幅铜版画似的,那间书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面向大川的法式窗子、镶金边的白色天花板、红色摩洛哥皮的椅子和长沙发、挂在墙上的拿破仑一世的肖像画、黑檀木雕花大书架、镶有镜子的大理石壁炉,其上摆放着他父亲生前喜爱的松树盆栽。一切都令人感到某种古色古香的新鲜,花哨得令人郁闷。用别的话形容,就是让人想起某种走调的乐器声,依然是富于那个时代特色的书斋。而且,在那种环境中,三浦总是坐在拿破仑一世肖像的下面,穿着和式结城丝绸衫,阅读着雨果的《东方诗集》什么的,更像那边陈列着的铜版画中的情景。这么说来,我记得那扇法式窗外,时常有大型白色帆船驶过,我总是有些好奇地眺望着那景象。

虽说三浦过着奢华的生活,却不像同龄的年轻人那样涉足新桥或柳桥之类的花街柳巷,只是天天闷在新建的书斋中,与其说是银行家,更像未老而隐退的人似的沉醉于读书三昧中。当然,原因之一是他体质羸弱,容不得任何放纵。还有一点是他的性格和当时的唯物主义风潮相反,带有超越常人的纯粹的理想主义倾向,自然情愿置身于孤独的环境中。事实上,三浦这个开化时代的模范绅士,多少与他那个时代和色彩有所不同之处,只在这理想主义的性格方面。就此而言,毋宁说他似乎有点像上个时代富于政治色彩的幻想家。

其证据是,我们两人去什么地方看正在演出的狂言《神风连》时的事,我想应该是大野铁平自杀那场戏落幕后,他突然把头转向我,表情认真地问道:‘你能同情他们吗?’我原本也是留洋归来者,当时特别讨厌一切陈规陋习,所以非常冷淡地回答:‘不,实在无法同情,我认为因为颁布了废刀令而发起暴动,这些家伙们应该自取灭亡。’他不服气似的摇着头说道:‘也许他们的主张错了,但我觉得他们为主张而献身的态度远在同情之上。’于是,我又笑着反问:‘那么,你愿意像他们那样,为了把将明治社会送回遥远神代的孩子气的梦想,而不惜舍弃宝贵的生命吗?’他仍然用认真的语气断然说道:‘即便是孩子气的梦想,能为信念献身,我觉得非常值得。’我当时以为他不过是口头说说而已,也没有放在心上,但现在联想起来,其话语中其实已如烟雾般缠绕着此后令人心酸的命运阴影。随着话语的深入,你自然会明白。

不管怎样,三浦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态度。关于婚姻大事,他也坚持‘不要没有爱的婚姻’。条件再好的亲事,他都毫不可惜地拒绝。而且,他所谓的爱并非一般的恋爱,所以即便有令他满意的大家闺秀出现,他也会说:‘我的心理似乎仍有不纯之处……’很难发展到结婚这一步,让旁观者非常焦急,我有时也在一旁敲打:‘这事如果像你这样处处检查自己的心理,那就连行止坐卧都不容易,所以你应该告诉自己反正世事不可能完全如愿,大概合适的对象就应该满足了。’可三浦反而每次都用令人怜惜的眼神看着我说:‘如果这样,我何必独身至今。’全然不理会我。然而,即便朋友不便多言,但据说亲戚们担心他原本体弱多病,万一断了血脉怎么办?所以劝他至少要娶一个妾。当然,三浦只把这种忠告当作耳旁风。不,岂止是当作耳旁风,他极讨厌‘妾’这个词。平时一见到我就嘲笑说:‘总之,不管怎样标榜开化,纳妾还在日本公然盛行。’因此,回国后两三年间,他每天只是坐在拿破仑一世肖像画下,坚忍不拔地读书。连我们这些朋友都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他所谓的‘有爱的婚姻’。

在此期间,我因官方事务暂时到韩国京城赴任。可是,到任后不到一个月,就意外地收到三浦通知结婚的消息。我当时的惊讶之情可想而知。可我在惊讶的同时,想着他也总算找到爱的伴侣了,不觉会心地微笑了。通知的字面极简单,只说与官商的女儿藤井胜美定下婚约。根据后来接到的信件,可知他某日散步,顺便拐到柳岛的萩寺(7),刚好遇到时常出入其宅邸的古董商和藤井父女一同上香,便在寺内结伴行走,不知不觉间彼此有了意。总之,说起萩寺,当时仁王门还是稻草葺的屋顶,芭蕉翁的‘雨中萩,冒雨赏萩人更美’的著名诗碑在萩丛中实在是风雅的去处,肯定也是才子佳人奇遇的理想舞台。但是,对于外出时必穿巴黎定制的西装,总以开化绅士自居的三浦而言,这种一见钟情的方式太过老套,像我这种读其结婚通知时便不觉微笑的人,更是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马上可以推测出那位古董商是这门亲事的牵线人吧。而且,所幸事情立即敲定,确定好名义上的媒人后,当年秋天便顺利地举办了婚礼。所以,夫妇之间自然是琴瑟和谐吧。尤其是我,既感到好笑,又感到妒羡,因为那般冷静而有学者气质的三浦,在婚后告知近况的信中也流露出了判若两人的开朗。

我至今仍然保存着他的书信。一封封地重读这些信件时,便觉得他那时的笑容历历在目。三浦以孩子般的喜悦之情,把他日常生活的细节写了寄来,今年栽种牵牛花失败;有人让其捐助上野的育婴堂;梅雨季节大半书籍发霉;雇佣的车夫得了破伤风;去都座剧场看西方魔术;藏前(8)发生火灾之事……细细说来,实在难以尽述。其中最令他高兴的是他委托画家五姓田芳梅(9)画夫人的肖像画一事。他把那幅肖像画替换拿破仑一世挂在书斋的墙上,我后来也看到了,好像是一幅侧脸画:梳着西式发髻的胜美夫人穿着绣金线的黑花外套,手捧玫瑰花束站在镜前。可是,如今即便可以看到那幅画,当时那般开朗的三浦却永远看不到了……”

本多子爵说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我正认真地听着,不觉心神不定地注视着他的脸,猜想是否子爵从韩国京城返回时,三浦已经不在人世。这时子爵似乎早已觉察到我的不安,慢慢地摇了摇头。

“但是,我虽然这么说,可他并非是在我出国期间去世的。只是过了大约一年左右,我再次回到内地,只见他又变得冷静从容,可以说比从前更加忧郁了。这一点,当他专程来新桥车站接我,在与他久别重逢握手时,我已经感觉到了。不,与其说是感觉到他,恐怕应该说是对其过度的冷静感到担忧。事实上,当时我一看到他脸,便颇觉意外,先问了一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可是,他反倒对我的怀疑感到奇怪,回答说不仅是他,还有他夫人都很健康。这么说来,才一年左右的时间,虽说有了‘有爱的婚姻’,他的性格也不可能突然变化,所以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那么,可能因为光线不好,所以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笑着搪塞过去了。发展到无法一笑了之的地步——察觉到隐藏于忧郁面具下的他的烦闷,还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不过,按照故事的先后顺序,还得先说说他夫人的人品。

我第一次见到三浦夫人是从京城回来不久,应邀到其大川边的宅邸共进晚餐时。听说夫人与三浦差不多年龄,也许是因为身材娇小的缘故,见到的人肯定都认为她比三浦年轻两三岁。浓浓的眉毛、红润的圆脸,当晚好像穿着古代蝶鸟图案的和服,束一条素花缎带。如果用当时的语言形容,就是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可是,作为三浦的爱的对象,与我想象中的新夫人形象有点不符。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具体原因。特别出乎我意料的是,从这次和三浦第一次见面开始,常有这种感觉。当然,当时我也只是随便想想,并未因此冷却了祝福其新婚的热情。岂止如此,在明亮的汽灯下,面对美味佳肴时,其夫人出色的才华令我折服。俗话说反应灵敏,恐怕就是指那种应对方式吧。‘夫人,像您这样的才女,不应该生在日本,而应该生在法国。’我终于一脸认真地说出这种话来。于是,三浦也呷着酒从旁调侃道:‘你瞧!我也总这么说吧?’其调侃的口吻刹那间在我耳边传来不悦的回响,不知是否因为我多心?不,这时胜美夫人半是埋怨般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彻底地背叛了她那露骨的娇媚,不知是不是我的妄自推断?总之,我从这简短的对话中刹那间感到了他们两人的日常生活。如今想来,那是我见证其人生悲剧的序幕。不过当时也只是不安的念头一闪而过而已,随后便又与其交杯换盏。所以,在当晚名副其实地一夜尽欢后,在离开其宅邸时,微醉的我坐在人力车上,任由大川边的河风吹拂着,心中一遍遍地为他成功拥有爱的婚姻而祝福。

然而,大约一个月后(当然,这期间我也经常和他们夫妇来往),有一天我应一位医生朋友的邀请,到正在上演《于传假名书》(10)的新富座剧场看戏,发现三浦夫人在对面楼座靠中间的位置。我当时去看戏时,必定带小望远镜,所以在燃烧般的红挂毯后的胜美夫人也终于出现在圆镜筒中。她把玫瑰花似的花朵插在西式发髻上,素雅的衬领衬托着白皙的双下巴。在我发现这张面孔的同时,对方也抬起妩媚的眼睛微微致意。于是,我也放下小望远镜,一边回注目礼。不知为什么,三浦夫人又慌忙地朝我这边点头致意,而且远比前次恭敬得多。我终于明白她最初的注目礼并不是送给我的。所以,我下意识地环视周围的高台座席,寻找其致意的对象。这时我发现紧隔壁的池座中有一位身穿华丽条纹西装的男人,似乎也在寻找胜美夫人致意的对象。他叼着气味浓烈的雪茄烟,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正好与我视线相撞。我从那微黑的面孔中读出了某种不快的特征,所以立刻转移视线,又拿起小望远镜随便地朝对面楼座望去。只见对面三浦夫人所在的池座里坐着另外一个女人。说到楢山这位女权论者,恐怕您也听说过,是当时颇有名气的代言人(11)楢山的夫人,极力主张男女同权,总之是一个绯闻不断的女人。楢山夫人身穿黑色带家徽的和服,端着肩膀,戴着金边眼镜,俨然保护人般与三浦夫人并排而坐,这情景不禁令我产生了无以名状的不祥的预感。而且那位女权论者颧骨高高的脸上化着淡妆,她一边留意着自己的衣领,一边朝我们这边——恐怕是朝旁边那个穿条纹西装的男人使什么眼色。这一天,我把更多时间用在观察三浦夫人、穿条纹西装的男子以及楢山夫人方面,而非舞台上的菊五郎和左团次,我这么说,绝非言过其实。我虽然身处伴奏席传来的伴奏声和舞台垂挂的假樱花饰品中,但我的心却与戏台毫不相干,始终被带着不祥色彩的想象所折磨。所以,在第一场戏后的独幕剧结束后不久,那两个女人从对面楼座消失时,我才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当然,女人们退场后,穿条纹西装的男子仍在旁边的池座中吸着烟,并不时地瞟我一眼。但三个巴形图案中少了两个,我也就不像先前那样介意那张微黑的面孔了。

这么说来,似乎我太过胡思乱想了,但这是因为那个年轻男子微黑的容貌莫名其妙地引发了我的反感,总觉得我和那个男子之间,或者我们和那个男子之间一开始就纠缠着某种敌意。因此,其后未过一月,当三浦自己在那间大川边的书斋中向我介绍此人时,我仿佛受到了某种暗示似的,不知如何是好。听三浦说,此君是其夫人的表弟,虽然年轻,但当时在××纺织公司颇受重用,是个能干的职员。这么说来,大家围坐品尝红茶,一边东拉西扯,一边吸烟时,我也确实立刻察觉出他的才能。不过,即便有才能,也无法改变我对他的好恶。不,既然已多次说是夫人的表弟,那么在剧场里互相打个招呼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吧。我这么诉诸理性,甚至尝试尽可能努力地接近那个男子。可是,每当我的努力即将成功时,他必定发出声来啜饮一口红茶,或把烟灰随手掸在桌上,或对自己的玩笑放声大笑,总要做些令人不快的动作,再次引发我的反感。所以,在大约半小时后,当他说要参加公司的宴会告辞离开时,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将面向大川的窗户全部打开,以便净化房间里的庸俗之气。这时,三浦一如既往地坐在手捧玫瑰花束的胜美夫人的额头下方,用责备的口吻说:‘你特别讨厌那个男人啊。’我说:‘莫名其妙地觉得讨厌,没有办法,那人居然是你夫人的表弟,实在不可思议。’三浦反问:‘所谓不可思议是指?’我说:‘没什么,只是太不一样了。’三浦沉默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反射着夕阳余晖的河面,尔后没头没脑地说:‘怎么样?改天去钓鱼吧。’我也希望不要再提夫人的那个表弟了,便立刻高兴地答应:‘太好了!我的钓鱼技术比外交有自信。’三浦这才微笑着说:‘比外交?那么我,嗯——也许比谈情说爱自信。’我说:‘也就是说,会得到比你夫人更好的收获……’三浦说:‘这样又能让你羡慕我了,不是挺好吗?’三浦这番话的深意,让我觉得有一种刺耳的反响。不过,透过余晖看去,他的表情依旧冷静,就那么执拗地看着法式窗户外面的波光。我问:‘什么时候去钓鱼?’三浦说:‘什么时候都行,选你方便的时候。’我说:‘那么,我写信给你吧。’于是,我慢慢地从红色摩洛哥皮椅上起身,默默地和他握手,尔后独自走出这间黄昏时刻的神秘书斋,朝着外面更昏暗的走廊走去。这时,我意外地发现房门口有个黑色人影,似乎静静地站在那里偷听房间里的动静。而且,那个人影一看到我,突然走上前来娇媚地说:‘哎呀,您这就回去吗?’我感到刹那间的窒息,冷淡地看了看今天也在头发上插了玫瑰花的胜美夫人,依然默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匆匆地走向人力车等候着的门厅。我这时的内心混乱至极,这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只记得人力车通过两国桥时,我的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大利拉’(12)这个名字。

此后,我确切地觉察出三浦忧郁的外表隐藏着的秘密气息。毋庸赘言,那秘密气息立即在我心上印刻了理应忌讳的‘通奸’二字。可是,倘若果真如此,三浦这位理想家为什么不断然离婚呢?是否因为即便怀疑,但没有证据的缘故?或因为即便有证据,但还深深地爱着胜美夫人,所以犹豫不决?我不断地揣测着各种可能性,竟连钓鱼的约会也忘光了。在大约半个月期间,虽然有时写信,却再没有踏入过那座曾经频繁造访的大川边的宅邸。然而,半个月后,我又偶然碰到一件意外事件,于是终于履行先约,想顺便利用见面机会,直接向他道出我内心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