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一天,我还是和当医生的朋友去中村座看戏。归来途中,与号称珍竹林主人的曙光报资深记者一起,冒着傍晚时分下起来的阵雨,到当时位于柳桥的生稻酒馆喝上一杯。可是,在酒馆二楼房间听着缅怀江户时代的远三弦乐,享受着小酌的乐趣时,具有开化时代戏作者风范的珍竹林主人忽然兴起,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开始津津乐道地讲述那位楢山夫人的丑闻。说是夫人以前曾是神户一带的洋人的小妾,一度曾将三游亭圆晓(13)纳为男妾,当时是夫人的全盛时期,光是金戒指就戴了六个。自两三年前开始,她因违法借款导致债台高筑……珍竹林主人还揭露了她许多不为人知的劣迹,其中在我内心投下最不愉快阴影的是风传近来不知谁家的年轻少奶奶成了她的跟包者。而且,这个年轻少奶奶有时好像和女权论者一起带男人到水神一带留宿。听到这番话语时,三浦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执拗地浮现在眼前,本该热闹敬酒的场面,我却无法强作欢颜。不过,幸亏医生似乎立即察觉出我的不快,巧妙地岔开了话题,聊起与楢山夫人完全无关的话题。我终于喘了一口气,总算可以继续应酬下去,以免让大家扫兴。但是,那晚我实在不走运。女权论者的传闻已经让我垂头丧气。不久,和两位同伴一起离开座位,在店门口正要乘车回去时,突然一辆人力车的车篷在雨中闪着亮光飞驰而来。而且,当我一只脚踏上车的同时,对方的车也放下刷过桐油的车篷,有个人飞快地从车上跳下,我看了一眼那人的身影,即刻顺势钻进车里。在车夫拉起车把的刹那间,我感到了异样的兴奋,不觉嘟哝了一声:‘是那家伙!’所谓那家伙不是别人,正是三浦夫人的所谓表弟,那个肤色微黑、穿条纹西装者。因此,我在雨点敲打车篷、在明火通明的广小路大街一路飞驰期间,仍想象着坐在那辆人力车上的另一个人。可怕的不安念头数度震撼了我。那到底是楢山夫人吗?还是西式发髻上插了玫瑰花的胜美夫人?我被这无法释怀的疑惑所困扰,同时又怕真相大白,对仓皇隐身车内的自己的胆怯心理感到气愤。另外那个人到底是三浦夫人还是女权论者,至今对我仍是无法解开的疑团。”
本多子爵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大丝帕,礼貌地擤着鼻子,并环视着暮色渐近的展室,又继续小声地说了下去:
“当然,这个问题先不管,总之我认为从珍竹林主人那里听到的传闻值得三浦认真思考。所以,我第二天便立即写信通知了去钓鱼并顺便散心的日期。三浦很快回信,说那天正好是阴历十六,赏月胜过垂钓,计划傍晚乘船到大川。我当然没有特别执着于垂钓,所以立即表示赞同,当天如约在柳桥出租游船处会合,不等月出,便乘猪牙船驶向大川。
那时的大川夕景也许难比往昔的风流,但仍然保留着浮世绘般的美感。实际上我们那天也来到万八下面的大川河面,只见仿佛涂了墨汁般的两国桥的栏杆,在淡淡的中秋夕照下的波光粼粼的水波上面,呈反翘的黑色一字形状。桥上马车的影子已在水霭中模糊不清,惟有来回穿梭的灯笼已经小得像红色的酸浆果般点点晃动着。三浦说:‘怎么样?这景色。’我说:‘是啊,也许就是这种景色,在西方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三浦说:‘那么,说到景色,你不介意传统风格的景色吧。’我说:‘啊,在景色方面我认输。’三浦说:‘不过,我近来已经对开化厌恶至极。’我说:‘据说那位尖刻的梅里美(14)见到日本旧幕府使节团成员走在法国大街上,便对身旁的大仲马(15)或什么人说:“喂,到底是谁把日本人绑在那么长的刀上的?”你要是一不留神,也会被梅里美贬得一钱不值。’三浦说:‘啊,我这儿也有个故事。有一位名叫何如璋(16)的中国使节入住横滨的旅馆,当看到日本人的被子时,感慨地说:“此乃古代寝衣也,此邦有夏周遗制。”所以,不能因为因循守旧而一概斥之。’这时,涨潮的河面突然黑了下来。我们不觉惊讶地环视四周,才知道我们所乘的猪牙船在急促的橹声中已经离开两国桥,来到夜里也能看出的黑黑的首尾松前。于是,我想尽快转入有关胜美夫人的话题,便立即接着三浦的话说:‘你那么喜欢传统风格,那位开化的夫人怎么办?’我扔出了试探的测锤。于是,三浦沉默了一会儿,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似的,凝望着尚无月光的御竹仓的上空,尔后注视着我的脸,用低沉有力地声音断然地回答道:‘已经没关系了,大概一星期前离婚了。’这意外的回答令我狼狈。我不由得抓住船帮,粗俗地问:‘那么,你也知道啦?’然而,三浦依然语气平静地问道:‘你全都知道了吗?’我说:‘不能说全知道,但听说过你夫人和楢山夫人的关系。’三浦说:‘那么我妻子和她表弟的关系呢?’我说:‘也是略有察觉而已。’三浦说:‘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说:‘可是——可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到那种关系的?’三浦说:‘我妻子和她表弟的事吗?那是在婚后三个月的时候——刚好在请画家五姓田芳梅画那幅妻子的肖像画之前。’这回答对我而言,更加出乎意料,你也能想象出来吧。我说:‘那你为什么又默认至今?’三浦说:‘不是默认,而是肯定。’我第三次被这出乎意料的回答吓坏了,有一阵子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脸,三浦却从容不迫地说:‘当然不是肯定他俩现在的关系。我是肯定当时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描绘的他俩的关系。你还记得我主张“有爱的婚姻”吧?那不是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利己心而提出的主张,而是我将爱置于一切之上的结果。所以,当我婚后发现我们之间的爱情并不纯粹时,一方面后悔自己的草率,也同情必须与我共同生活的妻子。你也知道,我原本身体也不强壮。而且,我想爱妻子,可妻子却怎么都无法爱我。不,这也许是因为我所谓的爱,原本就是不能引发对方热情的贫弱之物。所以,如果我妻子和她表弟之间,有比我和妻子之间更纯粹的爱情,我愿意勇敢地为青梅竹马的他们做出牺牲。否则,我将爱置于一切之上的主张在事实面前是迂腐的。如果万一有那么一天,那幅妻子的肖像画也可以作为妻子的替身留在我的书斋里。’三浦这么说着,眼睛又朝对岸的上空望去。可是,天空仿佛垂下了黑幕,阴沉沉地覆盖在米槠树松浦宅邸(17)的上面,至今也没显示出一点儿月亮即将露脸的迹象。我点燃了雪茄催促:‘后来呢?’三浦说:‘可是,后来不久,我发现妻子表弟的爱情不纯洁。露骨地说,我发现那男人和楢山夫人之间也有肉体关系。至于怎么发现的,你恐怕不想知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提。总之,我只想说某次极偶然的机会,我自己亲眼看到了他们的幽会。’我一边将烟灰磕在船帮外,一边在心中清晰地描绘出那个生稻雨夜的记忆。三浦继续说:‘这对我是第一次打击,我借以肯定他们关系的理论依据失去了一半,我势必不能再用以前善意的眼光看待他们的**。这应该是你从朝鲜回来时的事吧。当时我每天都苦恼于怎样才能把妻子从她表弟身边拉回来。尽管那男人的爱中有虚假成分,可妻子肯定是纯粹的——我相信这一点,同时也为了妻子个人的幸福,相信有必要就他们的关系进行交涉。可是,他们——至少妻子觉察到我的态度后,似乎认为我以前不知道他们的关系,那时终于觉察到了,所以开始嫉妒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妻子便开始对我进行充满敌意的监视。不,也许有时对你也进行了和我一样的警戒。’我说:‘这么说来,你夫人还偷听过我们在书斋中的讲话。’三浦说:‘应该是吧,她确实干得出那种事。’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漆黑的河面。这时我们乘坐的猪牙船已经穿过原先的御厩桥下,在夜晚的水面留下隐约的涟漪,即将到达驹行的林荫道附近。不久,三浦又用低沉的声音说:‘可我还是没有怀疑妻子的诚实。所以,我和妻子无法做到心灵相通——不但无法心灵相通,还招致了她的憎恨,这更令我感到苦恼。从我到新桥接你开始直到今天,我一直都在和这种苦恼作斗争。可是,大约一周前,由于女佣或什么人的差错,寄给妻子的信送到了我的书斋。我立即想到了妻子的表弟,于是,我终于拆开了那封信。但出人意料的是,那是另外一个男人寄给妻子的情书。换言之,妻子对那男人的爱情也不是纯粹的。当然,这第二次打击具有比第一次打击更可怕的力量,它粉碎了我的全部理想。可是,与此同时,我又确实体验到了突然卸下包袱般的可悲的安心感。’三浦这么说完时,刚好对岸成排仓库的上空开始冉冉升起一轮阴历十六的大红月亮。我刚才看到芳年那幅浮世绘,从穿西装的菊五郎联想到三浦的往事,就是因为那轮红月亮像那场戏中的道具月亮。那位皮肤白皙、细长脸、长发中分的三浦眺望着月出,突然长出一口气,带着沉寂的微笑说:‘你以前曾经贬斥神风连舍命相争的东西是孩子般的梦幻。那么,以你的眼光看,我的婚姻生活也……’我说:‘是的,或许也是孩子般的梦幻。不过,百年之后再看我们今天所追求的开化,不也是孩子般的梦幻吗……’”
本多子爵讲到这里时,正好什么时候走到我们身边的门卫通知闭馆时间已到。子爵和我慢慢站起身来,再次环视周围的浮世绘和铜版画,尔后静静地走出展室,仿佛我们自己也是从那玻璃展柜飘浮出来的过往的幽灵似的。
大正八年(1919)一月
(1)日本政府于1868年在筑地设置外国人居住地。距芥川出生地较近。
(2)安藤广重(1797—1858),后又名歌川广重,江户末期的著名浮世绘画家,代表作为《东海道五十三次》。
(3)和洋折衷风格,通常指日本式风格和西洋式风格合并的事物。例如建筑、设计或餐饮等方面。源自幕末的横滨,明治维新后在日本各地兴建,并遍及日本占领下的各殖民地。
(4)大苏芳年(1839—1892),即月冈芳年。明治浮世绘界的泰斗,有最后的浮世绘师之称。
(5)日本于明治十六年(1883年)在东京建成的官办社交场所,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内幸町一丁目,曾是日本上层人士进行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鹿鸣馆”之名出自中国《诗经·小雅》中的“鹿鸣”篇,于1941年拆毁。
(6)一等砖瓦,最上等的砖,此处指由此建造的建筑物,是当时的流行语。特指明治五年至七年间在新桥和银座间建成的日本最早的西方风格的繁华街道。
(7)萩寺即龙眼寺,因当时后院种有大量萩,中秋时甚是壮观,故俗称萩寺。
(8)东京街道名称。
(9)模拟明治初期日本新画创始人五姓田芳柳(1827—1892)之名。
(10)指《缀合于传假名书》,于1879年5月29日在新富座演出,以毒妇高桥阿传为原型创作的作品。
(11)律师的旧称。
(12)出自《圣经·旧约·士师记》中有关希伯来英雄参孙的故事。大利拉是参孙的情妇,后使参孙失去神力,导致参孙身亡。
(13)模拟明治初期著名单口相声演员三游亭圆朝(1839—1900)之名。
(14)普罗斯佩·梅里美(Prosper??Mérimée,1803—1870),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剧作家。
(15)亚历山大·仲马(Alexandre??Dumas,1802—1870),世称大仲马,法国19世纪浪漫主义作家。
(16)何如璋(1838—1891),广东人,中国早期杰出的外交家,中日两国正式邦交的开创者,为第一任驻日公使。
(17)位于墨田区横纲町二丁目,原肥前守松浦侯的宅邸,因有高大的米槠树而成为过往船只的路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