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临终之际,将告白过去三年来时时萦绕在我心底、该当诅咒的秘密,以向卿等暴露我的丑恶心地。
下文刊载的是我最近向本多子爵(假名)借阅的、已故北田义一郎(假名)医生的遗书。即便说出北田医生的真名,如今已无人知晓。我自己也是因为受到本多子爵的教诲,听闻了明治初期的逸事琐谈,才有机会听到医生的名字。其人物品行通过下面的遗书,再加上我听到的一些传闻,说医生是当时著名的内科专家,同时也是一位戏剧通,在戏剧改良方面也有某些激进的见解。实际上在戏剧方面,医生竟然还有自己创作的剧本,据说是一部二幕喜剧,将伏尔泰的Candide(2)的一部分编排成了德川时代的故事。
看北庭筑波(3)拍摄的照片,北田医生蓄着英式须髯,是个相貌魁伟的绅士。听本多子爵说,其体格也超过西方人,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以精力旺盛而广为人知。这么说来,遗书的文字也是郑板桥(4)式的狂放的文字,从其淋漓的墨迹中也可看出其风貌。
当然,我在公开这份遗书时,也做过诸多删改。例如,当时还无授爵制度,我却借用了后来的称谓,使用了本多子爵及夫人等名字。只是文章的风格,可以说几乎维持了原文的模样。
本多子爵阁下并夫人:
我在临终之际,将告白过去三年来时时萦绕在我心底、该当诅咒的秘密,以向卿等暴露我的丑恶心地。卿等读过这封遗书后,若仍对卿等的这个故人记于心中,并怀有一丝怜悯之情,于我自然是喜出望外之大幸。可是,如果将我视为该死的狂徒,当鞭尸而后快,我亦毫无遗憾。只是,切勿因我所告白的事实太过意外,便诬我为神经病患者。虽说最近数月以来,我一直苦于失眠症。但我的意识清晰,且极为敏锐。请卿等稍稍回忆与我二十年来的相识(我不敢斗胆称朋友),请勿怀疑我的精神健康。然而,正如披露我一生之污辱的这封遗书,最终只是能成为无用的废纸。
阁下并夫人,我过去犯杀人罪,同时将来也有可能犯同样的罪恶,是卑劣的危险人物。且这种犯罪是对卿等最为亲近的人物策划的,且还在继续策划,卿等想必会感到太过意外。我在此感到必须再度发出警告。我是完全清醒的,我的告白乃彻头彻尾的事实。希望有幸获得卿等的信任,勿将我人生的唯一纪念之此数页遗书当作虚妄的狂人呓语。
我已没有时间喋喋不休于我的健康。在仅存的短暂时间里,须尽快叙述驱使我杀人的动机或实行经过,进而言及我杀人后的奇怪心境,否则我将后悔不已。然而,呜呼!当呵砚临纸之际,仍感惶惶不安。对我而言,检讨并记载自己的过去,与重复过去的生活究竟有何不同?我将再次重温杀人计划,重复杀人行为,并再次经历最近一年来令人恐怖的苦闷。我果真堪忍否?而今,我向忘却数年的我主耶稣基督祈祷,愿主赐我力量。
我自少年时代爱上我的表妹,今本多子爵夫人(请允许以第三人称称呼),早年的甘露寺明子。追溯与明子相伴的幸福时光,恐怕卿等不忍卒读。然而,作为例证,我不得不叙述至今仍在我心底回**的景象。当时,我是十六岁的少年,明子还是十岁的少女。五月某日,我们在明子家草坪的藤架下嬉戏。明子突然问我,可否单足长久站立?我回答不能。明子即将左手垂下,握住左脚的脚趾,右手举起保持平衡,单足站立了许久。头上的紫藤在春日的阳光下摇曳,藤下的明子如雕塑般凝然伫立。那几分钟内的如画景致至今仍无法忘怀。我暗自回想,惊奇地发现实际上在那藤架下,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她。从那以后,我对明子的恋爱越发热烈,无时无刻地思念她,几近荒废学业。然而,我是胆小之人,最终未能吐露衷肠。在阴晴不定的悲伤情绪中,我时而哭泣,时而欢笑,度过了茫茫数年的岁月。但在我二十一岁时,父亲突然命我赴英都伦敦学习家业的医学。诀别之际,我欲向明子告白。然严肃的家庭不会给我如此机会,且我深受儒式的教育,亦惧怕桑间濮上(5)之讥,惟抱着无限的离愁,负笈飘然去了英都。
留学英伦的三年间,每当我立于海德公园的草坪,便无限怀恋故园紫藤花下的明子。或漫步于蓓尔美尔(6)街头,便对天涯游子的自己充满怜悯,此处无需叙述。我只要叙述以下事项便足矣:我在伦敦时,沉浸于玫瑰色的梦想,想象着我们未来的结婚生活,借此略微排遣心中的郁闷。然而,我留英归来时,却获知明子已嫁人,成为第X银行行长满村恭平的妻子。我当即决心自杀。但生性的怯懦和留学期间皈依的基督教信仰却不幸麻痹了我的双手。卿等如果想知道我当时何等的伤心,请回想起我回国十日,欲再度赴英时招致的父亲的激怒。实际上,当时我的心境是没有明子的日本,似故国而非故国。坚信与其滞留在并非故国的故国,徒然度过精神失败者之生涯,莫如怀抱一卷《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7),成为远在万里的孤客,将遗骨埋于异域之土,可使精神获得慰藉。可是,我身边的情况终于令我抛弃了渡英计划。加之在父亲的医院里,我作为一名留洋归来的医生,终于坐上了为了众多患者而终日忙碌的无聊的椅子。
于是,我向上帝祈求失恋的慰藉。当时住在筑地的英籍传教士亨利·汤赞多氏成为我此时难忘的友人。我对明子的爱之所以在几番恶战苦斗后渐次变为热烈而平静的亲情,首先要归功于他为我讲解数章《圣经》的结果。记得我时常同亨利论及神,论及神的爱,更论及人类之爱后,半夜走在行人稀少的筑地居留地(8)独自回家时的情景,若卿等不嘲笑我的儿女情长,我可以叙说我曾仰望居留地空中的半轮明月,默默地向神祈祷表妹明子的幸福,伤感至极,嘘唏不已。
我的爱获得了新方向,可否应该用“断念”的心理加以说明呢?无可置疑的是,我虽无勇气和时间详细说明,却靠此亲情之爱,医治了我心灵的疮痍。归国以来,我但凡听到明子夫妻的消息,便如遇见蛇蝎般恐惧。现在赖此亲情之爱,我希望接近他们了。我轻率地相信,只要发现他们是幸福的夫妻,我将感到莫大的安慰,以至于内心可以没有丝毫的苦闷。
这信念驱动的结果,我终于于明治十一年(9)八月三日两国桥畔放大焰火之际,经友人介绍,于柳桥万八之水楼(10)上,在十余校书(11)的陪伴下,终于与明子的丈夫满村恭平有了一夕之欢。何欢之有?何欢之有?我不由地感叹,说苦更贴切。我在日记中写道:“我念及明子怎会嫁给满村这样的**棍为妻?我不知满肚子的怨愤向何处宣泄。神教诲我将明子视作妹妹。然而,我却把妹妹委于这般禽兽之手,这算什么?我已无法忍受神的这般残酷而奸谲的恶作剧。谁能让妻子、妹妹任由强人凌辱,却仍仰天称颂神?从今以后,我断然不再依靠神,而要靠自己的双手,将妹妹明子从这色鬼的手中救出来。”
我将写此遗书时,当时令人诅咒的光景不禁再次浮现在眼前。那苍然水霭和万盏灯火,还有那首尾相接、没有穷尽的画舫队列——呜呼!我将终生记得那夜仰望半空之中闪烁的焰火,也将记得右拥大妓、左随雏妓、高唱猥亵不堪的俚歌,傲然酣醉于凉棚上的肥猪般的满村恭平。不!不!我至今无法忘记其黑罗外套上的三团蘘荷图案。我坚信其实从观赏水楼烟花的那晚开始,我便起了杀他之意。我还坚信我的杀人动机由生发之初,就绝不仅仅是嫉妒之情。毋宁说是因道德的激愤,欲惩治不义,祛除不正。
尔后,我潜心观察满村恭平的行状,检验他究竟是否确实是我那晚观察到的流氓。幸好我的熟人中有不止两三位新闻记者。其**虐无道的行径不断进入我的视听范围。在此期间,我从前辈兼熟人成岛柳北(12)先生处闻言,他在西京祇园的妓楼梳拢了尚未怀春的雏妓,并致其死亡。而且这无赖丈夫对待素有温良贞淑之称的夫人明子如同奴婢一般,谁能不把他视作人间瘟疫!知道留他只会伤风败俗,除他则是扶老怜幼。我的杀意由此慢慢地变成了计划。
然而,若仅止于此,恐我杀人计划的实行还要经历诸多逡巡。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命运在此危险之际,让我和我少年时代的友人本多子爵在某夜于墨上旗亭柏屋(13)相见,席间引出一段哀怨往事。我至此方知,本多子爵与明子早有婚约,却在满村恭平的黄金威压下,最终不得已而毁约。我愈发愤怒了。想起当时在那灯红酒绿、画楼帘里之隅,我与本多子爵推杯换盏,痛骂满村之时,我至今仍激动不已。同时,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夜乘人力车由柏屋返回时,途中想起本多子爵与明子的旧约,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请允许我再次引用日记:“今夜,见本多子爵,决心十日内杀满村恭平。从子爵的语气,他与明子不仅订下婚约,似怀有真正相爱之心。(我今天才发现子爵独身生活的原因)若我杀了满村,子爵与明子结为伉俪则非难事。明子嫁给满村,碰巧尚未生子,天意也似助我的计划。杀了那人面兽心的巨绅,可令我亲爱的子爵和明子早晚过上幸福生活。念及于此,嘴角不禁浮现微笑。”
而今,我的杀人计划转而成为杀人行动。我经过反复周密的思考后,终于选定了杀害满村的适当场所和手段。至于具体场所和方法,无需详加叙述。卿等尚记得明治十二年六月十二日,德国皇孙殿下在新富座剧场(14)观看日本戏剧的那天晚上,那位满村恭平自该剧场返回宅邸途中,突发急病死于马车中之事吗?我只要说在新富座,有一位壮年医生说其面色不好,并劝其服用所持丸药即可疗愈。呜呼!请卿等想象那位医生的表情。在一盏盏红灯笼的映照下,伫立于新富座剧场的大门口,目送满村那在阴雨连绵中奔驰而去的马车,昨天的怨愤,今天的欢喜,都汇于胸中,笑声与呜咽声同时溢于唇边,几近忘却了当时的场所和时间。而且,当时的他又哭又笑,冒着潇潇细雨,踏着泥泞,归途中仿佛陷入了疯狂,请勿忘记他当时不停地嘟哝着明子的名字。“我终夜未眠,徘徊于书斋。是欢喜?还是悲哀?我不能明辨,唯有无法言喻的强烈的情感控制着我的全身,刹那间令我坐立不安。我桌上有香槟酒,有蔷薇花,还有那丸药盒。我仿佛与天使和恶魔左右相伴,开始了奇怪的飨宴……”
而后数月,我过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日子。满村的死因和我的想象完全一致,法医确认为脑溢血。即刻之间,就像在地下六尺的黑暗中,将腐肉当作虫蛆之食。既然如此,有谁会怀疑我是杀人犯?而且据传明子因其丈夫之死,终于有了红润的气色。我以满面的喜色诊察我的患者。闲暇时,喜欢和本多子爵到新富座看戏。这完全是因为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欲望,想在我获得最后胜利的光荣战场,时时眺望那瓦斯灯饰和挂毯。
然而,这真是仅仅持续了数月之间。在度过这数月幸福时光的同时,我慢慢地走向与我一生最可憎的**进行搏斗的命运。这场搏斗何等惨烈,如何将我步步赶入死地,我到底没有在此叙说的勇气。不,就在书写这封遗书的现在,我仍在和这水蛇般的**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卿等若想看我烦闷的轨迹,请看下面抄录的我的日记。
“十月×日,听说明子以无子之故离开满村家。近日,我将与本多子爵一起看望她,这是相隔六年以来第一次见她。归国以来,我怕见她,开始为我自己而不忍,后来为她而不忍,遂荏苒至今。明子的明眸是否还像六年前那般明亮?”
“十月×日,我今日造访本多子爵,欲首次相伴前往明子家。然子爵已先与明子约见两三次。子爵疏远我,竟至如此之甚,令我甚觉不快。我托辞为患者诊察,匆匆辞别子爵家。恐怕在我离去后,子爵又单独造访了明子。”
“十一月×日,我与本多子爵一起造访明子。明子的姿色减去了几分,但不难看出伫立于紫藤花下的当年的那个少女形象。呜呼!我已见到明子,可我的心中,为何反而感到不可抑止的悲哀?我苦于不知其因。”
“十二月×日,子爵似决意与明子结婚。如此,我杀害明子丈夫的目的几近完成。然而——然而,我似乎将再次失去明子,我无法避免这异样的痛苦。”
“三月×日,据说子爵与明子的结婚仪式将于今年年末举办。我祈祷那天早日到来。在现今状态下,我将永远无法摆脱这无尽的痛苦。”
“六月十二日,我独自去新富座剧院。想到去年今月今日死于我手的牺牲者,我在观剧中亦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然而,由剧院返家途中,我突然想起我的杀人动机,顿觉殆失归趣。呜呼!我为谁杀了满村恭平?是为本多子爵?为明子?还是为我自己?我亦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日,我今晚与子爵和明子乘马车观赏隅田川的放灯会。在马车窗射入的灯光下,明子的明眸愈发美丽,几乎令我忘了一旁子爵的存在。然而,这并非我想说明之处。我在马车上听说子爵胃疼,便用手在口袋里摸索,得丸药盒,且是‘那种丸药’,我不禁一惊。我为什么今晚带此丸药?这是偶然吗?我切盼这是偶然,但未必是偶然。”
“八月X日,我和子爵、明子在我家共进晚餐,且我始终不能忘怀我口袋中的那盒丸药。似乎在我心中隐藏着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怪物。”
“十一月X日,子爵终于与明子举办了结婚仪式。我对我自己感到难以名状的愤怒。那愤怒恰似一度遁走的士兵对自己的怯懦行为感到羞耻般。”
“十二月X日,我应子爵之邀,赴其病床前诊察。明子也在一旁,说夜来高烧不止。我诊察后,告知不过患了感冒,随即回家亲为配药。其间约二小时,‘那种丸药’始终持续着令人恐惧的**。”
“十二月X日,我昨夜做了杀害子爵的恶梦。终日难排心中的不快。”
“二月X日,呜呼!我现在才明白,我为了不杀害子爵,就必须杀害我自己,可是明子怎么办?”
子爵阁下并夫人,以上是我日记的大概内容。虽是大概内容,卿等必可了解我日复一日的苦闷。我为了不杀害本多子爵,就必须杀害我自己。然而,如果我为了救我自己而杀本多子爵,我到哪里寻找我杀满村恭平的理由?如果将毒死他的理由看作是潜藏于我尚不自觉的利己主义,我的人格、我的良心、我的道德、我的原则将消失殆尽。这是我不堪忍受之处。我宁可杀了我自己,我坚信这远胜于我精神的崩溃。所以,我为树立我的人格,今晚将用“那种丸药”盒,与曾经死于自己手中者一样,承受同样的牺牲命运。
本多子爵阁下并夫人,鉴于如上理由,在卿等得到这封遗书时,我已成为尸体,横卧在我的床榻。惟临死之际,详尽告白我那该当诅咒的半生秘密,是为给卿等留下一点自我之清白。卿等若要憎恨,那就憎恨吧。如要怜悯,那就怜悯吧。自憎自怜的我,将愉快地接受卿等的憎恶与怜悯。我就此搁笔,命我的马车即赴新富座剧院。在半日观剧之后,我将吞下几粒“那种丸药”,尔后再次乘坐马车。时令固然不同,蒙蒙细雨令我有黄梅雨天之感。如此,我将像肥猪般的满村恭平那样,看着车窗外闪现的灯光,听着车篷上的潇潇夜雨声,在离开新富座剧院后不久,必将迎来最后的呼吸。卿等在翻阅明天的报纸时,恐怕在看到这封遗书前,将读到这样一条消息:北田义一郎医生因患脑溢血,在观剧归途中猝死于马车中。临终之际,我衷心地祈祷卿等健康幸福。永远忠实于卿等的仆人北田义一郎拜
大正七年(1918)七月
(1)文明开化的略称,特指日本明治初年急进的西化现象,此处可理解为开化时代。以下不再赘述。
(2)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Candide(赣第德)是“老实人”之意,是伏尔泰的哲理小说,也是小说中的人物。
(3)北庭筑波(1841—1887),日本明治初期的摄影师,摄影界的先驱人物。
(4)郑燮(1693—1766),号板桥,“扬州八怪”之一,清代具有代表性的文人画家。
(5)桑间在濮水之上,属于古代卫国。古指**靡风气盛行之地,后指男女幽会。
(6)蓓尔美尔(Pall??Mall)是伦敦街名。
(7)拜伦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叙事诗,是诗人两次游历欧洲大陆时的记录,主要歌颂了欧洲民族民主解放运动。
(8)1868年,日本政府在筑地设居留地,允许作为外国人居住地使用,1899年废止。
(9)西历1878年。
(10)柳桥附近的一家餐厅,主人名叫万屋八右卫门,故称万八楼。“水楼”指水边建筑。
(11)艺妓的雅称。典出唐代名妓薛涛曾任校书郎的故事。
(12)成岛柳北(1837—1884),汉诗人、随笔家,曾于明治五年出游欧美,后担任朝野新闻社社长。
(13)墨上指东京隅田川中游东岸。旗亭指餐厅。柏屋是餐厅名。
(14)明治时期最著名的歌舞伎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