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会来吗?还是不会来?想必不至于不来吧?可是月亮都快西斜了,还没听见脚步声,也许突然反悔了吧。万一不来,啊,我又得像傀儡女般,抬起这张羞愧的脸面对天日。我怎么做得出这种无耻、不正经的事?那时,我将与路边的弃尸毫无二致。被侮辱、被践踏**,最终这耻辱被曝光。即便如此,还必须像哑巴一样保持沉默。万一真是这样,即使想死也死不了。不,那人肯定会来。上次分手时,看那人的眼睛时,我不由得这么想。那人怕我。尽管恨我、蔑视我,但是还怕我。的确,仅凭我自己,那人未必肯来吧,可我依靠他,依靠那人的自私心理。不,依靠自私心理引发的卑劣的恐惧。所以,我才这么说,那人肯定会悄悄地来……
但是,单凭自己已经办不到了,我是个多么悲惨的人啊。三年前的我凭借着自己,还凭借着自己的美貌。说是三年前,也许说到那天为止更接近事实。那天,在伯母家的一间屋里见他时,我一眼就知道了印刻在他心上的自己的丑陋。那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在怂恿我,对我语气温柔。可是,女人一旦得知自己的丑陋,几句话怎能安慰她的心。我只是感到懊悔,感到可怕,感到伤心。小时候,奶妈抱我看月食时的可怕感觉,比那时的心情不知要强多少。我怀抱的种种梦想顿时烟消云散。仅剩下雨天黎明时分的孤寂包围着我,我在这孤寂中颤抖,终于将这死尸般的身体委身于那个人,委身于那个我不爱的、那个恨我、瞧不起我的好色之徒——难道我无法忍受显示出自己丑陋的那份孤寂?于是,想用把脸贴在那人胸前的那一瞬间的炽热欺骗一切吗?若非如此,我也只是和他一样,被肮脏的心念所驱使吧?这么想想,我都觉得可耻、可耻、可耻。特别是离开那人的臂弯,又恢复自由之身时,我觉得自己多么可耻啊!
我因为气愤和孤独,无论怎样告诉自己不哭,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来。不过,这不仅是对失贞感到悲伤,还被蔑视,正如癞皮狗般,被人憎恶着受到折磨,这比什么都痛苦。后来,我干什么了?现在想来,就像久远前的记忆般朦胧。只记得在我抽泣时,那人嘴上面的胡子碰到我的耳朵,随着一股炽热的呼吸,听到他轻声对我说:“杀了渡吧。”一听到这话,我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心情变得生机勃**来。生机勃勃?如果说月光明亮,那也是生机勃勃的心境吧。可那是一种不同的生机勃勃的心境。但是,我还是从这可怕的话语中获得了安慰吧?啊,所谓女人,即便杀死自己的丈夫,也还是觉得被人爱着才高兴吗?
我以这月光般孤寂、生机勃勃的心境,又继续哭了一阵子。然后呢?然后呢?我是什么时候约好带他杀丈夫的?但是,在约好的同时,我终于想起了丈夫,真是终于想起了。在那之前,我心里只想着我自己被羞辱的事,然而这时,丈夫,那个腼腆的丈夫——不,不是丈夫,而是对我说话时微笑的丈夫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的计划,也是那一刹那间涌上心头的吧。要说为什么?因为当时我已决心要死。而且,为能下此决心感到高兴。但是,当我停止哭泣,抬脸看他时,便又像刚才那样,当发现映在他心上的自己的丑陋时,我觉得我的喜悦之情顿时化为乌有了。于是,我又想起和奶妈一起看到的月食的暗黑,仿佛将隐藏在喜悦下的形形色色的怨魂全都一下子放了出来似的。我要做丈夫的替身,这难道真是因为爱着丈夫的缘故吗?不,不,在这动听的借口后面,是我想对自己委身那人的罪过进行赎罪的心理。我没有自杀的勇气。我还有一个卑劣的想法,希望自己的形象在世人眼里略微好一点,也希望获得宽恕。我比这还要卑鄙,也更加丑陋。以代替丈夫的名义,我不是要对他的憎恶、轻蔑之情,还有玩弄我的邪恶情欲报仇吗?其证据是,看着那人的面孔,那月光般不可思议的勃勃生机也消失了,惟有悲伤忽然冻住了我的心。我不是为丈夫死,而是为自己死。我是因为心灵受到伤害而感到懊悔,身体受到玷污而怨恨,因为这两个原因而想死。啊,我不仅活得毫无意义,连死的意义也没有。
但是,这毫无意义的死法也比活着要好多了。我忍着悲伤,强颜欢笑,与他再三约好了杀死丈夫。那人很敏感,从我的一番话中大致可以推测出,万一不能守约时,我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么看来,发过誓的那个人,肯定会悄悄地来。——那是风声吗?想到自那天以来的痛苦,今夜总算熬到头了,心情总算放松下来了。明天,太阳会在我的无头尸体上洒下一抹寒光吧。看到尸体,丈夫——不,不想丈夫,丈夫爱着我,可我对这份爱无能为力。一直以来,我只爱着一个男人。而这唯一的男人今夜要来杀我。这灯台的光于我——这个备受恋人摧残的我也过于奢华了。
袈裟吹灭了灯台的火。不一会儿,黑暗中隐约传来开板窗的声音。与此同时,淡淡的月光照了进来。
大正七年(1918)三月
(1)此处指建新桥时所作的佛教法事。
(2)旧时表演傀儡的女性漂泊艺人也兼卖春,所以后世把娼妓等也称作傀儡女。
(3)平安时代后期流行的当世风格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