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 (1)(1 / 1)

编 辑 听说您要去中国旅行,是去南方还是北方?

小说家 打算从南至北转一圈。

编 辑 都准备好了吗?

小说家 大致准备好了。只是必读的纪行和地志等还没有读完,有些为难。

编 辑 (显出没有兴趣的样子)那种书有很多本吗?

小说家 远比想象的多,日本人写的有七十八日游记、中国文明记、中国漫游记、中国佛教遗物、中国风俗、中国人气质、燕山楚水、苏浙小观、北清见闻录、长江十年、观光纪游、征尘录、满洲、巴蜀、湖南、汉口、中国风韵记、中国……

编 辑 全都读了吗?

小说家 哪里,还一本都没有读。再列举中国人写的书,大清一统志、燕都游览志、长安客话、帝京……

编 辑 哎呀,不用列举书名了。

小说家 还没有列举一本西方人写的书……

编 辑 西方人写的中国书中,反正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吧。更重要的是,小说肯定在出发前写完吧?

小说家 (突然沮丧起来)唉,总之,我是打算在出发前写完……

编 辑 究竟什么时候出发?

小说家 其实,计划今天出发。

编 辑 (不胜惊讶似的)今天?

小说家 是的,应该坐五点的快车。

编 辑 那么,离出发时间不是只有半小时了?

小说家 算是吧。

编 辑 (生气似的)那么,小说怎么办?

小说家 (越发沮丧起来)我也想着该怎么办?

编 辑 这么不负责任,可真让人为难啊。不过,无论怎样,仅仅半小时,也不可能让您写出来吧……

小说家 是啊。如果是弗兰克·魏德金(2)的戏剧,那么在这半小时里,也可能发生各种事件,突然冒出怀才不遇的音乐家,或是谁家的太太自杀了——请等等,也许抽屉里还有没发表的稿子。

编 辑 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小说家 (一边在抽屉里找着)论文不行吧?

编 辑 什么论文?

小说家 题目是《报业对文艺的毒害》。

编 辑 这种论文不行。

小说家 这个怎么样?从体裁看,算是小品……

编 辑 题目是《奇遇》,写的是什么?

小说家 你读一下吧?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读完……

* * *

那是至顺年间(3)的事。在长江边的古金陵之地,有一个名叫王生的青年。他不仅天生富于才干,还相貌英俊。据说人们都称他为奇俊王家郎,可想而知其风采。而且,虽然年届二十,但还未娶妻子。家里门第高贵,还拥有一大笔世袭的遗产。若想穷尽诗酒的风流,其身份是再合适不过的。

王生也确实与好友赵生一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有时候两人结伴去听戏,有时候赌上一天,或是坐在秦淮河一带的餐桌旁,通宵达旦地饮酒。每当这种时候,沉静的王生便会对着青花瓷酒杯,倾听隐约传来的歌声,而开朗的赵生则一边以醋蘸螃蟹喝着满杯的金华酒,一边对妓品发表着高论。

不知为什么,自去年秋天以来,王生好像忘记了似的,突然不再开怀畅饮了。不,不仅不再开怀畅饮,甚至对吃喝嫖赌的嗜好也都一概敬而远之。赵生等诸多朋友们自然都对他的这种变化感到不可思议。有人说,或许王生已经厌倦了这些嗜好。也有人说,不,很可能他在什么地方有了可爱的女人。但最关键的王生本人,即便被人再三追问,他只是莞然一笑,完全不予回答。

这种情形持续了大约一年后,赵生某日造访了久违的王生家,王生拿出元稹体的会真诗三十韵,说是昨夜作的。作品在华丽的对偶句中,不断流露出嗟叹之意。若非恋爱中的青年,这种诗肯定一句也写不出来。赵生把诗稿还给王生,一边狡黠地看了对方一眼,一边说:“你的莺莺(4)在哪里?”

“我的莺莺?哪有的事?”

“你撒谎!事实胜于雄辩的是那只戒指。”

赵生指的桌上果然有一只紫金碧钿的戒指,放在翻开的书页上。戒指的主人显然不是男人。不过,王生拿起戒指,脸上的表情略微阴沉了一下,却意外平静地说了如下话语:

“我没有什么莺莺,可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从去年秋天以来,我不再和你们举杯饮酒,确实是因为有了那个女人的缘故。但她和我的关系,并非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司空见惯的才子的**。就这么说,你可能理解不了其中的原委。不,如果理解不了倒也罢了,但你也许会怀疑一切都是谎言。所以,尽管我并不情愿,但现在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你吧。即便感到无聊,也请听我讲述那个女人的故事吧。

你也知道,我在松江有田产。于是,每年秋天为了收年租,我都会亲自去那里一趟。可是,去年秋天去松江回来途中,船到渭塘边时,我看见一户槐柳掩映的挂着酒旗的人家,朱栏如画,蜿蜒曲折,看样子很气派。长长的栏杆外,几十株红红的芙蓉倒映在河水中。我口渴了,所以立即吩咐把船停靠在挂着酒旗的人家前。

上岸一看,果然不仅房屋宽敞,老爷子也气宇不凡。而且,酒是竹叶青,下酒菜是鲈鱼和螃蟹,可想而知我的满意程度。我确实忘记了多时的旅愁,心旷神怡地喝起酒来。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有人在帷幕后面不时地偷看这里。可是,我朝那里看时,那人便立刻躲到帷幕后面了。我不看时,那人便又盯着这里。我觉得有翡翠簪子和金耳环在帷幕处闪现,但无法确认。有一次好像亲眼看到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可当我突然回头看时,却只有帷幕慵懒地垂挂在那里。这样反复了几次,我也渐渐地觉得喝得有些无聊了,于是放下几枚铜钱,又匆匆地回到船上了。

可是,那天晚上,当我独自在船上睡得迷迷糊糊时,又在梦中再次去了那户悬挂着酒旗的人家。白天到访时没留意,但这时才发现这户人家有几重门,穿过数重门后,在最尽头的房子后面,有一座小小的绣阁。绣阁前有漂亮的葡萄架,葡萄架下是砌了石头的一丈左右的水池。我还记得当我来到水池边时,水中的金鱼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水池左右栽种着两棵丝柏。靠墙是一排翠柏屏障。其下是用石头砌筑的极自然的假山。假山上的草全都是金线、绣墩之类,即使在略有寒意的现在也没有枯萎。窗间的雕花笼子里养着绿色的鹦鹉,那鹦鹉一看见我就说:‘晚上好!’这也令我难以忘却。屋檐下吊着一对小木鹤,嘴里衔着点燃的线香。再看窗户里面,只见桌上古色古香的铜瓶里插着好几根孔雀翎。旁边的笔砚类都很素雅。像等什么人似的,还挂着碧玉排箫。墙上贴着四幅金花纸笺,其上题着诗。诗体像是仿苏东坡的四时词,书法应该师承了赵松雪(5)。那些诗我还都记得,只是现在没有必要背诵。我更想请你听听那玉人般的女人的故事,她独自端坐在月光下的房间里。我从来没有像看见她时那样,深切地感到女人的美。”

“这就是所谓的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吧。”

赵生一边微笑,一边吟诵着刚才王生让他看的会真诗的头两句。

“嗯,有点像吧。”

王生虽说要讲下去,可这么回答后,便又缄口不语了。赵生终于迫不及待地轻轻捅了捅王生的膝盖。

“后来呢?”

“后来,我们一起说了话。”

“说完话后呢?”

“女人吹了玉箫给我听,曲子应该是落梅风。”

“仅此而已吗?”

“后来,我们又说了话。”

“后来呢?”

“后来我突然醒了。醒来一看,发现和刚才一样,我还睡在船上。只见船舱外皓月当空,江水浩淼。当时的寂寞心境,即便告诉人,天下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

从那以后,我心中一直惦记着那个女人。于是,回到金陵后,不可思议的是,每晚只要一睡着,必定梦见那户人家。而且,前天晚上,我把水晶双鱼扇坠送给了女人,女人则将紫金碧钿的戒指脱下来递给我。这时,我醒过来,发现扇坠不见了,却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枕头边放着这只戒指。这么看来,和女人相见一事也并非全是在做梦。可是,如果不是梦,那又是什么呢?我也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假设那是一场梦吧,可我除了在梦中,还不曾见过那家的千金小姐。不,我连是否真有个千金小姐也并不清楚。不过,即便那姑娘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也很难想象我想念她的心会发生变化。我想我将用一生的时间,怀念那个与水池、葡萄架、绿色鹦鹉一起出现在我梦中的姑娘。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确实,不是一般的才子**故事。”

赵生不无怜悯地看了一眼王生的脸。

“那么,从那以后,你再也没去过那家吗?”

“嗯。一次也没去过。不过,再过十天又要去松江了。途经渭塘时,我打算把船再次停靠一下那户挂着酒旗的人家。”

那以后又过了十天左右,王生按照惯例,备好船只前往下游的松江。当他回来时,赵生等诸多朋友看见那个和他一起乘船的少女的美,不禁惊讶不已。据说少女在房间的窗边养着绿色的鹦鹉,她也在去年秋天从帷幕后面偷看过王生后,便不断地梦见王生。

“真是不可思议,总之,据说少女的枕头边,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一个水晶双鱼扇坠……”

就这样,赵生逢人便讲王生的故事。最后,故事传到钱塘文人瞿佑那里,瞿佑立即据此写了美丽的渭塘奇遇记……

* * *

小说家 怎么样?按这种写法。

编 辑 浪漫之处看来挺不错,我就要了这篇小品吧。

小说家 请等等,后面还有一点儿。对了,写了美丽的渭塘奇遇记——到这里吧。

* * *

但是,钱塘的瞿佑自不用说,就连赵生等朋友们也不知道,当搭乘着王生夫妇的船离开渭塘的酒家时,他和少女之间的如下对话:

“戏终于顺利地演完了。当我对令尊大人说我每天梦见你这种带有小说色彩的谎言时,不知多么提心吊胆。”

“我也担心了。您对金陵的朋友也撒了谎吧?”

“啊,也撒了谎,开始我什么都没说,但偶然被朋友发现了这只戒指,不得已才把对令尊大人说的做梦之事说了。”

“那么,还没有任何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吧。就是去年秋天您悄悄溜进我房间的那件事……”

“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大吃一惊,同时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并立即笑了起来。吊在桅杆上的雕花笼子里,绿色的鹦鹉正机灵地俯瞰着王生和少女……

* * *

编 辑 这是画蛇添足。这不是破坏了好不容易激发出来的读者的兴趣吗?这篇小品如果在杂志上发表,无论如何要删掉这最后一段。

小说家 这还不是最后结尾,后面还有一点,请再忍耐一下听完吧。

* * *

但是,钱塘的瞿佑自不用说,就连沉浸在幸福中的王生夫妇也不知道,当船驶离渭塘时,少女父母的如下对话。父母两人都手搭凉棚,在水边的柳树、槐树荫下,目送着小船远去。

“老太婆!”

“老爷子!”

“戏算是顺利地演完了,真是可喜可贺。”

“的确,实在没有比这更值得庆贺的喜事了。只是我听着女儿和女婿的勉为其难的谎言,实在辛苦啊。老爷子让我沉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才假装若无其事。其实,事到如今,不用那么撒谎也很快能在一起……”

“哎呀,别啰嗦了!女儿和女婿觉得难为情,才绞尽脑汁编出谎言。而且,如果站在女婿的立场上,他也许觉得如果不那么说,我们不会轻易地把独生女嫁给他吧。老太婆,你这是怎么了?在这么喜庆的婚礼上哭个不停,这不是对不住人吗?”

“老头子,你自己不也在哭,还……”

* * *

小说家 再有五六页就结束了,把剩下的几页顺便也读了吧?

编 辑 不,下面的不用了。请把原稿让我看一下。看来如果对你保持沉默,作品会越来越糟糕。我觉得刚才中途结束了更好——总之,这个小品我要了,你先有个思想准备吧。

小说家 从那里就删掉可不行……

编 辑 哎呀,您再不抓紧时间,就赶不上五点的快车了。您就别担心稿子的事了,快叫辆车吧。

小说家 是吗?那得抓紧了。那么,再见了,请多关照。

编 辑 再见!一路顺风!

大正十年(1921)三月

(1)典出明代瞿佑《剪灯新话》中的《渭塘奇遇记》。日本近代文学馆所藏芥川文库中也有明洪武十一年序本。

(2)弗兰克·魏德金(Frank??Wedekind,1864—1918),表现主义戏剧的先驱作家,被奉为德国表现主义戏剧始祖,其作品至今仍在世界各地演出。

(3)元文宗时代的年号(1330—1333)。

(4)元稹《莺莺传》的女主人公崔莺莺,此处指恋人。

(5)赵孟頫(1254—1322),号松雪道人,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南宋末至元初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