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微观国史,脉络无比清晰 朝代标签 秦隋两朝,为何短命?(1 / 1)

读历史总有一个感觉,秦朝和隋朝的历史评价,为什么远远配不上它们的历史地位?

秦、隋都结束了四分五裂的局面,开创了大一统的先声。这盖世功业,理应好好吹一吹,然而并没有。历来史家捧得最多的是紧随其后的汉、唐两代。

秦、隋两代吃亏就吃亏在太短命了,一个活了15年,一个存在29年(均从完成统一大业起算)。以人的生命比拟,一个未成年夭折,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离世;从朝代留名的可能性看,还没来得及好好修饰本朝的历史就挂掉了。可惜啊!

这俩朝代一亡,就有很多大咖趁热研讨这个问题:这么强的朝代,为何这么快就亡了?

关于秦朝:汉代的陆贾说,秦朝速亡是因为不尚德而尚刑,太倚重严刑峻法了。贾谊的观点也类似,说是秦朝不施仁政。清代的王夫之则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秦始皇用错了人。

关于隋朝:隋亡对唐初统治者触动很大,唐太宗君臣专门组织过研讨会,交流心得,吸取教训。唐太宗认为,隋朝短命要怪隋文帝事事亲为,处理得又不合理。魏徵则重点反思了隋炀帝的荒**暴政。

除了这些传统的解释,我们能找到新的视角,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吗?

二传手定律

这是我生造出来的一个概念,用来解释中国历史上朝代兴替的大致规律:一个朝代的第二代接班人,关系到这个朝代的国祚长短,其重要性甚至超过开国皇帝。这个接班人选对了,有作为或者扶得起,这个朝代长寿的概率就呈几何级增长;一旦选错了,乱作为或者扶不起,就会把还未焐热的江山玩完。

秦、隋两代都是二世而亡。如果要问责,秦二世胡亥、隋炀帝杨广都是直接责任人,很明显是这两个二传手把球搞丢了。但要追究终极责任人,秦始皇和隋文帝都难辞其咎。接班人是他们选的,看走眼也好,带病任用也好,组织部门都要担责,更何况是皇帝,一言钦定。

王夫之眼光毒辣就在这里。他说,你们都别嚷嚷了,秦始皇没选对人,秦朝就亡了。(“秦始皇之宜短祚也不一,而莫甚于不知人。”)一句话把指定人和接班人的责任都说得清清楚楚。

历史没有如果,但还是要说如果。如果是扶苏而不是胡亥继承皇位,秦朝还会不会二世而亡?

应该不会。史载,扶苏对秦始皇的运动进行过多次劝谏,比如针对打倒知识分子的“焚书坑儒”运动,他说,儒生都读孔子的书,现在以“重法绳之”,恐怕天下不安啊。

扶苏和秦始皇在治国观念上截然不同,他若继位,正好可以对父亲的过激做法进行拨乱反正,而不会像胡亥那样变本加厉。秦朝的统治还有回旋的余地,就像一把弓,张得很满了,再去使劲撑开,难免嘎嘣断了,如果往回收一收,张弛有度,还能用很长的年头。

隋文帝杨坚也一样,错在废了太子杨勇,而立杨广为接班人。杨坚执政之初,名声还不错,在减轻百姓负担方面下了一番功夫,但后期已经趋于暴虐,容不下异见分子,实行酷刑,滥杀功臣。隋朝要续命,只能寄希望于接班人通过仁政来补救。

杨勇是合适的人选,其人品、能力都很好,当太子时已受到百官拥戴。杨广正好相反,作风奢靡,好大喜功,这样一个接班人完全不利于隋朝的喘息。隋文帝竟然老糊涂到看不出杨广是个戏精,被他装孝顺、扮朴素给蛊惑得一愣一愣的。结果证明,改立太子的代价大到把杨家人的江山都弄丢了。

作为对比,我们再快速看看那些长寿王朝的二传手们。

在西汉,刘邦死后,继位的是汉惠帝刘盈,但实际掌权的是吕后。汉惠帝终归是仁厚之君,轻徭薄赋,无为而治,让帝国度过了二传手危机。如果剔除吕后干政的几任皇帝,真正的二传手是汉文帝刘恒,那更是一个相当棒的接班人,拉开了“文景之治”的序幕。

唐代的二传手李世民就不用说了。贞观之治之后,唐帝国的皇帝躺着也能坐江山。

明代的二传手建文帝比较弱,但朱棣起兵篡夺皇位,江山好歹还在朱家人手里。实际上,朱棣充当了明代真正的二传手,干得那叫一个霸气。

清代入关前的二传手皇太极,入关后的二传手康熙,都是历史上排得上号的雄主,也不用多说。

总之,选好二传手的大一统朝代,国祚基本短不了,没有三四世而亡的。三世以下,奇葩皇帝尽管上位,帝国秩序一旦稳定了,照常运行得很溜。像明朝一样,从正德到天启,连续六任皇帝都不太像话,要么发展业余爱好,要么长期罢工不上朝,但仍历时百余年不倒,到了极想有所作为的崇祯反而成为亡国之君。历史惯性强大到了超越个人作为。

改革冲击波

我用这个概念来解释秦、隋两代的短命与伟大。所谓改革冲击波,指的是:改革有风险,任何改革都会附带产生一轮冲击波。改得好或改得是时候,可以抵挡其释放的负能量,得到永续发展的红利;改得不好或改得不是时候,则会为其所伤,万一招架不住,整个王朝会吐血而亡。

秦、隋两代短命,正是因为招架不住改革冲击波。但这两个朝代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们的改革举措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不改革,它们或许不至于速亡,但社会因循守旧,没有进步,于后世而言,并无益处。它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风险极大的改革,功不在当代,而利在千秋。

秦、隋这两个改革先驱王朝,实际上是丈八高的灯台—照远不照近,牺牲自己,成全了后起的汉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一种高尚的精神,纯粹的精神,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精神……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体制均大刀阔斧推行统一的改革措施。包括重划国家行政区划,改分封制为郡县制;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等。这些改革,随便哪一条都动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的奶酪。本来六国被征服者的离心力就很强,秦始皇不给予拉拢安抚,还来动他们的利益,相当于火上浇油,逼他们造反。结果,除了农民造反,六国的贵族们基本也都反了。

但是,从历史主义的角度分析,秦始皇这些改革都是功德无量,奠定了以后中国历史“统一是主流,分裂是逆流”的底色。

隋朝改革亦如此。隋朝建立后进行了合并州郡以精简机构、创立租庸调制、把萌芽于南朝的科举制进一步制度化以及完善府兵制等改革。比如科举制,摆明是跟门阀士族对着干,阻力可想而知。这些有益的尝试,在隋朝未来得及显示其作用,隋朝便灭亡了。

秦、隋两代都低估了改革冲击波的威力,但虽死犹荣。这些改革成果通通为后起的汉、唐所吸收。换了朝代,冲击波减弱,改革红利逐步释放,再加上汉初、唐初休养生息、轻徭薄赋、无为而治的三板斧,捡了大便宜的汉、唐不繁荣长寿都不好意思。

汉、唐能够长治久安,实在应该感谢秦、隋在前面试错探路,才给了它们一套守成发展的稳定系统。这套稳定系统一旦启用,经过两三代人的运行考验没有问题,就绝不可能一下子崩溃,要到中后期才慢慢老化,慢慢修理。秦、隋就当是为汉唐做了嫁衣裳吧。

就教训而言,秦隋改革的失误在于时机不对,有点操之过急。立国未稳之时,应以平稳政策引导之,到天下太平、时机成熟,再行改革。此时,冲击波还在,对抗力量还在,但帝国已积攒了足够的抵御能力,或许可以涉险过关,不至于亡国。

这方面的例子,可以宋王安石变法、明张居正改革为例。两次改革动作都不小,反对派也很强势,反攻倒算,轮番上演,最后改革虽有反复,不算成功,但均经受住了冲击波,两个朝代都活得好好的。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两次改革都在王朝的中期进行,时机选择适当。

如果秦、隋早期都能多奉行一点拿来主义,将改革大业留待中兴之主进行,结果真的会不一样。

盛世迷魂阵

这是一种相对形象的说法,我造这个概念用来剖析某些帝王的心态:建立了或自以为建立了不世之功,就飘飘然如堕迷魂阵中,意识不到危机近在咫尺。结果,真的把一手好牌打烂了。

秦、隋两代于大乱之后实现了国家大一统,尽管不排除穷兵黩武,但在当权者眼里,这就是盛世之霸业。紧接着,欲望扩张,好大喜功,一切不好的毛病都犯了。秦始皇夸耀武功,频频外出巡幸,到处刻石颂功,“以为自古莫及己”,给人一种自古以来无人比我牛的即视感。隋炀帝不仅向外示强,还炫富,好脸面。胡人来了,酒肉随便吃喝,都不用给钱,理由是“中国丰饶”,全然不顾全国还有那么多贫穷人口。

盛世迷魂阵中的统治者无不向往劳民伤财的事情,如大举征伐、大兴土木。这些忌讳,秦、隋都干了。秦修长城,建全国性公路网,隋贯通大运河,都是以一个王朝之力承担了巨大的成本。秦始皇修帝陵,建阿房宫;隋文帝建仁寿宫,大肆崇佛。秦打匈奴,隋征高句丽。这些都是帝王们在盛世的幻觉中干出来的大事。

这些都逼得不堪重负的农民都起来干大事。农民一闹腾,这个朝代基本就凶多吉少。秦、隋两代后期,均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所以都离死不远。

不仅秦、隋两代统治者如此,大国心态下的统治者都容易陷入盛世迷魂阵不能自拔。汉、唐、清等朝代都出过这样的皇帝。

汉朝在经历了几代人的休养生息后,到汉武帝时臻于鼎盛,恰好这一时期就出了问题。汉武帝一系列“大手笔”,虽然功绩卓著,但也耗空了国库,激化了社会矛盾,动摇了大汉根基。汉武帝晚年不得不下“罪己诏”,希望挽回汉朝渐颓的国势。

唐朝在唐玄宗统治前期,国力鼎盛,社会繁荣,然而“开元盛世”接着就是“安史之乱”。唐朝从此由盛转衰。

清朝到了乾隆帝时期,号称“康乾盛世”。这个自称“十全老人”的皇帝,被别人也被自己捧得好高,但后世史家明明白白告诉我们,清朝正是从乾隆朝展露败象的。

这几个朝代,比秦、隋好运,靠着历史惯性没有很快亡国,但也慢慢跟亡国挨着边儿了。他们夸耀文治武功之后,西汉、唐、清的后半段基本已无大国存在感。

传统帝国的皇帝任何时候都要谨防堕入盛世迷魂阵,这条禁忌甚至比制造盛世本身还重要。这反过来也能解释,宋孝宗、明孝宗等制造不出盛世的低调皇帝为什么反而广受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