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岁这一年,因为一个人的死,名将戚继光(1528—1588年)陷入了人生从未有过的困境。
这一年是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随着帝国首辅、一代名臣张居正的去世,20岁的青年皇帝,觉得自己被张居正压制了多年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决定开始清算张居正的余党。于是,有人向青年万历皇帝上奏说,拥兵数万、镇守蓟州达16年之久的总兵官戚继光,名义上守卫着帝国的北方边疆,但实际上却是张居正豢养的一只大老虎,不得不防啊!
这是足以致命的死罪:这位在东南横扫倭寇、在北方抗击蒙古的帝国名将,眼下处境窘迫。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西裨将”陈文治等人,则到处在京城散布谣言,说戚继光曾经在半夜给张居正送过信,难不成是密谋造反?
眼看万历皇帝到处在整治张居正党羽,整个帝国顿时风声鹤唳,陈文治等人则看到了打倒戚继光“取而代之”的机会。皇帝要整人,眼下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老将戚继光,自然是处境不妙、风雨飘摇。
艰难之中,还是有人坚持说了几句正义话。
兵科都给事中张鼎思说,戚继光先是扫**倭寇12年,后来又北击蒙古16年,为大明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廷岂能全部抹杀?听到这些话语,万历皇帝若有所思,最终,被认定为张居正“党羽”的戚继光,被从拱卫京畿的蓟州总兵任上,调离到偏远的广东当总兵官;而戚继光的弟弟、贵州总兵戚继美则被革职;戚继光的老部下、浙江总兵胡守仁也随后被弹劾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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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政治斗争和人事倾轧,不可避免地,让这位抗倭、抗蒙的名将,感觉到了恍惚和迷离。
得知驻守北疆16年的戚继光要被贬到广东,蓟州的老百姓扶老携幼,自发前来为将军送别:自1568年戚继光坐镇蓟州后,长期频繁从蓟州一带侵略入境的蒙古大军,在戚继光的打击下,几乎销声匿迹。在1568年之前,作为大明帝国的九大军区之一,蓟州镇17年间换了10位大将,却始终无法阻止蒙古人的入侵;而在戚继光坐镇的16年间,蒙古人在“戚家军”的打击下几乎遁逃无踪。但眼下,帝国边疆的守护神,却在政治斗争的倾轧下,要被迫离开了。
明朝音韵学家陈第,目睹了蓟州的老百姓自发罢市、围聚在蓟州道路两侧,泪流满面为戚继光送别的情景:
辕门遗爱满幽燕,不见胡尘十六年。
谁把旌麾移岭表?黄童白叟哭天边。
他无奈南下,许多年前,他曾经和同为抗倭名将的好友俞大猷一起许愿,希望为保卫帝国的北部边疆戎马驰骋。但眼下,好友俞大猷已经于三年前的1579年去世了。故友凋零,他辗转南下,中间经过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的故乡—山东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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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军官世家出身的戚继光,17岁时就继承祖上职位,担任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当时倭寇在山东沿海一带烧杀抢掠,这位英气勃发的少年,在19岁时,就写下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壮伟诗句。
1568年,在耗时12年终于平定东南沿海倭寇之后,这位抗倭名将被隆庆皇帝调到蓟州抗击频频入侵的蒙古人。16年后,戎马操劳半生,却仍然被排挤到帝国的边缘角落,这位名将的心中,难免创伤抑郁。
在阔别故乡20多年后,1583年,他站在山东蓬莱的海边。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眼下已是56岁、白发掺杂的老年之身,在故乡的大海面前,他写诗叙说这种心中的复杂愁绪:
三十年来续旧游,山川无语自悠悠。
沧波浩**浮轻舸,紫石崚嶒出画楼。
日月不知双鬓改,乾坤尚许此身留。
从今复起乡关梦,一片云飞天际头。
这位震慑蒙古人16年之久的帝国名将刚一离开,蒙古人就开始欢呼雀跃,**着开始了多年未有的入侵:1583年六月开始,蒙古人在沉寂多年后,开始频频经由蓟州入侵。没有了戚继光坐镇的帝国边疆,即将迎来多事之秋。
而寂寞的戚继光,只能在广东整理他的兵书《纪效新书》。
对一位将军来说,最痛苦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屈死于政治斗争的角落。这位南歼倭寇、北镇蒙古的名将,只能在诗歌里感慨道:“平生自许捐躯易,遥制从来报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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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这个古老的帝国当官、为将,何其之难。
与戚继光同时代的海瑞,抬着棺材给嘉靖皇帝进谏,侥幸活命,却被帝国的官僚集团们看成是傻子和呆子。对戚继光有赏识、提拔恩遇的张居正,将腐烂透顶的大明王朝治理得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一度回光返照,也难逃在死后被万历皇帝清算的命运。
说到底,管他名臣还是干将,在嘉靖、隆庆、万历等三朝皇帝们看来,无论是海瑞、张居正,还是戚继光,无非都只是大明帝国的家奴而已,帝国需要你时你要招之即来;帝国不要你时,也能让你人头落地、身败名裂,能保得一条性命,已属万幸。
所以,一位将军被贬黜,又算得了什么?
在广东,这位指挥帝国北部边疆数万雄兵的大将,手下只剩下2000残兵可以调动,并且兵员补充、士兵训练、军官选拔等事务他也无权插手。然而,他不甘寂寞,仍然拖着老病残身,带领着士兵们巡视广东惠州、潮州、肇州、庆州等地的兵备和战守。
然而,政治斗争,还是不放过他。
张居正死后两年,1584年,万历朝廷针对张居正“余孽”的政治清算运动达到最**,张居正的家属被抄家,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被迫上吊自尽—在此情况下,被贬黜到广东仅仅一年多时间的戚继光,连总兵官的职务也被罢免。然而,他还得上奏谢恩,感谢万历皇帝还能让他活着退休:“圣明独鉴孤臣,眷未衰也。”
他的一生,转战南北,歼灭倭寇,北击蒙古,为国杀敌总数达15万人之多,然而到了晚年,他也不得不为帝国和皇帝对他的“开恩”,表示出诚惶诚恐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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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4年,57岁的戚继光,在戎马一生后,最终被罢官回乡。
属下们知道这位名将的委屈,送了一程又一程:
广东参政陈海山和广东参议梁木湾,将戚继光从广州一直送到了广东边境的韶关南雄一带才返回。他们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这位传奇名将了。而戚继光在途经广东与江西交界的梅关时,却仍然在梦想着,为大明帝国戍守边疆:“依稀已觉黄粱梦,却把梅关当玉关。”
他仍然希望自己能为祖国披挂上阵、镇守玉门关等北部边疆,然而人生如梦,57岁的他老了,大明帝国风雨飘摇。万历皇帝不知道的是,就在戚继光被从广东罢官的前一年:1583年,一位年仅25岁、名叫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人,已经凭着“十三副遗甲”,带领着一支100多人的队伍,在东北起兵了。
当一个崭新的军事势力崛起,大明帝国最为精悍强干的名将,却正在被罢黜返乡的路上。
当他回到山东蓬莱老家时,他的弟弟,因为张居正被政治清算,也被罢官遣返的贵州总兵戚继美,已经先行病逝;当时,戚继美的妻子李氏也已病逝。看到已经成为孤儿的侄子戚寿国,戚继光号啕大哭,他驰骋疆场几十年,血洒战袍从未变色,但眼下,却终于体会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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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结发妻子王氏,也弃他而去。
早年,他与王氏夫妻情深,然而十几年间,王氏所生的孩子全部夭折,在那个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他渴望有一个儿子,然而面对发妻,他却不敢启齿。
最终,他瞒着发妻,在12年间偷偷纳妾三人,先后生下五个儿子。王氏在多年之后才惊觉,在痛苦之中,王氏手持匕首要去杀他,但夫妻两人最终抱头痛哭。后来,戚继光将他的小妾陈氏所生的儿子戚安国过继给王氏抚养,才算了了一桩心事。
然而,当他回到家后,儿子戚安国也病逝了,王氏万念俱灰、离家出走。这使得他的晚年,愈发孤独和落寞。
他被罢官后,北方的蒙古人仍然不时入侵,东北的女真人正在崛起,但大明帝国却仍然醉生梦死。
他太孤独了,经常登上山东海边的蓬莱阁,静静眺望着大海发呆;有时候,他就跟儿子们讲讲自己热血抗击倭寇、征战蒙古、护卫边疆的往事。
多少壮怀激烈,最后都化成了白发感慨和无语沧桑。
在被从广东罢官后的第三年,即1587年一篇献写给家庙的祝文中,他向祖先们汇报总结自己的一生:“虽用祖宗之积已多,未能为之益,亦未敢为祖宗累也。”
他将是前后数百年中,戚氏家族最大的荣耀,然而他还是如此谦逊,而这,也更是一种经历戎马风雨和政治运动后,对自己晚年处境的无声感慨。
在野史的传说中,说他曾经买过“千金姬”进献给张居正;似乎为了办事,有时也“手段特殊”;而写《明史》的张廷玉等人,则说戚继光瞒着老婆娶妾“操行不如”。然而历史的现实是,他一生奉公爱民,对有困难的部将和士卒慷慨解囊、倾情相助,自己却在晚年被罢官返乡后,一贫如洗,临死前,甚至连看病买药的钱都没有,连一个郎中都请不起。
一直到他死后,人们才发现,戚继光“四提将印,佩玉三十余年,野无成田,囊无宿镞,惟集书数千卷而已”。这与那些不惜污蔑他的政治对手们倾力传播的故事和传说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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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终究还是去了。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1588年1月17日,这位帝国的边疆保护神,61岁的戚继光,最终在贫病交迫中、含恨死去。对此,老友汪道坤在为他所写的墓志铭中,深情痛惋说,他死的那一天,“鸡三号,将星陨矣”。
而对戚继光这样一位“特进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左都督”的一品高官、抗倭抗蒙名将的去世,万历皇帝和整个大明王朝似乎毫不在意。或许在他们看来,作为张居正的余党,戚继光能正常死亡,已属万幸了,在政治运动的发起者和参与者们看来,这已经是他们对戚继光最大的“怜悯”了。
戚继光死后四年,1592年,丰臣秀吉派遣日本军队入侵朝鲜,史称“壬辰倭祸”。随后明朝军队进入朝鲜,协助抗击日本侵略军,一直到此时,大明王朝才在“国难思良将”的痛楚中想起了那位早已在政治运动打击下、郁郁而终的抗倭名将戚继光来。
于是,大明帝国礼部的官员们才终于给了他一个评价:“戚继光血战歼倭,勋垂闽浙,壮猷御虏,望著幽燕,乞照例赐与恤典。”
而大明帝国痛悔的,不仅仅于此。因为就在戚继光死的当年,1588年,30岁的努尔哈赤正式统一了建州女真;戚继光死后21年,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没有了戚继光等名将坐镇北方的大明王朝,派出的12万大军最终在萨尔浒之战中被努尔哈赤的6万军队击得溃不成军,从而掀开了大明王朝灭亡的序幕。
那位在抗倭、抗蒙战争中百战百胜,却被他们弃之如敝履的帝国名将,那个让倭寇和蒙古兵闻风丧胆,却被他们看为“张党余孽”、一脚踩翻在地的姓戚的老牛,已然身死陨灭。
那个视名将如草芥的大明帝国,又何尝不是,开始步入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