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具的帝国将军:打过很多胜仗,却敌不过文人围攻(1 / 1)

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年),一直不安分的党项族首领李元昊终于吹响了反宋的号角,第一次宋夏战争爆发。彼时,西夏兵马跃过横山,饮马好水川,关中一带岌岌可危,宋朝亦调兵遣将,前往抵挡。

两军对垒,如火如荼,宋军中,一个长发披散、戴铜面具的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凛凛,让人不寒而栗,只见其多次出入敌阵,所向披靡,无人能挡。在与西夏军交战的四年里,他前后参加了大小25战,身负八处箭伤,战功显赫。

这位年方三十的青年将领,便是时任延州指使—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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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狄青就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生而风骨奇伟,善骑射”,很欣赏军营中将帅的风范,乡里的任侠少年很多都慕名来依附他,有点儿铜锣湾扛把子陈浩南的意思。

不过,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没过几年,狄青就因罪受黥面之刑,刺配参军。黥面,是当时的一种刑罚,即在面额上刺字,以墨涅之,可防止犯罪者逃跑。黥面的疤痕,伴随了狄青一生。

当时,西北局势动**,李元昊频频起来闹事,宋朝发动大好青年支援边疆,狄青身在其中。在军中做小校时,狄青也惹过事儿,依军法当斩,但延州(今陕西延安)知州范雍见他是个人才,就给放了。

延州的日子苦啊,两军持续交火,觉都睡不好,但是西夏之乱却让狄青更进一步地接近历史舞台。后来的事情足见范雍慧眼识珠,历经此番宋夏战争,狄青一战成名,“面涅将军”之名威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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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狄青勇武过人,有胆有识,实为将帅之才。

对内,狄青为人谦逊,谨密寡言,颇具君子之风。

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自然是讨人喜欢的。宋夏战争期间,经略判官尹洙和狄青有过几面之缘,每每聊起军事,都不禁赞叹狄青的才华。尹洙不仅欣赏狄青,还将他引荐给自己的朋友范仲淹、韩琦。这两位大宋名相在宋夏战争期间,一同在此担任经略副使,改革西北军务,巩固边防。

尹洙可说是狄青的伯乐,后来他被贬谪病死在外,狄青还全力周济他的家属,但是,狄青肯定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迎来和尹洙相似的命运。

范仲淹认识狄青后,也是钟爱有加,不由得发扬起自己“善国者,莫先育才,育才之方,莫先劝学”的教育思想,想教他读《左氏春秋》,说道:“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

《左氏春秋》被列为儒家经典,不是一本简单的史书,其中还包含儒家的伦理道德和尊卑观念,范老夫子此举,用意颇深啊。从此以后,狄青发奋读书,学习工作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渐而“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

在边疆十余年,狄青战功卓著,历任节度使、知州,终于调任中央,为枢密副使。两宋军权分立,枢密院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行政机关,直接秉承皇帝旨意,拥有全国军队的调兵权,至此狄青已是处尊居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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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带兵打仗,狄青也很有风度。

皇祐四年(1052年),广源州(在今中越边境)侬智高起兵造反,岭南一带动**不安。文官孙沔和狄青带兵一同南征,狄青担任主帅,战略谋划全出自其手,尤其昆仑关一战打得非常漂亮。但是,战后论功行赏,狄青却全身而退,全权交给孙沔。孙沔自己是一个人品很次的人,贪恋宴游,沉迷女色,多次夺人妻女(这些事儿还都一件不落地记在正史中),看到狄青这么高风亮节的人不得不折服,自愧不如。

此战中,部下曾发现一具穿龙袍的无名尸体,都以为这就是叛军首领侬智高。狄青表示,无凭无据,自己宁愿相信侬智高已经逃跑,也不愿意以此邀功请赏。说来也巧,这个侬智高从此就再没出现过,据说流亡到大理去了。

《梦溪笔谈》载,狄青身居高位时,有人自称是狄仁杰的后裔,到狄青府上攀亲戚,还吹嘘狄青也是狄仁杰的后代。狄青出身贫寒,自己也不愿攀附名门,遂一笑置之:“一时遭际,安敢自比梁公?”(狄仁杰死后被追赠为梁国公,遂称狄梁公)

时人将此事与“郭崇韬哭子仪之墓”做比较。郭崇韬是五代十国时期后唐名将,出身崞山郭氏“崞阳堂”,唐朝名将郭子仪则出自华阴支派“汾阳堂”,二者本是同源异派,没什么血缘关系。郭崇韬成名后,阿谀奉承之辈溜须拍马说:“将军英明神武,跟当年的汾阳王郭子仪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呀?”小郭明知自己跟老郭非亲非故,仍然厚着脸皮说:“家谱不幸丢失了,不过以前先人们说,汾阳王是我们四世祖。”演戏演到底,后来他带兵伐蜀,路过郭子仪墓时,居然还特地下马大哭,方才离开。

这种认错祖宗的事情,狄青就不愿干。

由此可见,狄青是个老实人。官场上,老实人是要被欺负的,老实的武将就要被不老实的文臣欺负。更何况,这是在宋代,两宋“重文教,轻武事”的思想贯彻始终,武将的地位一向十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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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王铚的《默记》中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一次,宋真宗欲选善射者与契丹使者比射箭,入选者待遇丰厚,科举出身的文臣陈尧咨恰好是个技艺高超的弓箭手,响应真宗之命,改授武职,去和契丹人比试比试。

这位陈尧咨正是欧阳修《卖油翁》中那位射术精湛,迷之自信的陈康肃公。结果,他母亲一听就火了,把他揍了一顿,骂道:“你一个状元,你跟你爹都是以文章成名,入朝为官,现在居然贪图武官的俸禄,丢不丢人啊!”

此故事生动地反映了有宋一代社会普遍认同的“重文轻武”的价值取向。

当初,宋太祖赵匡胤以殿前都点检之职掌控后周精锐部队,最终通过兵变夺取政权。他本人深知军权掌握在外人手中有多么危险,所以极力削弱武将权力。

一出“杯酒释兵权”的大戏,先把石守信等禁军高级将领忽悠走了,接着逐渐把中央及各地节度使的兵权收回。将领交了兵权,军队还是要有人率领,于是宰相赵普提出了“更戍法”。更戍法,实际上就是不断地调动军队驻地,不断地调换统军将领,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局面。唐末五代以来武将专横跋扈的地位成为过去式,大宋将士的战力也日渐疲软。

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更是明确“重文抑武”的方针,先是优先发展高等教育,科举人数扩招。然后大规模重建三馆(昭文馆、集贤馆、史馆),亲自赐名为“崇文院”,并亲率文武百官到新建成的秘阁登楼观书。宫中原来有个“讲武殿”,宋太宗觉得这名字不好,自己给改了,叫作“崇政殿”。

到了仁宗一朝,早已形成了“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政治环境。让狄青这样身居高位的武将犯难的,不是敌军的刀剑,而是文臣们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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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受到“重文抑武”风气的影响,不是所有文臣都如尹洙、范仲淹一样对狄青那么友好。自狄青从地方调任中央开始,朝中文臣就一直不服他。

侬智高造反时,朝廷起初以孙沔等文官为安抚使,带兵讨伐,收效甚微。于是宋仁宗想让身在中央的狄青挂帅出征,总督诸将,独掌大局。谏官韩绛跳出来说,武人不宜专任,我反对。庞籍,也就是在包公题材文学作品里经常出场的那位庞太师的原型,这时候倒替狄青说了句好话,说若以他人为辅佐,对狄青形成掣肘,“号令不专,不如不遣”。

宋仁宗听从了庞籍的建议,派狄青统制南征战事。临行前,狄青豪言:

“臣是士卒出身,除了上阵杀敌,也没有什么可以报效国家了。现在只希望能带些人马,去把反贼的头砍下来,送来京城!”

狄青一去,果然捷报连连,宋仁宗可高兴了,对庞籍说:“这都是卿的功劳啊。等狄青回来,让他当枢密使,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的官衔)呗。”庞籍这下慌了“这可万万不可啊!”随后接连在宋仁宗面前唠叨了好几天,此事就此作罢。

可没过几天,宋仁宗突然很严肃地对庞籍说:“狄青平南有功,之前赏赐得不够,朕还是想封他为枢密使。”庞籍急了,您这不按套路出牌呀,于是提出退至政事堂商议。宋仁宗说:“没必要去政事堂,你们就到殿门口商议,朕坐这里等着!”

最终,狄青坐上了枢密使的位置。两宋能以武将出身登此高位者,寥寥无几,宋仁宗对狄青的信任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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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任枢密使之后,狄青过得更不开心。

先是有人在京城里传播各种八卦新闻,比如《惊!枢密使家中狗竟长角》《满室红光,这么震撼的现象你见过吗》《昨日开封发大水,领导夜宿相国寺》。这几件事,先是狄青家的狗会长角,然后又是狄青家里有“光怪”之象。最后则是说有一次开封发洪水,狄青举家搬到相国寺大殿居住,相国寺在北宋深得皇室尊崇,这大殿岂是你想睡就能睡的?百姓对此很好奇,一时议论纷纷。这些传闻,都不得了,比如满室生辉这种现象,经常出现在帝王出生的传说中,传播这种谣言,居心叵测。

据宋人王楙《野客丛书》记载,狄青为枢密使时,时为同平章事的文彦博一直跟宋仁宗进言,请求将狄青调离中央,并削弱其权力。宋仁宗不乐意,说道:“狄青是忠臣啊!”文彦博冷冷答道:“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

文彦博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在文彦博的逻辑里,狄青是一名武将,领兵多年,深得众望,又久在枢密院,了解军国机要,这已经不是狄青了,这都快成狄匡胤了。赵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自己门儿清。文彦博与狄青都是汾州(在今山西省境内)人,还同乡呢,老乡见老乡,背后捅一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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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力主罢免狄青的文臣是欧阳修。嘉祐元年(1056年),翰林学士欧阳修三次上疏请求罢免狄青枢密使之职。

这三篇奏疏的观点和文彦博的想法相近,认为狄青作为一个武将担任枢密使,掌握着军事机密,不利于国家安定,不如调其出京,这样既可以保全他性命,又可以消除隐患。

欧阳修又认为,狄青出自行伍,训练有方,深得士兵爱戴,假如有小人想要拥其谋反,狄青自己不知进退,后果不堪设想。他举唐代朱泚为例。唐德宗年间,泾原兵变,武将出身的太尉朱泚就是因为有点儿名望,被叛军拥立为帝,他本来没有谋反之心,却莫名其妙地跟着反了。

另外,恰逢那年水灾严重,欧阳修便搬出董仲舒那套老掉牙的天人感应说,皇上您看,天灾频频发生,咱们也该静思己过,修人事以塞天变。欧阳修认为,当务之急就两件事,一是立皇储,二是罢免狄青,毕竟“水者,阴也,兵亦阴也,武臣亦阴也”,有个武将在中枢机关当职,老天爷也不高兴啊。

欧阳修自己都说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三篇文章表面上是针对狄青,体现的却是长久以来文臣们对武将的鄙视和猜忌。清人所著《啸亭杂录》甚至对此事评价道:“其后贼桧得以诬陷武穆者,亦袭故智也。”就是说,秦桧诬陷岳飞那套,都是跟欧阳修学的。

骂人不带脏字,杀人于无形,这就是读书人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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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上疏的当年,饱受谗言的狄青被免去枢密使之职,离开京城,前往陈州任职。

宋仁宗可曾想过,此一别,这辈子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狄青那个沉默坚毅的背影了。文臣们或许也没想到,他们从此也将失去一个诋毁挖苦了多年的对象。

史载,嘉祐二年(1057年),也就是在被贬之后的第二年二月,狄青“疽发髭”而死(即嘴边生毒疮,病重逝世),年仅49岁。在中国的史书中,疽发而死的名将功臣似乎都走得不那么安心,前有范增,后有徐达,都是满怀忧愤和委屈,黯然离世,狄青何尝不是呢?

狄青逝世后那几年,大宋可有点儿不太平。

当年,火洞蛮侬宗旦侵扰邕州(今广西南宁),西夏再次进犯,于断道坞大败宋军。

嘉祐三年,邵州蛮反宋,一路劫掠。

嘉祐四年,交趾(今越南)袭击钦州(在今广西钦州县)。

嘉祐五年,交趾与甲洞蛮合兵袭击邕州……

当边疆战报频传的时候,宋仁宗会不会有些想念他的“面涅将军”呢?

就在狄青逝世11年后,熙宁元年(1068年),宋神宗赵顼初登帝位。

赵顼是狄青的小迷弟,他觉得狄青出身行伍,默默奋斗,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可评为“感动大宋十大人物”,便亲自为其撰写祭文,并以中牢(猪羊二牲)之礼祭之,还把狄青的画像取来放在宫中,不时瞻仰。

然而,无论朝中君臣如何品评,那位披散长发、戴铜面具,在西北战场上纵横驰骋的“面涅将军”,早已成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