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1 / 1)

到了10月6日,霜冻或冷雨过后,树叶开始翩跹坠落,如同时断时续的阵雨。然而,金秋的鼎盛时期才是树叶的成熟季,通常都在16日左右。到了那几日,或许某个早上的霜冻比我们以往所见到的更严重,连抽水机下面都结了冰,晨风渐疾,无边落叶萧萧而下,竟比前些日子更急。微风中,甚或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这些落叶突然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毯子形似上方的树冠。有的树木,比如小胡桃树,仿佛顷刻间将一身秋叶抖落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一声令下,士兵们齐刷刷地将武器放在地上。山核桃的叶子尽管已经凋落,却依旧黄澄澄地耀眼,躺在地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随着秋日热忱地挥舞着魔棒。树叶从四面八方纷纷飘落,发出雨打浮萍的声响。

尽管细雨连绵的天气还不足以打落糖枫的叶子,但我们总是在潮湿的雨季发现,一夜之间,大街上就会铺上厚厚一层秋叶,凋败的榆叶在我们脚下俨然成了一条暗棕色的人行道。我发现,深秋时节的小阳春之后,树叶会纷纷飘落,异常炎热的天气反而促使树叶凋敝,或许根本不需要霜冻或冻雨。突如其来的高温天气不仅仅会催熟果实,让桃子变得甜软,并促使它们从枝头坠落,还会催熟树叶,令秋叶迅速枯萎。

迟红枫的秋叶色彩依旧绚丽,在黄色的大地上撒下了鲜红的斑痕,宛如野苹果一般。然而,这种绚丽的色彩在地面上只能维持一两天,特别是雨后。堤道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木, 这些脱掉华丽外衣的树木如烟似雾。我从堤道上经过,看见几乎如往常一般鲜亮的叶子落在一侧,形成一个规则的形状,就像不久前在树上那样。我想说,我第一次发现那落叶就像树木映在地面上的彩色树影,永不褪色。它们好像要去寻找自己曾经生长过的树枝似的。这些华丽的树木将它们鲜亮的斗篷铺在泥土上,或许女王会骄傲地从上面走过。我看到几驾四轮马车从落叶上压过,仿佛它们是树的影子或倒影一般,而车夫对它们也视若无睹,正如他们之前对它们的影子视若无睹那样。

搭建在越橘灌丛和树林里的鸟巢已经塞满了枯叶,丛林里落叶纷纷扬扬,簌簌而下,追逐松果的松鼠想不发出声息都难。孩子们用耙子把大街上的落叶耙到一起,仅仅是因为耙这些干净易碎的东西很有趣。有的孩子把小路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站在那里等着轻风吹落新的树叶。沼泽上,厚厚的落叶把石松衬托得更显翠绿了。密林里,三四竿长的水洼被落叶遮住了一半。前几天,我差点儿连那一泓闻名遐迩的清泉都找不到了,还以为它干涸了呢,因为它整个儿被刚落下的秋叶遮了起来。我把落叶拨到一旁,让泉水露出来,感觉就好像用亚伦的魔杖敲击地面,变出一道新的泉水来似的。沼泽地的边缘盖上落叶,看上去像干的。在测量一片沼泽地的时候,我以为从横栏一步跨过沼泽,会踩到覆盖在落叶下的地面上,结果一脚踏进一英尺多深的水里。

16日,落叶纷纷扬扬飘落而下。第二天,我到河边去的时候,发现我泊在金柳树下的小舟被落叶盖得严严实实,船底和座位上铺满了金柳叶。于是,我便载着一船的金柳叶起航了, 任由它们在我脚下沙沙作响。如果我现在清理小船,到了明天又会落满树叶。我并不把它们当作需要清理的垃圾,而是看作可以铺在船底的稻草或草席。当我把小船驶入林木繁茂的阿萨贝特河河口时,发现一簇簇的落叶漂浮在河面上,仿佛准备驶向大海的舰队,中间还留出掉转航向的距离。不过在稍远一点儿的岸边,比泡沫还要稠密的落叶遮住了一竿宽的水面,落在桤树、风箱树和枫树中间,下面的叶子仍旧干燥轻盈,纤维依旧坚挺。在一个布满岩石的拐弯处,晨风将它们吹得挨挨挤挤地停在水面上,这些密集的落叶时而形成一个宽阔的新月横跨在水面上。我朝那个方向掉转船头,小船激起的波浪拍打着落叶,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干燥的物质相互摩擦的声音听上去多么悦耳啊!通常情况下,只有落叶起伏波动时,才会露出下面的溪流。窸窣作响的落叶还令木纹龟在岸上的一举一动暴露无遗。就算在河流中央,我也能听到落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河流的上游水很深,水流不停地冲击着河岸,落叶在它的大漩涡里慢慢地打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在“歪斜的铁杉”上。

在这样的午后,水平如镜,波澜不惊,我兴起泛舟,于是轻轻划着船桨,沿着主河道顺流而下,拐入阿萨贝特河,来到一个宁静的小河湾。在这里,我惊异地发现自己被一堆落叶环绕在中间,它们就像我的旅伴,和我有着同样的目的,抑或和我一样漫无目的。瞧这支伟大的舰队,它们由不计其数的落叶之舟组建,将我们围绕在中间,在这个风平浪静的河湾,和我们齐头并进。每片落叶的叶缘都被太阳晒得卷了起来,每根叶脉都是坚挺的云杉木瘤,就像一艘艘皮革小船,抑或各式各样的小船――或许冥府渡神(Charon)的小舟也在其中呢。有的小舟船头和船尾高高翘起,像古时候气势雄伟的大轮船,在迟缓的水流中几乎一动不动。它们像大型舰队,像挤满了船舶的中国城市,你只要驶入某个贸易中心,比如纽约或广州,就即刻被淹没在那些舰队的船只里。而此时我们正保持航向,稳稳地朝着那繁华拥挤的中心驶去。每片落叶多么轻柔地飘落在水面上啊!尽管,落在水面上的时候,它们心中也曾感到惶惑, 但是从未经受过暴力的摧残。而那些五彩斑斓的鸭子,还有绚丽多姿的鸳鸯,常常从这些五彩斑斓的落叶中悠然自得地游过,这些落叶才是更为华贵的三桅帆船!

此时沼泽地上的草药饮品多么有益于健康啊!正在腐烂的落叶传出的药香多么浓烈而丰富啊!细雨落在刚刚干枯的香草和树叶上,灌满漂浮着落叶的水洼和沟渠――树叶落进水里的时候干净而坚挺,很快就会让形形色色的芳草和落叶转变成茶――绿茶、黑茶、红茶、粗茶和黄茶等各种劲道的茶,足以供大自然的万物饮茶闲聊了。不管我们是否啜饮这些茶, 在劲道尚未被摄取之前,这些叶子都放在大自然的容器上晾晒呢,它们呈现出纯净和娇嫩的色泽,足以博得“东方茶”的美誉了。

在所有的物种当中,橡树、枫树、栗树和桦树是多么容易被混淆啊!可是大自然从来不会把它们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她是个完美的农业专家,她把它们全部存储起来。想想大地每年最庞大的农作物吧!它们比任何谷物和种子产量都要高,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大丰收。树木开始连本带利地回报大地。它们用自己的叶子滋养大地,给它增加一片树叶那么厚的土壤。大自然以这种美好的方式获得她所需要的肥料,而当我随便找个人闲聊的时候,他们会跟我讲到硫黄,讲到马车运输的费用。树叶的腐烂让我们变得更富饶了。我对这种作物的兴趣远甚于对早熟禾和玉米的兴趣。它们为玉米地和林地准备了原始的肥沃土壤,大地由此而沃腴。它们让我们的家园一直肥美下去。

说到色彩缤纷,没有什么作物可以跟树木相提并论。这里不仅仅有谷物常见的黄色,还几乎收纳了我们知道的所有颜色,就算最明艳的亮蓝色也不例外:早早羞红脸的枫树、用猩红色昭显罪恶的毒漆树、深紫红色的梣树、艳丽的铬黄色的白杨、璀璨的红色越橘,它们将山麓涂抹得五彩斑斓,就如同那些羊皮画似的。霜冻降临了,听着回归日最轻柔的叹息抑或地轴发出的嘎吱声,你就瞧它们是怎样如阵雨般纷纷飘落吧!为大地铺上斑驳的地毯。不过它们仍旧活在土壤里,让土壤更肥沃松软。它们就活在丛林里,树木在林间萌芽。它们弯下腰是为了成长,为了来年爬得更高。经过微妙的化学变化,汲取树木的汁液,树苗长出了第一枚果实。这枚果实终将变质,然而等数年后它成为森林之王,必将以那果实装饰它的皇冠。

这新鲜、松脆、窸窣作响的落叶成了一张张床铺,从这样的床铺上走过令人心情愉悦。它们是多么优美地走向自己的坟墓啊!多么优雅地俯下身变成松软的沃土!给大地涂抹上五彩斑斓的颜色,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铺好一张张床铺。它们成群结队地赶赴生命最终的安息地,身姿那么轻盈活泼。它们没有穿丧服,而是欢快地掠过大地,选择自己的墓地。它们避开铁栅栏,低声将叶落的讯息在森林里传播――有的选择在埋葬着人类尸体的地方安息,尸体在地下腐化,它们在上面腐烂,最终两下里相遇。此刻,它们在自己的坟墓里安然入眠,你可知它们曾多少次翩翩起舞!它们曾优雅地翱翔飘舞,你可知它们多么心满意足地归于尘土!它们坦然地从枝头落下,顺从地躺在树下化作春泥,为下一代的生长提供养分。它们教我们如何对待死亡。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夸相信永生的人类也能优雅而从容地躺下来,在晴朗的天空下安静地舍弃自己的肉体,就如同剪掉自己的头发和指甲那样。

当树叶纷纷扬扬地从枝头飘落,整片大地就成了一座大型墓园,徜徉其间令人心旷神怡。我喜欢在这里一边散步,一边缅怀那些落叶。这里没有谎言,也没有虚荣的墓志铭。就算芒特奥本墓地(Mount Auburn)1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又如何? 在这片自古以来就被奉为神圣之地的大墓园里,自然有你的一席之地。你不需要通过拍卖会来弄到它,而且地方足够大。珍珠菜在你的遗骨上绽放,越橘鸟在你的遗骨上歌唱。樵夫和猎人是你的杂役,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来你周围散步。让我们徜徉在这落叶的墓园里吧,这才是你真正的“绿荫公墓”(Greenwood Cemetery)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