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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辽阔的、野性的、咆哮的母亲――大自然,她无处不在,那样美丽,那样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一头美洲豹似的;而我们却太早地挣脱了她的怀抱,踏进社会,步入那个人与人之间相互作用的文明世界――作用的范围越来越小,最后顶多孕育出一种英式的高贵,一种很快就会受到制约的文明。

在社会中,在人类最好的体制下,我们很容易发现某种早熟现象。当我们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是小大人了。赐予我一种文化吧!让我得以从草地上汲取大量的肥料,让我得以加深土壤吧!不能只依靠发酵厩肥、改良器具和耕种方式。

我听说很多可怜的穷学生眼睛肿痛,若是他别熬夜到那么晚,而是像个傻瓜似的去酣睡,那么无论智力还是身体都会发育得更快。

就连光的照射也可能过度。法国人尼埃普斯发现了“光化作用”,即太阳光线中拥有能够引起化学效应的能量。巨型花岗岩、石材建筑物和金属雕像“经过几小时曝晒后就会产生类似毁灭性的反应,倘若没有大自然同样奇妙的补给, 它们在宇宙中最微妙的介质在那轻柔的触摸下也会迅速崩毁”。可是他观察到,“物体在白昼经受这种变化后,到了夜间,当这种刺激不再影响它们的时候,它们就能够自我恢复到原始状态。”由此推断出,“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夜晚和睡眠对有机物是必不可少的;同样,数小时的黑暗对无机物也是不可或缺的。”就连月亮也并非夜夜照亮大地,也会让位于黑暗。

我不希望每个人或一个人的每个部分都接受文明的教化, 正如不希望地球上每英亩土地都被耕耘那样。大地一部分用作耕地,更大的部分留作草地和森林,不仅要有当下使用的,还要为遥远的将来预留一些松软的沃土,而这些沃土需要年复一年腐烂的植被才能形成。

除了卡德摩斯1 发明的那些字母外,还有其他字母需要孩童们去学习。西班牙人有个不错的术语,可以表达这种狂野而模糊的知识――Gramáticaparda(西班牙语:豹色的语法),这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表述,源自我之前提到过的那只美洲豹。

1 卡德摩斯(Cadmus),据说是腓尼基王子。

我们曾听说过一个“实用知识传播会”,说知识就是力量云云。依我之见,我们同样需要一个“实用无知传播会”,我们可以称之为“美的知识”,亦即在更高意义上有用的知识。 这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吹嘘的所谓知识,只不过是对我们了解的某种东西的妄想而已,难道不正是这种妄想让我们忘记了自己实际上的无知吗?我们所谓的知识往往是我们肯定的无知, 而我们的无知则是我们否定的知识。凭借多年来锲而不舍的努力以及从报纸上获悉的知识(我们的科学书籍若非成卷的报纸又是什么?),一个人积累了无数事实,并把它们存储到记忆中。后来,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春天,他信步来到外面广阔的思想大原野上,宛如一匹被放到草场的骏马,把所有马具都遗弃在马厩里,在原野上撒欢。有时候,我想对“实用知识传播会”说:“到草地上去吧,你干草吃得够久了。”春天来了, 带来了茵茵绿草。其实,还不到五月底,牛群就会被赶到牧场上去。不过,我也听说有个罔顾自然规律的农夫,成年累月地把他的牛圈在牛棚里,一年到头给它吃干草。通常,“实用知识传播会”都是这样款待它的牛的。

一个人的无知,有时不仅是有益处的,还是美丽的,而他所谓的知晓不仅丑陋,而且常常有百害而无一利。哪种人最睿智?是对某个主题一无所知(这种情况极其罕见)且知道自己一无所知的人,还是对其一知半解但却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

我对知识的渴求是间歇性的,但我对让自己的头脑沐浴在从未涉足过的环境中的渴望却是恒久不变的。我们所能到达的最高境界不是知晓一切,而是与智慧共鸣。当我们突然发现, 我们过去所谓的那些知识是多么欠缺的时候(比如发现苍穹和大地所拥有的东西是我们的哲学家无法企及的),我们异常惊骇,我不知道那种更高层次的知识是否比这种惊骇更明朗,它如太阳驱散了迷雾。人类无法超越这个层次去感知,就好比超越这个程度就无法沉静自若地直视太阳。占星术神谕说: “'Os thi noon, ou keiuou uoaeseis.”(希腊语:当你去感知某种特定的东西时,往往就觉察不到它了。)

我们习惯于追寻一种我们可能会遵循的法则,这种习惯存在几分奴性心理。我们可能会为了方便起见去研究事物的法则,但成功的人生是没有法则可循的。法则无疑是一项不幸的发明,因为在我们还不知情的时候就已经受到了法则的束缚。 自由地生活吧,迷雾之子――在知识方面,我们都是迷雾之子。一个自由生活的人凭借他与立法者的关系,超越了世上的一切法则。《毗湿奴往世书》说,“那是积极的责任,而不是束缚。那是可以解放我们的知识,其他责任只会让我们疲倦。 其他知识不过是艺术家的小聪明。”

值得注意的是,在我们的历史长河中,大事件或危急关头何其罕见,我们为之忧虑恐慌的事件又何其稀有,我们的经历又是何其贫乏!我很高兴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迅速地茁壮成长, 尽管我的成长搅动了这死水般的沉寂,尽管我的成长势必要在这漫长、阴暗、闷热的夜晚或沉闷的季节里奋力挣扎。我宁愿我们的生命是一场神圣的悲剧,而不是这种琐碎平凡的喜剧或闹剧。但丁、班扬1 以及其他人,比我们更心存忧虑,他们遭受到某类文化的制约,而我们的地方中学和大学并不关注那类文化。甚至还有穆罕默德,尽管他的名字备受人们颂扬,但他比常人经受着更多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东西。

偶尔,当某个人走在铁轨上的时候,会突然陷入沉思,浑然不觉一节节列车从他身旁驶过。但是不久后,我们的生命注定会消逝,而火车终究会往返,这是某种不可违抗的法则。

微风轻拂,无影无息, 吹弯了环绕卢瓦尔河的蓟, 那风中幽谷里奔走的行者, 你为何从我耳畔疾驰而过?

尽管几乎所有人都感知到了社会对他们的吸引力,但还是有极少数人被大自然强烈地吸引着。纵使有些人懂得艺术,但在我看来,在与自然的关系中,他们似乎比动物更低级。他们与动物的关系往往不怎么美好。我们对自然美景的鉴赏力是多么匮乏!我们听说,希腊人把世界叫作Κosmos(希腊语:美或秩序),可我们并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叫,因此我们充其量把它认作奇特的语言学现象。

1 指John Bunyan,英国作家,1628―1688,著有《天路历程》。

就我自己而言,我感觉自己生活在大自然的边缘,与俗世毗邻,我只偶尔会到隔壁的俗世去短暂停留。我像沼泽里的流寇,忠诚而深切地热爱着自己流落而至的国土。为了过上我称为自然的生活,我情愿跟随一团鬼火,穿越难以想象的沼泽和泥潭。可是,月亮和萤火虫都没有照亮通向大自然的道路。大自然是如此广袤而博大,我们甚难窥见一斑。当漫步者走在绵延到我们城镇周围的田野上的时候,有时会恍惚觉得自己不是走在业主契约中所描述的田野上,而是走在康科德边界的一片田野上,这里距离现实很遥远,不属于任何人管辖,康科德这个词的意义也消失了。我亲自测量并设定边界的这些农田依然模糊不清,恍如笼罩在迷蒙的薄雾之中。不过,它们没有经过定影1这个化学过程,玻璃表面已经开始褪色了,画家描绘的图景从玻璃下面朦朦胧胧显现出来。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了无痕迹,也不会留下任何周年纪念日。 又一个午后,我在斯波尔丁农场散步,看见落日的余晖照亮了对面一片挺拔的松林。它金色的光芒洒在林间的小径上, 仿佛洒在高贵的殿堂里。那感觉好似某个历史悠久而无上尊贵的家族生活在那片叫作康科德的土地上――而不是我所熟知的康科德,太阳是这个家族的仆人,他们从来不进入村庄的交际圈,也从来没人前来拜访。我看到了他们的公园、他们的游乐场,就在那边的林中,在斯波尔丁的越橘草地里。松林渐渐形成山形墙,把公园和游乐场团团围住。他们的房屋依稀掩映在松林中。我恍惚间仿佛听到他们压抑的欢笑声。他们似乎斜倚在落日的光束上。他们生儿育女,日子幸福安康。农夫的车道径直穿过他们的厅堂,却没有对他们产生丝毫影响――就好像透过倒映的天空,偶尔看到泥泞的水塘底一样。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斯波尔丁,也不知道他是他们的邻居――尽管我不时会听到他吹着口哨,赶着马车队经过他们的房屋。没有什么能比他们安宁的生活更安宁了。他们的纹章不过是一束地衣,我看到那纹章涂在松树和栎树上。他们的阁楼修建在树梢上。他们没有政治,也没有劳作的喧闹声。我感觉不到他们在编织或纺线。当风声渐歇,听不到嘈杂的声音时,我在最美好的想象中仿佛听到了悦耳动听的嗡嗡声――像五月间远处的蜂巢发出的声音,或许这是他们凝思的声音。他们没有空洞的想法,外面也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工作,因为没有多余的人和事环绕在他们的周围。

1 把经过显影的感光材料放入配好的药液里,溶去全部卤化银,只留下银质的影像,并把影像固定下来,不再变化。通常在暗室中进行。

但是我发现我很难把他们记在脑海里。即使此刻我在谈论他们,在努力回忆他们和我自己,他们还是无可挽回地从我脑海中逐渐消失了。我认真发掘内心最深刻的记忆,经过长时间的努力,才再次意识到我和他们原来是生活在一起的。我想, 若不是康科德有这样的家族存在,我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在新英格兰,我们习惯说,到我们这里的鸽子一年比一年少了。我们的森林不能为它们提供坚果了。如此看来,每个正在成长的人的思想也一年比一年贫瘠了,因为我们头脑中的小树林荒废了。有的被卖去给不必要的野心之焰添柴加薪,有的被送进了磨坊,连供思想栖息的小树枝都不剩一根了。它们不再同我们一起筑巢、繁衍了。在某个更宜人的季节,一道模糊的影子会从我们的精神世界飞快掠过,那是春季或秋季的迁徙时节,思想掠过高空时,其双翼在我们心中投下了影子。可是,等我们仰望长空时,却找不到思想的实体。我们那带翼的思想变成了家禽,不再展翅翱翔,只能抵达伟大的上海和交趾支那1 。你一定听说过那些gra-a-ate(伟大的)思想和那些gra-a-ate(伟大的)人!

1 Cochin-China,越南南方一部分的旧称,位于越南南部、柬埔寨之东南方。

我们拥抱大地,却极少攀登!依我之见,我们可以让自己站得稍微高一点,至少可以爬到树上。我曾经讲过自己一次爬树的经历。那是长在山巅上的一棵高大的五针松,虽然我爬得很辛苦,但是收获也颇丰,因为我在地平线上看到了过去不曾见过的山峰――天地间竟然有这么多峰峦。就算我在那棵树下徘徊一生,都未必能发现它们的身影。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在我身边最高的松枝末梢发现了几朵纤细玲珑的红色锥状花, 时值六月底,五针松的孕性花就那样仰面望着天空。我迫不及待地折下那段松枝,带回村庄给走在大街上的外地陪审员(因为那周是开庭周,所以会有陪审员)、农夫、木材商、伐木者和猎人看,他们均表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花,而且吃惊得像看到星星掉下来一样!据说,古代建筑师在柱子顶端的活儿也干得很漂亮,跟他们在低处更显眼的地方干得一样完美!大自然从一开始就只朝着天国绽放这玲珑的森林之花,它们就在人们的头顶上盛放,但是人们却不曾注意到它。我们只能看到草地上被我们践踏在脚底的花朵。多少年来,每到夏天,松树便会在最高的细枝上绽放最纤美的花朵,不管是红松还是白松(五针松),头顶上都戴着这美丽的小花,可是大地上的农夫或猎人几乎没人见过它们。

首先,我们只能活在当下。回忆往事却不浪费片刻光阴的人,是所有凡人当中被赐福的人。除非我们的哲学能听到我们视野范围内每个谷场里的公鸡啼鸣,否则一切都为时过晚。那声音通常提醒我们,我们正在自己的工作和观念习惯中荒废时光,逐渐过时。它的哲学降临到更贴近当下的时代。它所蕴含的东西暗示着一种新的《新约》,是当下这个时刻的福音书。 它不曾落在后面,它一如既往地早早起身,适时出现在它该去的地方,走在时代的最前沿。它是大自然健康兴旺的表现,为了颂扬这当下的瞬间,它征用了全世界最值得夸耀的东西―― 健康如泉水般喷涌,如缪斯的新泉源。它居住的地方没有通过《逃奴法案》1。自从听到那个声音,谁不曾多次背叛他的主人?

公鸡啼鸣的优点是可以令人摆脱幽怨和哀伤。歌手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人眼泪涟涟,或让人纵声大笑,可是,谁能让我们沉浸在清晨纯粹的喜悦之中?某个星期日,抑或在遭丧之家, 当人们情绪低落时,远处或近处传来一声啼鸣,打破了人行道上那可怕的死寂,每逢这时,我就会自己思忖:“无论如何, 我们当中有一个还不错。”而后猛地回过神来。

去年十一月的一天,我们观赏到一场非凡的日落景象。当时,我正在一片草地上漫步,那里是一条小溪的源头。太阳就要西沉了,经过寒冷阴沉的一天之后,它终于抵达了地平线上澄清的一层,于是最柔和、最灿烂的光线如同晨曦一般,落在对面地平线的枯草与树干上,落在山坡上那些矮橡树的叶子上,而我们的影子也长长地伸向了东边的草地,仿佛我们是它的光束里仅有的尘埃。这光线如此之美,顷刻前我们还想象不到,空气也是如此和煦宁静,整片草地宛如完美的天堂。这并不是不重现的独特奇观,它会在无数个傍晚反复上演,让最后一个到那里漫步的孩子感到心旷神怡,一想到这些,我就越发觉得它蔚为壮观了。

1 1850年,美国国会为了缓和蓄奴制在南方引起的地区性矛盾,通过了《逃奴法案》,允许南方奴隶主到北方自由州追捕逃亡的奴隶,结果引起了北方进步人士的强烈愤慨。

夕阳不惜把它普照城市的荣光与华彩尽情地洒在这片幽僻的草地上,就好像它从未沉落过一样。茫茫草地上,有时一只孤独的沼鹰飞来,双翼被夕阳染上了金边,有时只有一只麝鼠从洞穴探出头来向外张望。沼泽中央,有一条细长的黑色小溪,缓缓绕过腐烂的树桩,在草地上蜿蜒前行。纯净而明亮的余晖给枯草败叶镀上一层金色,那光辉是如此柔和而静谧, 漫步在这光辉里,我不由地想:我从未在这样的金色海洋里徜徉,这海洋没有一丝涟漪,也不曾潺潺低语。每片树林和陡坡的西侧都隐约闪着光芒,恍若仙境的边陲一般。夕阳和煦地照在我的后背上,像一个和蔼的牧人,在黄昏时分赶着我回家。

我就这样向着圣地漫步,总有一天,太阳会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或许会照进我们的思想和心灵,伟大的觉醒之光将点亮我们的整个人生,它温暖、安详、金光熠熠,一如秋日河岸边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