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晚年定论(1 / 1)

阳明学派 谢无量 1354 字 5个月前

古今立言之道,有自申其意者,有托于人以申其意者。自申其意者,义恒独创;托于人以申其意者,则委曲附会,借人之言,以证成己说。阳明之《朱子晚年定论》,亦托于人以申其意之立言法也。汉、魏、六朝、隋、唐之际,学者多托孔孟以行其说;宋、元、明之际,学者多托程、朱以行其说。至阳明之时,朱子之书尤重于世。虽有名论大议,苟与朱子所言不合,必蒙世人之非诋。故阳明以朱子晚年之论,实与己说相符,亦借以自援,而欲广其教于天下也。朱子之于阳明,固不能一无所异,亦不能一无所同。然后来颇以阳明此说为诟病,清陆陇其诋王学最力。

其学术辩论阳明《朱子晚年定论》曰:

程、朱之言有可假借者,即曰“程朱固若是也”;有不可假借者,则曰“此其中年未定之论也”。黑白淆而雅郑混。(《三鱼堂文集》卷二)

又曰:

自阳明王氏倡为“良知”之说,以禅之实而托儒之名,且辑《朱子晚年定论》以明己之学与朱子未尝异。龙溪、心斋、近溪、海门之徒,从而衍之,王氏之学遍天下。(《三鱼堂文集》卷二)

稼书尊朱抑王,故其言如此。

然如阳明之学者,皆以《朱子晚年定论》为修学之良道。袁庆麟《朱子晚年定论后序》曰:“及读此篇始释然。尽投其所业,假馆而受学,盖三月而若将有闻焉。”盖庆麟初治朱子学三十年无所得,后读《朱子晚年定论》,大有所悟,乃从阳明学。由是观之,此编褒贬,因各人所见而异,殊无定评。兹惟述阳明所以辑《朱子晚年定论》之意,及其当时情势焉。

正德十三年,阳明四十七岁。由《朱晦庵遗文》中选三十四条,辑为《朱子晚年定论》,大率取其与己所见相合者。阳明《自序》曰:“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念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全书》卷三)阳明龙场大悟以后,以其说征之经、子而无疑,遂撰《五经臆说》四十六卷。传于今日者,仅关于《易》《诗》《春秋》三经十三条,及其《序》一首而已。然阳明之说,虽已无戾于孔孟之书,而犹与当时所行最有力之朱子学说不合。阳明用是不安于心,乃复详考朱子之书,而卒求得所谓同然者。故又曰:

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恒疚于心。窃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缪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信其说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全书》卷三)

以上即阳明辑《朱子晚年定论》之旨趣也。更考当《朱子晚年定论》刻行时之情态如何。阳明尝曰:

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至多口,攻之者环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聊借以解纷耳。门人辈近刻之雩都,初闻甚不喜。然士夫见之,乃往往遂有开发者。无意中得此一助,亦颇省颊舌之劳。(《全书四·与安之书》)

又曰:

近年篁墩诸公,尝有《道一编》。见者先怀党同伐异之念,故卒不能有人,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之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辞。虽有褊心,将无所施其怒。(《全书四·与安之书》)

观此则知阳明辑《朱子晚年定论》不得已之心矣。

当时学者,亦颇有不谅阳明之心,且用是诋之。罗整庵为阳明先辈,夙好朱学,而素与阳明讲论者也。及见《朱子晚年定论》,贻阳明书曰:

详《朱子定论》之编,盖以其中岁以前所见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论学书尺三数十卷之内,摘此三十余条。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为得于既悟之余,而断其为《定论》。斯其所择,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谓晚年者,断以何年为定?羸躯病暑,未暇详考。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熙乙未,时朱子年方四十有六。尔后二年丁酉,而《论孟集注》《或问》始成。今有取于答何书者四通,以为《晚年定论》。至于《集注》《或问》,则或以为中年未定之说,窃恐考之欠详,而立论之太果也。(《罗整庵集》卷一)

整庵驳论,盖以阳明所谓晚年,多有未考。卒又以阳明与朱子之学,实不相同。曰:

凡此三十余条者,不过姑取之以证成高论,而所谓“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毫厘之不同者,为祟于其间,以成抵牾之大隙哉?(《罗整庵集》卷一)

明冯柯亦笃守朱学,所著《求是编》,驳阳明说凡八十有六条。其于《朱子晚年定论》,以为朱子之学同于颜子,其工夫繁简不同,非必由于悔悟。曰:“看他次第,是工夫先后,而非年岁早晚。”(《求是编》卷四)

又论朱子工夫曰:

积累后方悔,悔后亦不成昏昏漠漠,遂废了积累。惟其工夫周流不已,所以学日充,德日起,而集大成于诸儒也。阳明不达于此,遂取朱子平日与人答问手札中,厌烦就约绝学捐书之语,为《晚年定论》。(《求是编》卷四)

又以《集注》《或问》,为朱子终身事业,非中年未定之论。曰:

夫朱子之易箦也,犹改“诚意”章以为绝笔。则其《集注》《或问》之类,固其所终身者也。固其既悔之后,而三复删定者也,乌得以意义浩博,议论参差,而遂指为中年未定之说哉?(《求是编》卷四)

然阳明系就朱子学术变迁之全体大概言之,至于朱子易箦时改“诚意”章,阳明固未有不知者也。

阳明与朱子之学,相异之处固多,其中固未尝无符合者。若取《朱子晚年定论》卷三十四条,细加考证,中、晚年月,往往有颠倒者,此自不可掩之事。然阳明亦自承为考证未精,故《答罗整庵书》曰: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全书》卷二)

此阳明自论是编微意之所在者矣。

冯柯又论《朱子晚年定论》曰:

阳明之于朱子,又皆洗垢索瘢,以阴行其私,簸笔舌以玩侮先正。而初无委曲、调停之意,则其所谓不得已以明此学者,非真有不得已之心,如《孟子》辟邪说以卫圣道之心。(《求是编》卷四)

又曰:

自幸己说之不缪于朱子,盖欲援儒入墨,推墨以附儒尔。(《求是编》卷四)

冯氏所论,未免过刻。要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盖欲托朱子之言,以证成意者为多,固非必朱子之本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