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儒者,其初莫不兼涉释、老之学。大抵始博观二氏,既无所得,乃反求诸六经,遂有所悟。故宋、明诸家,往往比较三教,为之评论,视隋、唐学者,愈精微矣。譬如唐韩愈亦本儒教以辟释、老,顾所论至浅薄,由其得于释、老者不深也。至张、程诸子所言,则能直抵阃奥。近人或以宋儒之学,论道体处,往往稍挟释、老之意。故儒教及宋而一变,岂习之久则不觉有所取耶?阳明早年亦耽二氏,其戒门人萧惠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全书》卷一)盖阳明先好二氏,后悟其非,乃复归于儒也。
阳明三十四岁,与湛甘泉定交,以倡明圣学为任。其赠阳伯诗曰:“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曾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又正德九年八月,《谏武宗迎佛书》曰:“臣亦窃尝学佛,最所尊信,自谓悟得其蕴奥。后乃窥见圣道之大,始遂弃置其说。”(《全书》卷九)此又阳明自述其弃二氏而宗儒学之迹也。
阳明尝论儒、释俱养心,而释不可以治天下。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工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渐人虚寂去了,与世间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全书》卷三)其序《象山文集》,辨世人疑象山学之类禅为非,亦略本此意。
释氏贵解脱而非执著,其实不如吾儒之通达。彼惴惴焉逃避世间,恐为所累,吾儒则从容处之以正道而已。故阳明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全书》卷三)盖释氏以此世界为苦海,先须脱去生、老、病、死四苦,无所谓五伦。其于人生观不免欠缺,故深为儒者所非也。
门人王畿尝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以质。阳明答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全书》卷三)王畿闻之,自述所得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全书》卷三)阳明以为然。龙溪资性高拔,故阳明由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告以吾道本体、工夫合一之旨。
周濂溪《太极图说》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又《通书》曰:“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程明道答张横渠书(《定性书》)论定性曰:“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二程全书》卷五十六)宋、明以来,儒者无不论动、静,盖亦修为上所不可不细究者也。阳明尝论儒、释二家言动、静之异:“释家避动求静,儒家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有动静合一之妙。释家言坐禅,宋、明儒者亦言静坐。二者相似而实不同。”阳明门人尝问:“儒到三更时分,扫**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相似。此时有何分别?”阳明答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全书》卷三)毫厘差处,即吾儒动静一贯,而释家动外求静。如以静坐而论,则释家以空寂为旨,儒家以存省为旨耳。
门人王嘉秀尝问阳明曰:“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阳明答曰:“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全书》卷一)盖嘉秀以仙、释得圣人之上一截,而遗其下一截。阳明则谓:“不当分圣人之教为上、下两截,宜达上下一贯之妙旨。”此阳明简易直截主义之本色也。
阳明尝曰:“大抵二氏之学,其差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全书》卷一)故学者不可不知三教异同。阳明乃论其极处之差异曰:“仙、释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道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善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全书》卷三)阳明就良知之体用而言,以为仙释二氏所谓虚无,犹有多少着黄黑处,不能不障碍本体。此实前人未发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