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志说(1 / 1)

阳明学派 谢无量 1144 字 3个月前

古来圣贤教人立志者多矣,阳明尤重此事。其《赠林以吉归省序》有曰:“志立而学半。”(《全书》卷七)盖阳明之“立志”说,最简易直截,归本于身心。尝曰:“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本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则流息;根不植,则木枯;命不续,则人死;志不立,则气昏。是以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示弟立志说》)又谓门人李侯璧等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阳明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阳明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全书》卷三)盖立志是为学之要,又必志于圣人,乃足贵耳。又曰:“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吾说话,句句得力。”(《全书》卷三)然则立志非仅腾口说而已,必时时刻苦厉精,始为人圣之机也。

夫立志既当有必为圣人之志矣,所谓“必为圣人”之意义,果何如者?阳明示弟守文“立志”说曰: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培壅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人苟诚有求为圣人之志,则必思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务去人欲而存天理,则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则必正诸先觉,考诸古训。(《全书》卷七)

阳明所谓志于圣人者,仍不外去人欲存天理。至其方法,则当请诸师考诸古而已。《记》曰:“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立志之始,必督之以良师;古训繁博,惟在考其切于去人欲存天理者。记诵博识,直不足尚。此志于圣者所不可不勉也。”

阳明示弟“立志”说最详善。又有“责志”之说,其意盖本于明道。先觉古训,皆求诸人,责志则求诸己也。其言曰:

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即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故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全书》卷七)

阳明所谓“责志”,即内省之功是已。

阳明之言立志,不论人之材性之优劣,而皆许以作圣之机,在所自处耳。其言至明白显易,可以厉钝奋弱。

一门人尝问:“学可至于圣。而伯夷、伊尹、孔子,其才力终不同,何以同谓之圣?”阳明答之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以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在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稍末,无复有金矣。(《全书》卷一)

此节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才力,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真可谓锐利透彻之至也。

当时门人闻前说,犹有以尧、舜万镒、孔子九千镒为疑。阳明又晓之曰:

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全书》卷一)

阳明作圣之“立志”说,可谓人生最切、最大之“立志”说,不问才力大小、学问浅深,惟在一心能纯乎天理而去人欲之私与否。推而言之,则一念能存天理,即为一念之圣;一日能存天理,即为一日之圣;终身乾乾,能存天理,是亦圣人而已。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立志之方,明白如此;作圣之功,简易如此。舍去人欲、存天理以外,更何所谓立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