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之学,虽有“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等之三纲领,而皆以为去人欲、存天理之用。故“去人欲、存天理”六字,是阳明学之主旨也。冯柯《求是编》曰:“阳明之学,只在‘致良知’,只在‘去人欲、存天理’。千言万语,皆是此意。然则欲明阳明之学,不可不先究天理、人欲之意义。”(案:“天理人欲”之语,宋以前学者罕用之。)程明道尝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二程全书》卷三十九)明道又曰:“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亡天理也。”(《全书》卷十二)惟陆象山独以“天理人欲”之语出自老氏,深不取之,与阳明异。其说曰:“‘天理人欲’之言,亦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天人不同矣。此其原盖出于老氏。《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之,而后好恶形焉。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天理人欲’之言,盖出于此。《乐记》之言,亦根于老氏。”(《象山语录》)象山谓《乐记》语亦出老氏,此姑不具论。要自宋以后,则学者沿为常语,阳明亦然矣。
与“天理人欲”异语同义者,则《尚书·大禹谟》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语。《大禹谟》是拟古文,已有定论。其余惟《苟子·解蔽》篇有“人心之危”“道心之微”二语,引《道经》,然《道经》未详何书。自宋明儒者,无不以“人心”“道心”为重要术语,殆无间于程、朱、陆、王。今举阳明论人心、道心之关系于此曰:“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全书》卷一)又曰:“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若分析而意实得之。”(《全书》卷一)是“人心”“道心”,即人欲、天理也。
阳明又因程子之意,以论天理、人欲之关系曰:“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全书》卷一)盖“人欲”“天理”,即人心、道心。人心、道心,初非有二,不过一心之发动有二方面而已。此谓天理、人欲不并立者,亦以天理存则人欲灭,人欲胜则天理不可得见,皆一心之作用也。
又论天理与良知之关系曰:“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全书》卷二)是以天所赋与人心之理,即良知也。故又曰:“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全书》卷二)又于论格物穷理,以“天理即是明德”。(《全书》卷一)盖阳明以明德为良知,故又以之为天理也。
至于阳明“去人欲、存天理”之说,则以为圣人述《六经》,亦本此意。故曰:“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全书》卷一)又与门人论立志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全书》卷一)又以此为作圣之功,其示弱弟立志说曰:“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惟以其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则我之欲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人欲耳!”(《全书》卷十七)又《答陆原静书》曰:“必欲此心之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则作圣之功也。”(《全书》卷二)又比圣于金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全书》卷一)又论此为为学之要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全书》卷一)又以天理论圣贤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全书》卷三)又就事上磨炼以论天理曰:“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全书》卷二)又由消极以示精察天理之必要曰:“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全书》卷二)又以天理人欲,随吾人修养而递次消长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人欲日消,天理日明。”(《全书》卷一)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复得一分天理。”(《全书》卷一)冯柯《求是编》以此语未免有失。盖天理犹元气也,人欲犹邪气也,人惟耗损其元气,则邪气入之而为疾矣。治疾者不攻其邪气,则元气固无可复之理。然使邪气既退之后,而所以调摄将养者,不加之意,则其元气亦必不能充满而积实也。虽然,冯氏之言,未为得实。阳明所云治疾者,为无疾之人而言,故但由消极之治察以减人欲,同时即得由积极之涵养以复天理。其消息转移之间,原为一贯之工夫。冯氏之见,则二之矣。
阳明又尝论去人欲、存天理之工夫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全书》卷一)又言去人欲工夫之难曰:“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口讲天理,不知心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全书》卷一)又与门人论主一无适曰:“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全书》卷一)
阳明讲学,以简易直截、融通合一为主,故所论恒在大体之同然。而琐屑细故,则非所亟。如以天理为良知,为明德,为道心,而未尝详说其名义异同所以然之故。即如“天理”一语,自古习用。阳明亦未叙其字义之沿革,易使学者望文生疑。今当略一考之。
与“天理”相反者,“人欲”是也。何谓天?何谓理?世人多习而不察。此事诚不易明。阳明书中,言天及天理尤众。兹姑即阳明之言,而推寻天之意义。自来言天者,其义有二:一就其有象者而言;一就其无象者而言。有象者指其形体,如《说文》曰:“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此言天之形象,最高、最大,谓之“至高无上”,是为人类最初对于有象之天之观念。以次复生五种象:第一,其象灿然光明;第二,其体悠然邈远,不知其极;第三,其体广大,巍巍****然;第四,其体最高,覆人类万物;第五,其体有奇异幻怪之象。以上五种,学者恒取其义以喻天,见于古书者众矣。若夫无象之天,亦分二种:有有灵者,有无灵者。“有灵”为主宰之天,其原有二:第一,天变地异;第二,生生之妙用。是宗教观念所由出。人仰其灵,则礼而祀之,尊之曰上天,曰上帝,曰神,此无象而有灵者也。无象而无灵之天,亦有二种:曰命,曰理。二者相因而起,先是命之为义,亦原于主宰之天。以人生吉凶、祸福、夭寿、贫富,皆天所定。然有信天之主宰万物,而不信运命者,墨子、荀子是也。于是渐有“天理”之说,宋明之儒者尤好言之。盖以理之意义附于天,则天之名自宗教性质而转为哲学性质矣;盖统自然之法则,人间之原理焉。故大别之:有象之天一,无象之天二;有灵之天一,无灵之天二。有象之天,形体天也;有灵之天,主宰天也;无灵之天,定命天也,理法天也。形体之天,无论矣。主宰之天,宗教家言之;理法之天,哲学家言之。至于定命之天,则属宗教、哲学者,时兼言之也。
如今阳明所谓“天理”,即前理法之天,是天之理也,是充满宇宙间万物所以生成之理也。先于阳明,善说此理者,莫如陆象山。象山《与朱济道书》曰:“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隐遁。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理哉?”(《象山集》卷十一)又《与吴子嗣书》曰:“此理充塞宇宙,天地鬼神且不能违异,况于人乎?”(《象山集》卷十一)又曰:“宇宙之间,典常之昭然,伦类之灿然,果何适而无其理也?”(《象山集》卷三十二)此专就理之充塞宇宙者言之也。然此理如何而进存于人心耶?象山以为是天之所赋,以为百行之标准者也。故《与曾宅之书》曰:“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象山集》卷一)盖理在吾心,自先天而有,故能为主宰,以扞物欲。象山十四五岁时,觉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遂倡“心即理”说,亦此意也。阳明慕象山之学,以“致良知”为本。其所谓“天理”,即天所赋于人心之理,即宇宙之无上大法,即《易》所谓一阴一阳之道,即人心所受之良知。道心也,明德也,皆是物也。人欲为良知、道心、明德之障碍,故卒断然以去人欲、存天理为为学之要。此其所由来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