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与陆象山之关系(1 / 1)

阳明学派 谢无量 1442 字 5个月前

学者皆以“陆王”并称,盖自宋以来之理学,程、朱为一派,陆、王为一派。阳明之学,实出于象山,而益扩充之。读象山之书,可以知阳明学之渊源;读阳明之书,可以知象山学之发展。故陆、王二家之关系,最为密切。今先述阳明博观众学,而率以象山为归者于此。以后凡述阳明学说,皆兼附论象山平日之旨趣焉。

欲知阳明与象山之关系,必先考阳明平时直接所师承讲论之人,既乃明归依一宗,而致其推崇之意者。案:阳明于宪宗十八年,年十一岁,始至京师。《年谱》曰:“以明年就塾师,然又在家与其叔父共学。”正德丙子,阳明《送德声叔父归余姚诗序》曰:“守仁与德声叔父,共学于家君龙山先生。故诗中有‘犹记垂髫共学年,于今鬓发两苍然’之句。”(《全书》卷二十)是阳明幼年侨居京师,自就塾师外,在家庭之中,又别有所学也。

弘治元年,阳明十七岁,已慕神仙之道。《年谱》记之曰:“是年亲迎夫人诸氏。合卺之日,偶间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盖先生是时已好道矣。”

次年见娄一斋,又契心于儒业。《年谱》曰:“弘治二年,谒娄一斋谈,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按一斋为吴康斋入室弟子。康斋治程朱之学。阳明既契康斋,遂为宋儒格物之学,自此始矣。《年谱》于“弘治五年,阳明二十一岁”记其事曰:“是岁为宋儒格物之学,先生始侍龙山公于京师,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宦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然阳明年三十六,“谪居龙场途次,尚再访一斋”云。

又《答储柴墟书》曰:“往时仆与王寅之、刘景素,同游大学。”是阳明在京师尝游大学,其详不可考矣。

当是之时,阳明之于学,或探诸佛老,或求诸宋学,或志于文辞,或讲论经世,殆无有定向。故《年谱》于“弘治十一年,阳明二十七岁”记之曰:“是岁先生谈养生。先生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未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至阳明三十一以后,乃愈悟仙、释二氏之非,以圣学为己任。《年谱》“弘治十五年,阳明三十一岁”记之曰:“是岁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复命,京中旧游俱以才名相驰骋,学古诗文。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悟曰:‘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盖自是阳明始断然弃仙、释二氏,不复再溺于中,后且极诋二氏。然后人或疑陆、王之学有杂于禅,岂其渐渍既久,犹间有所取而不自觉耶?要之阳明专意圣学,在三十四岁(弘治十八年)与湛甘泉定交之时。《年谱》曰:“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闻者渐觉兴起。有愿执贽及门者,至是专志授徒讲学。然师友之道久废,咸目以为立异好名。惟甘泉先生若水,时为翰林庶吉士,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按湛甘泉为陈白沙门人,自此以后二十余年,为阳明之讲友。二人性质及学说,非无差异,然能矫当时之弊,以振兴理学为志,是则所同也。

又阳明《赠阳伯诗》曰:“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全书》卷十九)又正德九年,阳明年四十三,门人萧惠好儒释。尝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思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全书》卷一)此语为悟仙释之非以后九年所发,盖湛甘泉为阳明墓志,称其“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其“丙寅”即正德元年,阳明方三十五岁也。

以上述阳明早年、中年思想之变迁,乃其平日与师友讲贯而致力圣学之大略。今且述阳明与象山之关系于后。

阳明去陆象山殆四百年。象山之学,罕为当时学者所道,阳明独起而推尊之。盖明初以来,程、朱学派盛行。阳明不顾世人诽谤,昌言陆学。正德六年,阳明年四十矣,尝与门人等比论朱晦庵与陆象山之学曰:“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以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辩论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与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晦庵之学,既已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犹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此可见阳明将尊陆学以与朱学抗之微旨矣。

正德十五年,阳明四十九岁,又刻《象山文集》,其序有曰:

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氏(周、程),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其议论开辟,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子之学也,而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迷诋以禅。(《全书》卷七)

盖陆子之学,简易直截,以明心为主眼,故论者往往诋其类禅。阳明序《象山集》,乃辨陆学与禅之异,而深慨世人之雷同附和而不考也。其于学说上之回护象山者如此。《年谱》于“正德十六年,阳明五十岁”下记曰:

先生以象山得孔、孟正传,其学术久抑而未彰。文庙尚缺配享之典,子孙未沾褒崇之泽。牌行抚州府金溪县官吏,将陆氏嫡派子孙,仿各处圣贤子孙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学道,送学肄业。

此又为阳明表章象山学之余事矣。

阳明推崇象山,断之为孟子之学。盖北宋理学,程明道与程伊川,皆受学周茂叔。而明道之学,主于直觉;伊川之学,主于经验。故象山亟称明道,而朱子称伊川。象山尝评二程曰:“二程见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象山全集》卷三十四)又曰:“元晦似伊川,钦夫似明道。伊川蔽锢深,明道却疏通。”(《象山全集》卷三十四)然则象山之于二程,有独重明道之意,阳明承之。故称明道处多,称伊川处极少。亦犹朱子数称伊川,而罕称明道也。朱子取伊川《颜子所好何学论》之意,阳明取明道《识仁篇》之意。伊川为朱子所宗,明道为“陆王”所宗。阳明论“知行合一”,虽偶有类于伊川,然阳明书中,固希有赞述伊川之说者,惟时时美明道耳。明道已屡称良知、良能。如曰:“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二程全书》卷三十)又曰:“学在知其所有,又在养其所有。”(《二程全书》卷三十)明道亦以“简易直截”为为学之工夫。然则阳明之学出于象山,而又与象山同服膺明道之绪论也。

阳明少时自学于塾师外,则禀龙山公过庭之训。又尝游大学,谒娄一斋,出入于释老。及与湛甘泉友善,而后归正圣学,及潜心于陆象山之传,而后其学大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