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上课时，导演用鼓励的口吻说，我们最耗时的内心准备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训练你的‘内在创作状态’，帮助你找到你的‘最高任务’和‘贯穿动作线’，创造一种有意识的心理技巧，最终引导你——”他用一种庄严的口吻说道，“到达‘潜意识区域’。对这个重要区域的研究，是我们体系的主要部分。

“我们的意识为周围外部世界的现象加入一点儿秩序。意识和潜意识经历之间并无明显的界限。我们的意识经常指示潜意识工作的方向。因此，我们心理技巧的主要目标在于置身于一种创作状态中，让潜意识自然地发挥作用。

“可以说，这种技巧与潜意识创作的关系，就像语法与诗歌的关系。过于关注语法，而忽视诗意，当然是很可惜的。这种情况在剧院中频繁出现，但是没有语法也行不通。规则应该用来帮助组织潜意识和创作材料，因为只有在经过组织后，才会呈现出艺术的形式。

“在角色意识工作的第一阶段，演员感受角色的内容，却并不了解角色、自己和周围正在发生什么。当他到达潜意识的区域后，他的心灵之眼睁开，他开始意识到各种东西，甚至各种细节，而细节也会获得全新的意义。他意识到角色和自己的新情感、概念、视野和态度。在潜意识门槛这边，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呈现出简单、完满的形式，因为本性会引导我们各个创作工具的重要中心。意识对此却一无所知，甚至情感也无法找到到达这一区域的路径。但是没有潜意识，就无法实现真正的创作。

“我无法给你们控制潜意识的技术方法。我只能教你们一些到达潜意识，并全然任其发挥作用的间接方法。

“我们在跨过‘潜意识的门槛’前后，看、听、理解和思考的方式都会不同。跨过之前，我们有‘似真情感’，跨过之后，有‘真情实感’。门槛这侧我们具有有限的想象；彼侧，则有更广大的想象空间。门槛这侧的自由受理性和常规限制；彼侧，我们自由大胆、任性、活跃、一直向前。每次重复出现，创作过程都不一样。

“这让我想到海岸。大大小小的浪花涌上沙滩。一些淹没我们的脚踝，一些到达膝盖，而有些只到达脚趾。一些最大的波浪把我们带入海中，又把我们最终冲到沙滩。

“有时候，潜意识的浪花几乎还没有触及演员就消逝了。有时，它裹挟着演员，将其带入深层意识中，最终又把他抛掷到意识的海岸。

“我现在告诉你们的，属于情感的范畴，而非理性范畴。感受我说的话比去理解它更容易。因此，我不想长篇大论。我想讲一段个人的经历，说明正在讲述的内容。

“某个晚上的派对上，我和一屋子的朋友在一起，我们正在耍各种把戏，他们开玩笑说，要在我身上做手术。桌子搬进来了，一个用于手术，另一个用于放各种手术仪器。床单铺上了，绷带、水盆、各种导管也放好了。

“‘外科医生’穿上白大褂，我穿着长袍。他们把我放在手术台上，蒙上我的眼睛。让我困惑的是医生的谨慎。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好像我真的处于病危状态，他们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突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想：‘他们不会真的把我切开吧！’

“未知和等待让我忧虑。我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尽量不错过每个声响。我听到他们小声说话、倒水，以及仪器发出嘈杂的声音。大水盆不时发出震耳的噪音，像丧钟一般。

“‘让我们开始吧！’有人小声说。

“有一个人紧紧抓住我的右手腕。我感到一种钝钝的痛，随后三下猛刺……我禁不住发抖。他们用力在我的手腕上涂了些东西，然后包扎起来。人们匆匆走来走去，向外科医生递东西。

“最后，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开始大声说话、狂笑，并祝贺我。他们解开我眼上的绷带，我发现在我的左手臂边躺着……一个‘新生儿’——我的缠满绷带的右手臂。在我手的背面，他们画了一个傻乎乎的婴儿脸。

“问题是：我所经历的情感是真实的吗？它们真的存在还是只是我们叫作‘类似真实’的东西？”

“当然并非真实，我也并非真正相信，”托尔佐夫在回忆这些感觉时说道，“但是，从表演的角度讲，我可以说自己真的经历了这些感受。可是，我对所经历的感觉并非坚信不疑。在相信与怀疑之间，在真实感受和幻觉之间，我摇摆不定。尽管如此，我想如果我真的做场手术的话，我的经历应该和这场假手术类似。这种幻觉真的很像现实生活。

“我有时候感觉到，我的情感和现实中的一样。它们唤起我在现实生活中的感受。我甚至有丧失知觉的预感，即使只有几秒钟。它们旋即消失，像来时一样。但是这种幻觉却留下了痕迹。直到今天，我相信那晚发生的事情也可能在现实中出现。

“这就是我在称作‘潜意识区域’的首次经历。”故事讲完，托尔佐夫这样说道。

“如果认为演员在舞台上进行创作工作时是在经历第二种现实状态，那就错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身体和精神器官就无法承受这样的工作量。

“你们已经知道，我们在舞台上依赖现实的情感记忆。有时，这些记忆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尽管可能出现全然忘我、完全相信台上所发生事情的情况，但这类事情很少发生。我们知道，在某些或长或短的个别时刻，演员会沉浸于‘潜意识区域’。但是在其余的时间，真实和逼真、相信和疑虑交替出现。

“我刚才所讲的故事，是情感记忆与角色所需感觉发生巧合的示例。这种因巧合而出现的类似，可以拉近演员和所扮演角色之间的距离。在这些时刻，一个艺术家就能在角色中感受自己的生活，角色的生活也等同于他自己的生活。这种等同会给演员带来神奇的蜕变。

思索了一会儿，托尔佐夫继续说道：

“除了这种巧合，现实生活和角色间的其他事物也会把我们带到‘潜意识区域’。通常，一种简单的外部事件，与剧本或角色或演员的特定环境完全无关，却会为舞台生活注入一丝真实，并让我们立即进入潜意识创作状态。”

“什么类型的事件呢？”有人问道。

“任何事件都有可能。可能是手帕掉下来，或者碰翻了椅子。在舞台的设定环境中，发生一些意外之事，就像闷热的房间里吹来一缕凉风。演员需要立即捡起手帕，扶好椅子，这些在剧本中并未进行彩排。他这样做，并非作为演员，而是以平常人的方式在做，并创造了一丝必须相信的真实。这种真实与设定的常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他可以把这些偶然的真实时刻嵌入角色中，也可以将其省略。他可以将这些内容加入他的角色。或者，可以暂时跳出角色，处理偶然事件，然后返回到舞台的设定中，继续中断的表演。

“如果他真的相信这种偶发事件，并将其用在角色中，这会对他有帮助，会让他走上通往‘潜意识门槛’的道路。

“这类事件常常发挥着音叉的作用，它们击响一个音符，迫使我们从错误、虚假的表演中返回到现实之中。只需一个这样的时刻，就可以给剩余的角色指明方向。

“因此，学会鉴别这样的时刻，不要让它们擦肩而过。当它们出现时，学会明智地加以利用。它们是把你拉向潜意识的良好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