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进来时，转向瓦西里，问道：“你刚才在和谁或跟什么东西交流呢？”

瓦西里过于专注于所想的事情，没有立即理解反应过来。

“我？”他几乎是机械地答道，“我没和任何人或东西交流啊。”

“如果你能长时间处于这种状态，那就是奇迹了。”导演调侃道。

瓦西里坚定地向托尔佐夫解释说，刚才既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同他说话，不可能和任何人交流的。

现在轮到托尔佐夫感到惊讶了。他说：“你的意思是，必须有人看着你或者同你讲话才算交流？现在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安静下来，试着看看你在和谁进行精神交流。看看是否你每时每刻都在和某种东西交流。”

我自己试了下，试着发现脑海里的景象。

我想象以往的某个晚上，听一场著名弦乐四重奏的情景，我逐个回忆当时的动作。我进入大厅，问候朋友，找到座位，看音乐家调音。他们开始演奏，我也开始聆听。但是，我却无法让自己进入到音乐的情感状态中。

我推断，我和周围环境的交流中肯定存在一些空白。但是，导演却对此持否定意见。

他说：“当你在欣赏音乐时，怎么能说是空白呢？”

我坚持说道：“虽然我看似在听，其实没听进去。我试着理解音乐的深意，却没成功。所以，我感觉没有和音乐建立联系。”

“你和音乐的联系还没有建立，因为之前的过程还没有完成，分散了你的注意力。当那个过程完成了，你就会开始沉浸于音乐或注意其他东西了。但是，你与之建立的联系却丝毫没有中断。”

“或许如此。”我承认道，然后继续我的回忆。无意间，我动了一下，我想这可能吸引了附近剧场观众的注意力。随后，我安静地坐着，装作凝神听音乐，其实却没在听，因为我当时在观察周围的状况。

我把目光瞟向托尔佐夫，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偶然举动。我环视大厅，寻找年长的舒斯托夫，但是他和剧场的其他演员都不在。然后，我试着想象所有的观众，但此时我的注意力过于分散，无法对其进行控制。音乐勾起各种想象。我想起我的邻居，居住在其他城市的亲人，还有死去的朋友。

导演随后告诉我，这些东西之所以进入我的脑海中，是因为我需要和想象的对象分享我的想法和情感，或者从这些对象中汲取想法和情感。

最后，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头顶的吊灯上，并且沉思良久。我想，这肯定算作一段空白时刻了，因为看着这些灯总不能算作某种交流吧。

当我告诉托尔佐夫时，他对我的精神状态给出下面的解释：

“你在尝试弄明白那个物体是怎么做的和原料是什么。你观察它的形状、总体外观、各种细节。你接受了这些印象，将它们存入记忆，继续思考它们。这就是说，你从对象中获得了某些东西，而这正是演员需要做的。你担心你的观察对象缺乏生命力。其实，任何图片、雕像、朋友的照片、博物馆中的物品，都是无生命的，但是其中包含着创作这些东西的创作者的某些生命。甚至一盏吊灯，在某种程度上，因为我们对其全情的关注，也具有了生命力。”

我争辩道：“如果那样，我们岂不是要和所有眼睛所见的东西发生交流了？”

“我怀疑，对那些一闪而过的东西，你是否有时间能从中汲取或给予一些东西。但是，没有这种汲取或给予，舞台上就不会有交流。从某个对象上汲取或给予一些东西，即便时间很短，也构成了精神交汇的时刻。

“我不止一次说到，有时视而可见，有时视而不见。在舞台上，你看见、观察、感受所有正在进行的东西。但是，也有可能你虽然看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情感和注意力却在观众席上，或者在剧场之外的某个地方。

“虽然也有一些机械的技巧，来掩盖内在情感的缺乏，但是这些技巧只会让空洞的眼神欲盖弥彰。无须多说，这些做法既无用又有害。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空洞的眼神，倒映出灵魂的空虚。有一点非常重要，演员的眼神、外形需要反映其灵魂的内涵。因此，他需要积累大量的内在资源，以反映其所扮演角色的人物灵魂。他在舞台上的每时每刻，都应和剧目中的其他演员共享这些精神资源。

“但是，演员也是人。当他登台表演时，很自然地会把每日的想法、个人情感、反思、现实情形带上来。如果他确实这样做了，他个人平淡的生活就没有中断。除非他受所扮演角色的吸引，否则他就无法全身心投入到角色中。当他真的受角色吸引时，他对角色会有完整的认识，整个人也会得到转变。但是，一旦出现分神，受个人生活的影响，他的注意力就会飞过脚灯，到观众席或者剧场外与他保持精神联系的那个物体上面。这时候，他正扮演的角色就会以机械的形式呈现。当这种走神频繁出现，或者频繁受演员个人生活影响时，它们就会破坏角色的持续性，因为这些中断与角色无关。

“想象一下，假如一条贵重的项链，每三个金环后面，就是一个锡环，后面再跟两个金环，这种项链有人要吗？那么，谁又想看一场舞台上交流时常出现中断的表演呢？如果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很重要，在舞台上交流的重要性要增加十倍。

“之所以会这样，皆源于舞台艺术的本质，舞台表演就在于戏剧演员的彼此交流。无法想象，如果剧作家笔下的英雄处于无意识或睡眠状态，或者处于任何其内心生活不活跃的时间，剧作家又如何呈现这些英雄！

“你也无法想象，如果两个人既不相识，也不愿相识，不愿意交流想法和情感，或者两个人呆坐在舞台两端，隐瞒彼此的情感，表演该怎样进行。

“如果真是如此，观众也无须来剧院了，因为他无法得到所想得到的，也就是感受剧中人物的情感，发现他们的想法。

“但是，如果是相同的演员，其中一人想要与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的情感，或者说服对方相信一些东西，而对方也在竭力体会这些情感与想法，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当观众置身于这些情感和智慧交流之中，他就像是对话的一个见证者。他成为舞台上情感交流的沉默部分，也受到这些经验的感染。但是，只有当演员的交流持续进行时，观众才能理解并间接参与到舞台的表演中。

“如果演员真的想要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就需要保持彼此间的情感、想法和动作交流不会中断。并且这种交流的内容应足够有趣，以吸引观众。这种过程极为重要，因此，我要求你们对此多加留意，并且认真研究它的各个重要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