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导演重新开始上课。我把关于街道事故的情感变化告诉了他。他先是表扬了我的观察能力,然后说道:
“这是对我们内在变化的一种重要描述。我们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事故。我们保留了这些记忆,但是我们记住的只是那些突出的特点,而非全部细节。从这些记忆中,我们形成了相关经验更为宏观、浓缩、深层和广泛的感觉记忆。它是更大层面上的一种记忆综合,比实际发生的事件更为纯粹、密集、紧凑、充实和鲜明。
“时间是我们记忆情感的极好过滤器,也是伟大的艺术家。它不仅净化情感,甚至会将痛苦的现实记忆转化为诗歌。”
“但是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从自然中获取灵感。”
“同意你的看法。但是,他们并不像拍照一样使用这些材料。他们的作品经过个人性格的加工,并使用情感记忆库中的鲜活材料加以补充。
“例如,莎士比亚经常从他人的故事中,选择英雄和坏人,比如埃古,然后在画面中加入自己的具体情感记忆,从而创造生动的人物。时间让他的印象更为清晰,更有诗意,并且成为刻画人物的绝佳材料。”
当我告诉托尔佐夫我的记忆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被替换时,他说道:
“这没什么奇怪的。你不能期待像在图书馆里查找书籍一样使用你的感觉记忆。
“你能想象一下我们的情感记忆实际的样子吗?想象一下,有很多座房子,每座房子里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有数不清的橱柜、架子、盒子,而在其中一个盒子里放着一颗小珠子。找到正确的房子、房间、橱柜、架子相对容易。想要找到正确的盒子却更加困难。想要找到那颗一闪而过的小珠子,到哪儿找这么敏锐的眼睛呢?只有完全靠运气才能找到。
“记忆的档案柜也是这样。它层层叠叠,而某些层比其他层更容易触及。问题是需要重新捕捉那些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的情感。如果情感处于表层,重新出现,你该谢天谢地。但是不要指望总是重现相同的印象。明天可能相同的地方会出现不同的东西。你应该为此心怀感激,而不要期待太多。如果你学会如何接受这些反复出现的记忆,新形成的记忆就能更好地反复搅动你的记忆。反过来,你的心灵也会更加敏感,对于那些不断重复的已经丧失兴味的角色,也会更容易产生新的热度。
“当演员的反应更加有力时,灵感就会出现。相反,不要浪费时间追逐那些昙花一现的灵感。这些灵感,像逝去的日子、童年的欢乐、初恋的甜蜜一样难以找回。花时间去创造今天新鲜的灵感。没有理由相信,这些灵感不如往日。也许,它不像之前那般耀眼,但是重要的是今天你可以拥有这些灵感。这些灵感从心灵深处自然生发,点燃你创造的火花。谁能说哪种灵感更好呢?只要这些灵感都是由内心而发,它们就都光艳夺目、各有千秋。”
当我追问托尔佐夫,既然这些灵感源自内在,而非外在,我们肯定可以得出结论,灵感是次生的,而非原生的。他却拒绝承认这一点。
“我不知道。潜意识并非我的研究领域。并且我也不认为我们应该破坏这种神秘感,这些神秘孕育着灵感。神秘自有其美妙之处,神秘也刺激产生创意。”
但是我不愿就此罢休。我问道,是否我们舞台上的所有感受都不是次生的。
“我们在舞台上是第一次感受到事物吗?我还想知道,在舞台上感受到那些在现实生活中从未感受的新鲜情感是一件好事吗?”
“这要视类型而定。”他答道,“假如你在表演《哈姆雷特》的最后一幕戏,你把剑扔向扮演国王角色的保罗,突然之间,你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嗜血的冲动。虽然你的剑只是一把普通的道具,不会刺出血,但是极有可能带来一场激烈的打斗,造成表演早早收场。你认为,演员完全受这种自发产生的情感控制,是明智的吗?”
“那是否意味着,这类自发的感受都是不可取的呢?”我问道。
“恰恰相反,这些情感非常受欢迎,”托尔佐夫说道,“但是,这些直接、强烈、鲜活的情感在舞台上的表现形式却并非像你想的那样。它们持续的时间不长,甚至不能持续到一幕戏。它们在短时间内、在某些时刻闪现。我们很欢迎这种类型的情感。我们只祈求它们经常出现,帮助我们强化创作工作中最为宝贵的元素——情感的真挚。这些突**感的意外出现,具有不可阻挡的力量。”
但是他警告道:
“这些情感的不幸之处在于,我们无法控制它们。相反,它们控制我们。因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顺其自然,我们只能说:‘它们要来,就让它们来。我们只能希望,它们会对我们的角色有所帮助,而非帮倒忙。’当然,出现无法预料的潜意识情感非常具有**力。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也是艺术创作最受人欢迎的部分。但是,你不能就此推断可以尽量减少从情感记忆中获得重复情感的重要性,恰恰相反,你应该完全献身于此,因为情感记忆正是我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灵感的方式。
“让我重提一下我们的主要原则:通过有意识的方式,到达潜意识。
“你应该珍惜这些重复情感的另一个原因是,艺术家的角色塑造,并非来自于手边取之即来的材料。他从记忆中仔细选择,挑选出那些最迷人的生动记忆。他用那些最为亲近的情感编织所扮演人物的灵魂,而非使用每天的感受。你能想象比这更为肥沃的灵感土壤吗?艺术家将其最好的部分拿出来,带到舞台上。根据表演的需要,形式可能会发生变化,但是艺术家的人类情感却保持鲜活,并且无法取代。”
格里沙插话道:“您是说在各种角色中,从哈姆雷特到《青鸟》的糖,我们都不得不使用我们自己的从前体验到的同样的情感?”
“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呢?”托尔佐夫说道:“难道你以为演员会为他所扮演的角色创作出各种新的感受,或者创作出一个新的灵魂?如果这样,那他需要有多少灵魂啊?再说,他能够将他的灵魂撕碎,用更适合某一角色的另一个借来的灵魂取代吗?他从哪儿可以获得这样的灵魂呢?你可以借衣服、手表、各种东西,但是你无法拿走另一个人的情感。我的情感与我不可分离,你的也是一样。你可以理解一个角色,同情所扮演的人物,与他感同身受,从而演好这个角色。这需要演员在内心唤起扮演角色所需的那些情感。但是这些情感并不属于戏剧作者创作的人物,而是属于演员本身。
“永远不要在舞台上丧失自我。务必作为艺术家自身扮演角色。你永远无法与自身分离。当你在舞台上丧失自我时,也就标志着你已经偏离真正演活你的角色,也标志着夸张虚假表演的开始。因此,不管表演时间多长,扮演多少角色,你都不应该放任自己,偏离使用自身情感的准则。破坏这个准则,等于杀死你所扮演的角色,因为你剥夺了他跳动、鲜活的人类灵魂,而灵魂是角色具有活力的真正来源。”格里沙无法相信我们必须一直扮演自己。
“那正是你需要做的,”导演肯定地说道,“当你在舞台上时,你必须扮演你自己。但是,由于目标、扮演角色所需环境的不同,会有多种表现组合,调动的情感记忆也不同。情感记忆是最好也是唯一真实的内在创作性材料。使用它吧,别依赖其他来源了。”
“但是,”格里沙争辩道,“我不可能具有世界上所有角色所需要的情感啊!”
“那些你没有合适情感的角色,也是你永远无法演好的角色,”托尔佐夫解释道,“这些角色不在你的角色库中。演员不是按照角色类型划分的,而是根据内在品质的差异划分。”
当我们问他,一个人如何具有两种明显不同的个性时,他说道:
“首先,演员并不是非此即彼。他本身具有明显或模糊的内在和外在性格。本性中,也许他没有角色的邪恶或高贵。但是这些品质的种子都在,因为我们都具有人类所有的好坏特点。演员应使用其技巧,借助自然的方式,发现演绎角色所需的元素。由此,他所扮演的人物灵魂,将成为他自身鲜活元素的组合。
“你首先需要关心的是,发现汲取情感源泉的方式。其次,需要发现创作所扮演角色的人物灵魂、个性、情感、**等无限组合的方式。”
“这些方式和方法,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呢?”
“首先,学会使用情感记忆。”
“怎么使用?”
“通过使用多个内在和外在刺激。但这是个复杂问题,我们还是留待下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