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被召集到一起，听导演对我们演出的评判。他说：“首先，要寻找艺术的美之所在，然后，设法去了解这种美。因此，我们先来谈谈测试中出现的好的片段。只有两个瞬间值得称赞：第一个是玛利亚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绝望地呼喊着‘啊，快救救我！’的时候；第二个，持续的时间更长，就是当科斯佳纳兹瓦诺夫大声喊出‘血，埃古，是血’的时候。在这两个片段里，无论是正在表演的你们，还是在观看表演的我们，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舞台的表演上了。如此成功的瞬间，全靠他们自己的表演，我们可以把它们归类为体验艺术。”

“什么是体验艺术？”我问道。

“你自己已经亲身经历过了呀。来，你说说当时的感受。”

“我当时没意识到，现在也不记得了！”托尔佐夫导演的赞扬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你不记得当时自己内心是多么激动？你的双手、眼睛和整个身体都奋力向前想要抓住什么似的，你不记得怎样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泪水了吗？”

“经您这么一提示，现在我好像记起当时的动作来了。”我坦白地说道。

“但是没有我的提示，你就不能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表达感情的吗？”

“是的，我承认我意识不到。”

“那么你是凭直觉，下意识地在表演了？”他总结说。

“或许是吧，我知道。但是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非常好，如果你的直觉引导你走到正确的方向上，那就是很好的，否则，如果你的直觉误导了你，那么就很不好了。”托尔佐夫解释道，“这次正式演出的时候，你的直觉没有误导你，所以你表演成功的那几个片段都是非常精彩的。”

“是真的吗？”我禁不住问。

“是的，因为最好的表演就是演员完全随着剧情走。不管自己的意志如何，完全从角色本身出发，不刻意关注怎样表达感情，也不考虑做什么动作，所有的表演都凭着直觉，下意识地进行。萨尔维尼说过：‘伟大的演员应该是情感丰满的，尤其是他应该能够表达出他所扮演角色的感情。而且，当他扮演角色时表达情感必须是稳定的，不是一两次如此就可以，而是每次表演的水平都应该差不多，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一千次。’令人遗憾的是，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潜意识是不受意识控制的，我们不能进入到那个领域。如果因为任何原因，我们确实进入了那个领域，那么潜意识就变成了意识并随之消亡了。”

“结果真让人感到两难。我们本应该在灵感的激发下进行创作，只有潜意识才能给我们灵感，但是显然，我们只有通过意识才能使用潜意识，而一旦使用了意识，潜意识又随之消亡了。

“幸运的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发现这个办法是间接的而非直接的。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有些层面受意识和意志支配。这些层面能够作用于我们的心理过程，从而使我们做出一些无意识的行为。

“不可否认，这需要极其复杂的创造性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它发挥的作用受到我们意识的控制，但是更重要的是它受潜意识支配，是不由自主的。

“有一个特殊的技巧可以唤起潜意识参与到创造性工作中。我们必须让潜意识处于最本质的状态，尽我们所能投入其中。当潜意识、直觉进入我们工作中的时候，我们必须知道如何不干扰它。

“一个人不可能总是潜意识地依靠灵感进行创作。世上没有这样的天才。因此，戏剧这门艺术首先教我们有意识地恰当地创作，因为这将是潜意识绽放、灵感出现最好的准备方式。在塑造角色时，进行有意识地创作的时间越多，就越有可能激**感自然地流露出来。

“‘你可能表演得很好或是表演得很糟糕，最重要的是你应该演得真实。’谢普金在信中是这样写给他的学生舒姆斯基的。

“演得真实意味着要演得合乎情理，有逻辑，前后连贯。要跟你的角色感同身受，要融入角色中。

“如果你们能领会到所有这些内在过程，并且尽力让自己与所饰演的角色在精神上和肢体上保持一致，这就是体验角色。这在创作工作中是至关重要的。体验角色不仅能为我们打开灵感的大门，还能帮助饰演者实现他们的主要目标。他的工作不单是表现角色的外在生活，还必须要把角色的品性演得恰到好处，要给角色注入灵魂。戏剧艺术的基本目标就是通过艺术的手段来塑造人的内在精神世界。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首先考虑角色的内心活动，然后通过体验角色的内在来塑造角色的精神生活。饰演一个角色，就必须体验到与角色相符的情感，每次都要重复这一创作过程。”

“那为什么潜意识如此依赖于意识呢？”我问道。

“在我看来，这完全正常，”他回答道，“蒸汽、电、风、水和其他自然力的使用都依赖于工程师的智慧。我们的潜意识，如果没有它的‘工程师’——我们的意识技巧，也不能发挥作用。在舞台上，只有当演员感到自己的内心活动和外在表演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潜意识的深层源泉才会缓缓地涌开，从中流淌出我们常常难以用理性分析出的情感。每当某些内在直觉激发出情感，我们就会在一段比较短暂或漫长的时间内被这种情感控制住。因为我们不能理解这种控制力，也无从研究它，所以我们业界只是简单地称它为天性。

“但是，一旦你打破了正常的感官活动运行的法则，使它们无法正常地发挥作用，那么这种高度敏感的潜意识就会受到惊吓，逃得无影无踪了。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一开始就要有意识地策划角色，然后真实地进行表演。在这一点上，现实主义，甚至是自然主义手法，在角色的内心准备中是必需的，因为它可以激发你们的潜意识发挥作用，从而诱使灵感迸发出来。”

“从您刚才的话，我总结出，研究戏剧艺术必须透彻理解饰演角色的心理技巧，它可以帮我们完成主要目标，也就是塑造人物的精神生活，”保罗·舒斯托夫说。

“可以这么说，但是不完整，”托尔佐夫说道。“我们的目标不仅是塑造人物的精神生活，而且要‘以美好、艺术的手段’表现出来。演员必须塑造角色的内心世界，然后通过外在的手法表现出来。我要求你们尤其注意，在我们这一艺术流派中，外在对于内在的依赖性是特别重要的。表现极其微妙而且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的生活，要求我们的反应异乎寻常地敏锐，对声音和形体拥有卓越的控制力。我们的身体器官必须时刻准备好，精准直接地重现出最微妙无形的情感。这就是我们这一艺术流派的演员比其他的演员需要更加努力的原因。一方面我们要关注人物的内心，塑造人物的精神生活；另一方面要关注人物的外在，精准地传达出所塑造人物的情感生活。

“即使是角色的外在表现也深受潜意识的影响。事实上，一切人为的戏剧表演技巧都无法和自然生发所创造的奇迹相提并论。

“今天，我已经大概给你们指出了我们需要重点关注的是什么。通过亲身体验，我们坚信，只有我们这种艺术是完全沉浸到人物的生活体验中去的，只有这样，才能富有艺术地再现出角色难以琢磨的、最深层的内心生活。只有这样的艺术才能完全吸引观众，使他们理解并由衷地体验到舞台上所发生的一切，引起他们的共鸣，丰富他们的内心生活，给他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并且，有一点至关重要，我们的艺术所依据的自然有机法则可以使你们在未来的演艺生涯中避免走错路。谁知道你们日后会和哪些导演合作，或者在什么样的剧院里演出？不是在所有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了解表演这门创造性工作是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上的。在绝大多数剧场里，演员和制作者们总是不断地用最无耻的方式违反自然这一表演法则。但是，只要你认定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什么是自然的有机法则，你就不会误入歧途，即使犯了错误，你也能够意识到并进行改正。这就是每一位学习表演的学生首先要学习戏剧表演艺术基础的原因。”

“没错，没错，”我高声地回应道，“真高兴我能迈出了一步，即使是很小的一步，但起码方向是正确的。”

“别高兴得太早，”托尔佐夫说，“不然以后有你的苦头吃。别把体验艺术跟你在舞台上的表演混为一谈，那是两码事。”

“为什么？那我表演的是什么呢？”

“我已经说过了，在全部那么长的一段选自《奥赛罗》的戏中，只有几分钟是达到了体验角色的程度。我用那几分钟作为例子，来给你和其他同学讲解我们这一艺术流派的基础。但是，说到奥赛罗和埃古的整场戏，是肯定不能称为体验艺术的。”

“那我们的表演算什么？”

“我们称这种为本色演技，”导演解释说。

“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感到困惑不解。

“像你那样表演，”他解释道，“偶尔也会有一些瞬间，出人意料地突然上升到艺术的高度，使观众为之一振。在这些瞬间里，你是凭借灵感进行创作的，可以说是，即兴而发；但是你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和身体上足以强大到演完整部《奥赛罗》，而且要以你在测试时偶然表现出来的相同的昂扬情绪去完成整整五幕吗？”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

“我知道，毫无疑问，即便是具有超凡能力的天才，甚至还有大力神海格力斯般的体力也是远远不能完成如此重任的，”托儿佐夫回应道，“要达到我们的目标，除了天性之外，还需要受过良好训练的心理技术、极高的天赋、强大的体力和精神储备。你不具备所有这些要素，那些不承认技术的本能演员也不具备，从而也不比你做得好多少。他们，和你一样，完全依赖灵感。如果灵感没有闪现，不论是你还是他们都无法填补表演的空白。在你的表演中，有大段的精神松弛的状态出现，艺术表现上完全无能为力，纯粹是幼稚的业余表演。在这种时候，你的表演是毫无生机、呆板生硬的。因此情绪激昂的瞬间和夸张的表演就会交替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