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契机于漫不经心中突然降临。
如同世界上许多重大考古发现都肇始于野外修路造房、挖坑筑坝一样,曾侯乙墓的面世,正是源于当地驻军一次偶然性施工。
1977年秋,在湖北省随县城郊擂鼓墩,武汉军区空军雷达兵部想要在原军械雷达修理所(后文简称“雷修所”)基础上扩建两个兵器大修车间,由负责营区基建工程的副所长王家贵主持这一工作,9月,正式破土动工。
一直在工地监工的王家贵突然发现中间一个地方土质由褐色泥土构成,便蹲下身详细观察。这泥土不像红砂岩那样坚硬,像是人工挖填的地层。于是他问了当地一位外号“万事通”的白发老者。这位老者像煞有介事地说,此处在很久以前是一座小庙,庙里住着一个和尚。这位和尚经常下山勾引女人,后来和一位前来进香的年轻寡妇勾搭上了。一年后,东窗事发,寡妇的族人前来兴师问罪,一气之下,把小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许多年之后,此处已长满了荒草野树,日军占领随县进驻擂鼓墩时,又在这一带挖战壕、修碉堡,好一阵折腾,说不定下面就是日本投降后废弃的战壕或地道。
白发老者一席话令众人半信半疑,王家贵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我看不像小庙,也不像战壕和地道,依我的知识和经验,下面怕是一座古墓。”
雷修所所长郑国贤听罢,略微一惊,随后又神态自如地笑了笑,道:“你是不是看考古的电影和杂志看多了,有点走火入魔,想在这里也挖出个女尸来啊?不过……”郑国贤停顿了片刻,又说,“我刚才也有这个念头,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再挖挖看。你密切注意下面的情况,若有了其他变化再想办法。”
施工照常进行,没有人再去关注地下是一座小庙地基还是日军挖掘的战壕陷坑,而王家贵的心就此与这片异样褐土紧紧拴在了一起。
施工仍在继续。擂鼓墩东、西两团坡,在炸药爆响与推土机轰鸣中进入了深秋。这天上午,参加施工的随县城郊公社团结大队第八生产队二十几名社员,被安排在东团坡东部边缘清理石碴碎土,并用钢钎钻眼放炮。其中生产队会计梁升发与侄女梁爱琴被分到一个较为偏僻的坡下清理碎石和泥土。当二人连挖带刨掘下一米多深时,随着梁升发举起的镐头从空中落下,只听“咚”的一声,??头被弹了出来,梁升发的胳膊被震得发麻。
“咳,遇到硬石了!”梁升发自言自语地说着,用镐头轻轻地向外勾着泥土,看是否需要钻眼放炮。就在镐头的利刃在泥土中无目的地搅动时,“咕咚”一声轻微响动,一个圆圆的铜质物从土中滚出。
梁升发眼睛一亮,扔下镐头,好奇地蹲下身,拾起铜质物,一边用手擦着外面的泥土,一边观察起来。只见眼前的铜质物,特别像一只“香炉”,口部比碗略大一些,坛子状,肚子鼓起,下面有三只脚,内外长了斑斑点点的绿锈,拿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
梁升发将“香炉”放下,迷惑不解地用手在眼前泥土里扒了几下,三个小型的青铜箭头陆续出土。此时,梁升发意识到了什么,拾起镐头拉开架势,用力刨将起来。不多时,一件青铜壶随着“咔嚓”一声,被带出坑外。不远处的侄女抬头间猛然看到这个情景,急步上前,瞪大了眼睛对梁升发问道:“挖出啥子了?”
此时梁升发已回过神儿来,知道自己挖出了宝器,遂一脸严肃,急忙用眼神阻止侄女,同时迅速脱下褂子,把几件铜器盖了起来。他向四周看看,见其他社员并未注意自己的举动,遂转过身,压低声音,满脸兴奋并带有几分神秘地说道:“铜家伙,宝贝疙瘩,别吭声,让那边的人看见,就没咱的了!”
梁爱琴虽无见识,但觉得新奇,而从叔叔的面部表情和一系列动作中可感知眼前的“疙瘩”很不一般,于是点头表示心领神会,不再吭声。
发现青铜器
梁升发在坑外蹲下身子,用略带颤抖的手卷了一根纸烟,点火抽着,有些不安地望望岗坡上挥锨扬镐的人群,又瞟了几眼面前的土坑,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对侄女说道:“我估摸着,下面肯定还有好东西,咱俩悄悄掘。要是让他们瞧见,都来抢,就没得咱的份儿了。”
言毕,将烟头“唰”地扔到地上,精神抖擞地复入坑中,小心地挖掘起来。未久,一连挖出了20余件器物(梁爱琴后来说24件),全部为青铜器。有的像罐子,上面有盖;有的像香炉,带三只脚;有的长方形带四只脚;有的像灯座;另外还有几十个箭头。所出器物大者有十几斤重,小的只有几两重。因土质松软,挖的时候又格外小心,青铜器出土后绝大多数完整无损。为防止其他社员发现,梁升发在旁边另掘一小洞,将出土器物陆续放入洞中,用土覆盖,然后再用褂子掩住。
中午放工,梁升发与侄女故意磨蹭拖后,见工地上再无人影,便把器物从小洞中扒出,用褂子包住,各自背着向外走去。因两包东西又大又沉,很是惹眼,引起雷修所站岗巡逻哨兵的注意和怀疑。哨兵追上前来,当场喝住二人,命令其放下包裹接受检查。梁升发无奈,只好硬着头皮一一照办,同时解释是自己从地里掘出的破铜烂铁,准备拿回家,做喂鸡养兔的家什等。
哨兵觉得事情蹊跷,但并不知这些满身长着绿锈的“破铜烂铁”有何价值,又看到这些器物确实不是部队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梁升发见哨兵犹豫不决,一边笑哈哈地打着圆腔,一边示意侄女梁爱琴拎包快走。侄女心领神会,梁升发也借机提起包溜之乎也。
梁升发带领侄女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将东西背回家,一颗悬着的心“咚”地落下。在他看来,只要进了家门,这堆东西就理所当然地成为自己的合法财产,无须再担心村里其他人前来哄抢和掠夺了。于是,梁氏以暴发户心态,当场在家中搭起一块木板公开展示挖出的青铜器,以显其能。
梁升发在家中办展览的消息很快在村中传开,张二毛、王拴狗、李铁拐等闻风而动,纷纷前来观展。王拴狗在当地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能人,面对一堆长着斑斑点点绿毛的青铜器,当场断定此为古铜,比一般的废铜值钱些,遂劝梁升发赶快找锤子,把长着三只脚的“香炉”、没长脚的“铜壶”以及带盖的大肚子器物砸开捣碎,用水冲洗干净后卖给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据王拴狗估计,这一堆东西可卖十几元钱,可换几条好烟与几斤咸鱼尝尝。
另一位村中“能人”李铁拐,对王拴狗的说法不屑一顾,认为不能轻易开砸,说不定那带盖的坛坛罐罐里头装着宝贝,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赶紧撬开看看。一番巧舌如簧的鼓动,梁升发豪气大增,内心充满着希望与幻想,找来一柄大铁铲一连撬开了两个带盖的坛子和三个罐子。令在场者大失所望的是,里边除了泛着绿锈的脏水和一点零碎的骨头,再无他物。
刘歪嘴见状,唾液四溅地咕噜道:“这可能是人的骨头,小孩死了之后把骨头装进去的。”
朱小猪急步向前,摇着头道:“不可能是人的,这是古人吃剩的排骨汤。”说着,他拿起一把小锤子将几件青铜器敲打一遍,鼓动梁升发尽快将其砸开,冲洗后卖到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换几包上等的黄金龙牌香烟,让大家过过瘾。
在众人一片喊砸的呼声中,梁升发按捺不住心中的**,进得里屋拖出一把大号铁锤就要向一个铜罐抡去。
像众多古典小说常有的“刀下留人——”惊险情节一样,恰在这时,忽听门外一声大喊:“住手——”
众人闻听大惊,抬头望去,只见雷达修理所的副所长解德敏带领几名官兵急匆匆冲了进来。梁升发高高举起的铁锤停在空中,不再动弹,场面进入短暂凝固状态。
一个小时前,梁升发走出雷修所大门,见哨兵没有追赶,心中忐忑不安地向后瞟了一眼,而后突然加快步伐,将包重新搭在肩上,携侄女慌里慌张地朝岗下奔去。一直默默注视两人行踪的哨兵见状,蓦然意识到不对劲儿。这一老一少,心中一定有鬼,说不定那些破铜烂铁还是什么宝物。想到这里,哨兵感到问题有些严重,急忙来到连部向指导员做了汇报。
指导员立即将器物与在电影上看到的马王堆出土文物联系起来,顿感事关重大,立即向负责施工的王家贵及分管生产、行政、招收工人的解德敏做了汇报。王、解两位副所长一听,当即断定是从坑中刨出的古物,既然出自雷修所这块地盘儿,理应及时上交,此人却胆大妄为,以破铜烂铁蒙混过关,携带古物溜之乎也,这还了得?事关重大,不能稍有迟缓,必须立即追回。于是,王、解二人强压怒火,果断做出由解德敏亲自率人追回文物的决定。解德敏等人赶到团结大队一打听,有几位嘴快的社员抢着说道:“哎呀,你说的人是会计梁升发,正在家里做展览呢!”
解德敏急忙找人带路奔向梁家。就在他跨进大门的一刹那,梁升发已将铁锤高高举起。沉重的锤头尚未落下,解德敏一声断喝,避免了青铜器粉身碎骨的下场。
解德敏进得门来,表情冷峻地围着展出的青铜器看了一遍,突然抬头对梁升发说道:“挖出东西要及时上报,这是早已宣布的规矩。你今天弄来的这些东西属于珍贵的国家文物,必须立即交给国家。私藏就是犯罪,你是不是想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
在场的众人听罢,大骇。梁升发望着身穿军装、威风凛凛的解德敏满脸怒气,深感事情不是说着玩的,涨红着脸,惊恐中似笑非笑地道:“我咋想当反革命呢?东西是你们检查的,都在这里,一件也没少,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解德敏说道:“东西先拿到雷修所保存,然后上交县里,看如何处理。”言毕,他示意一同来的官兵将东西重新包好,全部带到了雷修所。
现场勘察
解德敏一行携青铜器回到驻地,所里几位首长观看后,认为是古物,但属于哪朝哪代却说不清楚。几人一起来到梁升发挖坑的地方查看,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施工现场依旧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爆炸声此起彼伏,火药味四散飘**。1978年2月21日,当推土机把炸松的红砂岩与中间地段约半米厚的青灰土推去时,又出现了一个奇特现象:只见青灰土里夹杂着一些麻灰色碎石块,这些石块显然与红砂岩大为不同。未久,在中间部位的东南角,一块长、宽各一米多的大麻灰色花岗岩大石板,在推土机的轰鸣中破土而出。
一直在工地观察的王家贵见状急忙走上前来,凭着自己的所学知识和多年积累的经验,一眼看出这显然是一块经过人力加工的石料。他立即命令推土机停止推进,让一名技术员速把所长郑国贤、政委李长信、副所长解德敏等所领导请来观看。
郑所长赶到后,令几名技术人员用铁锹将石板周围的土挖去,以便详细观察。一经清理,众人大吃一惊,只见灰白色土层中竟铺了一层大小相近的石板。石板经过人工凿制,且铺砌成一个平面。一连掀起五块,皆是如此。
既然是人力加工,又有规则地铺砌而成,意味着地下肯定有不同寻常的建筑物。结合上面的“五花土”与下面铺设的石板,除了说明这是一座古墓,没有什么其他合理的解释。
郑国贤向省博物馆副馆长龚凤亭和考古队长谭维四详细汇报了勘察情况。龚、谭二人听罢,大为震惊,如果此墓是一座,而不是多座连在一起,其墓主身份之高、埋葬器物之丰是不可想象的。龚、谭二人当场拍板,省博物馆即刻从野外调集一流的考古、钻探人员,前往助阵,探明情况,抢救地下埋藏的珍贵文物。
发现盗洞
3月19日,湖北省博物馆副馆长、考古队长谭维四率领从江陵纪南城调集而来的技术人员王正明、陈锡岭,携两根探铲匆匆赶往随县。
谭维四详细查看了暴露痕迹,挖出的土层、土质以及钻探的资料,又亲自拉着皮尺对墓坑做了测量,情况大体清楚。这是一座“岩坑竖穴木椁墓”,即先在红砂岩山包上开凿一个竖穴为墓圹,然后在圹内置木质棺椁,再用泥土回填,层层夯筑,在夯筑层的中间,又铺了一层大石板,以巩固墓顶。
谭维四还看到,钻探出的几块椁板木屑附有竹席残片,淡黄色的残片在阳光下泛着亮光,如同刚刚编织完成。这个奇特的迹象,很可能意味着整个墓葬并未遭到盗掘,并像马王堆汉墓一样,随葬品完好如初地保存于地下宝库之内。想到这里,谭维四惊喜不已,当场握住雷修所所长郑国贤的手说:“你们这次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为国家立了大功了!”
吃过晚饭,工地现场挂起了电灯,考古人员开始挑灯夜战,四根探铲从不同方位往下打眼。因工地中有一个水塔压住了墓坑东南部一角,根据谭维四指示,两根探铲着重探其四周,以探明塔基与墓坑的关系。想不到探铲刚深入地下两米多深,阴沉的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高出河畔几十米的山冈,北风呼啸,寒气袭人。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人站在山岗上开始打哆嗦,无奈中,考古人员只好拔出探铲,收工回营。
次日,风雨未停,急不可待的考古人员身披雨具来到现场继续钻探。经过一上午的努力,考古人员弄清了墓坑的准确形状与椁室深度以及椁板的铺盖方法,掌握了填土与地层关系,绘制了平面图。
令考古人员不可思议的是,此墓形状极为特殊,坑口呈不规则多边形,这样的形状在湖北省境内属首次发现。靠水塔的部位,墓坑内的椁盖板,离地平面最深处不到2.5米。而中部靠东部位东室与主室交界处,一字排开连打四个探孔,在地面下方70厘米至80厘米深处见到木椁。面对这一情景,谭维四大为震惊,脱口而出:“好险,这可真是千钧一发!若再向下放一炮就完了。说不定墓里的尸体都给炸出来了,要感谢人民子弟兵啊!”
下午,考古人员继续钻探。在墓中间偏北的部位,省博物馆的陈锡岭手持探铲刚打下半米深,感到有些不对劲儿,继续下探,仍是如此。“不对劲呀,是不是探得盗洞了?”陈锡岭于迷惑诧异中,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盗洞?”众人纷纷抬头转身,面带惊恐之色围拢过来。“是扰土,很有些不妙!”陈锡岭将拔出的探铲铲头平放在地下,让谭维四等人查看。众人看罢,皆沉默不语,谭维四站起身,面色沉重地说:“是有些不妙,再探再看,争取在天黑之前探个清楚。”
陈锡岭复把探铲插入探孔,双手持杆,一上一下,娴熟轻巧地钻探起来。根据谭维四指示,钻探手李祖才也持铲前来钻探。
天渐渐暗了下来,阴沉的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凄风苦雨中,考古人员身披雷修所胡股长送来的雨衣,将目标全部集中在这个可疑的盗洞之上。
当陈锡岭手持的洛阳铲下探至1.8米深时,一铲触到了木椁板,再一铲打下去,触到了石块,表明木椁板与石块挤压在一起。此时,李祖才的探铲已触到巨石,铿锵不能进。拔铲做倾斜状继续下探,铲头正好从一块木椁板与巨石中间穿过,“噗”的一声插入墓坑之内。待把洛阳铲拔出,一股混浊的水流喷涌而出,众人大骇,纷纷退避。
情况已经基本明了,眼前就是一个盗洞,且这个盗洞不偏不倚,就打在中室部位。如果估计不错,这个室当是主要存放陪葬品的地方。所探到的三块巨石与木椁夹杂在一起,是盗墓贼凿断椁板之后,上面的石块跟着下塌,然后插入棺椁之中,这便有了石块与木椁板夹堆砌在一起的情形。除了表明此处是一个盗洞,根据水流突然喷出的现象,可以断定,整个墓坑内已积满了水。至于水是从盗洞灌入,还是因渗漏而积聚坑内,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既发现盗洞又见积水,这对于下葬的墓主和陪葬的器物,都是《易经》卦象上“主大凶”的预兆。
一阵大风呼啸着掠过山冈,将众人扫了个趔趄。雾气飘**中,一个响雷在擂鼓墩上空炸响,雨更大了,一个不祥的阴影向考古人员的心头笼罩而来。
洞下是水库
21日上午,由省、地、县三级组成的联合钻探队全部进入工地,继续清理昨天发现的盗洞,以期将地下情况弄个清楚,探个明白。
现场施工的民工把墓口浮土用铁锨全部清理干净,考古人员陈锡岭、刘柄等开始清理盗洞内淤土。盗洞直径约90厘米,深入地下约1.1米见到椁板,正对盗洞的一块椁板东段显然是被盗墓贼斩掉了一截,导致这块盖板的西段失去重心,斜插着塌入椁室内,上部的填土也随之而下,几块石板因失去支撑物而落入洞内与淤泥搅在一起。当清理到椁底时,一股混浊的水流再度涌出,上面的考古人员无法看清椁室内的情况。
既已把椁板斩断,那么这个贼娃子是钻入了椁室还是没有钻入?如果钻入椁室,后边箱里的陪葬品是否已经被劫?棺材是否已被劈开?墓主人的尸体是安然沉睡,还是已被贼娃子拖出棺外,抛入椁室的某个角落而早已腐烂成泥?如果此墓已经被盗,里边是否还有幸存之物?
谭维四面对水流涌动的洞口,对雷修所的郑所长道:“洞内情况不明,用你们的抽水机把水抽一下,看看椁室的情况再说吧。”
一部小型抽水机很快运到现场,吸管插入盗洞之内,抽水机开始作业。洞内的水流由浊变清,源源不断地流出,两个多小时过去,仍未见干枯的迹象。
“真是活见鬼了,这个墓坑到底有多少水,不要抽了,停机。”谭维四说罢,抽水机停了下来。
吸管拔出,谭维四伸头向盗洞看去,只见水位与抽水前基本持平,没有明显变化,抬头对身边的刘柄说:“我明白了,整个墓坑已积满了水,并与地下水有关联,这样下面就成一个水库了,再抽也是白搭。我看这样吧,联合勘探就到这里,李祖才负责找人把这个洞口回填,其他的人到办公楼开会,看下一步如何行动。”
众人听罢,沉默不语,个个面露悲观失望之色,无精打采地来到雷修所三楼会议室商量对策。
根据谭维四的分析,如果盗墓贼没有把椁室劈开,而多重内棺密封又好,出古尸的希望还是有的,至少百分之几的希望是存在的。“不过,”谭维四说,“在我看来,这个墓的重要性并不在此,比古尸更为重要的文物肯定是不会少的,发掘价值依然大得很。退一万步说,即使是被盗掘一空,按照国家文物法规,这么大规模的墓也要正式清理发掘,何况不发掘又怎么能知道墓中的情况呢?”
众人听罢,认为言之有理。发掘人员开始昼夜奋战,力争早日结束。下一步急需做的,是取出椁板,进入墓坑。
所谓椁,就是指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所见椁盖板,共由47块巨型梓质枋木组成,分东西向和南北向铺就。每块枋木最短者5.68米,最长者达9.85米,宽度和厚度均接近半米或超过半米,最大者达到了3.1立方米。因长年在地下泥水中浸泡,枋木外表均呈黑色,每块重量约在1吨以上,大者超过两吨。
图6-1 将木板吊出坑外(周永清提供)
5月18日,在驻随县城郊炮兵某师的支援下,吊车将一块块椁板吊起,露出的墓室中果然满是积水,水的颜色虽然比盗洞所在的中室清了许多,但水面除了漂浮几小块残竹片,什么也看不见。向下望去,只见黑乎乎一片,是淤泥还是由于水质本身混浊造成的,一时难以弄清。谭维四命人找来一根铁丝顺椁墙徐徐伸下,测知椁室水深竟达3.13米,差不多是两个人接起来的高度,近似于一口水井的水位。
众人看罢皆大吃一惊,如此深的水位意味着什么呢?为尽快弄清底部的情况,谭维四命令杨定爱继续指挥向北起吊,直到把整个北室全部揭开为止。与此同时,在北室安放潜水泵,加速抽水,来个竭泽而渔,水落石出。
潜水泵抽了几个小时的水,北室的水回落约有半尺。按这样的速度,需要几天几夜才能见底,难道下面与地下暗河中的水道相通不成?谭维四想着,围绕椁室转了几圈,除发现北壁墙板上有藤条做的缆绳痕迹外,其他异物一件也没看到。
“看来真的要坏事了!”一位同事向前小声提醒道。
“不可能,难道一点骨渣也不给咱留下,这个盗墓贼也太绝了吧!”谭维四言毕,以悲壮的心境冲众人大声喊道,“大家再坚持一下,把盗洞南边的几块椁盖板吊起来,看看这下面到底葫芦里装有什么药。”
吊车的长臂再度转到盗洞南侧,随着哨声响起,一块椁盖板被吊离原处。众人急不可待地伸头观看,只见下面全是淤泥和浊水。又一块椁板吊起,下面的情形仍如此前。
当第三块吊起,下面仍是淤泥与浊水。此时,天空已经大亮了,下面的情形比先前看得更加清晰,但除了泥水什么也没有。
第十块椁盖板被吊了起来。众人探头观看,下面还是积水一片,发掘队员们似已习惯了这种场面,情绪不再波动。
起重机的长臂再度旋转过来,巨大的铁钩对准了第十一块椁盖板,套装工作完成,起重机轰然一声加大油门,粗壮的钢丝绳开始绷紧,椁盖板腾空而起。就在这时,只见水下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哗”地蹿起,仰起的头颅在空中停留片刻,又一个滚翻落入水中,激起的浪潮漫过椁盖板,打湿了坑边人员的裤腿。
未等众人明白过来,又一个巨大黑影在波浪中腾空而起,像一条受伤的大鲸,发着呼呼的怪异之声,在空中旋转飞舞片刻,又一个滚翻跌回水中。浪头冲击处,一块开裂的墓壁“呼隆”崩塌下来,站立其上的考古人员险些落水。
“水鬼!”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沉沉的夜幕中如同一声惊雷,令人不寒而栗。众人先是各自后撤了几步,而后回转身慢慢围将上来,瞪大了眼睛久久凝视着眼前两个长形“怪物”。现场一片死寂。
八具棺材同时冒出
水面渐渐平静下来,两个“怪物”在水中轻微**动,人群中喊声再起:“大漆器,彩绘的大漆器!”
“不是,像是棺材!”
谭维四踏着椁板走上前来,果然看到水上漂浮着两口黑漆彩绘长棺,每一口长度约两米,大部没于水中,只有盖板等少部分浮于水面。
“终于显示尊容了!”谭维四说着,眉头舒展,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无论棺内情形如何,毕竟大家亲眼看到有东西冒了出来。兴奋之中,谭维四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将近凌晨5点,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图6-2 彩绘棺浮出水面,考古人员在绘图与做吊棺的准备工作
“起吊到此结束,下一步如何行动,等研究后再说。”谭维四于惊喜中下达了收工命令,众人看着水中漂浮的两口巨棺,恋恋不舍地撤出了工地。
第二天,两口棺相继被吊出。第三天上午,考古人员先行对一号棺进行清理,棺内骸骨虽零散,基本完整,另有小玉环、小木篦等文物,尸骸的下颚骨与牙齿整齐完好,估计死者是一位比较年轻的女性。
为探清墓坑情况,当天下午,取吊椁盖板的工作全面展开。随着盖板的起吊,水底又“呼呼啦啦”接连蹿出了几口彩绘木棺。负责记录的刘柄推断这些应是陪葬棺。这些木棺有的盖、身分离,有的完好,有的横卧,有的完全倾覆,似是刚刚遭到了一场大规模洗劫。
众人见状,无不惊骇。偌大的墓坑如同一个山顶水库,本就形成一大奇观,想不到东、西两个墓室竟有十口彩绘木棺冒出,自是奇中加奇。这是湖北省考古界所挖的几千座大小墓葬中,未曾遇到过的先例。
无头小鸭浮水而来
椁盖板和浮起的木棺全部取走了,深埋地下的木椁初露真颜,尽管整个场面有如“水漫金山”之势,但大轮廓还是可以分辨出来。
整个木椁空间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一样大,如此庞大的木椁不仅在湖北省考古发掘中从未有过,就是在整个中国也属首次发现。
十几天没白没黑地折腾,只见到了一个大木椁的轮廓、十口浮起的陪葬彩绘木棺,另外就是一汪清浊不一的深水,其他的文物什么也没有见到。谭维四等考古人员决定,立即动用潜水泵抽水,尽快解开墓坑藏宝之谜。
当天夜里11点,开始抽水。
潜水泵发着“隆隆”响声转动起来,一汩汩清水顺着8米长的管道喷射而出,缓缓流入山冈下的沟渠。
突然,看上去平缓无波的西室“咕噜”一声轻微的响动,从水下冒出了一个黑红色枕头一样的物体。“有东西!”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
“是一只鸭子。”又有人喊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这个形同枕头又好像一只鸭子的器物,正随着抽水泵的吸力,缓缓向北移动。当要抵达坑壁时,考古人员才发现确是一只“无头小鸭”。待打捞上来仔细观察,方知是一个木制漆盒。
这只漆盒整体被雕成鸭子形,周身髹黑漆,绘羽毛纹饰,腹内中空,靠近颈部有一圆形榫眼,眼内两边各有一凹槽,由此可知还有一个头插入其上,形成了一个极富艺术特色的“鸭形盒”。
图6-3 木雕鸳鸯形盒。第一件从墓中水里冒出的文物。通高16.5厘米,身长20.1厘米,宽12.5厘米
图6-4 鸳鸯形盒图
(1.纵剖 2.横剖 3.前视)
不过,这只“鸭子”,只有鸭身没有鸭头。想不到两天之后,室内清理人员陈恒树等人在清理西室浮起的二号木棺时,从棺内清理出了一个有颈彩绘漆木鸭头,当时就有人联想到这个“无头小鸭”,将二者一拼对,鸭头颈部两个凹槽正好插入盒身内,转动一下方向,鸭头即被拴卡在盒体内,形成了一只完美精致的小鸭子。
这个时候大家才明白,二号棺出水时,棺盖与棺身早已分崩离析,棺身侧翻,小鸭子也随之身首分离,鸭身落入水中,鸭头仍在棺内。落水的鸭身因缺失头部,水从颈部灌入腹中沉没。当潜水泵抽水后,鸭身受吸力的作用在水底摆动翻滚,最后浮出了水面,重返人间大地。这是考古人员除棺椁之外,在墓坑中直接提取的第一件珍贵文物。
不久,这件文物在工地现场举办的一个小型展览中展出,所标的器名是“鸭形盒”。雷修所政委李长信看罢,对谭维四说:“这个名称不够雅致,而且依我看它的外形不像鸭子,更像一只鸳鸯。鸳鸯是中国老百姓所熟悉和喜欢的一种吉祥鸟,为何不叫它鸳鸯形盒呢?这样又雅致又吉祥,还更接近实物。”
当天,谭维四与其他考古人员接受了李长信的建议,修改了标签及各种记录上的称谓,改为“鸳鸯形漆盒”。
按照考古业内规定,凡已经上记录的器物,不能轻易更换名称。此次更名,是整个发掘过程中唯一的一次例外。1993年12月20日,中国国家邮电部向全球发行的一套《中国古代漆器》特种邮票,其中有一枚就采用了这只鸳鸯形漆盒图案,名称为“战国·彩绘乐舞鸳鸯形盒”。从此,这件器物高贵典雅的名字走向了世界。
当然,鸳鸯漆盒之所以被邮电部选中,除了年代久远和精美别致的工艺造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器身腹部那两幅“彩绘乐舞”的图案。正是这两幅图案所具有的深刻文化内涵和暗含的玄机奥秘,才使后来的谭维四等考古人员在冥思苦索之后,终于找到了破译出土编钟演奏的密码——按照盒上的绘图,乐师分立两侧,用木棒直接撞击编钟,从而使湮没了两千多年的音乐之门,轰然洞开。
墓坑水位在缓缓下降,西室再无小鸭子之类的器物浮起,北室和东室也无异常情况出现,最大的中室非但没有器物露头,因盗洞淤泥受到吸力而泛起,搅得满室积水混浊不清,似在向考古人员提示着盗洞的存在。
凌晨两点钟,水面上仍无异常动静。谭维四望着下降水面与坑壁的比例,认为至坑底至少还有两米的水位,无论如何今夜都不可能把水抽干,遂决定安排几人轮流在现场值班看守,其他人全部回驻地休息。
众人揉搓着上下打架的眼皮,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山冈下驻地走去。发掘现场由考古队员冯光生、彭明麟二人各带一名实习生值班。
抽水泵“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山下的鸡鸣也一声接一声地传上山冈,墓坑的水位在一点点下降。就在几人坐在坑边一条椅上打盹之时,忽听墓坑深处传来“哗”的一声响动。几人从迷糊中惊醒,打个激灵,纷纷蹦将起来。
“什么东西?”冯光生大喊着,率人向墓坑西室边沿狂奔而去。
灯光映照下的西室水面,只见一具木棺像一个全身穿着迷彩服的巨人在坑中站立而起,随着全身摇晃打转,头上的水流向下狂泻。
就在这时,坑内又响起了“哗哗啦啦”的声音。水波涌动处,三具木棺飞身立起,如同大海中三只翻卷的黑色海豹,又如同斗在一起的牤牛,在空中扭打了半圈后各自斜着身子倒卧下去,水面激起一阵大浪。
坑边人经此一番惊吓,睡意全无,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面前四具横竖不一的木棺。
蛟龙出水
当手电光对准中室的时候,一个眼尖的实习生喊了一声“有东西!”与此同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室西侧两个长形黑影身上。因离得较远,手电光照在水面上有些反光,难以看清真容,只感到黑影像两条长蛇在水面上起伏游**。再往南部照射,同样发现一条长形黑蛇状的东西浮在水面上,若隐若现。离黑影约两米多远的中室西南处,有一个圆形的黑点露出水面,因光线暗淡,仍然无法判明这个黑点到底是什么。
“向别处看看。”冯光生说着率领几人由中室南部转到东室东北部,手电光照射着水面,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露出水面,长宽各有几米,如同一艘潜水艇停泊在神秘的港湾,又如同传说中的水怪蹲卧在水中,看不到水怪的头颅,露出的只是那倾斜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脊背。
水位不断下降,约半个小时后,中室西部和南部边沿三条起伏的蛇状的黑影已清晰可辨。原来是三根方形的长木,每根1.8米左右,因长木的两端各镶带有浮雕蟠龙花纹的铜套,朦胧的灯光下看上去如同黑色的游蛇。
令冯光生等大吃一惊的是,三根横木下方竟各自悬挂着一长串青铜编钟。这三根小方木是悬挂编钟的木架,靠西壁的两架因与椁壁靠得近,看得较清晰,每根方木悬挂编钟六件。从挂钮下视,粗细不一,大者比碗口粗些,小者比大茶杯口略大。南部一挂编钟因距椁壁较远,看上去有些模糊,但整个形体轮廓与西部两架编钟相同。
几人看罢,狂喜不已,一位实习生没见过如此场面,情绪失控,当场跳着脚,摇头晃脑,呜里哇啦地大喊大叫起来。
“要不要告诉谭队长他们?”彭明麟惊喜中对冯光生道。
“你快去报告,我在这里守着。”冯光生说罢,彭明麟转身低头猫腰,向山下冲去。
“谭队长,了不得了,墓里出了编钟,三排,还挂在上面。”随着“砰砰”的敲门声,彭明麟声音嘶哑地在暗夜里大喊大叫起来。
“是不是看花了眼,没弄错吧?”屋里传出谭维四怀疑的声音。
“千真万确,不会错的,三排几十个。”彭明麟答。
“这就不得了了。”谭维四说着穿衣出门,其他的考古人员也闻声陆续蹿出门来。
“快去,快去,大家快去看!”谭维四挥舞着手电筒,声音由于过分激动明显有些颤抖。众人不再追问什么,一个个揉着眼睛,随彭明麟向三里外的发掘现场急速奔去。
众人抵达现场,水位又下降了约15厘米。此时,靠近中室西壁和南壁的三排编钟,已大部露出水面。
“没错,是编钟!”谭维四看罢脱口而出。一向精明干练的杨定爱转动了聚光灯,扭开了强光电灯,各路灯光集中射向中室部位。只见三排编钟整齐地排列着,耀人眼目。
“怎么这排是五个,好像中间缺了一个?”谭维四在详细观察三排编钟后,发现西部两排分别是七件和六件,而南部一排只有五件,显然中间有一件缺如。
“不会是被盗墓贼盗走了吧?”有人小声提示。
图6-5 中室的青铜编钟等礼、乐器出水时的情景
众人听罢,突现惊恐之色,谭维四心里也“咯噔”一下,心想这个可恶的盗墓贼,怎么随时随地都有他的影子。他拿过一个长柄大号手电筒,对准缺口部位仔细观察。木梁下方部位有个豁缺,很像是编钟自身脱落造成,而不是被盗,钟体很可能就在下面的水中。如果确有一钟掉于水中,则共有十九件编钟,一座古墓出土这么多完整、成套的编钟,这在全国也是少见的。
此时,冯光生最初在中室东南部发现的那个黑点,随着水位降落露出了一根胳膊粗细的尖头木杆。木杆髹红漆,直立水中,众人望之大惑不解,程欣人惊呼道:“很像是旗杆。”
一位青年考古人员道:“不可能,这个墓室就像一个房间,旗杆应该插到广场上,怎么能插到屋里去?你见过有在屋里竖旗杆的吗?”
这时,只听武汉大学教授方酉生站在东室边沿喊道:“老谭,快过来,彩绘棺露出来了。”
听到喊声,谭维四急忙来到东室边沿,只见一个长3米多的庞然大物紧贴南壁椁板处,斜侧立于水中,上部是一块平板铺就,上漆并彩绘,两端和中部有细长的铜钮伸出,像怪兽的利爪。
这个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当初看到的水下巨大的黑影既不是潜水艇也不是怪兽,应是一副大形木棺,也就是墓主人的棺椁。因大部分仍没落于水中,无法得知其准确的体积大小,仅从上部观察,这副棺椁比先前发掘的最大陪葬棺还要长出一米多。如此巨大的墓主棺在中国考古发掘史上未曾有过,即使是举世闻名的马王堆汉墓也无法与之匹敌。假如棺椁没有被盗和损坏,墓主的尸体应该保存完好,堆积如山的珍宝一定还闪耀着当初的光芒,这是多么辉煌的前景啊!在场者欣喜欲狂。
就在群声欢呼之际,谭维四头脑冷静下来,必须减慢排水速度,否则中室的编钟很有可能就会因为缺少水的浮力而垮掉。于是,当即下令,暂停抽水,研究对策。
经考古人员仔细检查测算,椁室深3.3米以上,已出水的木架横梁不过一米左右,其下还有两米多的躯体浸在水里。考古队员经过讨论,最后想出了“两防一保”的应付办法:
一、防晒。二、防倒。三、保水。
办法既定,各小组按分工开始行动。谭维四下令继续抽水,尽快揭开水下编钟之谜。
5月24日午夜时分,由上而下,一层横梁又从水中露出。
灯光下,只见长短两根曲尺相交,梁体粗大,紧靠西壁的横梁长达7米,紧靠南壁者3米有余。南架由两个铜人支撑钟架,最东端一铜人双手上举,腰挂佩剑,北端因淤泥包围,不见何物支撑。梁架悬挂一串长枚青铜甬钟,由小到大依次排列,皆有茶罐般精细,显然比上层编钟大了许多。甬钟一字排开,气势磅礴,蔚为壮观。钟架两端皆有半米多长的青铜套,套上满饰深浮雕镂空龙首花纹,梁身皆以黑漆为地,米黄色漆彩绘菱形几何花纹。猛一看去,恰似一条蛟龙正浮出水面,欲凌空而起,呼啸苍穹。
“蛟龙出水了!”负责中室观察的考古队员中,不知是谁突然“嗷”地喊了一声,一时间,工地震动,群人皆惊。
图6-6 全套编钟出水时的情形
水波涌动中,黑乎乎、滑溜溜的钟架,悬挂一排甬钟,在灯光下闪耀,真有蛟龙出渊,呼风唤雨之势。
甬钟花纹精美,皆有错金铭文。考古人员左德承当场认出两件铭文,一为“宴宾之宫”,一为“午钟之宫”。这架甬钟从顺序看应是33件,但有两件挂钩残断,甬钟落入水中暂不可见。
5月25日傍晚,编钟架下又露出一层横梁,与其上梁结构形体相近,经清除淤泥,发现梁下亦有三个佩剑铜人及一根铜圆柱顶托,共有12件大型甬钟及一件特大型镈钟,或悬于梁上,或掉在梁下的泥水中,最大者有锅口般粗细,形同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木梁两端仍配置铜套,皆有透雕镂空龙首、凤鸟、花瓣的图案。黑漆朱黄色的横梁,上层的彩绘菱形几何花纹,观之令人惊叹不已。
至此,编钟三层全部露出,原来是一架完整的特大型编钟。就在青铜编钟全部露出的同时,中室东壁有两件大型铜壶和一些残瑟、笙、竽等乐器显露出来;西室亦有六具棺材浮出水面,其中四具竖立,盖、身分离,多为彩绘;北室南壁出现两件大型铜缶,体高至人的腰部,直径一米余,器型之大为全国罕见。
在铜器旁边,还散落着一堆腐朽的华盖、甲胄等器物;东室内,如同一座房子状的庞大主棺已露出大半,遍体彩绘,朱黑色的怪异花纹,望之令人生畏。在主棺的一侧,散落着一些青铜鹿角飞鸟等器物。放眼望去,整个墓坑泥水**漾,珍宝遍地。各色器物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图6-7 墓中出土编钟下层转角处佩剑青铜武士,通高1.16米(含榫头与底座),重323公斤
当编钟全部显露之际,墓坑内的积水还有近一米深。
随着水位下降,中室北部露出的淤泥越来越多,清除淤泥就成了最紧迫的工作。考古人员决定此次清理工作先从盗洞四周展开。
从字面表达的内容看,与排列的甬钟铭文完全不同,且无一字涉及音乐。钟体本身似与其他编钟没有关联,似是羊群中一头高声鸣叫的驴,显得突兀和另类。
在一组完整的编钟系列中,为何出现这样一件硕大而奇特的青铜器物,内中含有什么样的历史隐秘?据历史记载,楚惠王名酓章,这件镈钟既有“楚王酓章”字样,应该与楚惠王和一个叫曾侯乙的国君或封疆大吏都有些关联。以武汉大学方酉生教授为代表的考古人员认为这是一个侯的墓葬,主人应是曾国的一个侯,名字叫乙。
图6-8 编钟架上悬挂的青铜楚王镈钟
起吊主棺
就在中室紧张清理淤泥之时,水位不断下降,杨定爱主持的东室清理工作也已铺展开来。当水位下降至距椁墙顶约1.5米时,庞大的主棺显露出来。只见这副巨棺屹立于东室中间偏西南部位,黑漆为地,上施朱彩,看上去像小山一样巍峨壮观、气势恢宏,又像一个庞大的怪物静静地卧于泥水中,等待着某一个瞬间突出深渊,纵横天下。
经仔细观察,发现主棺外棺盖,是在巨大的四横两竖的铜框架上嵌厚木板,旁边侈出12个铜钮,钮下铜框各有铜楔,用以卡紧铜框;框下有10个铜榫,用以嵌入棺身铜立柱。棺身用10根工字形铜立柱,嵌10块厚木板构成。棺身上共饰20组图案,每组以阴刻的圆涡纹为中心,周边饰以朱绘龙形蜷曲勾连纹。这种庞大的铜木结构的棺和埋葬形式,在中国属首次发现。
经测量,整副主棺长3.2米,宽2.1米,高2.19米,正南北向放置,底部有10件圆形兽蹄形足,用以支撑主棺。在考古人员此前发掘的几千座墓葬中,所见最大的主棺长度也未超过2米,宽度和高度也仅仅一米左右。两者相比,真是黄犬比骆驼,小巫见大巫了。
按照常理,主棺应该是四平八稳地立于墓穴,但此棺一边伸出的铜榫嵌入椁墙之内,整副棺只有西部四个铜足着地,一边悬空,盖面呈倾斜状,导致棺盖东南角与棺身脱离,出现了一个8厘米的缝隙。从缝隙中往里窥视,清楚地看到里面还有一具内棺,且比外棺更加华丽。棺身在墓室中倾斜,且与盖脱离,这在以前的考古发掘中尚未遇到。
从主棺外形估计,重量当在4吨以上。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当年用什么运输工具将其运往墓地,又如何下葬于墓坑,已无从知晓。按照考古人员郭德维的推断,棺椁到了墓地后,先在墓坑之上将棺的四角固定好木桩或铜桩,棺的四角拴上绞索,绞索靠墓坑边固定的桩,由人力操作徐徐下放。当主棺下放到一半时,东南角的绳索突然绷断,主棺立即发生倾斜并急速下沉,其他三面的绞索无力支撑。结果是棺盖东南角的铜钮随着棺的坠落而重重地撞向南部椁壁板,并插了进去。因棺身重力过大,被钉牢的棺盖板“咔嚓”一声与棺身分裂开来,整个主棺呈半悬空状立于墓中。墓主的外棺盖板与棺身,原由铜榫镶牢,但在下葬时棺身倾斜,盖板镶钉撞向椁壁,导致盖与身之间起钳榫作用的铜榫大多数被拉断或拉折,留下了宽达8厘米的缝隙。
生前威震一方的墓主,面对这一操作失误,只能无可奈何地歪着身子躺在倾斜的棺材里,于冥冥世界中长久地睡下去了。
当主棺内的骨架移入库房之后,发掘领导小组邀请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专家张振标对人骨架的年龄、性别等做了初步鉴定。随后又请湖北医学院楚莫屏与湖北省博物馆李天元两位专家,对墓中出土的22具人骨架进行了仔细观察与测量。鉴定结果显示,墓主和陪葬者人骨的主要特征属蒙古大人种,接近蒙古人种的东亚和南亚类型。墓主为男性,年龄约42岁至45岁,身高1.62米至1.63米。
地下兵器库
东室主棺的文物与墓主骨骸全部取出,尽管没有见到完整古尸,但出土的珍稀文物仍令人兴奋。此后,大家的主要精力集中到其他几个椁室的清理之中。
6月10日下午,墓坑北室的清理工作接近尾声。
最初露出的器物是靠南壁的两件特大型铜缶,中间是一些伞盖等物。整个北室北部全部被散乱的一堆甲胄片所覆盖。当把甲胄片清理之后才看到,此室原来是个大杂库。兵器之多、之精、之独特,让考古人员眼前一亮,有矛、戟、殳等多种长杆青铜兵器,一般在3米以上,最长的达4.36米。
另外有成捆的带杆箭镞,每捆五十支左右。此前考古发掘中所见箭镞一般只见箭头而不见箭杆,北室出土的箭头都完好地安于箭杆之上,且箭杆捆扎的羽毛也皆完好,殊为罕见。
整座古墓共出土各类兵器4777件,北室就占了3304件,其数量之大,保存之完好,令人惊叹。其中,30件戟和60多件戈的清理出水,令考古人员格外关注。
与以往所有发掘的出土物都大不相同,北室的戟头,或由三戈一矛组成,或无矛而由三戈或两戈组成。从保存的情况看,无论是4米多长的带杆矛戟,还是3米多长的带杆青铜戟,皆完好无损,如同刚刚放入般光亮如新。而戈头、戟头还完好如初地捆扎在兵器杆上,这一发现,令考古人员大为震惊。因戈杆本身极不容易保存,凡墓中出土而戈头仍扎于杆上者极为稀少,因而后人很少见到实物。自宋代以来,学者们对戈头的捆扎方法一直争论不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考古发掘中只有少数几座墓葬有过出土,但因保存不好,无法全部明了当初原形。曾侯乙墓60多件完整戈的出土,使这一历史悬疑顿然冰释,而关于戟的形状之谜与学术争论,至此也得以解开。
戈作为一种勾兵或啄兵,最早是受到石、骨、陶镰的启示而产生的。在华夏民族领域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里就出土有石戈,其状如横长形的镰刀,没有明显的援与内的分界线。中国大地上所发现的最早戈头出土于距今约3600年前河南偃师二里头夏代遗址中,长条形的援稍稍弯曲,虽然形似镰刀,但两面起脊,尖锐,内作直内或曲内。到了商代,这种兵器又有发展,但变化较小。
西周到春秋时期,青铜戈的制造产生了一个飞跃,制造者根据新的战争和多兵种出现的需要,在商戈的基础上,延长胡,增加穿数,终于发展成完备的戈式。作为一柄长兵器,在柲的前端戈头,后端装鐏。其次戈与柲由垂直相交,变得大于90度的钝角,使戈援上翘,从而加强了钩击的效能,在车战时代扮演了威武雄壮的重要角色。车士站在车上,利用错车的时机,从车侧伸出戈钩杀对方的车士。
因戈的强项在于勾和啄,不能直刺,在发挥效力上就受到限制。春秋后期,随着步兵和骑兵的出现,在战场上拼杀时,多做正面交锋,横勾式的戈就很难派上用场。于是,一种在勾、啄、援之外,又能刺的多功能武器——由戈和矛联装的戟就应运而生了。
战国时期,刺、援合体的铁质“卜”字形戟开始出现,它不但逐渐取代了青铜戟,而且也彻底淘汰了青铜戈。及至隋唐时期,长兵器除矛、槊和长刀之外,在战争舞台上称雄一时的戟也被排挤出实战的行列,并很快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宋之后,世人只闻戟之名,而不知其形了。
后人谈及周代车兵五种,只是根据文献记载言其为戈、戟、殳、酋矛、夷矛。宋代徐天麟在《西汉会要》中引初唐颜师古曰:“五兵谓弓矢,殳、矛、戈戟也。”至于这五种兵器的器形是什么样子,历来对弓矢、矛的看法没有异议;对酋矛、夷矛的说法有争论,但未形成气候;唯对戈戟与殳的争论此起彼伏,近千年来一直没有消停过,遂成为一桩悬而未决的兵学要案。
争论直到曾侯乙墓30柄青铜戟横空出世,以活生生的实物与现身说法解开了千古之谜。这批戟大多为三戈或两戈连装,身上铸有“用戟”或“行戟”的铭文,明确无误地告诉世人,它就是史籍上记载的五兵之一的青铜戟。
令考古人员倍感兴奋的是,与戟一同放入墓坑的三棱矛状青铜器,也以无可辩驳的“铁证”,为世人解开了另一个湮没遁失千年的不解之谜。在清理中,考古人员于墓中北室发现了7件带三棱矛的长兵器。器身通长均在3.3米左右,三棱矛头长12厘米至17.9厘米,后部相接的是带刺的球形铜箍一个,再后面隔49厘米至50厘米的一段是套在柄上的第二个刺球铜箍,样式独特而威武。
图6-10 墓中出土的矛(中)与殳(左,右)
显然,这个三棱矛就是远古时代的兵器——殳。为了这件兵器的形状与作用,学术界为此争论了千余年而得不到统一结论。而如今,曾侯乙墓一次出土7件,且有铭文为证。以研究古代兵器著称的考古发掘人员程欣人,见后兴奋不已,当场说道:“千年之谜,今可解矣!”
墓主就是曾侯乙
当擂鼓墩古墓发掘即将结束时,从各地赶赴发掘现场的专家、学者与考古人员一道在发掘工地分别举行了数次学术讨论会、座谈会。来自北京大学的古文字专家裘锡圭、李家浩通过对墓葬出土10 000多字的资料研究(编钟铭文2800字左右,竹简墨书6600字,另有刻在钟磬、青铜兵器上的文字600余字),得出了自晋代汲郡魏墓发现《纪年》《穆天子传》等竹书之后,此为先秦墓葬出土文字资料最多的一次。墓中出土青铜礼器铭文,多为“曾侯乙作持甬终”,大部分编钟在乐律铭文之外,也有“曾侯乙作持”的铭文,这些铭文,充分说明曾侯乙就是这座墓的主人。换句话说,这座墓中埋葬着古代曾国的头号人物——一位名叫乙的曾侯。
裘、李二人的观点得到了大多数考古发掘者赞同,在后来编撰的大型学术报告《曾侯乙墓》中,编撰者对各种观点总结后说道:“在此墓出土的青铜礼器、用器、乐器和兵器上,‘曾侯乙’三字,计有208处出现。在考古发掘中,同一人名作为物主如此多地出现于一座墓的器物上,还没有先例,不容忽视它对判明墓主的意义。”又说:“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墓中出土的铜镈上面的铭文,载明该镈是楚惠王赠送给曾侯乙的。楚惠王为曾侯乙铸镈,而‘曾侯乙’三字又作为器物的所有者反复出现于许多铜器上,这就只能说明,接受楚王赠镈的曾侯乙正是拥有这些铜器的曾侯乙,也正是此墓的主人。”
既然墓葬的主人是曾侯,那就应该有个曾国。据文献记载和现代考古发掘,在随枣平原及其附近地区出土过大量春秋战国时期的曾国铜器,其中一部分确是来自湖北的襄阳、孝感等地区。这些铜器的出土,以确凿无疑的事实证明,春秋战国时期在随(县)枣(阳)走廊及其附近,确有一个曾国存在。
然而,奇怪的是,史上著名的《左传》《国语》《史记》等典籍,对春秋战国时期随枣走廊这一地区大小国家的活动都有过详细记述,却唯独没有提及从铜器铭文所知的存在了几百年、活动范围在汉东流域最为广大的曾国。
随县境内在史籍上一直记载有一个随国,如《左传》《春秋》《国语》中都提到随国,但从未提到曾国。可在这一带出土文物的铭文中,唯有曾国的器物而不见一件随器。许多年以来,无数鸿学硕儒怀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和希望,企图在不为世人熟知的古代文献和出土资料中寻找到有关曾国的记事本末,但一代又一代过去了,尽管学者们殚精竭虑,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和斑驳锈蚀的出土资料中,四处扒寻梳理,仍未发现关于曾国的只言片语和蛛丝马迹。也就是说,地下出土的文物与传世文献无法对号入座。世人所谓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毕竟还有个或大或小的尾巴可见。可这个曾国只存在于地下的青铜器中,在传世文献上连个小小的哪怕是细如游丝的蝌蚪文也无从寻觅。这是历史本身的误会,还是后人的疏忽?神秘的“曾国之谜”真相到底是什么?
6月10日,在随县发掘现场的著名史家陈寅恪弟子、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石泉,应邀向全体考古队成员和其他学者做了《古代曾国——随国地望初探》的学术报告。石教授以丰富广博的学识和天才的预见,率先提出了“曾、随为同一国家”这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非凡见解。报告旁征博引,环环相扣,列举了湖北省随枣走廊和豫西南、鄂西北之间南阳盆地南部出土的大量有铭文的曾国青铜器,以及这一地区大量的历史地理学调查资料。在将这批资料与古代文献记载对比研究后,石泉说道:“考古材料中的曾国和文献记载中的随国,时限一致,地望(特别是在今随县一带)重合,族姓相同,而在现有的曾器铭文与有关随国的史料中,又未见此二者的名称并存。凡此迹象,似只有把曾与随理解为同一诸侯国的不同名称,才讲得通。”
继石泉之后前往擂鼓墩发掘现场参观考察的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李学勤,在工地举办的讨论会中,对石老前辈的见解表示赞同,在广泛搜集资料的基础上,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对神秘的“曾国之谜”做了进一步推论。他认为:“姬姓曾国不但在《左传》里有记载,而且有关的记事还很多,只不过书里的国名不叫作曾罢了。大家知道,当时有的诸侯国有两个国名,例如河南南阳附近的吕国又称为甫,山东安丘的州国又称为淳于。从种种理由推测,汉东地区的曾国,很可能就是文献里的随国。大洪山以东有随、唐、厉三国,姬姓的随国最强,所以《左传》说‘汉东之国随为大’。春秋前期,公元前706年,楚武王侵随,随侯做好了准备,楚军不敢进攻。公元前704年,楚再伐随,虽获胜利,但未占领随国,只结盟而还。公元前690年,楚武王第三次伐随,死于军中,由大臣与随侯结盟。公元前640年,随国又率领汉东诸侯叛楚。分析这一时期的形势,汉东小国境域能北至新野、南至京山、并与楚抗衡的,只有随国。”
擂鼓墩古墓的主人是曾侯乙,曾国与随国为同一国家之说,经南北两位历史学家首倡,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和者甚众,应者云集。曾参加擂鼓墩古墓发掘的方酉生在表示支持曾、随同为一国说的同时,还根据对历年来在湖北随县、安陆、京山、枣阳以及河南新野等地出土曾国铜器铭文的研究,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按方氏的说法,从文献记载看,周王朝几次将一些姬姓王室宗亲以及异姓功臣,分封到各个边疆地区去“以藩屏周”。当时分封到汉水流域的姬姓国家有唐、随、聃、巴、厉等国,后来随成了诸姬中的老大,称霸汉东,鼎兴一时。
周王朝原来分封的本意是“以藩屏周”,即让这几个姬姓宗亲国家监督控制南方的苗蛮,包括住居在荆蛮之地的楚国,以巩固周王朝的统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情况发生了巨大嬗变,日趋强大的楚国像一头虎虎生风的雄狮在江汉平原四处捕获猎物,吞噬周围的小国。曾国与楚国只有一条汉江阻隔,面对楚国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周王室的日趋没落,无力与其相抗,深感凶多吉少的随国越来越难以担当周王室对自己的厚望,最后只好掉转屁股背周附楚,唯楚王马首是瞻,才勉强生存下去。如此所作所为,与当初周王室分封时镇抚南方、拱卫周室的本意,显然是背道而驰了。
面对这种在正统者看来大逆不道的行为,《春秋左氏传》为了维护周天子的宗主地位,就用周礼来贬低它,将曾国贬低称为随国。所谓“随”,即墙上之草,随风而倒,有奶便是娘,无奶就跳墙,含有讥讽、敌忾的意思。因而,所谓的随国,实际上就是姬姓的曾国,曾国和随国实际上是同一个国家,只是叫法上不同而已。也许周天子当初封的是曾侯,而以后建都于随这个地方,随着曾国撇开周室依附于楚,南沦为楚的附庸,别人就叫他随侯、随国,但他则一直称自己曾侯。今天的随县就是古代曾国的延续,曾侯乙墓的发掘算是正式解开了这个千古之谜。
原作为周天子宗室一支的曾国,之所以自称为曾,而其他诸侯国将其贬称为“随”,除了曾国后来像墙头之草顺风而倒,不断围着楚国的屁股转圈以图自保外,还与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有关。这个事件就是弑杀周幽王,也就是坊间流传甚广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而亡国的故事。
整日沉浸在声色犬马中的周幽王为讨好妖艳美女褒姒的欢心,除了**不止,暴虐异常,还不惜废掉申后及太子,换上了褒姒及其儿子。更为荒唐的是,为博得褒姒一笑,周幽王竟丧心病狂在维系着周王朝生死存亡的军事重地烽火台妄点烽火,前来支援的诸侯备受戏弄,深感羞辱。如此闹腾的结果是周幽王被申侯联合其他方国与部落的军队弑杀于骊山脚下。
当此之时,包围周王朝首都并干掉幽王的主角是申国的军队,配角则是犬戎和曾国兵马。申国是申后的娘家,太子宜臼的姥娘家,当被废掉的太子悄悄潜往申国避难时,申侯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联合曾国与犬戎部落共同发兵讨伐周幽王。申国的位置在今河南西南部的南阳盆地,与曾国为邻,西夷犬戎是北方一支凶悍的少数民族部落,活动范围当邻近今宁夏、甘肃的陕西西北部地区,处在周朝王畿之地的西北部。申、曾与犬戎联手,正好形成对周王朝中央的夹击之势。当时的太史伯已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危局,《郑语》载:“史伯谓(郑)桓公曰:‘王欲杀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缯与西戎会以伐周,周不守矣。”可惜的是整日沉浸在逐鸡追狗、寻欢作乐中的周幽王已顾不得这些了,在联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强大重击下,周王室力不能敌,镐京陷落,幽王在败退中被杀身死,延续了275年的西周王朝宣告灭亡。
就当时形势和各路诸侯的习惯思维而言,虽然周幽王德衰无道,内外结怨,但仍是普天之下众人仰望的天字第一号人物,是当时人世间近似神灵的天朝国君,谁要是胆敢伤害他一根毫毛,就是弑君弑父的叛逆行为,属于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周昭王南征死于汉水,300年后齐国的管仲仍在追究这件事的责任,这固然是齐国君臣施展的伎俩,想借此要挟压制楚国,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凛然的王权是不容侵犯的。只是楚的使者咬紧牙关,就是不认这笔账,此事才算不了了之。周幽王正是依仗世俗中认同的王权神圣不可侵犯这一点才有恃无恐,任意折腾,直弄得国破人亡方才罢休。很显然,在周宗室各路诸侯看来,幽王骊山被杀,是申、缯、西戎明目张胆地犯上作乱,此举乃逆天大罪。在这三个凶手里面,申虽是具体的发动者和组织者,是典型的首犯,但他是太子宜臼的舅氏,拥立新天子平王的功臣元勋,功过是非纠缠在一起,其他诸侯一时还无法对其鞭挞和兴师问罪。至于两个从犯或曰帮凶,西戎尽管也很强大,但他不是诸侯,又是另类民族,事成之后退守其所在的边疆猫了起来,不再抛头露面,此事便不了了之。只有缯国是罪责难逃的帮凶,也是最适合当替罪羊并由各路宗室诸侯讨伐的对象。虽然缯国依靠自身的力量和申国以及周平王的支持,暂时没有被其他诸侯明正典刑,但在当时各路诸侯和普天之下百姓之间,受到了道义上的讨伐与责难。到了汉代,当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在《楚世家》中还曾这样说过:“若敖二十年,周幽王为犬戎所弑,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这里,司马迁用了一个“弑”字来表示周幽王身亡的历史事件。“弑”的本意固然可解释为臣杀死君主或子女杀死父母之意,但还有一种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伤天害理的弦外之音隐含其中,对“弑者”无疑是含有明显贬义的。或许正是处于这样一种道德层面上的原因,缯国在参与弑君的一年之后,古代典籍中就再也见不到“缯”的面了。尽管缯国后来力量不断壮大,开疆拓土,及至京山、新野、随县等大片区域,并在今随县城区立都,由缯改曾,成为汉水以东各诸侯国的龙头老大。但在其他诸侯国看来,这个国家只配叫一个随风飘摇或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的“随国”,而断不能称其为有着周王室血统的曾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