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箱书\r\n\r\n 我们遭到突然袭击。\r\n 我们的反抗无济于事。\r\n(1 / 1)

\r\n ——《小公爵》\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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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人即使已经对自杀的好处考虑了两年之久,临到做出最后决定——从理论到实践——他还得犹豫不少时候。当时当地,罗不可能往河里一跳了事,再说他还可能被人拖出水来。他望着送殡队伍逐渐走远,心里没了主意。警察为了那件谋杀案正在搜捕他。口袋里只有三十五先令,但他不能去银行。只有亨利这么一个朋友。当然,他可以等亨利回来。可是,这种行径本身包含着的**裸的利己主义使他厌恶。死更简单些,也不那么叫人恶心。一片枯叶落在他的外套上——根据古老的讲法,这说明他将财源亨通,但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运气却无人得知。

他沿着河堤走向切尔西桥。正是退潮时分,海鸥在河滩上纤巧地走着。周围看不见游人和狗。远处倒是有一条狗,但它看上去像是迷了路的丧家犬,总是躲着人。公园的树木后面,一只干扰敌机空袭用的气球扶摇直上。那条狗朝冬天稀疏的树叶伸出大鼻子嗅了嗅,然后转过它那个肮脏不堪的背部,爬上了树。

他不仅没有钱,而且连一个所谓的家也没有了。他找不到一个能藏身的地方,找不到一个别人不认识他的地方。他想着每天给他端茶的珀维斯太太。他老是用她的出现来计算时间。她准时的敲门声使时光悄悄流逝,使一切走向终结:或是死亡,或是宽恕,或是惩罚,或是和平。他怀念《大卫·科波菲尔》和《老古玩店》。他不可能再对小说中的小纳尔所受的痛苦表示怜悯。痛苦到处皆是,受过的苦难实在太多。许多老鼠需要被杀死。他也需要被杀死。

他倚在河堤上,像那些轻生的人一样,开始考虑自尽的细节。他希望尽可能别引人注目。现在他的盛怒已过。他觉得还不如当初喝了那杯茶。他不想以死亡的丑态来吓唬任何清白无辜的人。因自杀而造成的死亡很少有不丑的。谋杀则要体面得多,因为凶手总是力图不使旁人感到惊讶,他费尽心机使死者的模样显得安详、宁静、幸福。他想,只要他有一点钱,一切就会容易得多。

当然,他可以去银行,让警察逮住他。然后他可能被绞死。他想到他会因为一个并非自己犯的罪行而被绞死,顿时感到怒不可遏。但是,要是他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人们会认为他是畏罪自杀。一种原始的正义感折磨着他。应该罪罚一致,他一向认为应该罪罚一致……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凶手是可怕的。但凶手对自己来说却是个普通人——一个早晨要喝茶或者咖啡的人;一个喜欢读好书,也许看传记多于看小说的人;一个准时上床睡觉的人;他想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但很可能苦于便秘;他或是爱狗,或是爱猫;他对政治有自己的看法。

只有当凶手是好人的时候,他才会被人看作是可怕的。

阿瑟·罗是可怕的。他的幼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度过。童年的印象无法抹掉。从小就有人让他相信,给别人造成痛苦是不对的。他常常得病,他的牙齿很糟,深受一个名叫格里格斯的庸医折磨。他在七岁前就懂得了痛苦是怎么回事,他甚至不愿让一只老鼠忍受痛苦。童年时,我们生活在不朽的光华中,天堂像海滩一样实在,而且离我们很近。在世界的复杂细节后面有着简单明了的道理,上帝是好的。成年男女对任何问题都能做出回答,所谓的真理是存在的,正义是可以度量的,它像时钟一样准确。我们的英雄们为人朴实,他们勇敢、讲真话,是出色的剑手,从长远观点看来,他们从未真正战败。后来读的书没有一本像小时候读的书那样使我们满意,原因在于小时候读的书向我们展示出一个非常简单的世界,我们知道那儿的准则。而后来的书则十分复杂,充满着自相矛盾的经验——它们由存留在我们头脑中的那些令人沮丧的回忆所构成:警察局和法院的卷宗,伪造的所得税申报单,暗中犯下的罪行,我们所鄙视的人向我们大谈其勇敢和纯洁时所用的空洞无物的辞藻。小公爵死了,被出卖了,被遗忘了。我们认不出恶棍,怀疑英雄。世界是个窄小的地方。两句最流行的话是:“世界是个多么小的地方”和“我在这儿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罗是个凶手,就像别人是诗人一样。那些雕像仍旧屹立着。罗准备做任何事情去拯救无辜,或惩罚罪人。他无视全部生活经验,相信正义是存在的,而正义却宣告他有罪。他细致地分析自己的动机,但结果总是对自己不利。他靠在墙上,对自己说,是他不能忍受他妻子的痛苦——而不是她。以前他曾对自己这么说过上百次。有一次,在发病早期,她确实灰心丧气了,她说她想死,不想再挨下去。那时她的精神崩溃了。后来是她的忍受和耐心使他受不了。他设法避开自己的痛苦,而不是她的痛苦。最后她猜到了他给她喝的是什么。至少是猜到了一半。她吓坏了,不敢多问。如果你曾经问过一个男人,他是否在你晚上的饮料里放了毒药,你怎么还能跟他生活下去呢?你爱着他,痛苦使他烦躁时,你就喝杯热牛奶上床睡觉,这样的生活要容易得多。他永远无法知道,恐惧是否甚于痛苦,他也永远说不出她是否宁可凑合着活下去,而不想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曾经拿起棍子打死过一只老鼠,以免看见老鼠垂死挣扎时的痛苦……她从他手里接过牛奶后说:“味道真怪。”然后重新躺到**,勉强笑了笑——从那时起,他每天都要自问自答这些问题。他想待在她身旁,直到她闭上眼睛。可是那会显得反常,而他必须避免任何反常的事。所以他只好离开她,让她一个人去死。她会要求他留下的,他敢肯定。但那也会显得反常。反正一小时之内他就要上床了。在她临死的时刻,习俗还在他们身上起作用。他想起了警察的讯问:“你为什么留下?”她可能有意配合他对付警察。有许多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当警察讯问他的时候,他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精力对他们撒谎。他要是对他们说一点谎话,也许他们就会把他绞死……

现在该是结束审判的时候了。

2

“他们不能玷污惠斯勒[11]的泰晤士河。”一个声音说。

“对不起,”罗说,“我没赶上……”

“地下是安全的。有防空洞。”

罗觉得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稀稀疏疏的灰色小胡子,鼓鼓囊囊的口袋。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朝河滩上扔去。面包还没落地,一群海鸥就扑翅而起,其中一只把自己的同类甩在后边,抢到了这块面包,飞翔而去。它飞越搁浅的驳船和造纸厂,像一张白色的碎纸片朝洛茨路熏黑的烟囱飞去……

“来吧,我的小家伙们。”那人说道,他的手刹那间成了麻雀的着陆地。“它们认得叔叔,”他说,“它们认得叔叔。”他的嘴里含着一片面包。一群麻雀开始在他嘴边盘旋,轻轻啄着这片面包,像是不断亲吻着他的嘴唇。

“战时要养活你的这群侄子,”罗说,“一定很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那人说。他张开嘴时,你会发现他的牙齿很难看,显得像是烧剩的炭渣。他在那顶棕色旧帽子上也撒了些面包屑,招来了另一群麻雀。“我敢说,”他指出,“这是完全非法的。要是伍尔登勋爵[12]知道的话……”他伸出一只脚,踏在沉重的手提箱上。一只麻雀停在他膝上。他身上落满了麻雀。

“我以前见过你。”罗说。

“大概是的。”

“我想起来了,今天就见了你两次。”

“过来,我的小家伙们。”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说。

“在法院巷的拍卖行里。”

一对温和的眼睛向罗望去:“世界很小嘛。”

“你买了书吧?”罗问。他想到了那人身上的肮脏衣服。

“既买书,也卖书。”那人说,他很敏感,猜出了罗在想些什么。“我穿的是工作服,”他说,“书上尽是灰尘。”

“你喜欢旧书吗?”

“我最喜欢园艺学方面的书籍。十八世纪出版的。我叫福拉夫,家住巴特西区,福尔汉路。”

“你有足够的顾客吗?”

“比你想象的要多。”他忽地张开双臂,把落在身上的鸟赶走,似乎它们是一群孩子,他已经跟他们玩够了。“可是,这些日子里,一切都处于萧条状态,”他说,“我不理解他们想打仗,到底为的是什么。”他用脚轻轻碰碰箱子。“我这儿有一箱子书,”他说,“是从一个勋爵家里搞来的。是抢救出来的。有些书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你看了会掉下眼泪。但其余的……我不能说这不合算。要不是怕鸟落下,我会拿出来给你看看的。这是几个月来我最得意的一项进货。要是在过去,我会把它们当作宝物。是的,把它们像宝物一样珍藏起来,直到夏天美国人来的时候为止。现在我却一有机会就愿意转手。如果我不能在五点以前把这些书卖给住在‘王室纹章’旅馆里的一个顾客,我就会错过一笔好生意。他希望我能在空袭前把这些书带到乡下去。我没表,先生。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

“刚四点。”

“我得继续赶路了,”福拉夫先生说,“书很沉,我觉得浑身筋疲力尽。这一天可真长。对不起,先生,我想坐一会儿。”他在箱子上坐下,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盒子。“你想抽烟吗,先生?照我看,你也累了。”

“噢,我没事。”对方那种温和、疲惫、老练的目光感染了他。他说:“你为什么不叫辆出租车呢?”

“唉,先生,这几天我的生意不多。叫辆出租车,一块钱就没了。司机把这些书送到乡下后,也许顾客一本也不要。”

“是园艺学方面的书吗?”

“是的,这门艺术已经失传了,先生。你知道,它可比养花复杂多了。可是如今,”他蔑视地说,“园艺却只限于养花。”

“你不喜欢花?”

“噢,花嘛,”书商说,“是不错的。你应该种些花。”

“不过,”罗说,“我对园艺学懂得不多,除了花以外。”

“这是他们耍的诡计。”温和的眼睛带着狡猾的热情向上望着,“机器。”

“机器?”

“他们建立了几尊塑像,你从塑像前经过,它们就向你喷水。还有岩洞,他们设计出来的人造岩洞。嘿,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你到哪儿都不安全。”

“我还以为你的意思是说,在花园里会感到安全呢。”

“他们不这么想,先生。”书商说,龋齿的剧臭不断朝罗涌来。罗产生了离开他的愿望,但同情心却自动随着这种愿望而来。罗没离开他。

“然后,”书商说,“还有坟墓……”

“坟墓也往外喷水吗?”

“噢,不喷水。它们看上去庄重肃穆,先生,死亡的时刻……”

“忧郁的想法,”罗说,“产生在阴影之中。”

“这是你的看法,是吗,先生?”可是,书商无疑是以某种幸灾乐祸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他掸去外套上的一小块粘鸟胶说:“先生,你难道不喜欢崇高的或者荒谬的东西吗?”

“也许,”罗说,“我更喜欢质朴的人性。”

那人咯咯笑起来。“我懂你的意思,先生。噢,相信我吧,他们在岩洞里也有人性。每个岩洞里都摆着舒服的躺椅,他们从来不忘记摆上舒服的躺椅。”他再次以狡猾的热情向罗喷出龋齿的臭味。

“你难道不觉得,”罗说,“你该往前赶路了吗?你不应该让我坏了你一次生意。”罗立刻后悔自己讲话太粗暴了。罗望着对方那双温和、疲倦的眼睛,心想,可怜的家伙,这一天可累坏了……每一本书都合他的口味……不管怎么样,他喜欢我。这个结论使罗既感到光荣,又感到意外。

“我想我该走了,先生。”那人站起身来,掸掉鸟在他身上留下的一些面包屑。“我喜欢有意思的交谈,”他说,“如今,有意思的交谈实在太少了。人们只晓得在防空洞之间奔走。”

“你睡在防空洞里吗?”

“跟你说实话吧,先生,”他讲话的口气像是在承认自己有一种怪癖,“我受不了炸弹。不过,在防空洞里你是不能睡好的。”箱子的重量压着他,沉甸甸的箱子使他显得苍老了。“有些人不体谅别人。打呼噜,吵架……”

“你为什么从公园里走呢?莫非这样走最近?”

“我想到这儿来歇歇脚,先生。树,还有鸟,都驱使我到这儿来歇一会儿。”

“嗯,”罗说,“你最好让我来提箱子吧。河的这边没有公共汽车。”

“哎,我不能麻烦你,先生,真的不行。”但他的拒绝并非出于真心。箱子当然很沉。那些关于园艺学的书很重。他表示歉意:“没有什么东西比书更重的了,先生,除非砖头。”

他们走出公园。罗换了换手,用另一只手提箱子。他对那人说:“你知道吗,你不能及时赶到那儿了。”

“我不该那么答应他,”老书商懊恼地说,“看来……看来我真的应该花点钱雇辆出租车了。”

“我看也是这样。”

“要是能让出租车带你一段,就合算了。咱们俩是一个方向吗?”

“噢,我无所谓。”罗说。

他们在前面拐弯处叫了一辆出租车。书商脸上露出随和的表情,舒舒服服地坐到车里。他说:“既然下决心花钱,就要充分享受,这就是我的想法。”

然而车窗紧闭着,另一个人很难得到享受——龋齿的臭味实在太难闻。罗怕对方发现自己的恶心,找了个话题:“你干过园艺这一行吗?”

“噢,不是你讲的那种园艺。”那人不断朝窗外望。罗觉得他并非真的在享受行车的乐趣。那人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最后帮我一次忙,先生。‘王室纹章’旅馆的楼梯……呃,我这种年纪的人真得小心。可是谁也不会给我帮忙。我和书打交道,可对他们来说,先生,我只是一个商人。你愿意帮我把这只箱子提上去吗?你不必在那里多待。找到6号房间的特拉佛斯先生后就可以离开那儿。他在屋里等着这箱书。你只要把箱子交给他就行了。”他迅速地瞥了罗一眼,看是否会遭到拒绝,“然后,先生,我就会把你带到任何你要去的地方,因为你对我太好了。”

“但你不知道我要到哪儿去。”罗说。

“可以猜吗,先生。怎么样,试试吗?”

“我也许可以相信你的话,到远处遛一趟。”

“你可以考验我,看看我说话是否算数,先生。”那人摆出笑脸说,“另外,我还要卖给你一本书,咱们俩公平交易。”也许是此人过于低三下四,也许仅仅因为他的口臭不能忍受,反正罗不大愿意答应他的要求。“为什么不让服务员帮你拿上去呢?”他问。

“说实话,我不放心把这箱书交给服务员。”

“你可以看着他送上去嘛。”

“问题在于,那样的话我还得上楼,先生。在这样漫长的一天之后……”他靠在座位上继续说,“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先生,我不能一直拎着它。”他把手伸向心口,天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好吧,罗想,在离开他之前我再做一次好事吧。但罗还是不大情愿。那人看样子确实有病。精疲力竭,因此他的诡计居然成功了。罗想,为什么我非得和一个陌生人坐在出租车里,同意把一箱子十八世纪的书拎到另一个陌生人的屋里去呢?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种超现实的想象力的驱使、指挥和控制。

他们俩停在“王室纹章”旅馆门前。这是奇怪的一对,浑身是土,胡子老长。罗并没答应给那人拎箱子,可他知道没别的法子。他硬不下心来一走了事,让这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自己去扛箱子。在服务员充满猜疑的目光注视下,罗下了车,吃力地提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跟在那个商人后面。“你订房间了没有?”服务员问,随后又犹犹豫豫地加了一句,“先生,我是问你呢。”

“我不在这儿住宿,我把这箱子给特拉佛斯先生送去。”

“请到服务台去问问吧。”服务员说完后,急忙去接待另一批更有趣的旅客。

书商是对的,旅馆的楼梯又长又宽,登起来可真费劲。它们大概是为那些穿着夜礼服、徐徐移步的妇女造的。建筑风格富有罗曼蒂克趣味。从没见过一个两天没刮胡子的男人扛着这么一箱子书上楼。罗数了数,共有五十级楼梯。

服务台的值班职员凝神看着罗,不等他开口就说:“我们这儿恐怕已经客满了。”

“我是给6号房间的一位名叫特拉佛斯的先生送书来的。”

“噢,是的,”那个职员说,“他刚才一直在等你。现在他出去了,可是他留下了话。”可以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指示。“说是让你进屋去。”

“我不想等他了,只想把书留下。”

“特拉佛斯先生指示你等着他。”

“我才不在乎特拉佛斯先生的指示呢。”

“服务员,”那个职员尖声嚷嚷道,“把这个人带到6号,特拉佛斯先生的屋里。特拉佛斯先生留下了话,说是让他进屋。”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这么几句一成不变的话。罗觉得,他用这么几句话就可以过一辈子了,结婚,生孩子……他跟在服务员后面,走进了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走廊,电灯安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走过一个房间门口时,一个穿着红色拖鞋和晨衣的女人尖叫了一声。罗觉得这条走廊像是库纳德公司制造的一艘大型客轮的过道,他盼着能见到男女乘务员。但他却看见一个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矮壮犹太人从一百码开外的地方迎着他们走来。不久,犹太人突然转进走廊的一个隐秘处。“你是不是在自己身后拖了根棉线[13]?”罗问。服务员一直没有表示愿意帮忙提箱子。罗拿着这么重的东西,身子直摇晃,像病入膏肓的人那样,感到头晕目眩。服务员一直往前走,他的背影、他那条紧身蓝裤和那件蹩脚的冷藏工人制服老在罗的眼前晃动。罗依稀觉得有可能在这儿迷路,一辈子也走不出去。只有在服务台值班的那个职员能提供一点线索,告诉他眼下是在何处。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在这片荒漠中已经走了多远。水不断从龙头中流出。傍晚时分,人们可能走出房门,来领取罐头食品。他重新体会到一种已被遗忘的历险感。一个个门牌被他甩在后面。49号,48号,47号。有一次他们穿了一条近路,从40多号径直拐到30多号。

走廊里有扇房门半开着,从那儿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时而吹口哨,时而叹气。可服务员对任何事情也不感到奇怪。他只顾往前走,他对这幢楼房熟极了。各式各样的人,带行李的人或不带行李的人,进来住一夜就走;有几个死在这里,他们的尸体被电梯悄悄运走;有段时间离婚案剧增,成双成对的当事人住进旅馆,给小费时很慷慨。侦探给的小费更多——因为他们给了小费后,可以报销。服务员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切。

罗问:“过一会儿你再把我领出去吗?”每个拐角处都有一个箭头,上方写着“空袭掩蔽所”几个字。每隔几分钟,就能看见一个这样的箭头,使人产生在原地打转的感觉。

“不,特拉佛斯先生留下了指令,你得待在他屋里。”

“我不服从特拉佛斯先生的指令。”

这是座现代化的楼房,安静得令人赞叹,但又使人不安。听不到铃响,只有灯光时灭时亮,仿佛有人不断用灯光信号发出大家急着想知道的重要消息。太安静了,现在他们连刚才的口哨声和叹息声也听不见了。如同一艘客运轮船搁了浅,发动机停止了运转。周围一片静寂,预示着不祥。你只能听见水浪轻轻拍打船舷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这就是6号房间。”服务员说。

“到100号房间大概还得走很久吧。”

“100号在三楼。”服务员说,“不过,特拉佛斯先生的指令是……”

“别在意,”罗说,“就当我没说。”

要是门上没有这块镀铬门牌,你简直分辨不出哪儿是门,哪儿是墙。房门仿佛被砌死,房客像是被关在墙里。

服务员插进一把万能钥匙,推“墙”而入。罗说:“我把箱子放下就……”可是门在他后面关上了。特拉佛斯先生看来很受人尊敬,既然他发了命令,罗就得服从,否则就得自己独自摸索着出旅馆。这个插曲真荒诞,但其中有某种令人兴奋的东西。罗现在已决心对付一切。法律和这件事的前后经过要求他自杀(他只须决定采取什么方式就行了)。不过,眼下他可以先享受一下这个奇特的生存方式。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懊悔、恼怒、仇恨以及其他各种感情掩盖了生存的本来面貌。他打开起居室的门。

“哟,”他说,“这可没想到。”

他看见了安娜·希尔夫。

罗问:“你也是来看特拉佛斯先生的吗?你也对园艺学感兴趣吗?”

她说:“我是来看你的。”

说实在的,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她。她又瘦又小,与她的阅历相比,实在显得太年轻。现在她已脱离办公室的樊笼,脸上那种老练的神情没有了。工作是一种模仿别人的游戏,她必须与办公桌、电话、黑色的制服这样一些属于成年人的东西一起玩这个游戏。离开这些东西后,她看上去只是一个易碎的装饰品。但他知道,生活并未把她击碎。

生活只在她那双像稚童一样率直的眼睛周围留下了几道皱纹。

“你喜欢园艺机器吗?”他问,“会喷水的塑像……”

他打量着她,心在怦怦乱跳。就好像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就好像他正在电影院外面、在里昂街角咖啡馆或者在举行舞会的乡镇旅店的院子里和心上人初次约会。她穿一条应付夜间空袭的破旧蓝裤子和一件深红色的运动衫。他忧郁地想道,他从来没见过谁的大腿有她的大腿这么漂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儿来给特拉佛斯先生送一箱子书呢?特拉佛斯先生到底是谁?十分钟之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到这儿来。”

“我不明白他们是用什么借口把你骗到这儿来的,”她说,“快走吧,快点。”

她看上去像一个受欺侮的孩子,一个被你善意地欺负的孩子。在办公室里她要比此刻大十岁。他说:“这儿的住宿条件不错,是不是?晚上有一整套房间。可以坐下来看书,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