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浅棕色的帷帘把起居室分成两部分。他拉开帷帘,里面是一张双人床,小桌上放着一部电话,屋角还有一个书架。他一边问:“里面是干什么用的?”一边打开一扇门。“你看,”他说,“还有个厨房,炉子和其他东西应有尽有。”他走到起居室说,“住在这儿可以忘掉自己是离家在外。”但是这种无忧无虑的情绪只持续了几分钟。
她说:“你没发现什么吗?”
“你指的是什么?”
“你这个记者目光可不敏锐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记者?”
“我哥哥把一切都调查了。”
“一切?”
“是的。”她再一次问,“你没发现点什么吗?”
“没有。”
“特拉佛斯先生好像没有留下一块用过的肥皂之类的东西。你可以到卫生间里去看看。连肥皂外面的包装纸也没撕掉。”
罗走到门口,把门插上。他说:“不管他是什么人,在我们谈完之前,他别想进来。希尔夫小姐,我觉得自己有点糊涂了,请你详详细细告诉我:第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第二,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她倔强地说:“我不跟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至于说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我是为了让你快点离开这儿。上次我给你打了一个电话,我没做错吧,对不对?”
“是的,你没做错。可是你为什么要为我担忧呢?你当时说过,你了解我的一切,是吗?”
“这对你并无坏处。”她说得很简单。
“知道了我的一切后,”他说,“你便不会为我担忧了……”
“我希望待人公道。”她说,好像向他透露了自己的一种癖好。
“是啊,”他说,“要是你能做到的话就好了。”
“可他们不喜欢我这样。”
“你指的是贝莱太太吗?”他问,“是卡农·托普林吗?”太复杂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无力招架。他往扶手椅里一坐。这间屋子里还有一把扶手椅和一个长沙发。
“卡农·托普林这个人不错。”她说着突然笑了起来,接着她又说,“我们谈的这些事很可笑。”
“请你告诉你哥哥,”罗说,“让他别再为我奔波。我放弃了。他们喜欢谋杀谁就去谋杀谁吧。我不想跟他们搞在一起。我要远走高飞。”
“去哪里?”
“随便找个地方藏身,”他说,“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安全极了……但他们不想这样,我认为他们真正害怕的是我会去找他们。我觉得,其中的奥妙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蛋糕……还有贝莱太太,神出鬼没的贝莱太太。”
“他们是坏人。”她说。这句话仿佛适用于他们全体。“你要远走高飞,这使我很高兴。这儿没你的事。”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她接着说的话,“我不想再让你受伤害。”
“你为什么这样说?”他问,“你已经知道了关于我的一切。你们检查过了。”然后他借用她那种孩子气的话说,“我也是坏人。”
“罗先生,”她说,“我在我来的地方看见过很多坏人。这个称呼对你可不适合,因为你没有那些特征。你对过去做过的事情追悔莫及。人们说英国的法官是好的。嗯,他们没有绞死你……这是一起发自好心的谋杀案。报上是这么写的。”
“你所有报纸都看了?”
“都看了。我甚至看见了他们拍的照片。你举起报纸遮住脸……”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到此时为止还没有人这么坦率地跟他谈过这件事。这是一种痛苦,不过这是一种碘酒抹在伤口上的痛苦,是一种可以忍受的痛苦。她说:“在我来的那个地方,我见过许多起杀人案,但没有一起出自好心。你别想得太多,给自己找个机会吧。”
“我想,”他说,“我们最好想个办法,看看怎么对付特拉佛斯先生。”
“赶快离开这儿。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怎么办?”
“我也走,我也不想惹麻烦。”
罗说:“如果他们是你的敌人,如果他们让你受苦,我就留下和特拉佛斯先生谈谈。”
“噢,不,”她说,“他们不是我的敌人。这儿不是我的国家。”
他说:“他们是谁?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是你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这些人在哪儿都一样。”她说。她伸出一只手,试着碰了碰他的胳膊,仿佛想知道他的感觉如何。“你认为自己是个坏人,”她说,“可这仅仅是由于你不忍心看着别人受苦。他们能忍心看着别人受苦。别人在无限制地受苦,而他们却毫不在乎。”
他可以连续几小时地听她讲下去。他不得不自杀,这看来是一件憾事,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余地。除非把自己交给刽子手。他说:“我想,要是我在这儿等特拉佛斯先生,他来了以后就会把我交给警察。”
“我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那个提着书箱的滑头也属于他们一伙。他们的人可真不少。”
“多极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多。”
“可是。我把这箱子书留下后,他们为什么还认为我应该留在这儿呢?”他握住她的手腕,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腕,哀伤地说,“你不是他们一伙的吧?”
“不是。”她说。她没有把手抽开。她说的是事实。他觉得她没说谎。她的毛病也许有一百处之多,但说谎这个最常见的毛病在她身上并不存在。
“我不认为你是他们一伙的,”他说,“但这样意味着……意味着他们要让咱们俩都待在这儿。”
她说:“噢。”他的话仿佛使她深有感触。
“他们知道咱们将在谈话、解释上浪费时间……他们要的是你我两人,但警察不要你。”他大声说,“现在你和我一起离开这儿吧。”
“好的。”
“要是还不算太晚的话,咱们还能溜掉。他们似乎很会安排时间。”他走进门廊,小心翼翼地拉开插销,把门打开一条缝,随后又轻轻把它关上。他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个旅馆里,很容易迷路,走廊又多又长。”
“是吗?”
“咱们不会迷路的。瞧,走廊那头有人在等着咱们呢。他的背刚转过去,我看不见他的脸。”
“他们确实什么都想到了。”她说。
他发现自己又兴奋起来了。他曾经以为自己今天就要送命,但他没死。他要活下去,因为他又能对别人有用了。他不再感到自己是拖着一个没有价值的、正在衰老的身躯到处游逛。他说:“我看,他们没法把咱们困在屋里饿死。他们进不来,除非爬窗。”
“你说得对,”希尔夫小姐说,“我已经看过了。他们不可能爬窗进来,光滑的墙有十二英尺高。”
“那么咱们坐在这儿等就行了。咱们可以给餐厅挂电话,叫服务员送晚饭来。要几道菜,再要点好酒。让特拉佛斯付钱吧。先来点度数很高的葡萄酒……”
“好吧,”希尔夫小姐说,“只要咱们能肯定送饭来的服务员不是坏人。”
他微笑了。“你倒是考虑得很周全。这是在大陆上受过训练的结果。你说该怎么办?”
“打电话把职员叫来,就是咱们见过的那个职员。找个借口,非让他来不可。然后咱们跟他一起出去。”
“好,”他说,“就这么办。”
他掀起帷帘。她跟着他:“你找什么借口呢?”
“我不知道,随机应变吧。我会想出法子来的。”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又听了一会儿。他说:“我觉得电话线被掐断了。”他听了约莫两分钟,可一点声音也没有。
“咱们被困起来了,”她说,“我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两人都没注意到他们正拉着手。他们仿佛陷入了黑暗,必须摸索着向前走……
他说:“咱们没有任何东西当武器用。女人插在帽子上的铁针现在已经不时兴,而我唯一的一把小刀又被人拿走了。”他们俩手拉手回到起居室。“咱们还是暖和一下身子吧,”他说,“把壁炉烧旺。冷得像下起了暴风雪。外面还有一群饿狼。”
她松开他的手,蹲在壁炉旁。她说:“烧不旺。”
“你扔进去的柴还不值六便士。”
“我已经扔了一先令的木柴了。”
天气很冷,屋里渐渐黑了。两人想起了同一件事。“试试看电灯亮不亮。”她说。他的手早已摸到了开关。灯没亮。
“天会越来越黑,屋里会越来越冷,”他说,“特拉佛斯先生让咱们受罪了。”
“哦,”希尔夫小姐说,她像小孩似的用手捂着嘴,“我害怕。真对不起,可我害怕。我不喜欢黑暗。”
“他们奈何不了咱们,”罗说,“门插上了,他们不可能把门砸开。这你是知道的。这是个文明的旅馆。”
“你敢肯定,”希尔夫小姐说,“这儿没有别的门可以进来吗?厨房里……”
他想起了一件事,赶紧打开厨房门。“是啊,”他说,“你又说对了。这儿有个供商人出入的暗门。这些套间真不错。”
“你把那扇门也插上吧。”希尔夫小姐说。
罗回到小姐身边轻声说:“这套设备齐全的房间只有一个缺点:厨房的插销坏了。”他马上握住她的手。“但不要紧,”他说,“咱们想得太多了。你要知道,这儿不是维也纳,这儿是伦敦。咱们是多数。这个旅馆住满了人,是咱们这边的人。”他重复道,“咱们这边的人。他们就在附近,咱们只要喊一声就行了。”世界匆匆进入了黑夜,像一只被鱼雷击中的轮船那样迅速地倾斜了,眼看就要沉入黑色的海水中。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高,彼此已看不清对方的脸。
“再过半小时,”希尔夫小姐说,“警报就要拉响。他们会全部躲进地下室。只剩下咱们……和他们了。”她的手变得越来越冷。
“那时咱们的机会就来了,”他说,“警报一拉响,咱们就随着人群出去。”
“咱们现在是在楼道的尽头,这儿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人群。你怎么知道这个楼道里还有人在?他们把什么都考虑到了,你难道认为他们会在这一点上疏忽?他们可能订下周围的每一间屋子。”
“试试看,”他说,“要是咱们有什么家什就好了——一根棍子,一块石头。”他住了嘴,放开她的手。“如果箱子里装的不是书,”他说,“而是砖头就好了。要是箱子里装的是砖头……”他摸摸一个箱扣。“箱子没锁,”他说,“现在咱们就能知道……”他们一起疑惑地看着箱子。不可能是砖头。那帮家伙既然什么都考虑到了,难道会在这点上疏忽吗?
“我不想碰它。”她说。
他们像是落在一条蛇面前的两只鸟,感到手足无措,蛇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他们有时也会疏忽的。”他说。
黑暗把他们俩隔开,枪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们要等到警报拉响,”她说,“等到所有的人都进了地下室,听不见这儿的声音时才会动手。”
“这是什么声音?”他说。他自己也神经过敏起来了。
“怎么啦?”
“我觉得有人在拉门把手。”
“他们离咱们真近呀。”她说。
“感谢上帝,”他说,“咱们并非赤手空拳。帮帮忙,把长沙发推过去。”他们用长沙发的一头顶住厨房门。他们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完全陷入了黑暗。“咱们运气不错,”希尔夫小姐说,“这是个电炉。”
“我不这么认为。为什么是电炉就交了好运?”
“咱们把他们堵在外面了。如果厨房里的炉子烧煤气的话,他们就有可能往屋里放煤气。”
他说:“你真该干这一行。想得可真全面。来,再帮我一把。咱们把沙发整个儿推进厨房吧……”可是还没动手他们就停住了。他说:“太晚了,那边有人进来了。”他们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隔壁出了什么事?”他问。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公爵》中的一个情节。他说:“从前他们是通过喊话的方式,让城堡里的人投降。”
“别说话,”她低声说,“请别说话。他们在听着呢。”
“我受不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把戏,”他说,“咱们甚至不知道那边是不是有人。他们用开门声和黑暗来吓唬咱们。”他很激动,稍微有些神经质。他大声说道:“进来吧,进来,不必敲门。”可是没人回答。
他火冒三丈地说:“他们认错人了。他们以为能用恐吓手段得到一切。可他们检查过我了。我是个凶手,可不是吗?你知道,我不怕杀人。随便给我一样家什吧,给我一块砖头也行。”他瞧着那个箱子。
希尔夫小姐说:“你说得对,咱们得干点什么,哪怕干件错事也行。不能干等着他们为所欲为。把箱子打开吧。”
他神经质地迅速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又放开。此时,警报又开始了晚间的鸣叫,他打开了箱盖……
[1] 《小公爵》(The Little Duke),英国儿童文学作家夏洛特·M.永格(Charlotte M.Yonge, 1823—1901)出版于1854年的小说。——编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编者注)
[2]指为“自由母亲基金会”筹款。——译者注
[3]印度北部邦城市,位于恒河河畔。
[4]位于英国剑桥郡的一个乡镇。
[5]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市圣詹姆斯区的一条街道,聚集了众多餐厅和剧院。在伊丽莎白时代为出售饲料和农作物的街道集市。
[6]一种莨菪烷型生物碱,可用于麻醉镇痛、止咳、平喘等,用药过量可引起中毒。
[7]威廉·勒·丘(William Le Queux, 1864—1927),英国小说家,间谍小说早期的代表作家。
[8]英国著名历史小说家和诗人沃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 1771—1832)所著的历史小说。
[9]布朗托姆(Pierre de Bourdeille, seigneur de Brant me, 1540—1614),法国作家,著有多部名人传记。
[10]蓬帕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 1721—1764),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著名情妇、社交名媛。
[11]詹姆斯·惠斯勒(James Whistler, 1834—1903),美国画家,擅长人物、风景,曾在伦敦长住,画过不少泰晤士河风景画。——译者注
[12]二战时期英国粮食部大臣。
[13]暗指这儿像是个迷宮,身后不拖根棉线,过一会儿就无法沿原路回来了。——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