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卡尔顿·迈亚特先生到了吗?”
那个瘦小活泼的亚美尼亚人,扣眼里插了朵鲜花,操着可与他整洁合身的晨礼服相媲美的英语回答说:“没有。我想是没来。要留什么话吗?”
“火车肯定到了吧?”
“没有。车晚点了三个小时。据我所知,火车头在贝尔格莱德附近抛了锚。”
“请告诉他,乔伊斯先生……”
“那么,”接待员在柜台上朝两个迷人的美国姑娘探过身去,俨然像个老朋友,“我该建议你们二位今天下午做点儿什么呢?找个向导逛逛市场吧。”两个姑娘张着嘴看着他,扬着修过的漂亮眉毛。
“也许就是您,卡利布甸先生。”她们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但接待员随着电话铃声转过身去了,她们那贪婪而又纯真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喂,喂。私人长途电话?好的。喂。不,卡尔顿·迈亚特尚未到达。他随时可能来。需要我传个口信吗?您六点再来电话。谢谢。”
“啊,”他对那两个美国人说,“如果我能为二位当向导,那我真太高兴了;可是我得忠于职守。不过,我有个表亲,我将安排他明天早上到这里来和你们碰头,带你们到市场去。我建议你们今天下午叫辆出租车取道竞技场去蓝色清真寺。然后去看看罗马水宫。你们可以在佩拉的俄国餐馆吃茶点,再回到这里吃晚饭,晚上我将给你们推荐一个剧院去看戏。如果你们没有异议,我这就从一家可靠的车行给你们叫辆出租车供下午用。”
她们马上同声答道:“那太好了,卡利布甸先生。”于是,他就给他那位在佩拉经营出租车行的第三代表亲打电话,而那两个姑娘则穿过大厅朝灰扑扑的糖果摊走去,捉摸着该不该给他买盒糖果。这座瓷砖墁地的花花绿绿的大旅馆建于战前,有来自各国的工作人员和仿蓝色清真寺风格的餐厅。现在政府迁到了安卡拉,君士坦丁堡受到希腊港口比雷埃夫斯的竞争压力,这家旅馆也有些今不如昔了。旅馆裁减了职工,你在宽敞空**的大厅里逛来逛去,常常连一个侍者也碰不到,那些电铃众所周知是永远按不响的。不过,在接待台上,卡利布甸先生还总是穿着剪裁得体的服装,与普通的懒惰倾向做着斗争。
“卡尔顿·迈亚特先生来了吗,卡利布甸?”
“没有,先生,火车晚点了。您愿意等一会儿吗?”
“他有会客室吗?”
“当然啦。来,伙计,带这位先生到迈亚特先生的房间去。”
“他来了就请把我的名片交给他。”
两个美国姑娘决定不送卡利布甸一整盒的土耳其软糖了,不过,他是那么殷勤,那么可意,她们实在想为他做点儿什么,可又不知该怎么办,一时站在那里发呆。这时,他突然出现在她们跟前。“你们的车来了,女士们。我给了司机详细的指示。你们会发现这是一位最可靠的司机。”他领着她们走出旅馆,看她们安全地乘车离去。小小的忙乱和喧闹像灰尘一样平息了,卡利布甸先生又回到寂静的大厅。刚才那一会儿,旅馆里真有当年旅游旺季时的兴隆景象。
整整一刻钟里没有一个人进来;只有一只早来的苍蝇被寒冷的天气冻坏了,嗡嗡地撞死在一扇玻璃窗上。卡利布甸先生给管事的房间打了个电话,了解到已经给各房间供热以后,就把双手放在膝盖间呆呆地坐着,无事可想,也无事可做。
转门转呀转呀,进来了一伙人,头一个是迈亚特,后面跟着珍妮特·帕多以及萨沃里先生,还有三个搬行李的脚夫。迈亚特很快活。这里是他选中的领地;一家国际性的旅馆就是他熟悉的绿洲,不管它多么空寂。没等卡利布甸先生上前来迎接他,苏博蒂察的那场噩梦就已悄悄消退,不再像是真实经历了。他很高兴能让珍妮特·帕多看见自己在遥远异乡最好的旅馆中受到怎样的礼遇。
“您好吗,卡尔顿·迈亚特先生?您来了可真是太好了。”卡利布甸先生前来握手,一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雪白耀眼的牙齿上闪烁着真挚的快乐。
“见到你我很高兴,卡利布甸。经理像往常一样出门去了?这些是我的朋友,帕多小姐和萨沃里先生。”随后他又转向他们解释说,“整个旅馆全仗卡利布甸撑着台。你会让我们住得舒舒服服吧?好了。别忘了给帕多小姐的屋里放盒糖果。”
珍妮特·帕多轻柔地说:“我舅舅要见我呢。”但迈亚特根本没理会她。“你舅舅等一天不算什么。今晚上你是我的客人。”大厅里的棕榈树、圆柱,以及卡利布甸毕恭毕敬的态度,使他变得信心十足,于是他又像孔雀开屏似的炫耀起来。
“方才有两个电话找您,卡尔顿·迈亚特先生,还有一位先生在您的房间里等候您。”
“好吧,把他的名片给我。好好照看我的朋友。我的房间还是老地方吗?”他快步向电梯走去,兴致勃勃地噘起嘴唇。这几天遇上了一连串叫人捉摸不定、无法理解的事,现在他总算回到老本行上来了。准是埃克曼先生,他想,对名片看都没看一眼,就一下子决定了该向他讲什么。电梯吃力地爬到了二层楼,一名小厮领他穿过落满灰尘的走廊,打开了一扇房门。阳光直泻到房间里,通过敞开的窗子,他能听到街上汽车的喇叭声。一个身着花呢服的矮胖的金发男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是卡尔顿·迈亚特先生吧?”他问。
迈亚特吃了一惊。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他看看手中的名片,上面写着:利奥·斯坦因。“啊,斯坦因先生。”
“没想到是我吧?”斯坦因说,“希望你不致认为我急躁鲁莽。”他既坦率又诚挚。完全是英国派头,迈亚特想,可他的鼻子却露了馅,他的鼻子是靠手术弄直的,上头还留着疤痕。公开的犹太人与改头换面的犹太人之间的矛盾立刻就在虚情假意的微笑、热烈的握手和互相闪避的目光中表现出来了。“我原以为是我的代理人来了。”迈亚特说。
“啊,可怜的埃克曼,可怜的埃克曼。”斯坦因叹了口气,摇摇那满头金发的脑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我来这里就是为这事。请您去看看埃克曼太太。我很为她担心。”
“你是说他走了?”
“失踪了。昨晚没回家。很神秘地失踪了。”
天很冷,迈亚特关上了窗子,他把手插进皮大衣的口袋里,在屋里踱起步来,走过来三步,转回去三步。他缓缓地说:“我不感到意外。我想他是不敢见我。”
“几天前他对我说,他觉得你不信任他。他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
迈亚特字斟句酌地慢慢说:“我从不信任皈依了基督教的犹太人。”
“哦,算了,迈亚特先生,那恐怕有点儿太教条了吧?”斯坦因略显不安地说。
“也许吧。我想。”迈亚特说,在屋子中间停下来,背对着斯坦因,却能从一面镀金框的镜子里看清斯坦因膝盖以上的半身映像,“他在谈判中走得要比他告诉我的远得多。”
“哦,谈判,”镜子里的斯坦因可不像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镇静,“当然,谈判已经结束了。”
“他跟你说我们不买了?”
“他已经买下来了。”
迈亚特点点头。不出所料。埃克曼的失踪背后准是大有文章。斯坦因缓缓地说:“我真为可怜的埃克曼担心。想到他可能已经自杀,这真叫我受不了。”
“我认为你不必担忧。我想他只不过是从商业事务中引退了。只不过是有点儿过于仓促了。”
“要知道,”斯坦因说,“他忧虑重重。”
“忧虑?”
“是的,首先是觉得您不信任他。此外,他没有儿女。他想要孩子。他有许多烦恼,迈亚特先生,我们应仁慈一些。”
“可我不是基督徒,斯坦因先生。我不认为仁慈是首要的美德。可以让我瞧瞧他签署的合同吗?”
“当然可以。”斯坦因从花呢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长信封。迈亚特坐下来,把文件摊在桌上,仔细地读起来。他不加评论,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没人能知道,当他重又和数字以及这些不具有情感又能为他所理解的事物打交道时,他是多么快乐。他读完之后,向沙发上一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指。他离开伦敦前修过指甲,可现在又该修了。
斯坦因先生轻声细气地问:“一路还好吧?我想,贝尔格莱德的骚乱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没有。”迈亚特心不在焉地说。这倒是真话。对他来说,整个不可思议的苏博蒂察事件简直不像是真事。他很快就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它与他的常规生活毫无关系,而且根本让人无从理解。他说:“当然,你明白,我们可以使这个合同失效。”
“我不这么认为,”斯坦因说,“可怜的埃克曼是你们任命的代理人,是你们授权他进行谈判的。”
“可是没授权他签署合同。不,斯坦因先生,我怕这对你没什么益处。”
斯坦因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二郎腿。他身上有一股烟斗丝加花呢的气味。“当然,迈亚特先生,”他说,“我并不想强迫你。我的座右铭是:决不做对不起同行的事。我可以当即撕毁那合同,迈亚特先生,倘若那样是公平合理的。可你知道,由于可怜的埃克曼签署了合同,莫尔特他们已放弃此事了。他们不会再重新出价了。”
“我知道莫尔特对葡萄干究竟有多大兴趣。”迈亚特说。
“既然是这样,迈亚特先生,你瞧,交情归交情,你要是撕毁合同,我就得起而抗争。我可以抽烟吗?”
“来支雪茄吧。”
“我抽烟斗可以吗?”他开始往烟斗中装入浅黄的、芳香的烟草。
“我想埃克曼在这事上得了不少佣金吧?”
“哎,可怜的埃克曼,”斯坦因先生莫名其妙地说,“我真想让你和我一道去看看埃克曼太太。她很不安。”
“如果埃克曼拿的佣金数目不小的话,她就没什么可不安的。”斯坦因笑笑,点着了烟斗。迈亚特又开始重读合同。他当然可以推翻合同,但法庭上的事很难说。一个好律师可能生出许多麻烦。何况有些数字是他不愿公之于世的。斯坦因的商号对于他们公司毕竟是有价值的。他不满意的是出价太高,而且还给了斯坦因董事的职位。甚至价钱也都还可以再商量,但他不能容忍外人插足于他家的事业。他说:“我要告诉你我将怎么办。我们将撕毁这个合同并向你重新提出条件。”
斯坦因先生摇摇头:“那对我可太不公平了,是吧,迈亚特先生?”迈亚特打定了主意。他不想闹一场诉讼来麻烦他父亲。只要斯坦因肯辞去董事职位,他就接受这一合同。但他目前不想露底,说不定斯坦因会全线崩溃呢。“明天再谈吧,斯坦因先生。”他建议道。
“不过,”斯坦因先生高兴地说,“我很怀疑我明天能不能谈。如果我对当今的姑娘们了解不差的话,恐怕是不行了。今天下午我要在这里会见我的外甥女,她从科隆来,跟你乘同一趟车。可怜的帕多的孩子。”
迈亚特取出了烟盒,就在挑选雪茄和切雪茄的短暂片刻中,他决定了自己该怎么办。他开始瞧不起斯坦因了。他说得太多,把不必要说的情况都泄露了。难怪他的生意不景气呢。与此同时,迈亚特对他外甥女的模糊的倾慕也明朗起来。得知她母亲是犹太人使得他顿时觉得安然自在了。她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他为自己头天晚上的拘谨态度感到羞惭。他从苏博蒂察返回后曾和她一道吃晚饭,不过他从头至尾一直都彬彬有礼。他慢慢地说:“哦,是的,我在车上见到了帕多小姐。她就在楼下。我们从车站一起来的。”
这回轮到斯坦因来掂量他的话了。他开口时,话有点儿离题,却意味深长:“可怜的孩子,父母全不在了。我妻子认为我们应把她接来。我是她的监护人,你知道。”他们隔着桌子并排坐着。桌上放着埃克曼签署的文件。他们都不提合同,似乎生意已被放到了一边,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整个谈判已经重新开始了。他们都明白对方的心事,但是却心照不宣。
“你的姐姐一定非常美丽动人。”迈亚特说。
“她长得像我父亲。”斯坦因先生说。谁都不明说对珍妮特·帕多的美貌感兴趣。在提她之前甚至得先谈她的外祖父。“你家是从莱比锡迁来的吗?”迈亚特问。
“是的。我父亲在这里买下了这家企业。”
“结果你发现这是个错误?”
“算了,迈亚特先生。你看了那些数字。事情并不那么糟。不过我想卖掉企业退休,趁着我还能够享受,领略领略生活的乐趣。”
“你这是什么意思?”迈亚特好奇地问,“怎么享受人生?”
“一句话,我对生意不感兴趣。”斯坦因先生说。
迈亚特惊愕地重复道:“对生意不感兴趣?”
“打打高尔夫球,”斯坦因先生说,“在乡下弄个住处。那才是我向往的。”
最初的震惊过去了,迈亚特注意到斯坦因又说得太多了。斯坦因爽朗的态度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一下子把话题转向了合同:“那你干吗要当董事呢?我想,如果你放弃董事职位,钱的问题会好商量一些。”
“我倒并不是非要这个位置不可,”斯坦因边说边喷着烟,还斜眼瞧着迈亚特烟头上越来越长的烟灰,“不过,我得——为了传统的缘故,你知道——让家族里有个人参加董事会。”他坦率地笑了一会儿,“可我没有儿子。连个外甥也没有。”
迈亚特沉思地说:“那你得鼓励鼓励你的外甥女。”他们俩一齐笑起来,走下了楼梯。到处都看不见珍妮特·帕多。
“帕多小姐出去了?”他问卡利布甸。
“没有,迈亚特先生。帕多小姐刚刚和萨沃里先生一道儿到餐厅去了。”
“告诉他们,请他们等二十分钟再开饭。斯坦因先生和我将跟他们一道用餐。”
他们走过转门,小争论仍在继续,但两人之间的友谊已迅速增长了。
他们上了出租车,朝埃克曼先生的公寓驶去。这时斯坦因说:“那个萨沃里,他是什么人?”
“作家。”迈亚特说。
“他看上珍妮特了?”
“倒是挺要好的,”迈亚特说,“他们在火车上认识的。”他把手放在膝头,静静坐着,认真地思考起结婚的问题来。她很漂亮,很高雅,她会是个好主妇,而且她有一半犹太血统。
“我是她的监护人,”斯坦因先生说,“我是不是该向他说明白?”
“他挺有钱。”
“是的,可他是个作家,”斯坦因说,“我不喜欢。那些人靠不住。我愿意看到她嫁给实业界里稳妥的小伙子。”
“我想,是那个在科隆和她同住的女人把她介绍给萨沃里先生的。”
“噢,是。”斯坦因不安地说,“自从她父母不幸故去之后,她一直自己谋生。我没有干预。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更自在些,不过我妻子认为我们应该照管她,所以我就请她到这里来了。我们想,没准儿能在身边给她找个更好的工作。”
一名矮小的警察在警亭里指挥交通,他们绕过警亭上了山。他们下方,在一所光秃秃的高层公寓楼和一根电线杆之间,蓝色清真寺的一个个穹顶浮现出来,宛如一簇浅蓝的肥皂泡。
斯坦因仍旧有些不安。“那样对女孩子来说更自在些,”他重复说,“而且,最近公司的事务叫我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等这次的交易办完以后,”他愉快地补充说,“我就要安排她得到一笔财产。”
汽车驶入一个阴暗的小院,院里孤零零地有一个垃圾桶。他们沿着高高的台阶走上去,宽大的窗户把台阶映得雪亮,似乎整个斯坦布尔都在他们脚下伸延。他们可以看见圣索菲亚大教堂、火警观察塔,以及从金角湾西侧一直延伸到艾郁普的一段海水。“好地势,”斯坦因说,“君士坦丁堡没有比这更好的公寓了。”他按了按电铃,而迈亚特却在盘算这房子的价钱,心想,为了让埃克曼先生饱此眼福,公司不知贴了多少。
门开了。斯坦因根本不向女仆通报姓名,径直领着迈亚特走进镶着白色嵌板的走廊,廊子正对着夕阳,从一个个窗口望去,残阳像一只黄褐色的小兽被困在那里。“你是他家的朋友?”迈亚特意有所指地问道。“哦,这些日子我跟可怜的埃克曼过从颇密。”斯坦因说着,推开了客厅的门,客厅一面全是大玻璃窗,一架钢琴、一瓶花和几把钢架椅在淡黄色的空气里飘浮着。“哎,爱玛,”斯坦因先生说,“我带卡尔顿·迈亚特先生看你来了。”
屋里没有阴暗的角落,没有地方可以躲避那四处流溢的柔和慈爱的光芒,但埃克曼太太还是尽可能地躲起来了,藏到钢琴背后,钢琴像一片锃亮的地板横在她和来客之间。她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穿着虽然入时,却并不合身。她使迈亚特想起拣女主人剩衣服穿的老女仆。她手臂下放着一堆针线活儿,她站在原地小声向客人表示欢迎,不敢在洒着阳光的地板上多走一步。
“哦,爱玛,”斯坦因先生说,“你丈夫有消息吗?”
“没有。还没有。没有。”她说,又显然很痛苦地补充说,“他从不爱给人写信。”随后她请他们坐下。她开始把针、棉花、毛线球和布头等,收入一只大针线包。斯坦因先生不自在地盯着一把把钢架椅。“真不明白,可怜的埃克曼干吗要买这些东西。”他对迈亚特悄声说。
迈亚特说:“你千万别太着急,埃克曼太太。我相信你今晚准能听到你丈夫的音信。”
她停止了收拾东西,凝望着迈亚特的嘴。
“是的,爱玛,”斯坦因先生说,“只要可怜的埃克曼听说迈亚特先生与我意见一致,他马上就会赶回家来的。”
“哦,”埃克曼太太离开那片锃亮的地板,在她那角落里小声说,“他不回这儿来我倒不在乎。我愿跟他去任何地方。这根本不是个家。”她说着做了个小手势加强语气,把一根针和两颗珠母纽扣弄掉到地上。
“我倒赞成这说法。”斯坦因先生讲,从腮帮子里嘘出一口气,“我真不明白你丈夫觉得这些铁玩意儿有什么好。换了我,就会要几件好桃花心木家具和两把能坐着打盹儿入睡的扶手椅。”
“我丈夫可是很有鉴赏力的。”埃克曼太太绝望地小声说,一双惊恐的眼睛从时髦的帽子下往外窥望,活像是在衣橱里迷了路的老鼠。
“好了,”迈亚特不耐烦地说,“我相信你根本不必为你丈夫担忧。他是为生意中的事感到不安,仅此而已。没有理由认为他——认为他出了什么意外。”
埃克曼太太从钢琴背后露出身子,穿过屋子,一边神经质地拧着双手。“我怕的不是那个。”她说。她在他们两人之间停了下来,突然一转身,又疾步回到自己的角落中。迈亚特吃了一惊。“那你怕什么?”他问。
她朝着满屋子亮闪闪的钢家具点了点头。“我丈夫那么摩登。”她又害怕又骄傲地说。随后骄傲之感一下子消失了,她把手插进针线篮,插到纽扣和线团中,说道:“也许永远不想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对这事怎么看?”斯坦因先生边下楼边问。
“可怜的女人。”迈亚特说。
“是的,是的,可怜的女人。”斯坦因先生重复着,抽抽鼻子,当真动了感情。他觉得肚子饿了,可迈亚特饭前还有别的事要办,他斯坦因当然坚决奉陪。他觉得,他们一起每乘一次车,交情就深一层,即使撇开他们关于珍妮特·帕多的打算不提,和迈亚特的交情对他来说也意味着每年几千英镑的进项。出租车沿着一条石子路面的陡斜街道朝下驶去,来到邮政总局旁边狭小的广场,又继续下山开向加拉塔和码头区。他们登上一段肮脏的楼梯,来到一间小办公室,里面塞满了卡片索引和公文盒,只有一扇窗子,面对着一堵高墙和轮船的烟囱顶。窗台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就是这间屋子孕育了埃克曼那宽敞明亮的会客室,就像一位年老的犹太母亲的最后一个孩子可能出落成艺术家。一架大落地钟敲了两下,它和办公桌几乎占据了屋里所有的剩余空间。尽管时间尚早,乔伊斯已经来上班了。一名打字员钻进屋子尽头一个鞋柜之类的地方不见了。
“埃克曼有消息吗?”
“没有,先生。”乔伊斯答道。迈亚特匆匆看了几封信,就走开了,留下乔伊斯像条忠实的狗蜷伏在那里,监视着埃克曼的书桌和他的违法行径。“该吃午饭了。”迈亚特说。斯坦因先生舔了舔嘴唇。“饿了吗?”迈亚特问。
“我早饭吃得很早。”斯坦因先生回答,毫无责备之意。
不过珍妮特·帕多和萨沃里先生可没等他们。他们已经在铺着蓝瓷砖的餐厅里喝上咖啡和酒了,迈亚特和斯坦因才赶来,斯坦因还一边大声说,外甥女和迈亚特早已见面并交上了朋友,这真是太巧了。珍妮特·帕多没开口,只是平静地望着舅舅,还冲迈亚特笑了一下。迈亚特觉得她似乎在表示:“他对我们又知道什么呢?”便也报以微笑,事后才记起事实上他们俩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我想你们俩,”斯坦因先生说,“自科隆起就一路做伴了吧。”
萨沃里先生想给自己争得一席之地。“我想,您的外甥女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些。”但斯坦因先生根本不理他,继续说下去。“彼此已经很了解了,嗯?”
珍妮特·帕多樱唇微启,柔声细语地说:“哦,迈亚特先生另有密友。”迈亚特扭过头点菜,等他转回身来时,珍妮特微带戏谑,迷人地说:“哦,你知道,是他的情人。”
斯坦因先生开心地笑起来。“瞧这个坏家伙,他还脸红呢。”
“而且,你知道,她又跑掉了。”珍妮特·帕多说。
“跑了?他打她了吗?”
“要是你问他,他就会把这事儿说得神神秘秘。火车抛锚时,他乘上汽车大老远跑回前一个车站去找她。他去了好久好久。还想把整个事情说成神秘事件。他帮一个家伙从海关逃了出来。”
“可那个姑娘呢?”斯坦因先生说,揶揄地瞧了迈亚特一眼。
“她跟一个医生跑掉了。”萨沃里先生说。
“他可不承认这点。”珍妮特一边说,一边朝迈亚特点点头。
“我对这事确实有些担心,”迈亚特说,“我要给贝尔格莱德的英国领事打个电话。”
“给你奶奶打电话吧。”萨沃里先生高声喊道,兴奋地瞧瞧这个,瞅瞅那个。这是他的习惯,他和同伴一混熟了,就会来几句绝妙的俚语粗话,使人们联想到他的经历,联想到店铺柜台和学徒宿舍。只要受到人们款待,只要来到第一流的旅馆,或者跟那些过去他觉得自己只有在卖绸子量薄纱时才能见到的人平等地谈话时,他现在依然会感到快活得飘飘然。再说,邀请他去文艺沙龙的夫人太太们也喜欢他的俚语粗话。要是他不表现出某些他的先辈的特点或残余的小店员习性,那么她们请一名站柜台出身的小说家来家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斯坦因先生瞪了他一眼。“我想你是该那么做。”他对迈亚特说。萨沃里先生窘得够呛。他们属于从未读过他的小说的少数人,他们不了解他有权利吸引人们的注意。他们认为他纯粹是粗俗。萨沃里朝椅子里头坐了坐,对珍妮特·帕多说:“那个医生。你的朋友不是对那个医生挺感兴趣吗?”可珍妮特觉察到了别人对萨沃里的反感,也就懒得煞费苦心去回忆沃伦小姐告诉她的那段枯燥的故事了。她打断了萨沃里的话:“我可没法把梅布尔感兴趣的人个个都记住。我不记得有关医生的什么事。”
不过,斯坦因先生反对的只是萨沃里说话粗俗。其实他很欣赏有关那姑娘的小小打趣。这将使他与迈亚特之间那宝贵的密切关系确立下来。当第一道菜端上来时,他又旧话重提:“再给我讲讲,迈亚特先生究竟搞了什么名堂?”
“她很漂亮。”珍妮特·帕多说,显然带点儿宽宏大量的口气。萨沃里先生瞟了迈亚特一眼,看他生没生气。但迈亚特太饿了,正津津有味地享用这顿已过了钟点的午餐。“是个演员,对吧?”萨沃里问。
“是的。跑跑龙套什么的。”
“我说过她是合唱队的姑娘嘛,”珍妮特说,“她们总有那么一点点儿俗气。你过去认识她吗?”
“哪里,哪里,”迈亚特急忙辩解,“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这类事在长途列车上屡见不鲜,”斯坦因先生打趣地说,“你破费了多少?”他冲外甥女挤了挤眼睛。看到她报以微笑,斯坦因十分高兴。如果她是个老派的姑娘,在她面前不能随便讲话,那该多烦人!他最喜欢在女人面前讲一点儿**词秽语;当然,他想,不赞成地瞥了萨沃里先生一眼,要讲得文雅得体。
“十镑。”迈亚特说,一边朝侍者点点头。
“我的天,可真贵。”珍妮特·帕多说,不无敬意地瞧着他。
“我说着玩呢,”迈亚特说,“我没给她钱。我给她买了一张车票。再说,我们不过是朋友。她是个好人。”
“哦,哦。”斯坦因先生说。迈亚特举杯一饮而尽。一名侍者正推着小台车沿着蓝瓷砖地面走来。“这儿的饭不错。”萨沃里先生说。在这微微散发着食品香气的宾至如归的气氛中,迈亚特渐渐兴高采烈起来,一间酒吧里正在演奏拉赫玛尼诺夫[42]的协奏曲。简直就像在伦敦一样。伴着乐声,往事涌上心头,接着又在红色的灯光中消散了;人们把脑袋伸出窗户,笑着,谈着,嘲弄着拉小提琴的人。迈亚特慢慢地自言自语道:“她爱上我了。”他并没打算在这空**的蓝色餐厅里讲出声来,因此当他听到自己的话声时不禁又尴尬又吃惊;这像是在吹嘘,而他根本没想吹嘘,况且被一个合唱队的小丫头爱上也没什么可自吹的。他们都笑了,他又羞红了脸。
“唉,那些姑娘,”斯坦因摇摇头说,“她们懂得怎样征服男人。这就是舞台的魅力。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在你舞台门外一等就是几个钟头,只不过为了在近处瞧瞧那些浪丫头。还送巧克力糖呀,请吃饭呀。”他看到碟中有一块灰白的鸭胸脯肉,便停了片刻。“还有伦敦的华灯。”他感慨道。
“说到剧院,珍妮特,”迈亚特说,“你今晚跟我去看演出好吗?”他直呼她的名字,因为他知道了她母亲是个犹太人,而且她的舅舅被自己捏在掌心里,因此变得相当从容自在了。
“我当然愿意去,可我已经答应萨沃里先生跟他一起吃晚饭了。”
“我们可以去一家打烊晚些的卡巴莱[43]。”但是,他可不愿让珍妮特和萨沃里先生一道去吃晚饭。整个下午他忙得脱不开身来,他在办公室待了几个小时,清理被埃克曼先生巧妙地搅乱的账目;他还得拜访一些人。三点半钟他路经竞技场时,看见萨沃里先生正在一群孩子们当中照相;他动作很麻利,在出租车驶过一刹那,他就咔嚓咔嚓地按了三次快门,每按一次孩子们就冲他笑起来。迈亚特回到旅馆时已经六点半了。
“帕多小姐出去了吗,卡利布甸?”卡利布甸知晓旅馆中的一切动静。他片刻不宁,唯有这点能解释他何以对事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会突然冲过寂静的大厅,嗒嗒嗒地跑上楼又跑下来,钻进最僻远的休息室,然后又回到接待台前,双手放到膝上静静坐着。“帕多小姐正在换衣裳,准备吃晚饭,卡尔顿·迈亚特先生。”有一次,一位政府官员住在这家旅馆里,卡利布甸先生把英国使馆来的一名谨小慎微的访问者吓了一跳,他说:“阁下他正在厕所里。不过他三分钟之内一定会出来。”在走廊里溜来溜去,在洗澡间门口竖耳倾听,回来后无事可做,只是转脑子琢磨若干小情况,这就是卡利布甸的生活。
迈亚特敲敲珍妮特·帕多的门。“谁呀?”
“可以进来吗?”
“门没锁。”
珍妮特·帕多已经快穿戴好了。她的上衣在**,而她自己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胳膊上擦粉。“你真的和萨沃里先生去吃晚饭?”
“是呀,我答应了。”珍妮特说。
“咱们可以到佩拉宫去吃饭,然后去博蒂尚区。”
“那倒也挺好玩,是吧?”珍妮特说。她开始刷睫毛。
“那是谁?”迈亚特指着折叠相框中一个方脸女人的大照片问道,那女人留着短发,摄影师尽量想使她下巴的生硬线条消失在一片朦胧之中。
“是梅布尔。和我一块坐火车到维也纳的那位。”
“我不记得见过她。”
“她现在头发剪得很短。这是一张旧照片。她不喜欢照相。”
“她看上去挺厉害。”
“我把照片放在这儿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淘气。她写诗。照片背后就有几行。很蹩脚,我觉得。不过我对诗一窍不通。”
“可以读读吗?”
“当然了。我想你一定会觉得可笑,竟然有人给我写诗。”珍妮特凝视着镜子。
迈亚特翻过照片,读道:
那伊阿德[44]修长、清冷,
为川河而生,
向汪洋而去;
再忍受一年吧,
这咸涩、多石、狭小的水潭。
“这诗不押韵。押吗?”迈亚特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无非是些赞美之词吧。”珍妮特·帕多说,修起指甲来。
迈亚特在床沿上坐下,望着她。她会怎么做呢,他思忖着,要是我想法引诱她的话?他知道答案:她会笑,笑是保护贞操的最好武器。他说:“你别跟萨沃里去吃晚饭。我可不愿叫人看见你老是跟那么个家伙混在一起。一个站柜台的。”
“亲爱的,”珍妮特·帕多说,“可我答应他了。而且,他是个天才。”
“跟我下楼吧,坐上车,到佩拉宫去吃饭。”
“可怜的人,他将永远不会原谅我。不过,倒挺有意思的。”
是挺有意思,迈亚特想,拉了拉自己的黑领带,我知道她母亲是个犹太人,一切就好办了。吃饭时起劲地聊天不让人犯难,饭后从佩拉宫走到英国使馆附近的博蒂尚区时搂着她也很自然。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风住了,花园里的餐桌旁挤满了人,迈亚特记起了苏博蒂察扑面而来的雪花,那一切简直更像梦幻了。一个身穿无尾晚礼服的法国女人胳膊下夹着一根手杖,在舞台上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唱着一支关于“我姑妈”的歌,五年前斯皮奈丽在巴黎把这支歌唱红了。土耳其的绅士们喝着咖啡,笑着,聊着,摇着黑绒绒的小脑袋,活像一群吵闹的家禽,而他们那些新近才从面纱下解放出来的妻室则默然坐着,呆望着唱歌人,面色苍白,毫无表情。迈亚特和珍妮特一边顺着花园边沿走着,一边寻找座位,而那个法国女人尖叫着,大笑地走来跳去,绝望地把她那套卑劣的下流表演抛向这群心不在焉、毫无兴趣的观众。佩拉宫陡峭地卧在他们脚下,金角湾里渔火明灭,像手电筒的灯光,侍者来来往往地送着咖啡。“我看这儿没空位子了,咱们只好到剧院去。”一个胖男人咧嘴笑着,朝他们挥着手。“你认识他吗?”迈亚特一边走一边想,“是的,我想……是个叫格伦利希的。”他仅仅有两次看清了那人的面孔,一次是当他爬进汽车时,另一次是他爬出汽车,走到停着的火车灯光下的时候。因此他的记忆是模糊的,就像这是个多年前在另外一个国家认识的熟人。等他们一走过那张桌子,迈亚特就把那个人忘了。
“这儿有张空桌子。”在桌子底下,他们俩的腿碰到了一起。那位法国女郎扭着屁股下了台,一个男人横翻着筋斗从侧面上了场。随后他立起身,摘下帽子,说了两句土耳其话,人们顿时哄堂大笑。
“他说什么?”
“我听不清。”迈亚特说。那演员把帽子抛到空中,接住它,又向前屈身,几乎弯成了两截,又喊出了一个土耳其词。所有的土耳其男人都笑了,连那些面色惨白的女人也出现了笑意。“他说什么啦?”
“准是什么土话,我听不懂。”
“我喜欢感伤的节目。”珍妮特·帕多说,“我吃饭时酒喝得太多了。这会儿特别多愁善感。”
“他们的晚餐很棒,对吧?”迈亚特得意地问。
“你干吗不住在那儿呢?人们说那是最好的旅馆。”
“嗯,你知道,我们的旅馆也相当好,再说我喜欢卡利布甸。他总能让我过得舒舒服服。”
“可最阔的人们到底还是……”
一些穿短裤的姑娘在台上跳舞。她们头戴列车员帽,脖子上挂着哨子,可土耳其观众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她们看不惯穿短裤的列车员。“我看这是些英国姑娘。”迈亚特说,突然向前探了探身子。
“认得哪一位吗?”
“我想——没准儿。”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由于见到“邓恩的宝贝儿”歌舞团出场而感到害怕了。科洛尔没说过要在博蒂尚区演出,但很可能她也不知道。他记起了她怎样勇敢而又惶惑地凝视着喧嚣的黑夜。
“我喜欢佩拉宫。”
“我在那儿住过一次,”迈亚特说,“但是出了点儿麻烦事。所以我不再去那儿了。”
“什么事呀?别傻里傻气的,你得说。告诉我吧。”
“嗯,我带了个女友。她看上去非常年轻漂亮。”
“歌舞女郎?”
“邓恩的宝贝儿”们唱开了:
如果你想表达
你心中的感受,
当你忽冷又忽热的
时候。
“不,不。是我朋友的秘书。搞船运的。”
“到这里来吧,”“邓恩的宝贝儿”唱道,“到这里来吧。”坐在花园后头的一些英国水手拍着手,一边喊着:“等着我们,就来啦。”一名水手在桌子之间推推搡搡地朝舞台走去。
如果你想表达
你心中的惆怅,
当你形单影只独守
空房……
那水手仰面朝天跌倒了,人们笑了起来。他醉得简直不省人事了。
迈亚特说:“真可怕。她半夜两点突然发起疯来。又嚷又叫,乱摔东西。守夜人跑上楼来。人们全跑到走廊里。他们全都以为我把她怎么样了。”
“那你呢?”
“我什么也没干。我睡得死死的。真可怕。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在佩拉宫住过一夜。”
“到这里来吧。到这里来吧。”
“她长得什么样儿?”
“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珍妮特·帕多轻声说:“你想不出我跟一个女人过日子,过得有多腻味。”他们的手偶然碰了一下,然后就并排放在了桌上。挂在灌木丛里的五彩缤纷的灯光照着珍妮特的项链,又反射到迈亚特身上。从她的肩头上望去,迈亚特看见斯坦因先生在花园尽头,手里拿着烟斗,从桌子之间挤了过来。真是密集攻势。他明白,此刻自己只需向前探探身子向她求婚,他个人的家庭生活以及别的许多事就都可以拍板定案了。他将按斯坦因的要价买下他的产业,而斯坦因也将心满意足地让外甥女进董事会。斯坦因先生走近了,向他挥着烟斗;他不得不绕开倒在地上的那个醉汉。就在这一瞬间的拖延里,迈亚特竭思尽虑,极力抗拒那娶妻安家、平稳单调的前途。他回想着科洛尔,以及他们那突然的奇异的相遇。当他回忆时,一切都那么熟悉亲切,就像雪茄烟的气味一样,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科洛尔的面孔了,也许因为他们在一起时车上多半都是黑魆魆的。她很好看,身材瘦削,但他记不住她长得什么样子了。我已经为她尽了力,他对自己说,其实我们本来也要在几星期之内分手的。是我成家的时候了。
斯坦因先生又挥了挥烟斗。“邓恩的宝贝儿”跺着脚,吹着哨子。
在火车站上等着
恭候一位近亲,
扑哧,扑哧,扑哧……
迈亚特说:“别回那女人那儿去了。跟我在一起吧。”
扑哧,扑哧,扑哧,
开来了伊斯坦布尔列车。
她点了点头。他们的手握到一起。迈亚特想,不知斯坦因先生兜里是否揣着那份合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