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吗?”
迈亚特点点头,士兵把护照扔回到座位上,又仔细查看起司机的证件来,他的证件像一本儿童读物,打开后拖成长长的一条。约瑟夫·格伦利希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身子,从前排座位上拾起迈亚特的护照。当红光晃到他脸上时,他咧嘴一笑,挥了挥护照。士兵把他的同伴叫了过来,两个人站着,在灯光下打量他,低声交谈着,根本没注意他的姿态。“他们要干吗?”他抱怨了一声,却仍然满脸堆笑。一个士兵下了命令,司机把话译了过来:“站起来。”
他遵命站了起来,一手拿着迈亚特的护照,另一只手抓着银表链。两个士兵举灯将他从头到脚照了一遍,他没有大衣,在寒气中哆嗦着。一个士兵笑起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肚皮。“他们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司机解释道。
“什么是不是真的?”
“你的胖肚皮。”
约瑟夫·格伦利希面对侮辱只能强扮欢颜,一个劲儿微笑着。这两个不知名的笨蛋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而且今生他再也没机会碰见他们了。他一向是睚眦必报,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此时此刻的苦恼。将来总得有什么别的人当替罪羊,让他出掉这口恶气。他用德语恳求司机说:“你不能从他们身上冲过去吗?”眼下他只好如此了。两个士兵逐条逐点地议论他的时候,他笑容满面,手里摇着护照。随后士兵向后退了退,点点头,司机按了按自动启动器,汽车开过了铁路,慢慢爬上一条布满辙印的长长的小路,格伦利希回头看了看,两盏红灯像纸灯笼似的在黑暗中上下晃动着。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在找什么人。”司机说。其实约瑟夫心里最明白。不正是他在维也纳杀了克鲁伯吗?不正是他一小时之前从卫兵的眼皮下逃出了苏博蒂察吗?不正是他格伦利希动作迅速,从不迟疑,堪称机警麻利吗?他们封锁了所有的路口,但他还是溜出来了。但是,他脑子里也闪过了一个隐秘的念头:如果他们找的是他,他是混不过去的。他们正在搜索别的人。他们认为别的什么人更重要。他们发出了有关那个动作迟缓的老医生的特征描述,却没提他约瑟夫·格伦利希,尽管他杀了克鲁伯,而且吹嘘自己“五年没进过班房”。他甚至忘却了对开快车的恐惧。他们乘坐的老爷车嘎嘎乱响,在黑暗中颠颠簸簸地行驶,格伦利希一动不动地坐着,心中思忖着世道的不平。
科洛尔怀着一种陌生的异样感觉醒了过来。她坐起身来,装着粮食的麻袋在身下窸窣作响。这是唯一的响动,下雪声已经停了。她倾听着,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津纳医生死了,她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从很远的地方,一辆汽车换挡的声音透过幽幽的夜色传到她耳朵里。那声音如同摇尾乞怜的狗一样,来到了她的身旁。
要是津纳医生已经死了,她想,我就不必待在这儿了。我要去找那辆汽车。就算是当兵的在开车,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说不定……真希望在这句话中留下一段空白,像饥饿的小鸟张着嘴一样。她跪立起来,伸出一只手撑住身体,又摸了摸医生的脸。他的脸还有热气,但一动不动,她在他嘴边触到一层像老皮那样又脆又干的淤血。她尖叫了一声,随后安静下来,心里也有了主意。她摸到了火柴,点起一根纸捻,但她的手颤抖着。她肩负的重任虽说尚未完全压垮她的神经,也真让她有点儿吃不消了。过去一个星期里似乎每天都遇到需要她决定的问题,每天都产生需要她掩饰的恐惧:“有个在君士坦丁堡演出的活儿。干不干随你。楼梯上还有十几个姑娘呢”;迈亚特把车票塞进她的包里;房东太太唠唠叨叨地说这说那;还有奥斯坦德码头上轮船的事务长叫她记住他时,突然袭来的对异国他乡的畏惧感。
在纸捻的火光下,医生睿智的目光又一次使她惊骇不已。但这是凝固的、僵死的智慧。她看看旁边,又转头看看他的脸,那目光依然如故。我不知道他会这么吓人,她想,我不能再待了。她甚至担心他们会把医生的死归罪于她。这些外国人,她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可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好奇心,她仍旧耽搁着。纸捻越烧越短了。他有过女朋友吗?想到这里,她觉得医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不再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死者。她更仔细地瞧了瞧他的面孔,这以前她从来没敢这么做。风度随生命一起消失了。她第一次注意到他脸上的线条极为粗糙,如果不是这样瘦削,这张脸一定会令人生厌;也许正是由于他总是食不果腹,忧虑重重,他的面容才显出几分智慧和敏锐。即使在死后,在一小条报纸燃起的摇曳的蓝光下,那张面孔也极为古板,没有一点儿幽默。也许他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从来没有过女朋友。她想,如果有个人同他生活在一起,偶尔笑话笑话他,他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他就不会凡事都那么认真,他也会学得见怪不怪,听其自然,那是唯一的活路。她摸了摸那长长的胡髭。这把胡子挺可笑,也招人可怜,却永远不会显得英勇悲壮。这时纸捻熄灭了,她看不见他了,过不了多久,她会完全忘记他,从这种意义上讲,他已经被埋葬了。外面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和汽车行驶声,她的思想立刻被引了过去。她方才的叫声让人听见了。
从那扇关不严的房门底下,窄窄一道光淌流进来;门外响起了说话声。一辆汽车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从外面的公路上驶了过来。脚步声离去了,一扇门被打开,透过谷仓薄薄的墙壁,她听见有人在隔壁的麻袋中搜寻;一只狗抽着鼻子嗅着。这使她想起过去的一个星期天,平坦单调的诺丁汉田野,她曾和一小伙矿工一块去抓老鼠,还有一只名叫花花的狗。花花从谷仓里跑进跑出,而他们所有人围成一圈,手里拿着棒子。门外有人在争论,但她一点儿也听不清楚。汽车停住了,但发动机还在轻轻转动。
棚屋的门被打开了,手电光向上一晃,照到了麻袋上。她用胳膊肘撑起身体,透过麻袋围垒的缝隙向外看,她看见了那个戴夹鼻眼镜、脸色苍白的军官和那个在候车室外警卫的士兵。他们穿过屋子朝她走来,她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坐等别人发现自己的过程是那么漫长,她再也受不了啦。那两个人半转过身正要往回走,她站了起来,叫道:“我在这里!”军官猛地转过身来,拔出手枪。随后他看清了这人是谁,仍站在屋子中间,端着手枪,问了她一个问题。她觉得自己理解他的意思,就说:“他死了。”
军官下了命令,士兵走上前来,慢吞吞地动手把麻袋拖开。就是这个士兵拦住了她去餐车的路,因而她非常恨他,但当他抬起脸,可怜巴巴而又满怀歉意地朝她笑笑时,她的恨意全消了,这时那个军官在他背后有点儿不耐烦地斥骂着。他拖开小窝口上最后一个麻袋,他们俩的脸差点儿碰上,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跟一个性情平和的人谈了话似的,获得了某种慰藉。
彼特科维奇少校见医生一动不动,于是就穿过屋子,把手电径直照到死者的面孔上。在手电光的照耀下,医生那长长的胡子显得发白,睁开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反射着光线。少校把手枪向士兵递过去。那士兵霉头霉脑的外表上,快活的天性和残留的一点儿单纯的幸福感一下子崩毁了,好似一所楼房的各层地板全部倒塌,只剩下墙壁还立在那里。他吓坏了,话也不会说了,一动也不动;手枪依然留在少校的手掌上。彼特科维奇少校倒没有动怒;他透过金丝夹鼻眼镜好奇而又坚定地瞅着对方。他对兵营中人们的各种情感了如指掌,在他的书架上,除了有关德国战略的旧书外,还有一小排关于心理学的书,他像忏悔牧师一样熟悉每个士兵的心,知道他们如何残忍又如何善良,何等狡猾又何等单纯;他知道他们的乐趣所在:拉基亚酒、赌博和女人;他也知道他们的抱负,尽管这种抱负只不过是想给老婆讲点儿惊人或有趣的新闻而已。他最擅长因人而异地整治这些士兵,晓得如何摧毁他们的意志。刚才他嫌那士兵搬麻袋的动作太慢而很不耐烦,但现在却一点儿也不动气;他任凭那枪留在手掌上,冷静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命令,同时透过金丝眼镜盯着那个士兵。
士兵低下头来,用手擦了擦鼻子,痛苦地斜视着地面。随后他接过手枪,对准了津纳医生的嘴。这时他又迟疑起来。他抓住科洛尔的胳膊,用手一推,使她脸朝下倒在地上。她趴在那里,听见一声枪响。那士兵使她免于目睹惨状,却不能使她不去想象。她跳了起来,向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阵阵作呕。她曾盼望摆脱黑暗,但屋外汽车前灯的强光朝她射来时却有如当头一棒。她倚着门,竭力想站稳点儿,她感到无比孤独,比刚才醒来发现津纳医生死了时更孤独;她痛苦,绝望,她需要迈亚特。而人们在汽车旁边争吵着,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酒气。
“这是他妈的怎么啦?”有人说,那群人往两边分开,沃伦小姐在中间出现了。她面孔红肿,但得意洋洋。她抓住科洛尔的胳膊。“出什么事了?不,现在别对我讲。你病了,你马上和我离开这里。”士兵们站在她和汽车之间,少校从屋里出来,走到人群中。沃伦小姐急促地低声说:“对他们要事事顺着来,只管多说好话。”她伸出结实的大手拉住少校的衣袖,讨好地说了起来。他想打断她,但她的滔滔话语冲走了他的声音。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有点儿不知所措。威胁是无济于事的,她会整夜纠缠着提抗议,而且她的话言之成理,这对他很有**力,拒绝有理的事情是违背他天性的。在这番道理背后,她还隐约流露出另一层迥然不同的、更有价值的理由,一种重要的外交因素。他又擦了擦眼镜,点点头,向她让步了。沃伦小姐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她的印章戒指在他那直往回缩的手指上压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科洛尔软软地倒在地上。沃伦小姐摸了摸她,她晃了一下,想挣脱出来。嘈杂的人声消失了,在寂静之中,大地在她眼前晃动起来。很远的地方有个声音说:“你的心脏不好。”她又睁开了眼睛,以为在身体下方会看见医生那衰老的面孔。但她却躺在一辆汽车的后座上,沃伦小姐正在给她盖毯子。她倒了一杯白兰地,端到科洛尔嘴边;汽车发动机的抖动使两人摇晃着碰到一起,酒泼洒到科洛尔的下巴上;科洛尔朝着面前那张有八九分醉意、通红而又温柔的面孔笑了笑。
“听着,亲爱的,”沃伦小姐说,“我先带你回维也纳。到维也纳我就能往回发电讯稿。如果有哪个臭下流坯想打你的主意,什么也别说,连个‘不’字也不要说。”
科洛尔一点儿也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她的胸口隐隐作疼。汽车转了个弯向维也纳驶去,车站的灯光熄灭了,她依然执着地思念迈亚特:不知他现在到哪里了。胸口的疼痛使她呼吸困难,但她决心忍住痛不出声。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容颜;她的耳边回响着他的絮絮低语,诉说着他们将在君士坦丁堡一起生活的打算;只要一张口,描述疼痛症状或要求帮助,她就会失去这一切幻象。我绝不会先负情,她固执地想着,同力图占据她思想的其他画面拼命斗争着:黄昏公路上汽车灯发出的闪闪红光,纸捻火光下津纳医生凝滞的目光;最后,她还同疼痛,同艰难的呼吸,同哭喊的愿望,同头脑的昏迷拼命搏斗,它们要剥夺她头脑中所有的幻象,包括她尽力驱赶的津纳医生的形象。
我记着呢,我没有忘记。但她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这声音很低,被汽车的嗡嗡声淹没了。沃伦小姐没听见她的呼叫,也没听见她随后的喃喃低语:“我没有忘记。”
“独家消息,”沃伦小姐用手指敲着毯子说,“我要让它成为独家新闻。这是我的报道。”她自豪地说,在满脑子的大字标题和大号铅字后面,在她思想的隐秘深处,她唤出了另一个梦境:穿着睡衣的科洛尔在倒咖啡,穿着睡衣的科洛尔在调鸡尾酒,在装饰一新和恢复生气的公寓里,科洛尔悄然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