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海伦说:“我下午在海滩上看见你了。”斯考比正在往杯子里倒威士忌,他的心震颤了一下,眼睛从杯子上抬起来。她的声音使他奇怪地想到露易丝。他说:“我在寻找里斯——那个海军情报员。”
“你连一句话也不同我说。”
“我太忙了。”
“你太小心了,老是这样。”她说。他这时了解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他想到露易丝了。他忧郁地问自己,爱情是不是不可避免地总要走同一条道路啊?并不只是性行为才总是一成不变……在最后这两年中,有多少次他在紧急关头竭力想逃避开的正是这种不愉快的场面——为了拯救自己,也为了拯救另一个牺牲者。他干笑了一声说:“只有这一次我没有想到你。我心里有别的事。”
“什么别的事?”
“噢,还不是钻石……”
“你的工作比我对你更重要。”海伦说。这句在多少本书里可以读到的陈腐的词句,好像孩子嘴里说出了一句非常成熟的话一样使他感到一阵心痛。
“是的。”他神情严肃地说,“但是为了你我是愿意把工作牺牲了的。”
“为什么?”
“我想这是因为你是人。一个人可能非常爱他养的一条狗,比什么都爱,但是他绝不肯为了救这条狗而把汽车开到一个孩子身上,哪怕是他不认识的孩子呢。”
“噢,”她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你老是对我讲实话呢?我不想永远听你讲实话。”
他把威士忌酒杯递在她的手里,说:“我亲爱的,你很不幸。你把自己同一个老年人拴到了一起。我们不能像年轻人那样老是费脑子说谎话。”
“你不知道,”她说,“你老是这么小心谨慎,让我感到多么厌烦啊!你天黑以后才来,天不亮就走。简直太——太可鄙了。”
“你说得对。”
“我们发生关系总是在——这里,对着这些低级职员的家具。我想换一个地方我们就不知道怎么做了。”
“可怜的爱人。”他说。
她非常生气地说:“我不要你的怜悯。”但是这不是一个她要不要的问题——她已经得到他的怜悯了。怜悯像是他心头上一块溃疡,他永远也不能把它去掉。根据自己的经验,他知道热情会泯灭,爱情会消失,但是怜悯却永远停留在那里,无论什么也不能使怜悯消减。生活的条件培育着它。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需要怜悯——那就是他自己。
“你难道就永远也不能冒点儿风险吗?”她问道,“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行字。有时候你出去巡逻,一去好多天,可是你什么也不留给我。我连一张能使这个地方有点儿生气的照片都没有。”
“可是我没有照片啊。”
“我想你大概害怕给我写信会留下把柄。”他疲惫不堪地想:如果我合上眼,简直就是露易丝在讲话了——声音比较年轻一点儿,不过如此而已,也许那使人痛苦的本领小一些。他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想到另一个夜晚——一百码以外的地方——那一次酒杯装的是杜松子酒。他温柔地说:“你胡说些什么,亲爱的。”
“你把我当作个孩子,踮着脚走进来,给我带来邮票。”
“我在尽力护卫你。”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它的吧,我才一点儿不在乎呢。”他听得出这是无挡板篮球队队员骂人的口头语。
他说:“如果别人闲话说多了,亲爱的,咱们的事就完了。”
“你不是在护卫我。你是在护卫你的妻子。”
“这是一回事。”
“噢,”她说,“把我和她同等对待——那个女人。”他身不由己地往后一闪。他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他还是低估了她给人带来痛苦的本领。看得出,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胜利:他已经把自己交到了她的手里。她会永远记住怎样能够最厉害地刺痛他了。她像是一个学会了用圆规扎人的孩子,你不可能期望一个孩子不施展他学会的一种本领。
“亲爱的,”他说,“咱们现在就吵嘴,未免太早了一些。”
“那个女人,”她又望着他的眼睛重复说,“你永远离不开她,是不是?”
“我们结过婚。”他说。
“要是她发现了这件事,你就会像一个挨了鞭子抽的小狗似的回到她身边去。”是的,他感到一阵心酸,她同露易丝不一样,没有读过什么好文学作品。
“我不知道。”
“你永远也不会同我结婚。”
“我不能。这你知道。”
“做个天主教徒真是个绝妙的挡箭牌。”她说,“但是这并不妨碍你同我睡觉——只是妨碍你同我结婚。”
“是的。”他像正在接受一次赎罪苦行似的语气沉重地说。他思忖道:她比一个月以前老了多少岁啊!一个月以前她还不会吵嘴,但是爱情和隐私已经使她受到教育。他正在开始塑造她,他很想知道,如果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她会不会变得同露易丝一模一样。在我的这个学校里,他非常疲惫地想,她们学到的是怨恨、挫折和怎样变老。
“说下去,”海伦说,“继续为你自己辩护吧。”
“那要花很多时间,”他说,“得从相信不相信有一个上帝开始。”
“你真会狡辩。”
他觉得非常沮丧。他本来盼望着这个夜晚。一整天他都在警察局里审理一件房租的纠纷、一件少年犯罪案,他像怀念自己的青年时代一样一直向往着这所尼森式活动房屋。这间一点儿陈设也没有的房间和这些下级职员的家具,他希望看到所有这些她责骂的东西。他说:“我本想做一些好事。”
“你想做什么?”
“我本想做你一个朋友,照顾你,使你比当初更幸福一些。”
“我那时候不幸福吗?”她问。她好像在谈论一件多年以前的往事。
他说:“你当时精神受了打击,孤独……”
“我那个时候不可能比现在更孤独。”她说,“现在我在雨停歇的时候同卡特太太一起到海滨去。巴格斯特同我调情。他们都说我太死板了。在重新下雨以前我回到这里来等着你……我们喝威士忌……你给我一些邮票,好像我是你的小女儿……”
“我真是对你不起,”斯考比说,“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失败的……”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面。她的关节在他的手掌下面像是纤小的、折断的脊椎骨。他小心翼翼地、慢吞吞地说下去,仔细选择每一句用语,就好像他走在部队撤退以后埋着地雷的田野上的一条小路,每走一步都期待着一声爆炸。“只要能使你幸福,我什么都可以做——几乎什么都可以。我可以不再到这里来,可以马上到别的地方去——退职……”
“你巴不得把我甩掉呢。”她说。
“那对我来说就是生命的尽头了。”
“你要是想走开就走开吧。”
“我不想走。我想做你要我做的事。”
“你要是想走就可以走,想留下也可以留下。”她鄙夷不屑地说,“我在这里动不了,我能动吗?”
“如果你要离开,我会设法让你乘下一班船走。”
“噢,你多么希望这件事赶快过去啊。”她开始哭起来。他羡慕她能这样流泪。当他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的时候,她尖叫起来:“滚开,滚开。快点儿走开。”
“我走了。”他说。
“走吧,再别回来了。”
到了门外边,当雨水清凉地落到他的脸上,从他的手臂上流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如果他真的按照她的话做了,生活将多么容易过啊。他将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把门一关,重新回到孤独中去;他将毫无欺骗之感地给露易丝写一封信,睡一个几个星期也没有那样睡过的觉,什么梦也没有;第二天上机关办公,平平静静地回家来,吃晚饭,锁房门……但是在山下面,在汽车趴伏在湿淋淋的防雨布下面的停车场的那一边,雨水正同眼泪一样不停地淌着。他想到她正孤零零地待在小房里,也许她正在想:是不是已经说出了无法挽回的话?是不是今后的日子将永远意味着同卡特太太和巴格斯特一起厮混,直到上了轮船踏上归程,除了痛苦再也没有留下别的回忆?他想:如果我不到那个地方去、不到那所尼森式小屋去,能够使她幸福,哪怕我要忍受折磨,我也一定这样做……但是她说的一番道理却像一个被谋害的无辜者的幽灵一样总是缠着他。她是对的,他想,谁能忍受这种小心谨慎呢?
他打开房门的时候,一只在食品橱前嗅来嗅去的老鼠不慌不忙地沿着楼梯爬到楼上去了。露易丝讨厌的和害怕的正是这个。他至少已经使她得到了幸福。现在,他决心把一切置之度外,做一件能够减轻海伦痛苦的事;他要小心地、计划严密地迈出轻率的一步。他在桌子前边坐下,取出一张打字纸——那张带机关水印图案的办公纸——开始拟一个信稿。
他写道:我的爱人——他准备把自己完全交付到他的手里,而又不让别人看出来收信的人是谁。他看了看表,在信纸的右上角加上时间、地址,好像他写的是一份案情报告。勃恩赛德街,九月五日午夜十二点三十五分。接着,他字斟句酌地写下去,我爱你,比爱我自己、爱我妻子,我想也许比爱上帝更爱你。请留着这份信,不要烧毁它。我不顾一切要对你讲实话。与世界上的一切事相比,我最需要的是使你幸福……这些平庸陈腐的话使他很难过;这些话似乎表达不出他对她的真实心境,人们已经千万遍地这样说过了。如果我还年轻,他想,我就会想出合适的话,想出新鲜的词句,但是这些事以前我已经遇到过了。他又往下写:我爱你。原谅我。他签了自己的名字,把信纸折好。
他穿上雨衣,又走到外面雨地里。伤口在潮湿中溃烂,永远也不能愈合。手指划破了,几个小时以后就化脓、发绿。他带着一种腐烂、发霉的感觉走上小山。停车场里一个士兵在睡梦中喊了一句什么——像是写在墙上的一个斯考比无法了解的象形字——这些士兵都是尼日利亚人。雨点敲击着尼森式房屋的房顶。斯考比想,为什么我要那样写呢?为什么我写“比爱上帝更爱”她?我只写“比露易丝更爱”她就会满足了。即使真是这样,我又何必写呢?天空在他四周没完没了地哭泣,他有一种永远也无法治好伤痛的感觉。他轻轻地念叨出声来:“啊,上帝,我已经离弃了你。你不要离弃我吧。”当他走到她的门前的时候,他从门缝下面把信塞进去。他听见信纸在水泥地上唰地响了一下,再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回忆起躺在担架上从自己身旁过去的那个孩子似的身躯,他想:这期间已经发生了多少事啊!叫他现在赌气对自己说“她再也不能说我小心谨慎了”,这是多么没意义的事啊!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