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吗?”哈里斯有些惊异地问,“到哪儿去?”

“到城里去一趟。”威尔逊一边解防蚊靴的鞋带一边回答。

“这个时候你进城有什么可做的?”

“有点儿公事。”威尔逊说。

他想,也可以算做一桩公事吧,一件需要独自处理的、没有什么乐趣的事。几个星期以前他买了一辆旧汽车,这是他的第一辆小汽车,他开车的本领还很不熟练。在这种热带气候里,所有的零件寿命都不很长。他每行驶几百码就需要用手帕拂拭一下窗玻璃。克鲁镇的一所所小房子门都敞开着,可以看见家家户户围坐在煤油灯四周,等着凉爽一些再上床睡觉。水沟里躺着一条死狗,雨水从它膨胀的、发白的肚子上流过去。他把车放到第二挡,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因为灯火管制,私人汽车的车灯只能露出名片大小的一块亮光,所以威尔逊只能看到十五步远的地方。汽车开了十分钟才到达警察厅附近那株大木棉树下面。警察厅的各个办公室灯光都已经熄灭,他把车停在大门外边。如果有人看到他的汽车,他们会以为他在警察厅里办事。他打开车门,坐着犹豫了一会儿。在雨地行走的那个女孩子的身影同身边放着一杯果汁、伏在桌上看书的哈里斯形象在他的脑子里斗争着。他愁眉不展地想:如果欲念占了上风,将会导致多少麻烦事儿;事后的悲哀在事情发生以前就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了。

他忘记了带伞,往山下没有走出十几码路浑身就已淋透了,逼着他的脚步往前迈的与其说是欲念,不如说是好奇心。如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迟早要尝一下本地风味。这也如同卧室抽屉里收着一盒巧克力一样,不把它吃光,心里总觉得记挂着些什么。威尔逊想:这件事过去以后,我又可以给露易丝写一首诗了。

妓院是半山腰里路右边的一座铁皮屋顶的平房。旱季里,姑娘们都坐在房子外边下水道旁边,像是一排小麻雀。她们总是同山上面值勤的警察东拉西扯。这条路一直没有修好,因此驾车去码头或者教堂谁也不从妓院门前走,人们完全可以不理会这所妓院的存在。现在这所房子上着护窗板,寂静无声地伫立在泥泞的街旁,只有一扇门没有关,用一块从马路上起下的石块撑着,里面是一条过道。威尔逊很快地向四周看了看,走了进去。

过道涂抹的灰泥和粉刷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些年来,老鼠在墙上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洞,人们在上面乱涂乱抹,用铅笔勾画名字,弄得两边的墙壁像水手的胳膊一样刺满了花纹:这上面有姓名缩写,有年月日期,还有一对套在一起的鸡心。开始的时候,威尔逊认为这里的人一个不在。过道两旁是一间间九英尺长、四英尺宽的小屋,门帘代替了屋门,旧包装箱搭的床铺上面铺着土布。他很快地走到过道的尽头。他对自己说,一走到头他就掉转身回到他那间安全、宁静、催人入睡的斗室去,他的老道恩海姆校友这时候一定正趴在书上打瞌睡呢。

当他走到过道的尽头,发现左边的小屋里已经有人的时候,他感到非常失望,他有一种像没有找到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似的感觉。借着一盏摆在地上的油灯的光亮,他看见一个女孩子穿着肮脏的汗衫躺在包装箱上,活像扔在柜台上的一条死鱼。女孩子的一双**着的粉红色的脚后跟在“泰特白糖”几个字上面摇晃来摇晃去。她正躺在那里等待主顾。她向威尔逊笑了笑,连身子也没有欠起来。“要基格基格吗,亲爱的?十先令。”威尔逊觉得一个脊背上淌着雨珠的姑娘的影像永远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不,”他说,“不。”他摇了摇头,心想:我是多么大的傻瓜,多么大的傻瓜,把车开到这地方来只是为了这个。女孩子嘻嘻地笑起来,好像她很了解他的愚蠢。就在这个时候,威尔逊又听见从过道那边有谁光着脚噼噼啪啪地走过来。他的去路被一个拿着花条雨伞的黑妈妈挡住了。她用土话对屋子里的姑娘说了几句什么,姑娘只是笑了笑作为回答。威尔逊觉得,这件事只是对他一个人来说非常新奇,对于那个统治着这个黑暗领域的黑妈妈来讲,这完全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地说:“我先出去喝杯酒。”

“她有酒。”黑妈妈说。她用他不懂的话使劲呵斥了那个女孩子几句;女孩子把脚从包装箱上搁到地上。“你待在这儿。”黑妈妈对威尔逊说。她像是一个女主人,尽管神思不属,却不得不同她最不感兴趣的人周旋应酬。她机械地说:“漂亮姑娘,基格基格,一英镑。”价格规律在这里颠倒了过来:他越不想买,价钱越往上涨。

“对不起,我不能等了,”威尔逊说,“这儿是十先令。”他做了一个准备马上离开的动作,可是那个老黑婆子根本不理会他,仍然挡着路。她的脸上一直堆着笑容,倒像是一个知道该怎样办才对你有好处的牙科医生。在这个地方,一个人的肤色一点儿价值也没有了,他不能像白人在其他地方那样摆威风了。一进了这个过道,他就把各种种族的、社会的和个人的特性都扔掉了,他已经只剩下人性了。如果他想躲藏起来的话,这里倒是一个很好的隐蔽所;如果他想隐姓埋名的话,他在这里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姓名和特征的人。甚至他表现出的不情愿、厌恶和恐惧也不是他个人的特点,而是所有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的共同表现。黑妈妈对他的每一步行动都了如指掌:首先是提出要喝一点儿酒,接着把钱拿出来,最后……

威尔逊有气无力地说:“让我过去。”但是他知道她是不会给他让路的。她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正在替别人照顾一只用绳拴着的小动物。她对他并不感兴趣,但是每隔一会儿她就厚着脸皮重复一句:“漂亮姑娘基格基格慢慢的。”他递给她一个英镑,她把钱装在口袋里,但是仍然把路挡着。他想挤过去,她伸出一只粉红色的手掌并不太费力地把他推了回去,嘴里说:“慢慢的,基格基格。”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几百次了。

女孩子从过道那边走过来,拿着一个装满棕榈酒的醋瓶子。威尔逊心有不甘地叹了口气,投降了。密不透风的雨帘,他的女伴身上的霉味,煤油灯的昏暗、摇曳的灯光,这一切都使他想到一个为了停放另一具尸体而新挖掘的墓穴。他感到心里有一股怨气,他恨那些把他引到这里来的人。在这些人面前,他觉得他的已经僵死的血管好像又要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