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钟手上的伤口把斯考比疼醒了,他像钟表发条似的蜷缩成一团,躺在床的外边,尽力使身体不碰到露易丝。只要身体的哪一部分稍一接触——哪怕一个人的手指挨着另一个人的手指,立刻就要出汗。即使这样保持着距离,他也能感到热气在两人的中间震颤着。月光罩在梳妆台上,给人一丝清凉之感;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以及镶在框子里的照片的一角,都被月光照亮了。他马上开始倾听起露易丝的呼吸来。
露易丝的呼吸断断续续,很不均匀。她没有睡着。斯考比抬起一只手,摸到她的潮湿、发热的头发。她僵直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守护着一个秘密。斯考比感到一阵厌腻,他知道他会发现什么,他的手指摸索下去,直到碰到了她的眼皮。她正在掉眼泪。他感到无比的疲倦,他强打起精神,开始抚慰的工作。“亲爱的,”他说,“我爱你。”他总是这样开始的。安慰的话语,就像夫妻间的性行为一样,总是形成一套例行常规。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她也总是这么回答。他暗自责备自己没有情义,因为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的念头是:这是半夜两点钟,这件事可能要纠缠好几个小时,而他在六点钟就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他把她的头发从她的额头上撩开,说:“雨季快要到来了。到那时候你就会觉得舒服一些了。”
“我没有什么。”她说着开始抽泣起来。
“怎么回事,亲爱的?告诉我。”他咽了口唾沫,“告诉蒂奇。”他讨厌她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但是他这样做总能发生效力。她说:“噢,蒂奇,蒂奇。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晚上挺幸福的呢。”
“我刚才是的——但是,想想吧,只因为一个非洲联合公司的小职员对我不错就觉得幸福?蒂奇,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你不要这么傻了,亲爱的。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总是叫你胡思乱想。他们谁都喜欢你。”
“只有威尔逊一个人。”她失望地、羞愧地重复道,又开始抽抽噎噎起来。
“威尔逊人还不错。”
“他们不愿意让他加入俱乐部。他跟着牙科医生愣闯进去了。他们会嘲笑他和我的。噢,蒂奇,蒂奇,请你让我走吧,让我重新开始吧。”
“当然了,亲爱的,”他说,“当然了。”斯考比凝视着帐子外面,凝视着窗户外面,目光一直落到平坦、宁静、敌舰出没的海面上,“上哪儿呢?”
“我可以到南非去,在那里等着你休假。蒂奇,你很快就会退休的。我会给你准备好一个家,蒂奇。”
他把身子挪开了她一点儿,但是怕她发现,又很快地把她的一只汗涔涔的手拿起来,在手掌上吻了一下。“要花很多钱的,亲爱的。”退休的想法使他的神经紧张得抽搐起来:他一直在祈祷,祈求死亡先落到自己头上。他的人寿保险也是按照这样一个愿望安排的,在他病故以后才能领到保险金。他想到一个家,一个永久的家:有艺术风趣的漂亮的窗帘、摆满了露易丝藏书的书橱、一间漂亮的镶着瓷砖的浴室。根本不需要有办公室——一个为两人居住的家,一直到死,在永恒来临以前不再有什么变化。
“蒂奇,我在这个地方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要好好地盘算一下,亲爱的。”
“艾塞尔·梅布瑞一家在南非,柯林斯一家人也在。我们在南非是有朋友的。”
“价钱很高啊。”
“你可以中断几份你那些愚蠢的人寿保险,蒂奇。而且,蒂奇,我不在这里,你也可以省一点儿钱。你可以在食堂吃饭,不用雇厨子。”
“厨子费不了多少钱。”
“积少成多呀,蒂奇。”
“我会想你的。”他说。
“不会,蒂奇,你不会想我。”她说。她偶然间表现出的这种深刻的伤心的理解,叫他吃了一惊。“不管怎么说,”她说,“咱们攒钱又是为了谁呢?”
他温柔地说:“我会尽力想出个办法来的。你知道,只要可能,什么事我也愿意为你做——不管什么事。”
“你这不是半夜两点钟说出来哄我的话吧,蒂奇?你会做一些事吗?”
“我会的,亲爱的。我会想出个办法来的。”他很奇怪,她这么快就睡着了。她好像一个把担子撂掉的累垮了的搬运夫。他还没把一句话说完她就睡着了,像个孩子似的握着他的一根手指,呼吸也像孩子那样自然。现在挑子摆在他身边了,他准备把它担到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