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八点钟,在去码头的路上,斯考比下车到银行去坐了一会儿。经理的办公室阴暗、凉爽,一玻璃杯冰水摆在保险柜柜顶上。“早上好,罗宾逊。”
罗宾逊是个高个子,瘪胸脯,因为没有捞到去尼日利亚的职位而怨气冲天。他说:“这种鬼天气什么时候才能变过来?雨季来晚了。”
“保护领地已经开始下了。”
“在尼日利亚,”罗宾逊说,“你总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我能替你做点儿什么事,斯考比?”
“我坐坐成不成?”
“当然成。我自己在十点钟以前从来不坐着。站着有助于消化。”他一刻不停地在办公室踱来踱去,两条腿像踩着高跷。他皱着眉毛呷了一小口冰水,仿佛在喝药。斯考比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一本名叫《泌尿系统疾病》的书,翻到一页彩色插图上。“我能替你做点儿什么事?”罗宾逊又重复了一遍。
“给我弄两百五十镑钱。”斯考比不太有把握地试图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你们这些人总认为银行是用钱砌起来的。”罗宾逊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玩笑话,“你真正想用多少钱?”
“一百五十镑。”
“你现在结余还有多少?”
“我想大概有三十镑。现在是月底。”
“咱们最好查对一下。”他叫来了一个职员。在等待的时间里,罗宾逊又在小屋子里来回走起来——六步走到墙根,再转身回来。“走到那边再回来,一百七十六次,”他说,“就是一英里。我试着在午饭前走三英里,这能使我保持健康。在尼日利亚,我总是走一英里半的路到俱乐部去吃早饭,以后再走一英里半回去上班。这里没有地方做这种散步的运动。”他在地毯上打了个回旋说。一个职员把一张字条放在办公桌上。罗宾逊把纸凑到脸跟前儿,仿佛要嗅它似的。“二十八镑十五先令七便士。”他说。
“我要把我的妻子送到南非去。”
“噢,是的。是的。”
“我想,”斯考比说,“钱再少一点儿也可以。靠我的薪水我没有办法让她花太多的钱。”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
“我本来想也许能透支一笔钱,”斯考比含混地说,“许多人都能透支,是不是?你知道,我记得我就有过一次——只是几个星期——透支了十五镑。我自己也不喜欢。把我吓坏了。我老是觉得我欠了银行经理一笔债。”
“问题在于,斯考比,”罗宾逊说,“我们接到指示绝不允许透支。这是战时,你知道。有一项很贵重的抵押品——个人的生命——变得不值钱了。”
“是的,这一点我知道,但是我还活得蛮结实,我也不准备挪动地方。潜水艇和我没缘。我的工作也很保险,罗宾逊。”他明明知道不会有效果,还是尽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下去。
“专员就要退休了,不是吗?”罗宾逊说着,走到屋子另一端的保险柜前面又转回身来。
“可是我不退休啊。”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斯考比,可是有谣言说……”
“我想有一天我会退休的,可那是遥远的将来的事。我倒宁愿死在岗位上,再说,我总还有几宗人寿保险呢,罗宾逊。用那个做抵押成不成?”
“你知道三年以前你中断了一宗。”
“那是露易丝回国动手术的那一年。”
“我想,余下的两宗把你已经缴付的保险费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钱,斯考比。”
“但是如果我一下子死了,这总还算个保障,是不是?”
“如果你继续交纳保险费的话。我们就没有什么保障了,你知道。”
“当然没有,”斯考比说,“这我知道。”
“真抱歉,斯考比。这是公事。银行的章程。如果你需要的是五十镑,我就自己借给你了。”
“算了,就当我没有开口吧,罗宾逊,”斯考比说,“没什么要紧的。”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市政厅的那帮人会说我受点儿贿赂就什么都有了。摩莉身体好吗?”
“她很好,谢谢。我要是能像她那样就好了。”
“你医学书读得太多了,罗宾逊。”
“一个人得知道身体有什么毛病啊。今天晚上去俱乐部吗?”
“我想我不会去的。露易丝很疲劳。你知道雨季以前人们是怎么样的。对不起,打搅你了,罗宾逊。我得到码头去了。”
他低着头,很快地从银行走下山坡来。他有一种在干什么卑鄙的勾当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他去向人家要钱,被人拒绝了。他不配和露易丝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在做人方面一定有什么失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