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以前,他先绕到房子面海的一边看了看,是否有灯光透出来。他听到房子里露易丝的喃喃低语声,可能她正在读一首诗。斯考比想:啊,上帝,弗莱塞尔那个小傻瓜有什么权利为这个看不起她呢?接着,当他想到弗莱塞尔明天早上会大失所望——不能上葡萄牙船,不能给他心爱的女友买礼品,要在闷热的办公室单调、无聊地过一整天——他的怒气就像个衣衫槛褛的乞讨者似的游**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不想用手电筒,就在后门上摸索门把手,一根木刺把他右手划破了。

他走进灯光明亮的屋子里,看到自己的手正滴着血。“噢,亲爱的,”露易丝说,“你怎么了?”说着她把脸捂起来,她是见不得流血的。“我能帮忙吗,先生?”威尔逊问。他想站起来,可是他正坐在露易丝脚前的一张矮椅里,膝头上压着一大摞书。

“没什么,”斯考比说,“只是擦破了点儿皮,我自己会上药的。你们只要告诉阿里一声,叫他拿一瓶干净的水来就成了。”他刚走上一半楼梯,就听见楼下的嗡嗡谈话声又重新开始了。他听见露易丝在说:“一首描写电缆铁塔的可爱的诗。”斯考比走进浴室,把一只小老鼠惊动起来;小老鼠原来趴在凉爽的浴盆盆沿上,就像伏在墓石上的一只小猫。

斯考比坐在浴盆边上,让手上的血滴到在刨花堆里放着的一只水桶里。正像在办公室里一样,他在这里也有一种家的感觉。露易丝尽管很会想办法,还是没能改变这间屋子的面貌。浴盆的瓷釉已经划了很多道道儿,水龙头只有一个,而且每到旱季结束的时候就淌不出水来;马桶座下面的马口铁水桶每天只倒一次;洗脸台同样也只有一个不出水的龙头;光秃的地板;死气沉沉的绿色的遮光窗帘。露易丝唯一能使这间屋子改观的是在浴盆旁边放了一块软木垫子,又在屋子里摆上了一个亮闪闪的白漆药品柜。

屋子的其余部分都是斯考比的,好像是他年轻时留下的一件纪念品,从一所房子搬到另一所房子里。多少年以前,他还没结婚的时候住的第一所住房的浴室就是这个样子。这是一间他总是独自一人待在里面的屋子。

阿里走进来,粉红的脚底在地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从过滤池里打来一瓶水。“后门把我的手割破了。”斯考比告诉他说。他把手伸出去,放在脸盆上面。阿里一边往他的伤口上浇水,一边发出啧啧的声音表示怜惜。阿里的手像女孩子的一样轻巧。当斯考比不耐烦地说“够了”的时候,他毫不理会。“太脏了。”他说。

“现在上碘酒吧。”在这个国家里,哪怕身上破了块皮,只要一个小时不管它,也会腐烂发绿。“再上一些,”他说,“把整个伤口都倒上。”他因为碘酒刺痛而抖动了一下。楼下面,从嘁嘁喳喳的话语声中突然迸出“美丽”一词,随即又落回到连绵的语流里。“现在贴橡皮膏吧。”

“不,”阿里说,“不,包扎起来更好。”

“好,那就包扎吧。”好几年以前他就教会了阿里包扎,现在他包扎伤口像医生一样内行。

“晚安,阿里,去睡觉吧。我不需要你了。”

“太太还要喝酒。”

“不用你了。我会照管的。你去睡觉吧。”屋子里剩下斯考比一个人时,他又一次坐在浴盆边上。划破了手使他略微感到一些不快,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本来也不愿意到楼下那两个人那里去;有他在场,威尔逊肯定会觉得不自然。如果有一个局外人掺和在里面,一个男人是不可能倾听一个女人读诗的。“我宁愿变一只小猫,喵喵叫……”但这不是他的真实态度。他并不是看不起这类事,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种毫不掩饰的情感交融的关系。此外,他在这里觉得很快活,坐在刚才小老鼠坐的地方,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开始思索起希望号轮船和明天要做的工作来。

“亲爱的,”露易丝向楼上喊,“你弄好了吗?能用车子把威尔逊先生送回去吗?”

“我可以走路回去,斯考比太太。”

“胡说。”

“真的,我可以走路。”

“来了,”斯考比喊,“当然我要用车子送你回去。”当他同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露易丝温柔地握住他的裹着纱布的手。“噢,可怜的小手,”她说,“疼吗?”干净的白纱布她并不害怕,这也就像医院里一个全身盖着洁白的被单的病人一样,你可以带着葡萄来探视他,却根本不知道遮盖起来的被手术刀切割得皮开肉绽的伤口。露易丝把嘴唇贴在绷带上,在那上面留下了一抹橘红色的口红。

“我送你去,一点儿不费事。”斯考比说。

“真的,先生,我可以走着回去。”

“你当然不能走回去。来吧,上车吧。”

仪表盘的灯光把威尔逊那怪模怪样的衣服照亮了一块。他把头探出车外,喊着说:“晚安,斯考比太太。今天晚上过得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他的话音颤动着,流露出一片真情,使人听起来像是在说外国话——英国人在英国说的话。在这里,只要住上几个月语调就变了,变得高亢、不真实,或者变得平板、谨慎。听得出来,威尔逊离开故乡只是不久以前的事。

“你过两天一定还要到我家来。”斯考比说。在汽车沿着勃恩赛德街向贝德福德旅馆驶去的路上,他的脑子里一直浮现着露易丝的幸福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