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装箱堆积成一座座的木头金字塔,在这些金字塔的每一个角上都点着一盏煤油灯。隔着一片黑魆魆的沉滞的海水,他刚刚能分辨出海军补给船——一艘久已废弃不用的客轮——模糊的轮廓。人们都说这艘船停泊在由空威士忌酒瓶堆成的礁石上。斯考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呼吸着海水的腥咸气味。整个商船队停泊的地方离他还不到半英里远,但是他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补给船狭长的影子和星星点点的几盏红色灯火,仿佛一条街升起在半空一样。除了海浪拍击着防波堤的汩汩声外,他听不到海里有任何声响。这个地方对他总有一股魔力,他在这里,在这奇异的大陆的最边缘上,保有自己的一个立足点。
不知在哪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两只老鼠吱吱地打起架来。这些水老鼠个头有兔子那么大,本地人管它们叫“小猪”,喜欢烤着吃。这个名字把它们同“码头耗子”区别开来,后者实际上指的是人,不是真的老鼠。斯考比沿着一条轻便铁轨向市场的方向走去。在一所货栈的拐角他碰上了两名警察。
“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没有,长官。”
“是从这条道走过来的吗?”
“是的,长官,我们刚刚从那边过来。”
他知道他们在说谎,没有白人警官做护卫,他们绝对不敢单独走到码头的另一端,因为那里是码头耗子的游乐场。这些码头耗子胆子虽然不大,却非常危险——一些十六七岁的青年,用刮脸刀和玻璃瓶碎片做武器,成群结队地在货栈周围游**。一发现容易撬开的木箱,这些人就把东西偷得一干二净;看见喝醉酒的水手脚步踉跄地走过来,他们就像一群苍蝇似的蜂拥而上。偶尔,他们也会在得罪了他们某一位亲友——他们的亲戚多得数也数不过来——的警察身上划几个口子。码头四周的木栅栏阻挡不住他们,他们会从克鲁镇或者捕鱼的海滩上泅水绕过来。
“来,”斯考比说,“咱们再过去看一看。”
两个警察懒洋洋地跟在他后边,一人在左,一人在右,每个人同他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有水老鼠在码头上窜来窜去,还有海水在轻轻拍击。一个警察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真是个安静的夜晚,长官。”为了表示自觉的勤奋,他们用手电筒来回照射。电筒的光照亮了一个废弃的汽车底盘、一辆空卡车、防雨苫布的一角,又照到一个货栈椅角上摆着的一个瓶子,瓶口是用棕榈叶塞着的。斯考比说:“那是什么?”他在这里当警官,噩梦之一就是燃烧弹。制作燃烧弹一点儿也不难,每天从维希法国领土那边都有人把牛群偷运到城里来——由于这边食用肉紧张,这种偷运是受到鼓励的。在疆界的这一边,为了对付敌人突然入侵,正召募了一些土著人进行各种破坏活动的训练。既然这边可以这样做,那一边为什么就不能呢?
“让我看看。”他说。两个警察谁也不动一步,谁也不想碰它。
“多半是草药泡制的药水,长官。”一个警察说,语意间流露着些微的讥嘲。
斯考比把瓶子拿起来。一个瓶身凹进去的海格威士忌酒瓶。当他把棕榈叶抽掉以后,一股狗尿臊和说不上来的腐臭气味马上像漏出的煤气一样钻进鼻孔里来。斯考比突然一阵无名火起,头上的一根神经怦怦地跳起来。他毫无理由地想起了弗莱塞尔红涨的面孔和西姆布勒利格咯咯的笑声。瓶子里的恶臭使他一阵恶心,他觉得他的手指都因为接触到棕榈叶而中毒了。他把瓶子扔到码头外边,海水饥饿的嘴巴咯的一声把它吞了下去,但是瓶子里的气味却飘散出来了。因为没有一丝风,整个这块地方弥漫着酸臭和氨水的味道。两个警察一句话也不说,斯考比知道他们在用沉默表示责难。他本来不应该动这个瓶子的,瓶子摆在那里只有一个目的,它是针对着某一个人的,但是一旦闷在里面的气味放了出来,就给人一种感觉,仿佛是原来的恶念已经获准随空气到处盲目游**,就连无辜者也都有可能遭殃。
“晚安。”斯考比说着很快地转过身去。他走了还没有二十码远就听到两个警察的皮靴一阵急响,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危险区域。
斯考比穿过皮特街把车开到警察局。在警察局左边的妓院门前,姑娘们正并排坐在人行道上乘凉。警察局里,在遮光窗帘后面,猴子笼的气味在夜晚变得更加刺鼻了。值勤的巡佐把摆在审讯室办公桌上的两条腿拿下来,站起身给斯考比敬了个礼。
“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五个人酗酒生事,我把他们关在大囚禁室里了,长官。”
“还有别的事吗?”
“两个法籍人没有护照,长官。”
“黑人?”
“是的,长官。”
“在什么地方抓到的?”
“在皮特街,长官。”
“我明天早晨审问他们吧。汽艇怎么样了?能开吗?我需要乘它到希望号上去。”
“汽艇坏了,长官。弗莱塞尔先生想修理它,长官,可是总也修不好。”
“弗莱塞尔先生什么时候来上班的?”
“七点,长官。”
“告诉他我不需要他去希望号了,我自己去。如果汽艇还修不好,我就同外勤警察一起去。”
“好的,长官。”
斯考比重新爬进自己的汽车,懒洋洋地按着起动装置。他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想,这种小小的报复行为他还是有权力做的。报复对于一个人的性格有好处,报复以后就可以宽恕了。他开始吹起口哨来,穿过克鲁镇向回家的路上驶去。他这时的心情几乎可以说是快乐的——只需要再有两件事确实如他所想的就成了:一件是在他离开俱乐部以后那里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另一件就是在他往家里走的这一刻,夜晚十点五十五分,露易丝心情舒畅,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事。至于下一个小时会发生什么,在下一个小时到来的时候,他自有办法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