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考试进士发榜的那天,东面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常州完全失守了。
常州有内外二城,称为外子城、内子城。外子城周围七里有奇,早在去年底,便由吴越王钱镠,以宋将丁德裕为先锋,共发兵五万,由杭州北上,一举攻下。常州百姓痛恨钱镠不义,自相号召,执戈而起,退守内子城。原来的知州殉难,义军共举执掌司法的推官禹万诚为首领,其后李煜正式委任禹万诚署理知州的职务,同时派兵增援,使常州的情势得以稳定下来,彼此不进不退,成为僵持的局面。
本来钱镠受宋朝委任为“东南面招讨制置使”,论身份地位权力,都该在曹彬之上,可是他很明白,自己不过是宋朝的附庸,做不得什么主张。全军进退行止,都看曹彬的意向而定。
起初,曹彬想让李煜知难而退,不待兵临城下,便树降旛,所以钱镠在常州,围而不攻,遥为牵制。否则,方圆不过二里,斗大的一个常州内子城,何能抵挡得住五万军队的围攻?
从田钦祚攻占溧阳以后,钱镠便知情势已变,宋军将做进一步逼迫,因而一面配合行动,下令加强战备,待时出击;一面派遣密使,潜入常州内子城见禹万诚,投书劝降。
禹万诚召集属吏,商量了一夜,都道死守无益,他的意志也动摇了,亲草降书,派推官郑简,递到军门。钱镠自是欣然嘉纳,率军入城,连夜遣使奉表,向汴梁告捷邀功。
接着,吴越精锐,西逼丹阳,猛叩绾合水陆两路,作为金陵门户的润州。澄心堂中诸臣,计无所出,唯有奏报李煜亲裁。
李煜又哪里来的退敌妙计?唯有召集廷议。润州是要害之地,须有良将镇守,这是大家一致的意见。但良将又何处可求?陈乔所保荐的卢绛,倒可以当得起“良将”二字,无奈他现在把守秦淮水栅,为金陵城池安危所系,李煜不愿调动。算来算去,只有一个人堪膺重寄。
这个人叫刘澄。大家赞成他去守润州,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具,只因为他是“藩邸旧人”,论随侍李煜之久,无过于此人。关系特深,蒙恩特厚,料想刘澄一定会出死力固守。如果刘澄守不住,保荐和附议的人,也不必担什么干系。
当然,李煜不会想到保荐和附议的人,先就有了卸责的打算。只觉得二十多年来,无三日不见的侍从之臣,一旦远离,难以为怀,因而连日召宴,依依话别。刘澄亦流了好久眼泪,三番五次地表示:誓死报主,如果润州不守,此身亦必不存。
接了军符,刘澄的第一道命令是,征调大车二十辆。用处是装载家藏的金银珠宝,随身运到润州。这个举动,令人莫名其妙,少不得有直性子的人动问。刘澄从容笑道:“这都是国主历年所赐。如今国家蒙难,留着它有何用处?倒不如运到军前,作为犒赏有功将士之用。果然能建功勋,班师凯旋,又何愁国主不再赏赐?”
听得这话,人人都佩服刘澄的见识,明达透彻,非人可及。因而亦都寄以殷望,期待着他领兵一到润州,便有捷报传来。
谁知事与愿违,刘澄的作为令人失望之外,还有莫测高深的困惑。当他领兵初到时,吴越军队正攻克丹阳,赶到润州,六月里的天气,疲惫之卒,营垒未成,正好迎头痛击。可是刘澄说什么也不肯出战,他说:“我们奉令固守,应当以逸待劳。一出不胜,大事不可为,要等救兵到,再做商量。”
“刘公,”他的幕僚诧异地问,“我们不就是救兵吗?”
“不够,不够!救兵多多益善。”
因为刘澄的意愿如此,同时也看出他不太可恃,所以陈乔极力主张派卢绛增援。李煜毕竟也同意了。
卢绛所领援军,一共八千人,一半是由金陵守卒中抽调而成。但这杂凑的一支兵,到了卢绛手里,居然令出即行,很像个样子了。
其时正是铄石流金的三伏天气,卢绛下令,夜行昼宿,所以出师选在黄昏。军队浩浩****沿官道东行,次日清晨,方选在林木深幽之处宿营。
在润州的刘澄,得报大惊。因为他在受命之时,便存着异心,一到润州就着手与丁德裕搭线,刚刚谈得有成议,只待选定日子,便要举城投降。谁知金陵竟真的派了救兵来,而且是由威名素著的卢绛率领,岂不碍事?
想来想去只有先笼络卢绛之一法。只要能稳住了此人,不让他轻举妄动,那时或者拉他一起落水,或者索性出卖了他,就都容易布置了。
主意既定,刘澄特派一名亲信干当官,携带一船有名的京口酒,迎上前去犒劳援军,引领卢绛进城。
“进城?”卢绛鼓圆了一双眼问,“进城干什么?”
干当官一听语气不妙,加了几分小心,用很委婉的语气答说:“将军远来,润州全城生灵,都托在将军手里了!请进城主持防守大计。”
“我不进城。”卢绛大摇其头,“你回去告诉刘知州,守城是他的事,退敌是我的事,我在城外扎营。刘知州只要供我粮秣,我包他一定守得住润州。”
干当官诺诺连声,实时赶回润州,细诉卢绛的决定和要求,刘澄大感意外,同时也大感困扰。只有遣派密使去通知丁德裕,说情势有变,投降之事,只有搁一搁再谈,但保证遵守原来的约定,请丁德裕暂且忍耐。
丁德裕却有自己的打算,一面派军设伏,预备等卢绛军过,拦腰冲断;一面告诉密使,请刘澄出兵夹击。这个打算十分狠辣,可惜不知卢绛带兵的本领,一念轻敌,扑了个空——等他第二天清晨派兵出发,黄昏到达预定的埋伏地点时,卢绛刚好拔营行军。北军空等了一夜一昼,毫无动静,再派人查探时,才知道卢绛的队伍早已过去,并已陈兵润州东、南、西三面,深沟高垒,摆出准备迎头痛击的态势了。
更坏的是,卢绛已看出刘澄居心不良,因而封锁了要路,使得刘澄与丁德裕的联络,非常不便。这个僵局,非打开不可。刘澄召集亲信密议,投卢绛之所好,设下了一条美人计,要软困卢绛。
于是刘澄亲自出城,到军中拜访卢绛,邀请他进城赴宴,特别说明:“这是小妾的主意。只为仰慕英雄,亲手做几味家常菜,奉屈小酌,实在不成敬意,将军只看她一片诚心,让她有个识荆的机会吧!”
卢绛一听话外有话,不动声色地答道:“好,好!尊眷的盛情,不可辜负。我一定到。”
卢绛当夜便服简从,进城赴宴。临走的时候,将他的副将找了来,密密嘱咐了一番,方始动身。
他也知道,此宴有如鸿门宴,而所以决心赴约,除了想借此机会探测刘澄的本心以外,也是为了好奇。他久已听说刘澄有个侍妾,冶艳非凡,这次出镇润州,全家大小都留在金陵,独独携妾相随,其宠可知。而刘澄竟用她出面来招邀,不但亲自入厨,还有“识荆”之愿,这搞的是什么把戏,卢绛很想看个明白。当然,虽说便服简从,戒备还是有的:他在腰际暗藏一柄利刃,缓急之际,足以自保。
酒过三巡,刘澄的宠妾,当筵拜识。卢绛逊席还了半礼,然后直着眼睛,毫无顾忌地细看——是个娇小玲珑的美人,一双眼睛仿佛具有异样的魔力,只要一触及她的视线,便会令人怦然心动。
“仰慕太久了!我从小就知道卢将军威名。”
“惭愧,惭愧!名不副实。”卢绛反客为主,伸一伸手说,“请坐。”
这原是无所谓的客套,哪知刘澄居然就说:“如今与卢将军共患难,又在危城之中,不必拘于常礼。春红,你就一起坐吧!”
于是春红大大方方地打横相陪。一坐下来,便抓住酒壶,复又站起,要替卢绛斟酒。做客人的当然要逊谢:“不敢当,不敢当!”卢绛也站了起来,伸手去接酒壶。
也许是动作鲁莽了些,看上去像是硬夺,春红将酒壶往回一带,手举过肩,滑落了淡绿纱衫的宽松袖管,露出大半条雪白浑圆的手臂。兼以举动匆遽了些,翠绿玉镯与那把景德镇的细瓷酒壶碰在一起,铿然作响,真正有声有色,更使得卢绛心旌摇摇,难以自持了。
等他定了神来,只见春红已在举杯相敬。卢绛一饮而尽,照一照杯坐了下来,心里在对自己说:要警觉!倘不检点,今天非大醉不可。
因此,春红再劝酒时,他就不肯干杯了。好在刘澄亦并不想灌醉他——他醉了,反而不便谈正经话。刘澄看客人酒到微醺,兴致正好,觉得是时候了,便向春红使个眼色,接着找个借口,暂时退席。
这就显得很不寻常了。虽说豪门贵族,以家伎陪客,就像韩熙载府中的情形那样,不足为奇,但春红是刘澄的宠妾。更何况孤男寡女,深堂酒后,自当别论。
这样想着,心里便有种异样的感觉。卢绛早年**不羁,是个有名的恶少,号为“庐山三害”之一,以后在白鹿洞书院下帷苦读,改邪归正,得有今日。真如九尾妖狐,修成正果,可是狐狸到底是狐狸,有时不免还会露一露尾巴。此时就是快露尾巴的时候了。
春红心里也有异样的感觉。只是她及不上卢绛的沉着,心有所思,不自觉地现于颜色,自己伸手一摸,脸上好烫。
原来春红说早知卢绛的威名,却非虚语,如今见他溽暑中提兵来援,不肯贪图安逸,移驻城内,宁愿顿兵城外,抵御敌军,更觉钦佩。而筵前一拜,看他仪表雄伟,言语爽朗,恰恰符合心目中英雄的形象,不由得便起了爱慕之意。
于是想到刘澄的授意,将不利于此人,自然而然从心底浮起同情。三分敬仰,两分春情,一分怜惜,并作十分倾心。一时间如饿如渴之感,都摆在脸上了。
卢绛看在眼里,馋在心头,一伸手去取酒壶,装作不经心地,顺便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春红急忙将手一缩,却从桌子下面伸了过来,在他膝盖上打了一下。卢绛向左右看了看,看出她伸手之处是个不虞人见的死角,便放心大胆地捏住了她那只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的右手,轻揉细捏,心痒痒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将军哪里人?”春红问道,“是萍乡?”
“也差不多,还在萍乡东面些。”
“这么说,是宜春?”
“对了!”卢绛问道,“你呢?听口音是湘江一带。”
“是湘江下游,零陵。”
“与我那里一水可通,也不算太远。”
“是的。将军的家乡,我小时候常去的。”
“想是有至亲在宜春?”
“不是。”春红停了一下说,“我父亲原是船户,我从小生长在船上,一条湘江不知走过多少遍。江西也去过十来回。”
“怪不得你这么好的水色!”说着,卢绛将她的手平放在膝上,轻轻地抚摸着,轻怜蜜爱,都从他火热的掌心中传过去了。
于是春红越发如中了酒似的,双颊酡颜,鲜艳异常。“好热!”她微微喘着气,顺手拉了拉领口,露出胸前羊脂般的一块肌肤。
卢绛咽了口唾沫,赶紧喝一口酒,润一润干渴的喉头,同时定一定神,想找一句什么话说。
他还不曾想出来,春红却又开口了:“这么热的天,毒日头下面,怕连锡都晒得熔化了!将军,”她说,“你宿营在野地里,倒受得了?”
“没奈何!王命在身,不由自主。”
“何不移到城里来?”
“城里也驻不下那么多兵。没的骚扰百姓!不移也罢。”
“我是说你一个人。”春红一面说,一面抛过一个眼色来。
卢绛心中一动,凑脸过去问:“我一个人住在哪里?”
“你想住在哪里?”春红反问一句。
卢绛不答,嘻嘻地笑了,桌子下面却更捏紧了她的手。
春红也不作声,但时而低头,时而抬眼看一看他,眼珠乱转,睫毛不断地一闪一闪,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
卢绛大事不糊涂,立刻起了戒心,可是神色间却愈显得温柔关切,鼓励她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将军。”春红终于开口了,“你看这局面如何?”
怎的问这话?卢绛更加谨慎,也更加沉着,想了一下,装作抑郁不欢地摇摇头:“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他用这样一句成语作答。
春红当然懂这句话的意思,局面是无可挽救的了。“将军这么说,岂不叫人着慌?”她说,“我倒要请教将军,莫非就坐困在这里,不想法子?”
“想什么法子?”卢绛故意低头喝酒,自语似的说,“谁能想得出一条活路,我姓卢的第一个跟着走。”
春红不作声,卢绛也不去看她,怕一看让她警觉,识破心机,因而出现了难堪的沉默。卢绛发觉自己手心中出了许多汗,便慢慢地放开她的手。
春红仿佛摆脱了束缚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将军,我倒有个拙见,你看使得使不得?”
“噢,”卢绛抬起头,用殷切的眼色看着她,“请教!”
“我在想,死守无益,不如另做打算。”
这“死守无益”四字,便说尽了一切,卢绛知道她不会说这话,无非刘澄借她的口劝他同流合污。他心里便忍不住发火,暗中冷笑:我教你刘澄偷鸡不着蚀把米。你既不忠,便休怨我不义,好歹拿这个**搭上了手,且先杀一杀火再做道理。
这样拿定了主意,他便装得极其诡秘地,四下看了看,然后装得神色凛然地问道:“你可是拿话来套我?”
春红不知是计,陡然一惊,结结巴巴地问说:“将军,你怎说这话?”
“你,”卢绛一本正经地说,“你怎知道我在另做打算?没有这话。你可不能胡猜乱说,传到刘知州耳朵里,教我吃不了兜着走。”
春红听他这一套话,只觉茫然愕然,慢慢细辨,渐渐领悟,终于大为高兴,原来走在一条路上了!
到得此时,她变得十分从容。“将军!”她微笑问道,“你做的是什么打算?”
“莫问我!”卢绛接口便答,“问我,我也不说。除非——”
除非什么?春红不问先想,想不透便看,看却看出端倪来了,他一双眼中,说得明明白白,除非自己许他点什么“好处”,他是不会有所吐露的。
于是,她心头蓦地里又掀起春潮。就许他“好处”又有何妨?只是碍着刘澄——他原来的授意是,不妨假以辞色,只要说动了卢绛,便让他占些便宜也不碍。可是让卢绛占便宜有个限度,决不能赚一顶绿头巾来戴。
这样一想,顿觉心烦意躁,欲待撒手,却又割舍不下。想来想去,从困境中隐约发现一条路,凝神细思,觉得这条路大可走得。
于是她轻声问说:“你是真有打算,还是一时戏言?”
细察神色,玩味语气,卢绛知道大有文章,便用同样的试测语气反问:“真有打算如何?一时戏言又如何?”
“若是戏言,就不必谈了。倘或真有打算,我们想走在一条路上。”春红紧接着又说,“你和我!”这是对“我们”二字的解释。
这明明是背弃刘澄的表示。然而疑问也很多,一个临阵御敌的武将,一个以色事人的侍姬,怎能“走在一条路上”?其中莫非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想是这样想,却决不会退缩。相反地,卢绛好奇心炽,很兴奋地答道:“我是真有打算。你呢,你的打算是什么?说与我听听。看看能不能走在一条路上。”
“一定能!不过这时候没法儿细谈。”她略一沉吟,用低微而很清晰的声音说,“回头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多举杯,少入口,醉了莫睡着!”
说罢她起身离席,一直来到刘澄的书斋,屏人密语。她说已经探明卢绛的意向,只要汴梁肯许以高官厚禄,他随时可以拉着队伍过江。不过,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他心生疑忌,反成隔膜。劝刘澄杯酒言欢,开怀畅饮,把感情拉近了,明天再谈正事,自然水到渠成,一拍即合。
刘澄深以为然,很高兴地随着春红,重返席间。
就只片刻之间,卢绛已差不多想通了。起初,他对春红的话,深为不解,何以要“多举杯,少入口”?又怎么叫“醉了莫睡着”?语意颠三倒四,不近情理,不似出于春红这样聪明人之口。显然的,她是故意这样说法,好引起自己的注意,才会去细想。
细想一想,大致可懂。“少入口”是告诫莫喝醉,既然未喝醉,那么下一句的“醉了”便是假醉,假醉才不会“睡着”,那时候春红必另有安排。可是又何以要“多举杯”呢?
这唯一的一个疑团,一等刘澄回座,立刻便得到了解答。因为春红一开口就说:“卢将军好酒量,你陪他多喝几杯!”
卢绛恍然大悟,“多举杯”是暗示灌醉刘澄。于是他装得意兴豪迈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请取大杯来。”
取来两只大可容拳的“粉定窑”酒盅,主客二人欢然豪饮。起先是真实不欺的对酌,饮到第三杯春红递过眼色来,卢绛便出花样了,趁刘澄仰面干杯时,悄悄将自己的酒都泼了在地上。
“行了!不能再喝了!”春红知道刘澄的酒量,看看够了分数,故意这样阻拦。
“哪里,哪里?”卢绛装醉,站起身假作去夺酒壶,却摇摇晃晃,终于立脚不住,摔倒在地上。
“卢将军醉了。”春红吩咐听差,“且扶到相公书房里去,让卢将军息一会儿。”
一语未毕,只听鼾声大作。可不是卢绛,而是刘澄由醉乡入梦乡了。
于是伴当丫鬟,齐来照料,搀的搀,扶的扶,将宾主二人分别送到前后两座院子,中间只用一道粉墙隔开的书房与卧室。
卢绛是装得烂醉如泥,所以前后动静,无不明了。乱过一阵,人声渐寂,听墙外司更的梆锣,打到二更三点,心里在想,春红要来也该来了。春宵苦短、夏夜更促,等她一来,就得同圆好梦,不然就会枉费一番心机。
这样想着,心头霍霍然地只是在思量春红的婀娜腰肢,灼热樱唇,正在梦幻迷离,魂不守舍的当儿,只听房门“呀”地开启,影绰绰一条纤影。卢绛有些猴急了,一翻身下地,便待搂个满怀,却听黑头里发声:“卢将军,请入浴!”
卢绛暗叫声“惭愧!”差一点认错了人。果然冒冒失失地下手,那丫鬟喊将起来,岂不闹成笑话,扫了威风?
这一念警惕,顿觉心地清凉得多。“一身的臭汗,”他笑着说,“正想着怎么得有凉水淋一淋才好,偏偏就能遂我的意,太妙了!”
“使凉水会受病,备的温汤,在西厢。请吧!”
卢绛欣然答应,在西厢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他披一件葛衫、趿着凉鞋,刚要出房门,想起一件事——回身入内,将那把锋利非凡的小小匕首,仍旧带着皮套子佩在腰际,方始到院子里来纳凉。
明月在天,清风入怀,一盏冰镇的梅汤入口,沁人心脾。卢绛神清气爽,思路又活泼了。回想春红起初的暗示,原是“背夫**”的格局,如今却是公然留宾,这化暗为明的转变,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颇费沉吟的一件事,想想还是先打听一下为妙。因而他招招手将那个来请入浴的丫鬟唤了过来问道:“知州相公呢?可曾睡下?”
“知州相公醉得人事不知,早就睡下了。”
“喔,我也是醉得人事不知。”卢绛故意问道,“有二更天了吧?”
“三更都快到了。”
“啊!这么晚,如何回营?”
“小夫人关照,卢将军今夜回不得营,叫我们好生伺候。等一会儿,”那丫鬟略停一下才说下去,“等一会儿,小夫人也许来。”
卢绛有着爽然若失之感。这样彰明较著地相会,虽在深夜,但碍于耳目,不能不以礼相持。只怕说句私话都难,更何论同谐好梦?
“来了!”那丫鬟说道,“小夫人来了。”
定睛看去,果然是春红。她穿一件玄色衫子,月下看去,别具神秘,更能逗人绮思。
他改称呼道:“嫂子!”随即起立相迎。
“酒醒了?”
“是!”卢绛笑道,“也不知怎么醉的。从来吃酒,没有像今天这么醉过。”
春红不答他的话,只问丫鬟:“这里有几个人?”
“就我和连翠。再有就是聋婆子,一共三个。”
“你们都睡去吧!不必在这里伺候了。”
卢绛看得出来,这些丫鬟是她的心腹,而居然都遣走了,当然是已做了盘桓终宵的打算。只为欺刘澄沉醉酣眠,竟无所顾忌如此!看来这春红不是个好对付的。
然而以卢绛的性情,愈是不好对付,愈有非拿她弄上手不可的欲望。这样想着,他愈觉精神抖擞,而表面却出奇地沉静,就像狮子搏兔以前的蓄势那样。
令他不解的是,空庭相对,隔墙无耳,正该倾情细诉,而春红却久久无语。只见她仰望着天边明月,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珠,闪烁不定;一把羽扇捏在手里,好久都不动一下。这不但无视于人,简直入于忘我之境了。
“嫂子,”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春红收拢了目光,看着卢绛问道:“你是不是真的欢喜我?”
能这样开门见山地问得出来,正是不易对付的明证。卢绛不敢轻忽,想一想答道:“只怕是空欢喜!”
“不然!如果你真的欢喜我,你应该带我走。”
卢绛不知是惊是喜,料知她还有话,故意不做答复,宕开一句:“你也欢喜我?”
“是的,不然我不会跟你说我心里的话。”春红有些激动了,“不管人家骂我**贱也好,忘恩负义也好;或者你肯带我走也好,辜负我的一片心也好,总而言之,我决不姓刘了。他的行为,教我寒心,也教我恶心;在他身边多待一天,多一天的痛苦!”
这个“他”当然是指刘澄。卢绛大为诧异,而且觉得她有些言过其实。“怎么样让你寒心?”他问,“怎么样让你恶心?”
“你知道的,官家待他很厚,如今他却不念旧恩,跟北军勾结上了。我劝他:‘你就不念国恩,也要想想亲人!一家几十口,都在金陵,如果你在这里投降了北军,岂不连累家人,一齐下在监狱里?’你道他怎么答我?他说:‘我的亲人只有你一个,有你就足可以娱老了。’卢将军你倒想想,是这样连至亲骨肉都割舍得下的狠心人!人老珠黄不值钱,十年八年以后,我也一定不是他的亲人了!能不教人寒心?”春红略停一下又说,“未到润州,他就心心念念在想汴梁,自从跟北军搭上线以后,更像得了失心疯似的,不是对着镜子学宋朝的朝仪,便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背履历,表功劳。又怕赵家皇帝嫌他年纪大了,到处求乌须药的方子。真是想起来我就恶心!”
卢绛只字不遗地都听入耳中,心中念头一个接一个闪过,乱糟糟一团,以致好半晌作声不得。而春红却又开口了。
“我在想,像他这样的行为,赵家皇帝也未必看得起他,我就勉强跟他在一起,将来亦不会有一天称心的日子,倒不如早做打算。我说,我们可以走在一条路上,就是这个意思。现在,要看你的了!请你说实话,我不会赖上你,你用不着敷衍我。”
卢绛见她言语利落,姿态明爽,所谓刚健婀娜,兼而有之,益觉倾心。他已打定了横刀夺爱的主意,因而笑着答道:“我倒是唯恐你不赖上我!想来你还有好些议论,索性让我领教领教吧?”
春红一笑,顿时收敛了近乎剑拔弩张的神色,温柔地笑道:“我平常不是这样的。已经说得太多了!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我一切都听你安排。”
“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当然商量着办。你一定想过,我们俩可以走怎么一条路?不妨说来我听听。”
春红点点头,敛眉垂眼,轻摇羽毛,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两条路随你挑。第一条是,摆脱一切,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安静静过日子。我有点积蓄,虽不多,可也够我们粗茶淡饭,过一辈子了。”
“这,这是归隐?”
“是的。”春红答道,“这也是乱世常有的事。”
“话是不错。庐山就是我们安安静静过日子的好地方。可是,我那八千兵怎么办?”
“交还给官家。”
卢绛不答。因为春红说得太容易了,无从置答。
“如果不愿意这么办,或者办不到,那就遣散。”
“这更办不到了。”卢绛摇摇头,“卖刀买犊,解甲归田,田在哪里,牛在哪里?”
“有钱就好办。”春红手往刘澄那面一指,“他带了好些珠宝金银,说是国势如此,留之无益,要发散给士兵。何不取来一用?”
“是啊!”卢绛心中一动,别有意会,暂且不提,只催促着说,“你再谈第二条。”
“第二条路,我不愿意走,想来你更不愿。不说也罢。”
“说说无妨。”
春红迟疑了一会儿,毕竟开了口:“你看,润州守得住守不住?”
“要看什么人守。”
“你是说,你守得住?”
“是的。不过,要没有人掣肘才行。”
“正就是这话。”春红答说,“你把掣肘的人抛开,兵权归一,运用由心,事情不就不一样了吗?”
卢绛倏然动容。想不到春红竟有这样的见识与决断——“抛开”掣肘的人,容易得很,此时就能行动,开了中门直入刘澄卧室,用腰际的那把匕首,一刀便可了账。
可是以后呢?卢绛绕庭彷徨,搔首踟蹰。总觉得强敌当前,倘或没有百分之百控制刘澄部下的把握,这样做法是件很危险的事。
“这一条,倒是很好的路。不过,走起来不容易。”卢绛歉然答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春红不答,但脸色很平静。因为这一回答,在她意料之中,所以重复她刚才说过的话:“我不愿意这么做,料你也决不肯。就当我没有说过,不必去想它了。”
“我之不愿意这么做,跟你的不愿意不同,你必是想到与他几年相处,不忍下此毒手;我可没有这个顾虑,而况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看,”卢绛掀起轻衫,示以腰际的利刃,“家伙都是现成的。这时候下手,除你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岂非大好良机?我只是为大局着想。他的部下,未必肯听我的指挥,倘或为主报仇,变成自相残杀,我的罪孽就重了!”
“是的。”春红答说,“这个主意原就不好,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亦等于明说了。这个主意不好,可是好主意又在哪里?卢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要问你一句话,是不是我到哪里,你都愿意跟着我?”
“不错。”春红回答得极爽脆,但有一个限制,“如果你要过江,那是例外。”
“你知道我不会的。”卢绛第二度改变称谓,以小名相呼,“春红,我们怎么走法?我总不能大动干戈,进城把你抢走吧?”
“我刚才想过了,有个机会。我前几天跟他说,想到金山寺去烧香,你就从寺里把我带走,不干脆吗?”
“好!就这么说了。等我定了日子,自会通知你。”卢绛很温柔地说,“此刻,你就请回去吧!其实我舍不得你离开。不过,我们往远处看,事情就要做得稳当,万一他醒来发现你在这里,总是件麻烦的事。”
春红深深点头,却不即起身,只用那双由灵活变为深沉的眼睛,紧瞅着卢绛,仿佛有说不尽的言语,而正在找个头绪开端似的。这使得卢绛又有些心旌神摇了。正当绮念杂生,心浮气躁之时,只听笳角破风,遥遥从城头上传来——是士卒起身的时候了。
一想到士兵,卢绛心头一凛,转过脸去,不肯再看春红,平静地说道:“我快要出城了。一夜没有回营,我不放心我的弟兄。”
春红不答,也没有别的声息。卢绛不知道她是悄悄去了呢,还是坐在原处未动。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有何动静,不免奇怪,正要回头去望,突然有一双温软的手将他抱住,接着是灼热的嘴唇在吻他的右颊,既重且急亦促。等他定定神注视时,一条娇俏的黑影子已没入回廊转折之处了。
晓风残月,依稀似梦,卢绛半生**不羁,偎红倚翠的逍遥日子也过得不少,但一说丢开,毫无顾恋。唯独此一刻,有种说不出来的惘惘之情,似甘似辛,滋味并不美妙,却偏偏要去咀嚼体会。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经验。
早饭时分,刘澄对卢绛依旧以礼相叙,殷殷款待,看来毫未发觉春红与卢绛宵来曾有极不平常的私会。
但是言笑虽欢,卢绛却看得出来,刘澄是在等待谈“正事”的适当时机,这个时机唯有自己能给他。天气这么热,何不早早结束了谈话,赶紧出城回营,去干自己的正经事?
心中想到,口中随即有了话。“刘公,”他放低了声音说,“昨天晚上,小夫人已婉转表达了尊意。朝纲不振,国事败坏,由来已非一日。如今大局已不可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公既有上策,千万携带则个。”
他的眼神沉静,声音嘶哑而稳重,显得异常诚恳。刘澄便彻底撤除了内心的戒备。“携带之说不敢当,原望将军同心协力,共保富贵。”他说,“大宋天子宽大为怀,只要纳土归顺,必蒙格外之恩。现时流金铄石的天气,士卒劳苦,能够及早释甲休兵,必然欢声雷动。”
卢绛暗暗齿冷,明明是贪图富贵,卖主求荣,偏有这番体恤部下的冠冕堂皇之语。不过谈到释甲休兵,正好将计就计,借他的财宝犒赏弟兄,激励士气。
于是他点点头答道:“刘公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昨日后半夜,我一直不曾合眼,在思索此事如何下手。我在想,既然归顺,自以孑身投到为宜,带着上万人马,一起过去,没的引人家猜疑。再说,万一有些见识不明的弟兄,不愿过江,鼓噪闹事,那时甚难区处。刘公,你道是与不是?”
“正是,正是!”刘澄岂止倾服,竟是感激,“亏得卢将军识见高超,这一层所关不细。想那大宋朝雄兵猛将多的是,也不稀罕我们这一两万队伍。诚如尊见,倘或带过去的人,有那不安分的,与北军发生冲突,明理的人,只道我们约束不严;不明理的话就多了,或者会诬赖我们故意指使为敌。那时节,北固山前,滚滚东流,只怕也洗不清你我的嫌疑。”
“是啰,我也是这么想。”
“然则如今呢?”刘澄张大了眼问道,“计将安出?”
“只有遣散。让弟兄们各自回乡,别谋生理。”
“这是好办法!”刘澄大喜,但笑容一现即收,“就有一件为难,遣散不要钱吗?”
卢绛紧接着说:“这笔钱,还不在少数。”
“只有动用库款。不足之数,只好派在百姓头上了。”
“是的。”卢绛淡淡地说,“只怕缓不济急。”
“那可没有法子了!”刘澄说道,“倾其所有,先遣散你的八千人再说。”
好啊!卢绛心想,原来刘澄打的是这个主意!且莫与他争辩,好歹叫他有悔之莫及的日子。
于是他深深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又问了句:“却不知道士兵每人能得几何?”
“这须细问库吏才知。”刘澄想了一下又说,“每人总有四五两银子吧!”
“这数目,应该也不算少了。但只碍着刘公你有句话说得不好。”
刘澄微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哪句话?”
“军中尽人皆知,刘知州从金陵携来大批金银财宝,准备犒赏弟兄。刘公,你想,弟兄指望着你的犒赏,岂是四五两银子能打发得走的?”
刘澄仿佛当胸挨了一拳,脸色发白,双唇紧闭,颓然倒在交椅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紧要关头,无须再旁敲侧击逼他自做出承诺,卢绛便做出很认真的神气劝他:“刘公,办大事须提得起,放得下。我公这等的身份,说出话去,要有着落。如今既然追随左右,我不能不实言进谏。”
“言重,言重!”刘澄很吃力地说,“我也说实话吧,行囊中虽小小有些细软,只以来日方长,不能不为我下半世打算打算。而况一旦渡河北上,京华冠盖,少不得有一番酬酢,亦不便过于寒酸。”
“这话,言之差矣!刘公,你的下半世还发什么愁?只要到了汴梁,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不过他日的收成,全在今日的耕耘,不下种子,何来嘉谷?如果刘公能看得开,慷慨解囊,皆大欢喜,成就大功一件。赵家天子激赏之下,一应恩赏,必定特别加厚。我说句很俗气的话,刘公如今只当做一桩买卖,先下本钱而已!”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刘澄的心。他默默思量有卢绛的八千人横亘在城外,自己这面便与北军合不到一起,旷日持久,绝非善策,倒不如依卢绛的话,就算做买卖下一笔本钱吧!
“好!”他慨然答说,“我就听你的话。不过,我的人也很多,‘好家当经不起三股分’,只怕发散到各人手里也有限了。”
“多寡不拘,只要弟兄们觉得刘知州说话算话,自然帖然翕服,欢欢喜喜地各自散去,安安静静、顺顺利利地让北军来接收了润州去。刘公,这就不但弟兄,北军亦必倾心拜服。”
刘澄听得满心欢喜,连连拱手,表示承教。接下来便是商量遣散的细节。
“这不须商量的。弟兄们思乡的多,遣散不难;有那不愿离营的,便收作家丁也好。如今我与刘公奉约,”卢绛提高了声音说道,“刘公今日将遣散的银两及犒赏的珠宝送到,我明日便办资遣;明日送到,就是后日办。总而言之,头一日发钱,第二日走路。”
这是暗示屏风后面裙幅掩映的春红:行动之期,只看刘澄何日开库发银——这一层,春红当然会知道。她便好扣准日子,在金山寺中等待。
第三天,春红一早便带着四名心腹丫鬟,两个老苍头,来到金山寺中拈香。知州得宠的姨娘,和尚自然巴结,知客从头山门迎接到方丈。春红惦念着卢绛的密约,在方丈处略坐一坐,便忙着到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其实是守伺卢绛的动静。
这金山寺本名泽心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中有数的名刹。梁武帝曾诏令高僧在此编撰《水陆科仪》,宏开“金山大会”,所以规模极大。春红代刘澄忏悔,为卢绛延福,各堂各殿不管菩萨大小,无不一炷清香,虔诚礼拜。跪起跪倒,着实劳累,加以天气又热,早就汗出不止,将她一张粉脸熏蒸得白里透红,色如桃花。那四射的艳光,将游客吸引拢来,蚁旋不去。寺中的知客僧,怕惹出事故,是知州的内眷,担当不起,苦苦相劝,才得将她延入禅房暂避浮嚣。
禅房中已设下一席极精致的素斋,然而春红食欲全无。她遥望窗外,一庭树影,略为偏东——正午已过,卢绛犹无消息。金山在大江之中,坐船登岸,进城亦还有好一段路,须早早动身;不然就得宿山,却又碍着是个僧寺,单身女子在此留宿,诸多不便。
去住两难,计无所出,正在愁烦之时,有个专管奔走传达的执事和尚来报:“知州相公特遣一位虞侯,带着人来迎取如夫人回衙。”
一听这话,春红喜上眉梢。“快唤他进来!”她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撩起裙幅,迎了上去。
伴随前来的老苍头,却看出事有蹊跷,欲待阻拦,却已不及。只见气昂昂一员武官,带着雄赳赳八名士兵,大踏步闯进院来,一见台阶上的春红,躬身说道:“请夫人下船。”
“且慢!”老苍头横身相隔,打量着那武官问道,“尊驾是何职称,姓甚名谁?怎的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还不认识你呢!趁早躲开,休来碍事。”
原是卢绛教好了来的:若遇阻碍,不妨动武。所以那武官毫不客气,指挥部下,拿老苍头推到一边,同时连声催促,将春红与她的丫鬟护送下船,立即解缆,逆水西上。
“卢将军呢?”一等安顿下来,喘息略定,春红便即问说。
“喏,那不是?”那武官举起手向南岸一指。
春红转脸望去,但见南岸滚滚黄尘之中,旌旗翻卷,影绰绰辨得出一个“卢”字。约莫三五里长的一队人马,正迎着金黄色的斜晖,往同一方向疾驰。
“我们要到哪里?”春红又问。
“金陵!”那武官气概昂然,“卢将军要去救金陵。”
这是卢绛那夜等春红翩然别去以后,辗转思量打定的主意。
照他的意愿,恨不得先宰刘澄,后攻北军。可是读兵书多年,也带兵多年,他不能不瞻前顾后好好想一想,想到所部八千人的处境,前后皆敌,随时有被夹攻的危险,顿觉不寒而栗。
细想一想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照春红所曾做过的建议,先除内贼,后御外患;再一条是回师勤王,保卫金陵。
如果走前一条,刘澄的部下,是不是共具同仇敌忾之心,肯听自己的指挥?固未可知。而润州是不是能守得住?即会守得住,倘或金陵失陷,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照此看来,自己有无必要取代刘澄守润州,更成疑问。
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孤军坚持到最后,无非“临危一死报君王”,落个忠烈之名而已。卢绛虽具忠肝义胆,但他是九尾妖狐,修成正果,头巾气的傻事,不肯做,亦不屑做。既然危地不可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全师西撤,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因此,那天早晨跟刘澄虚与委蛇,装得极像,一来是先稳住“内贼”,好争取时间部署;再则一破刘澄的悭囊,在他看亦是取不伤廉。
等润州城内将分外饷银,分外犒赏运到,卢绛立即召集全军,宣布开拔,同时遣派亲信,驾舟迎取春红。动身以前,他还留书作别,认为刘澄是地方官,守土有责,应该好自为之;又说为了免除刘澄的室家之累,特地护送春红回金陵,无须惦念。
这封信送到刘澄面前,气得他暴跳如雷。他星夜派兵追赶,哪敌得过卢绛回马迎战?刚一接仗便垮了下来。真个“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但不论如何,总是消除了一大障碍。刘澄星夜遣派密使,与北军约定,举城投降。到了这一天早晨,召集诸将会议,他很紧张地说:“我守城多日,志不负国,无奈事势如此,卢绛胆怯也逃走了。如今要早日为计,各位看法如何?”
为首裨将,少年时也是一员猛将,如今望七之年,力不从心。他听刘澄的口气,是打算投降,实在心所不甘,同时也怕害了在金陵的眷属。一急之下,竟而放声大哭。
这一哭哭得好凄惨,连带别的将官也鼻子酸酸地,忍不住掉眼泪。这是刘澄万万意料不到的情况,一时手足无措,只是连声高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何必如此?”
“还说什么?”有人厉声答道,“头可断,志不可辱!”
“说得不错!宁死不降!”有人附和。
刘澄大惊。看这样子,自己将成众矢之的,性命也且不保!于是他很机警地挤出一副急泪,且哭且说:“我受恩深重,远过于各位,且有父母在金陵,哪有不知忠孝之理?现在各位感情激动,不是议事的时候,暂且各散,明天再从长计议。”
诸将不知是计,一个个拭泪散去。刘澄便悄悄派人,打开东门,丁德裕率领大队,一拥而入,润州就此不姓“李”了。
对李煜来说,这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因为润州的陷落,不仅使金陵失去了攻可以解围,守亦可以牵制吴越军队的有力外援,而且亦意味着人心之不足恃——像刘澄这样关系深厚得超越君臣名分,仿佛至亲骨肉的人,都会背叛,那么还有什么臣子能够共患难,同生死的呢?
朝中的正人君子,当然亦愤慨异常。尤其是陈乔,切齿痛恨,态度激动得令人害怕。他在廷议中,痛切陈词,主张依照律法,从重处置刘澄的家属,以昭炯戒。
照律法来说,刘澄的罪名,属于“十恶”中的第三项“谋叛”,罪在不赦,父母、妻子、同产兄弟皆斩。李煜于心不忍,考虑了好久,叹口气说:“唉,算了吧!”
“时势到此地步,官家还不肯申明纲纪?”陈乔厉声抗议,“人臣受重寄而开门延敌,此可忍孰不可忍?官家果真置而不问,则忠君义士,莫不寒心。瓦解覆亡之祸,就在眼前了!”
看样子争不过陈乔,李煜无奈,只能说一声:“也罢,就依律处置好了。”
于是陈乔以“辅政”的身份,行宰相的职权,下令收捕刘澄的家属。法司议罪,认为刘澄有个已许未嫁的女儿,说来已是别家的人了,似乎可以原情免死。
“不然!”陈乔说道,“当年朱元的故事,应援以为例。”
当年寿州的守将朱元叛国,元宗震怒,处以抄家灭族的重刑。朱元的岳父是元宗的宠臣查文徽,他上表要求赦免他的女儿,也就是朱元的妻子。元宗在原表上批了八个字:“只知元妻,不知查女。”拒绝了查文徽的请求。
陈乔的意思,便是“只知刘女”,不知为谁之妻,援例应斩。法司不以为然,却因陈乔引用了先帝的批示,不敢驳他,只好奏请上裁。李煜毫不考虑地批准赦免,可是刘澄的女儿却宁愿就刑,自道:“叛逆之余,生世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