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皇甫继勋亦已发觉有蹊跷,但欲退无路,只有硬着头皮,由内侍引导登堂,进入常时等候召见的西屋。屋中列坐着好些人——徐氏兄弟,张洎、陈乔等等,为李煜所信任的大臣都在。
皇甫继勋沉着地一一招呼,然后向徐氏兄弟问道:“令侄来宣谕,说有汴梁来的议和密使。是怎么回事?”
“少顷便知。”徐游答说。
话刚完,裴谷掀帘而入,宣召觐见——澄心堂一共三进,李煜在最后一进办事。等诸臣到达,他已先在堂屋中等着了。
“皇甫继勋!”群臣行礼甫毕,李煜便大声问道,“你可知罪?”
皇甫继勋大惊失色,起而复跪,结结巴巴地答说:“臣不知有什么罪过。”
“哼!”李煜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预先由张洎拟好的诏令,仍旧交付张洎宣读。
诏令中宣布皇甫继勋的罪状,一共六款:第一,隐匿军情,欺罔辜恩;第二,宣召不至,目无君上;第三,保惜富贵,无效死之意,闻诸军败绩,则怡愉窃喜,偏裨愿出城奋击者,往往鞭而囚之;第四,身负典兵重任,调度乖方,命李雄顿兵于四战之地,以致丧师;第五,克扣军饷,御下无恩;第六,起造甲第,多蓄声伎,厚自奉养,拟于王者,多所僭越。这六条罪状,只要坐实一条,便是死罪。皇甫继勋似乎自觉分辩无用,只有虚声恫吓,或许还能逃出一条命来,因而抗声说道:“官家莫信奸臣谗言!放臣出宫。臣如不归,臣的部下必反,到那时,官家悔之莫及!”
这一下坏了!李煜本来还没有非杀他不可的心思,就因为这几句话,惹得他无名火发,戟指厉声。“你们看!”他说,“今日之下,还敢如此!恶性尽露,万万留不得了!”
说完,李煜掉身就走,张洎便扬着脸向裴谷说道:“你听见了?赶紧遵旨行事。”
于是裴谷指挥内侍,捆起皇甫继勋,推出澄心堂外,连同他的侄子一起带出宫去。宫门外,张洎另有布置,挑选禁军中最痛恨皇甫继勋的一班军士等在那里。军士一见他们叔侄,便围了上来,拳打足踢,又骂又揍。激动的情绪高涨到顶点时,动了刀子,将皇甫继勋脔割分尸,顷刻而尽。皇甫绍杰的遭遇,比他叔叔好些,落了个全尸。
这虽说是张洎的安排,但无疑地可以想见军中对皇甫继勋的痛恨,已到了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的程度。因此,李煜不能不接受近臣的建议,将皇甫继勋两世搜括所积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以及一座花团锦簇的园林,籍没入官,充作军资。后堂的粉白黛绿,择配守城将士。
此举大快人心,危城中的愁云惨雾,一时有一扫而空之势。士气当然由衰而复振了,最明显的迹象是,城头上的旗帜,本来东倒西歪,疏密不一,此时都插得整整齐齐,迎风飘拂,掩映有致,显得很有精神。
这些情形,曹彬自有谍报,而因为如此,越发不肯硬攻。尽管求功心切的部将,一再请战,他始终不肯松口。理由是城中守军的士气已有起色,彼此力拼,两败俱伤,十分不智。
可是,长围之势却渐渐出现了:潘美已移驻城北;田钦祚在东路一带,等待机会攻取金焦二山所在地,东晋称为“北府”的润州。照曹彬的估计,这样相持的战局要到秋天才会突破,到那时,李煜就非投降不可!
所有的情况,看来都符合张洎的意料和见解。北军劳师远来,利于速战,师老气衰,自然退去。但是必须能撑得住,撑不住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总算撑住了!”李煜赞叹着说,“张洎确是堪当重任的大材!皇甫继勋是杀对了。不杀他,没有今天的士气。”
他的意态闲豫,语声清朗,虽无喜色,亦无愁容。然而就是这种极平常的神色,在嘉敏已觉陌生。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欣慰。
“又是杏林春暖,探花郎遍访名园的时候了。我想,放一次进士。”
考试进士照例在春天举行。季节是对了,但烽火危城,岂是行此不急之务的时候。嘉敏不忍扫他的兴,然而又实在不能不谏,因而很婉转地讽劝着:“你倒有这分闲情逸致?”
“这不是闲情逸致,我是学谢安的矫情镇物。有此一举,民心会更加安定。”李煜越说越得意,又想起一个孔子的典故,“夫子厄于陈蔡,至于绝粮,而弦歌讲诵不辍。我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烽火危城中,不废科举,亦是一段佳话。”
听他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嘉敏忍不住笑了。这笑容,在李煜当然也是陌生的,同时一下子勾起了他的许多温馨旖旎的记忆,将遍布四郊的战垒,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说我有闲情逸致,这话倒也不假。天从人愿,上巳未到,居然是艳阳天气了。天公美意,不可辜负。”李煜问道,“前年制的花亭,不知道收在哪里,你叫人们找出来。”
“不知道还找得着不,”嘉敏试探着说,“我看算了吧!”
于是李煜的脸色,就像四五月间善变的天气那样,一片浮云飘过,遮掩了阳光,不知不觉地就显得阴暗了。
嘉敏深为失悔,急忙改口:“我只是说找起来费事,不是说不找。”接着便喊一声,“羽秋!”
阿蛮已嫁,羽秋却宁愿青春蹉跎,不愿出宫。如今她就像裴谷之于李煜一样,等于柔仪殿中的总管,嘉敏事无巨细,都要问她。当时她便查点簿籍,在存放杂物的内库中,将花亭找了出来。
花亭无花,只是用紫檀制成,高可丈余,宽广仅八尺的活络方亭。雕镂极精的顶盖底座,分为两片,用四根柱子支起;四面用红罗幂覆,底端拿象牙押脚,不拘地点,随时可以安装。
这是李煜的创制,专为他与嘉敏赏春之用。在那姹紫嫣红、春光明媚的好日子,选择百花深处,支起花亭,李煜便在四面红罗所围成,不足以供回旋的小天地中,与嘉敏传杯酣饮,醉了便交臂相枕,沉沉睡去,不知红日之将落。
这也近乎放浪形骸了。嘉敏总觉得这样行乐,有失体统,而此时此地,更非所宜,所以不甚愿意。但到头来终于以不忍之心屈从了。
话虽如此,兴致究竟大不如前。两人盘腿对坐在锦裀上,尽管花香与酒香交染,未饮便有沉醉之感,可是心头总像有样东西亘在那里,挡住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旷达情怀。
“叫她们唱几首词来侑酒吧?”嘉敏略带勉强地笑道,“宫里也好久没有歌声了!”
“不!我倒想作首词。”李煜问道,“我有多少时候没有作词了?”
“总有半年了吧?”
“半年?”李煜仿佛一惊,“这半年,比一辈子还长。”然后沉思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我只记得刚闻警时,还做过一首词,可就一个字都想不起来。真是老了!”
嘉敏却记得,但不愿说出口。因为那首词的意境太萧瑟颓唐,最好忘掉它。
李煜不了解她的心情,依旧攒眉苦思,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问:“你记得吧?倒提我一个头看!”
“是,是一首《乌夜啼》。”嘉敏一样的是无可奈何。
“头一句呢?”
“头一句——‘昨夜风兼雨’。”
“啊!”李煜想起来了,朗然吟道: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醉乡路稳宜频到!来,”他举杯向嘉敏,“干了吧!‘事大如天醉亦休’!”
嘉敏哪里有与李煜同到“醉乡”的心情?他那苍凉的音节,不断缭绕在她耳边心头,而眼中所浮起的,是去年深秋的风雨之夜,“烛残漏断频欹枕”,满腔愤慨,“起坐”亦“不能平”的李煜,终于披衣挑灯,写下这首词,当作书简寄给从善的景象。
“不平”的是什么?是汴梁的苦苦相逼。嘉敏在想,自古以来为敌国欺凌的君主,不知凡几?上焉者卧薪尝胆,报仇雪耻;下焉者青衣行酒,奇耻极辱。而既不甘忍辱含垢,又不能奋发图强,竟以悲愤牢骚,发泄于文字中的,只怕空前绝后,只有李煜这样一个人。
这样想着,不由得感叹。“重光,”她说,“你投胎投错了!”
“噢,”李煜愕然,“我倒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何以见得?”
一句话点不醒,要往下细说就有些碍口了,嘉敏只好说得婉转些:“你晚生了二百五十年。”
李煜默算着年代,二百五十年前,正是玄宗开元年间,便点点头:“果然,生不逢辰。”
看他并无愠色,嘉敏才将要说的那句话出口:“你不该生在帝王家。”
这句话像重重一拳击在胸膛,李煜神色大变,恼怒愧悔之情,一齐涌现在脸上,红了白,白了红,但终于恢复为平静。
“你说得一点不错,不愧是我的知己。我要生长在开元全盛之日,不求富贵,只要温饱。容我遍游天下,诗酒流连,那时在词章上的成就,或者可与我家青莲争一日之短长,不过,”李煜凝神细想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我亦不悔!”
“不悔?”
“是的,不悔!”李煜握着她的手说,“不是生在今世,又怎么能遇得着你?”
那蒙眬而深沉的目光中,蕴含着诉说不尽的怜惜爱慕。嘉敏陡觉心头如有什么发热的东西在压挤,挤得她眼眶一阵酸,赶紧低下头去,但见锦裀上的五彩花纹,化作斑斓一片了。
“好端端的,伤什么心?”李煜笑着劝慰,“我刚才的话说错了,也许两百五十年前,我俩就是恩爱夫妻,只是昧于前因而已。怎得想个法子,留下一个什么表记,到来世洞房花烛之夜,坐床撒帐,揭开盖头一看,嘿!你是李重光。嘿!你是周嘉敏。那有多有趣?”
听他想得匪夷所思,讲得认真起劲,嘉敏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亏你怎么想来的?”她说,“你倒不说,二百五十年前,你就是明皇,我就是玉环。”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李煜怅惘地说,“怎得再有‘临邛道士鸿都客’其人?能作法替我们问一问前生才好!”
痴情如此,嘉敏真不知是喜是悲,是满足还是有缺憾。只有一点是自己深切了解的,前身蒙昧,后世茫茫,最堪珍惜的是今生!好也罢,歹也罢,必得与李煜厮守在一起。
以此一念,她有个新的想法。在以前,只要提到朝觐汴梁一事,她总有种无可言喻的恐惧,因而往往持着与陈乔同样的态度,极力反对。如今却以为那种恐惧,实在是多余的。
考虑了好一会儿,她终于问出口来:“重光,倘或局势愈迫愈紧,非你做汴梁之行,不能解消。请问,你又如何?”
“你怎的问到这话?”李煜诧异之情,溢于辞色,是不但不愿回答,连想都不愿想的神气。
“你莫问。”嘉敏也很固执,“你姑妄听之,姑妄言之。”
“我不去!”李煜是负气的声音,“我决不离宗祀所在的江南。”
“为什么?”
“为什么?今日之下,你还不明白?”李煜愤愤地答说,“若非汴梁有以我为孟昶第二的打算,何用如此逼迫?”
看他神态如此坚决,嘉敏唯有付之默然。她本来想鼓励他,不必畏惧,哪怕龙潭虎穴,她总陪他在一起,好壮他的胆。此刻看来,他的胆是无论如何壮不起来,倒不如不说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