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李煜打发日子的方法,也跟从善差不多。
他的烦恼来自两方面,一是国事,二是家务。家务比国事更难分拨。从善夫人越来越不可理喻了,经常入宫大吵大闹。李煜唯有望影远避,推给嘉敏去应付。这是一大苦事,软劝苦磨,想什么办法都不中用,唯有等从善夫人哭够了,闹倦了,才能无事。当然,嘉敏受够了气,少不得向李煜发作,到头来等于还是不曾摆脱从善夫人的麻烦。
国事是大臣之间,倾轧不已,很难找到和衷共济的现象。最使他头疼的是,潘佑越来越无礼,他连上六道奏疏,指摘时政,语气的偏激傲慢,远超乎直言极谏的地步。
上到第七道奏疏,李煜却真是忍不住了。他将那一道奏疏发交入值澄心堂的近臣阅看,特别在其中的一段话上,加了“红勒帛”,表示不满。
这段话历数满朝大臣的缺失,独独保荐李平,说他的才具“胜臣十倍,堪判度支”,竟是荐李平掌理举国的财政。
徐游、徐辽兄弟及张洎等人,都将潘佑恨之入骨,一直在俟机而动。如今李煜已有表示,正是时机已到。徐氏兄弟主张打铁趁热,及时建议,准如潘佑所请,“放归田庐”。趁此逐出金陵,去了一个厌物,岂不太妙?
张洎不以为然——他是包藏着祸心,觉得罢潘佑的官,还是太便宜了他,像这样放言高论、目空一切的“清流”,就该报投“浊流”。只是这番心事,不便明言,反倒说徐氏兄弟的建议,稍嫌过分,恐怕另有人为潘佑不平,引起意外的枝节。不如让他退出机要之地,专尽文学之才,比较适宜。
徐氏兄弟接受了他的看法,约齐了一起去见李煜,提出共同的建议。李煜深以为然,实时亲书手谕:“潘佑诸职悉罢,专修国史。”
这是张洎的欲擒故纵的阴谋。他明知潘佑绝不会就此缄默,而李煜则还未有杀潘佑的决心,所以布置这样一着让双方逼进一步的险棋,以造成短兵相接,非见死活不可的紧张局面。
果然,第一个上当的是潘佑。不出三日,第八道奏疏送到李煜面前,说的是: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前者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纵容奸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
于是,第二个上当了。李煜气得面白唇青,抖个不住。裴谷大吃一惊,只当他得了什么急病,赶紧上来扶住他的身子问道:“官家、官家,怎的不舒服?”
“你看,你看,”李煜用索索抖颤的手,指着桌上说,“潘佑!”
裴谷伸头过去一望,正看到“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那句话,才知道是受了潘佑的气。只要不是急病,便可放心,至于李煜受气,在裴谷看来不算一回事。所以他只向左右使个眼色,示意去请嘉敏来解劝,然后奉上一杯热茶,悄悄退下。
等嘉敏赶到,李煜已由生气变为发怒,正在吩咐裴谷,立即宣召近臣,商量如何处置潘佑。嘉敏不知就里,只觉得应该回护潘佑。因为当初议订大婚典礼,潘佑的见解通达,她一向对他有好感。
为此,她急忙出言阻止:“慢,慢!”接着,和颜悦色地问李煜,“官家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潘佑不过脾气耿直些,人是好的。”
“你还要为他说话?你看看,他写的是什么?”
一看之下,嘉敏说不出为潘佑求情的话了,只叹口气说:“唉!好端端一个极通达的人,怎的变得这等乖戾?真正自作孽!”
“自作孽,不可活!”李煜转脸向裴谷轻喝,“快去,你还等什么?”
裴谷不敢多说,承旨宣召近臣,一共五个人:徐辽、徐游、张洎、陈乔、徐铉——韩熙载本亦在近臣之列,却是早两年就下世了。
虽属近臣,国后亦不能不回避,但嘉敏不曾走远,只藏身在重帷之后,静静倾听。听得李煜将潘佑的奏疏发下传观,然后是徐辽气急败坏地申诉:“臣蒙特达之知,得与机密。潘佑妄指官家‘力蔽奸邪,曲容谄伪’,所谓‘奸邪’,臣当然是其中之一。臣请告退归田,免伤官家知人之明。”
“你别再闹了。这时候还闹什么意气?”李煜微感不耐,“如今我要看大家的意思,怎等发落潘佑?你们一个一个说!”
于是徐游发言:“潘佑与朝中所有臣子,势不两立。官家如不愿罢斥群臣,便当如潘佑所请。”
这带着要挟的意味,是逼李煜照潘佑所说,“请赐诛戮以谢中外”。陈乔觉得他用心阴险,颇起反感,因而抗声相驳:“此话不然!对臣下的进退赏罚,权操自上,绝无在潘佑所说的两条途径中选取一条之理。”
“那么,”李煜紧接着问,“你说,该怎么办?”
“请官家垂怜潘佑本心无他,斥为庶民,放归田里。”
李煜不答,然后转脸看着徐铉问:“你看?”
“纪纲不可不讲,赏罚不可不明。”徐铉用很冷静的声音答道,“潘佑犯颜直谏,措辞过当,近乎不敬。但爱之深则言之切,且自古以来,有道之君皆不杀谏臣。是故臣如陈乔所奏,请将潘佑斥责为民,以为措辞不谨者戒!”
“徐铉所言甚是!潘佑的措辞太不谨了!”最后发言的张洎,望一望重帷下的猩红裙幅,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潘佑纵使直言极谏,何可议及中宫?”
这句话正碰到李煜的心坎上。潘佑的奏疏中,最足以使他恼怒的,就是说他“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这句话。桀宠妹喜、纣宠妲己,而吴王孙皓,则《三国志》说他“后宫数千而采择无已”,皆是女祸亡国之君,拿他们来与李煜相提并论,亦就等于说出自周家的两国后是亡国的祸水,这在李煜是绝不能容忍的一件事。而嘉敏却是此时由张洎一句话,方始省怡,顿时对潘佑的观感,完全改变,觉得此人的死,无足萦怀,因而也就不必再听帷外君臣的议论,悄然走了。
而李煜却记着她的话,也觉得潘佑是“变”过了,变得“乖戾”如此,必有原因。于是,情势一变,枝节突生,首先获罪的,不是潘佑,而是李平。从他修炼的密室中,为校尉所捕,收入大理寺狱中。
李平被捕的原因有二:首先是他食古不化,由于潘佑之荐,他执掌“司农”之职,依周礼造民籍、造牛籍,形成骚扰;同时豪家兼并贫户农田,他又勒令退还,因而得罪了许多巨室,他们纷纷展开攻击。
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李煜提出一个看法:潘佑变得这样“乖戾”,是受了李平的“妖言”蛊惑。这一看法,甚至连陈乔和徐铉都觉得有道理。于是未罪潘佑,先捕李平,是惩治祸首之意。
闭门家居,一心希冀以至诚回天的潘佑,得知李平因为他的牵累而下狱,既痛良朋,亦以自哀。冷静地考虑下来,知道自己下狱亦在旦夕之间。“士可杀不可辱”,而况已有坚决的表示,“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
视死如归,正在此时。他留下一封遗书,悄悄地举刀自刭了。
接着,李平瘐死狱中。两家家属,徙置江西。李煜从此再听不到逆耳之言了。
消息传到汴京这儿,对宋朝的主张讨伐的一派重臣来说,是一种绝大的鼓励。他们的看法是:第一,李煜杀忠臣,便知他绝无悔过之心,有可伐之道;第二,正因为李煜杀忠臣,使得江南贤才寒心,一旦有事,将会观望。这就不但可伐,而且可胜。
这一派重臣,以晋王光义为首,而迭着战功的宿将,都附和他的看法。于是,皇帝单独召见赵普,征询意见。赵普是早就与晋王走在一条路上的,当然亦表示赞成。在论江南的情形之外,他还有一个理由:荆湘的战船,早经造成;水师训练,亦已娴熟,士气战备,恰在最好的时候,正宜及锋而试。不然师老船敝,将来再决定讨伐江南时,又得花好大一笔库帑,费好大一番手脚。
于是,皇帝下了决断,用武江南。传旨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为西南路行营都部署,负责讨伐江南的全责。
曹彬其时正奉命在荆湘一带视察战船与水师,奉到朝命,星夜赶回汴京。枢密院告诉他说:皇帝天天在催问他的行踪,传谕一到即须觐见,不拘时刻。
因此,曹彬连家都不回,就请枢密院派人通知内侍省,转奏皇帝。果然,传旨即刻召见,到得文德殿时,皇帝已秉烛相候了。
谢过了恩,皇帝问道:“曹彬,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派你为讨伐江南的主将?”
“臣惶恐之至。”曹彬答道,“自顾力薄,恐怕难胜重任,陛下何以赋此大责?正要叩请开示。”
“从前王全斌入川,大杀孟昶的降卒,我一想起来就恨。那一次只有你跟刘光义秋毫无犯,军纪极好。我听人说,刘光义是听了你的劝。照此看来,真正能体会得我心事的,只有你一个。”
“陛下过奖。”
“不是过奖,事实俱在。”皇帝又说,“这你就该知道了吧?为什么我派你到江南。”
“是!”
“江南之事,我完全托付给你。你该知道,应当怎么一个做法?”
“臣愚昧。窃以为此去江南,首要之着在宣广朝廷威信。臣当切诫部下,务以军纪为重,不得暴掠百姓。”
“正是。”皇帝很欣慰地说,“进兵不必太急。只要江南将士有归诚的意思,一定要给他们机会。”
“是。臣谨记在心。”
“你看派谁做你的都监?”
“臣无成见。悉遵陛下分派。”
皇帝想了一会儿,觉得平南汉建功,现已擢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的潘美,用兵有法,很可以做曹彬的助手;同时想到颖州团练使曹翰,为人多智,不妨用作先锋。此外调兵遣将,皇帝授权曹彬与枢密副使楚昭辅会商决定。
调多少兵,遣什么将,先要看方略如何。所以曹彬在未与枢密副使见面以前,先约了潘美与曹翰在私邸会谈。
“江南不足平!”一向好大言的曹翰,随随便便地说,“李煜所恃者,无非长江天堑。如今樊知古既已深知采石矶江面的阔狭,那就不妨造一座浮桥挥兵直进。只要兵临金陵城下,怕李煜不闻风而降?平蜀费了六十六天工夫。我看江南,匝月就可以成功。”
“不然!”潘美比较持重,“兵法多算胜少算,算得愈深,愈有把握。官家既有‘进兵不必太急’的垂谕,我们不妨从长计议。”
“两公所见甚是。浮桥是一定要造的,我想奏请以樊知古为行军向导;如何造浮桥,就请仲询主持。如何?”
仲询是潘美的字。他知道这是曹彬打算让他率领陆路的步卒骑兵,在抵达金陵时,负责主攻,便欣然答说:“遵命!”
曹翰也很高兴,因为他的见解,已受到尊重——这便是曹彬驾驭部属,调和诸将的手腕,先接纳了曹翰造浮桥的建议,然后再做规劝,便可以使他心悦诚服了。
“江南诚然不足平!不过,李煜始终不肯朝觐,当然也考虑过后果,有所准备,我们用兵总以小心为是。‘诸葛一生唯谨慎’,武侯尚且如此,何况我辈?”
“元帅见教得是!”
“斗力不如斗智。”曹彬紧接着他的话说,“足下向来多智数,我倒要请教,应该如何进取?”
曹翰想了一下答道:“用兵之法,无非奇正相生。今以十万王师,水陆并进,会于金陵之西,这是正兵;别遣精骑,在上游渡江,突袭秣陵关,这是奇兵。至于声援之师,不妨策动吴越,沿太湖西岸,进窥常州,以为牵制。”
曹彬与潘美一面听他的话,一面不断点头。等他说完,曹彬立即做了决定。“我想,我们就照此方略部署。”他向潘美说,“突袭秣陵关的那一支奇兵,我倒想到一个人了——田钦祚可以担当那一路。”
潘美与曹翰面面相觑,默无一言。这当然是不甚赞成的表示。而在曹彬,这样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田钦祚其人,贪而狡,有功则争,有过则诿,而且专门倾轧同僚,人缘极坏,潘美与曹翰当然也不会欢喜他。
于是曹彬做了解释。“我亦是不得已而用老田。”他说,“第一,老田多次奉旨,潜入江南,窥探形势。金陵附近,水陆交错,地形复杂。突袭贵在行动轻灵迅速,非熟悉地形不可,自以老田担当这个任务为最适宜。其次,老田正在得宠的时候,官家一定会派他随征。与其大家混在一起,无端生出许多是非,倒不如让他自领一军,单独行动。将来功过分明,谁也没有话说。”
这一说明了,潘、曹二人的态度一变,由反对变为衷心赞成。接下来斟酌其他人选,便很顺利了,决定以洮州观察使李汉琼率领骑兵,禁军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率领步兵。这两个人都是从行伍中脱颖而出的有名猛将,生得体质魁梧,膂力过人,而且能与士卒同甘苦,刘遇尤其淳谨知礼,是大将之才。至于另遣一将,约会吴越一起出兵,曹彬认为无须做何决定。因为他料知皇帝对于如何利用吴越助战,必定胸有成竹,自会安排,不必有所建议。
果然,皇帝对策动吴越向江南进兵,早有布置,从七月间就有信使往还,磋商一切细节。在宋朝方面,负责接头的是内客省使丁德裕,这时便派他为使节,赍带诏书,授职吴越国王钱镠为东南面招讨制置使,赐宝剑一柄、金锁甲一副、御用鞍辔一套,以及内厩名马八匹。诏书中说明希望钱镠自杭州发兵北进,攻取常州,同时授给丁德裕行营兵马都监的职衔,带领精锐禁军一千人,即在钱镠帐下效力。当然这有着“监军”的意味在内,是不消说的,彼此自能默喻。
对于曹彬有关进兵的一切计议,皇帝完全支持,唯一不能同意的是行军的序列。照曹彬的计划,除先锋先行以外,全军分水陆两途,分头并进。皇帝的指示,却是分成两批出动,第一批走水路,由曹彬亲自率领,在先锋之后,缓缓而进。十日以后,第二批再循水陆两途出发。
这因为皇帝还想给李煜一个机会,做最后的劝说。如果李煜在紧要关头,能够憬然省悟,第二批军队就可以不必出动。
曹彬遵旨重新做了部署,选定十月廿八黄道吉日,祭旗出师。期前三日,皇帝赐宴,宴前特宣召曹彬与潘美至便殿,有所宣谕。
“金陵必破,破城之日,千万谨慎,不可妄杀一个百姓。倘若巷战困斗,难免玉石不分,但亦应该告诫将士,能不杀就不杀。”皇帝又说,“至于李煜全家,无论如何不可杀害。曹彬,保全李煜全家的责任,我交付给你了。”
“是!臣敬谨奉旨。”
“征江南是迫不得已之举。江南未平,不能征北汉;北汉不除,不能恢复石敬瑭出卖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你们要体会得这一层道理,就知道江南的百姓,也是朝廷的百姓;江南的兵将,亦总有一天要为朝廷效力。眼前或许为情势所迫,不能不对敌,过了那一刻就跟兄弟一样。譬如做弟弟的不成材,或者不听话,做哥哥的无非骂几句,打两下,难道真的要了他的性命?”
“陛下这等仁厚的用心,江南兵将百姓,必当感激。臣等自应仰体圣意,推爱布仁,力求保全。”
“这就是了!”皇帝欣然嘉许,但随即收敛了笑容,亲解佩剑,赐予曹彬,庄容说道,“此剑到处,如朕亲临!”
曹彬急忙单足下跪,双手捧剑,高举过顶,朗声答道:“领旨。”
“副将以下,不用命者,以此剑斩!”
“遵旨。”
皇帝慢慢转过脸去,看着潘美说道:“你听见我的话了?”
潘美惊惧失色,以抖颤的声音答道:“臣等谨遵陛下的法度,不敢稍违军令。”
“这才是!胜利凯旋,我不会小气,个个都有上赏。”皇帝略停一下喊道,“曹彬!”
“臣在。”
“你可知道,枢密使这么一个要紧职位,我为什么让它久悬在那里?”
“臣不敢妄测圣意。”
“今天跟你实说了吧!我留着给你。等你平了江南回来,我立刻宣麻!”
宰辅进退,特颁诏命,用白麻纸书写,所以称为“宣麻”。除宰相以外,枢密使的除授罢免,亦用此规制,因而枢密使又称“使相”。皇帝以此相许,潘美当然要在私下向曹彬称贺。
“不然!”曹彬平静地答说,“此去无非仗天威,遵庙算,方能成事。我有何功可言?而况使相极品,不是轻易可以给人的!”
“这,”潘美愕然,“元帅,你是说,平了江南回来,官家亦不见得为你宣麻?”
“想来如此。”
“何谓‘想来’?元帅,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说穿了一句话:太原未平而已。”
“原来如此!”潘美笑了,“那就速速平了江南,麾兵北伐。”
当宋朝特派“知制诰”的谏官李穆,以“国信使”的名义,赴江南宣谕时,江南亦有专使来朝——李煜与从善的胞弟,江国公从镒。他随带三十号大贡船,进贡帛布二十万疋,白银二十万斤,几乎掏空了金陵宫内的库藏。
尽管是这样丰富的进贡,但宋朝却似乎有意冷落从镒,将他安置在宜秋门外的瞻云馆中,一连三天,不理不睬。而手足之间,则咫尺犹如天涯,因为使节先公后私,古来定例,尤其是在这兵戎相见,将成死敌之际。从镒不敢私下先会胞兄,从善更要远避嫌疑,只能遣人传话:只等天子召见,勾当了公事,立刻便迎他到府,联床夜话。
是在从镒到汴梁的第五天,弟兄方能相见。在执手相看的刹那,国难家仇,一齐涌上心头,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都哽咽无语。反要靠两方面的亲信随从,代达积愫。然而最要紧的话,仍旧只有等他们兄弟将激**的情绪平伏下来,才能促膝倾诉。从镒到这时候才说出他此行使命,是赍呈一通极机密的表状,表明李煜愿意像吴越国主钱镠一样,接受宋朝的爵命。
“可惜晚了!”从镒叹口气说,“无非自取其辱而已。”
由这句话中,从善已可想象得到,宋朝皇帝在接见从镒以后所表示的态度,但仍不能不追问一句:“赵家天子怎么说?”
“他说:‘只要令兄肯来见一面,一切都好商量。且等李穆复命以后,看怎么说!’”
从善不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自语似的说了句:“其实就来一趟也不碍。”
“不会来的!”从镒使劲摇着头,“猜忌越来越深,固不可结。宋朝果然相信江南以小事大的诚意,又何必非国主朝觐不可?”
“这话,”从善很勉强地答说,“也有道理。”
“七哥,”从镒慨然说道,“我是不打算回去了。按诸春秋战国的‘质子’之义,有我们俩在这里做质,分量亦不能谓之不重。如果宋朝非要国主也来不可,那就是心怀叵测,见得陈乔的看法不错。到那时候,宗社有倾覆之危,除却一战,更无善策。”
“只要能战,自然要战。唉!”从善痛心疾首地低下头去,用哭声自责,“我好糊涂,我好悔!”
“七哥,”从镒吃惊地问,“你做错了什么事?”
“我误中了人家的反间计,不该密陈国主,说林仁肇要谋反。”
从镒越发吃惊:“你是说,林仁肇并无谋反之心?”
“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说什么林仁肇密通款曲,送图示诚,完全是人家弄的玄虚。”
“原来如此!”从镒跌足嗟叹,“七哥,你这件事可做得太鲁莽了。”
“悔之无及。”从善是欲哭无泪的表情,“一着错,满盘输。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穆的往返,只得半个月的工夫。星夜急驰,只是为了不愿耽误进兵的时机。
因为曹翰为先锋,已领轻骑兼程南下,如果后续大军不发,即成孤军深入之势,显然不利。是故李穆在受命出发时,就奉到面谕:不论结果如何,务必尽快复命。但他来去如此迅速,多少出乎皇帝意料,因而在召见之时,皇帝颇致嘉许慰劳之意。
而李穆是操行端直的君子,自觉未能达成任务,深为惭愧。“臣不敢当陛下奖许。”他说,“李煜有负陛下玉成之意,总是臣宣谕失当所致。”
“不怪你!”皇帝答说,“我亦是尽人事,求心安。只要你拿我的话说到就是。”
“是!臣悉如圣意宣达,不敢妄加增减。”
于是,李穆细陈到达金陵宣谕的经过。
李穆一到金陵,就向上船接待的官员表明:“不入宾馆,实时要见国主。”
其时已近黄昏,上岸入宫,也还有好一段路程,接待官员表示入夜诸多不便,要求在第二日一早引见。李穆答应了。但是接待官员请他移住宾馆,却遭到峻拒,他甚至摒绝供应,除清水以外,一无所受。
这便显得来意不善了。李煜得报,连夜召集亲信大臣会议,猜测李穆来意,多半是传宜入朝。所以会议的主旨,就在决定李煜的行止。
当然,陈乔是坚决主张不朝的,而李煜又颇存怯意。徐氏兄弟和张洎,见风使舵,顺口附和。所以原以为极费斟酌的事,竟很快地有了结论:任何事都可以商量,唯有国主不去汴梁,绝无商量的余地。
不过,对于宋朝的使者,仍然以礼相待。当李穆到达专门接见各国使节的清耀殿时,李煜降阶相迎,入殿复以平礼相见,然后李穆占上首宣诏。
诏令非常简单:“朕将有事于圜丘,思与卿同阅牺牲。其速启程,毋负朕伫望之意。”不过,李穆却另有口头的警告。
“请国主早早启程,大军已定期出发,迟恐不及。”
听得这话,陪侍群臣,相顾失色,李煜却有些负气的模样。“江南以小事大,从无失礼之处。”他悻悻然地说,“我一再隐忍退让,无非想保全宗祀。如今大朝这样子相逼,有死而已!”
李穆沉着冷静得很,不慌不忙地答道:“愿朝与否,请国主自加裁处。不过朝廷甲兵精锐,物力丰盈,江南恐怕抵挡不住。请审慎考虑。”
“此事考虑已久。请上复朝廷,说我身弱多病,艰于跋涉。”
“好!我一定据实转奏。”李穆站起身来,一揖到地,“即此向国主辞行。”
“何必匆匆如此!容我稍尽地主之谊,且请宽坐叙话。”
“皇命在身,不敢久留。”李穆的语气平静,而态度坚决。
于是,江南群臣纷纷帮着李煜挽留使者,而李穆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宴会,更无论馈赠。当天回船,足迹不再履岸,同时也不见任何江南官员。停泊一宵,黎明解缆,取道京口,由淮南运河北上,经淮阴折而往西,循通济渠,也就是为宋朝君臣称作“建国之本”的汴河,日夜赶路,回京复命。
“你的举动,很为国家占身份,话也说得很明白。真个不辱所命。”皇帝欣慰与怅惘交杂,细想了一会儿问道:“照你看,李煜到底是何意向?我就不明白他,为何这等倔强?”
“以臣所见,李煜也非有心抗拒朝廷,只是有个先入之见,盘踞心中,根深蒂固,无法消除而已。”
“噢,”皇帝很注意地问,“是怎的一个先入之见。”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以为一入朝,便会死于非命。”李穆加强语气添了一句,“李煜是真个胆怯畏死!”
“何以见得?”
“从江南自贬制度以来,凡有朝廷使者,李煜无不至宾馆或船上答拜。臣此次事毕,未在当日开船,乃是特意多留半天,等李煜来答拜。哪知竟是空等了。”
“其中必有讲究?”
“是!臣得从人报告,江南流言,说朝廷决意生致李煜,只待他一登使者之船,立刻解缆,载而俱北。李煜信以为真,故而不敢登臣之船。”
“流言可怕!”皇帝不愉地说,“只好一切都托付曹彬了!”
* * *
在江陵待命的曹彬,旨到即行,沿江东下。随行两员大将——一个李汉琼,一个田钦祚——各领精锐骑兵,沿长江北岸,夹护艨艟巨舰,水陆并进。
一过黄州,便快接近李煜的疆界了。曹彬下令,在蕲春驻军,听取谍报,准备作战。不过舟中会商,只是他跟李汉琼两人拿主意。田钦祚有特定的任务,为时尚早,所以曹彬并未通知他参与作战计划。
这一带的地形,曹彬早已下过了解的功夫,不必查阅舆图,便能指点明白——蕲春、武穴以东,便是江南的江州,这一段的长江,名为浔阳江,亦名九江。大江东流到此,分而为九,包括西楚霸王项羽自刎的乌江在内,各有专名。九江之南便是鄱阳湖,港汊分歧,地形复杂异常。客军到此,不识深浅,容易吃亏。是故用兵一向稳健的曹彬,不敢轻忽。
可是江州的险要,与大江支流的九条江,关系不大,而是湓水入江之处的湓口。湓水源出瑞昌县的清湓山,东流入境,北接大江;湓口之南,是一个风平浪静、渊深不测的港湾,名为湓浦港,是商舶避风的好去处,亦是戍守必保之地。
自东晋以来,长江上下游相攻,湓口的得失,往往可以影响整个战局。如今的情势,亦仿佛与南北朝相同,所以江南视此处为第一重门户。曹彬早已派出谍探侦察,此时已有详细报告:江南在湓浦港上的湓口城中,驻有重兵,港中有上百艘的楼船。可是虽有战备,并无良将。守将姓翁,终日流连于醉乡,因而得了个外号叫作“醉翁仲”。
翁仲即使不“醉”,亦不过摆样子的石头人,李汉琼没有拿他放在眼里,可是曹彬却不敢掉以轻心。
“李将军,”他说,“此是出师以来第一仗,不可不胜,不可大胜。任务不易。”
“元帅,你说得太玄妙了!”李汉琼笑道,“不可不胜的道理,谁都懂。出师以来第一仗,若非旗开得胜,便会折了锐气。却又怎的不可大胜?”
“大胜则声威远播,使敌人有备,反生阻力。行百里者半九十,要在采石附近,渡过了江,兵到金陵城下,才算成功了一半。此时大张旗鼓,一仗全胜,易启士卒骄惰之心,甚非所宜。”
“是!”李汉琼肃然敬服,“元帅看得远。”他略停一下又说,“元帅的意思,最好兵不血刃,悄悄地拿下湓口?”
“是的。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最好,只是办不到。”曹彬接着问道,“你看攻湓口,应该用水师,用步军,还是水陆并进?”
“元帅的意思如何?”
“我虽有一个想法,却无成见。先听听你的。”
“敌军在湓浦港扎有水寨,湓口又狭,天然易守难攻。如用水师,敌人只须扼守港口两岸,施用火攻,我们就非吃大亏。依我愚见,水师在此处并无用武之地。”
“然则是用步军?”
“是的。”李汉琼沉吟了好一会儿,方始接下去说,“湓口城小而固,又是仰攻,我们在地理上又吃了亏,所以唯有利用天时、人和,施行奇袭。如果一战成功,占领湓口城,那么,港中楼船,就非投降不可。不然,我们用重兵封锁湓口,可以困死他们。”
说到这里,曹彬已是不断点头:“高明之至!”他并未说明李汉琼的策略与他不谋而合,只是抚着他的背说,“准定这么办!我们商量细节吧。”
等细节商定,李汉琼退出座船,曹彬随即下令:在蕲春顿兵五日,士兵分班休息,蕲春城里城外,随意游逛,不受限制。但有一层,不得违犯军纪,骚扰民间,否则严惩不贷。
这是一条缓兵之计,目的在松弛湓口城上的戒备。果然,醉翁仲接得报告,顿时喉头有物作祟,痒痒地非灌两杯好酒不可。
于是悠然衔杯,喝得酩酊大醉,一枕酣睡,去寻好梦。梦中是金陵元夜的光景,银花火树,灯月交辉,宝马香车,城开不夜,好个富丽繁华的升平岁月!
谁知乐极生悲,灯火过炽,竟致起火。偏偏风姨为祝融氏助威,呼啸撒泼,卷起一团团的橘红色火焰,顷刻之间,自西而东的一条长街,成了第十九层地狱。
醉翁仲在梦中没命飞奔,一个失足,惊出一身冷汗,只听有人在喊:“将军,将军,大事不好!北军杀进来了!你老看,火!”
醉翁仲别的话不曾听清,只听得一个“火”字,慌不迭地滚下床来,口中只嚷:“快逃,快逃!”
一面嚷,一面夺路而走,出得房门,冷风扑面,醉翁仲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个寒噤将他残余的梦意打掉了。定定神才记起卫士们的话,方知眼前的火光和喧哗的人声,都和梦中不同。
这一惊就不是虚惊了!他双腿瑟瑟发抖,心里七上八下,想逃觉得内疚,不逃又不知如何御敌,就这彷徨疑难之际,“北军”已经杀到。醉翁仲不假思索,回身就走,一进屋子,立即关紧了门。寨堡的门窗,都极其坚固,北军一时攻打不下,索性放起火来,燃旺了的油松,不断投入铁栅窗中,醉翁仲头昏眼花,又让烟气呛了嗓子,一跤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顷刻间四下火焰逼拢,醉翁仲成了“火判官”,一条命自然是保不住了。
李汉琼是这天早晨,率领一千经过化装的劲卒,悄悄由蕲春分散了出发。他们黄昏在湓浦港附近会齐,起更时分,衔枚疾走,三更天发动突袭,用钩索在砦堡僻静之处,缘墙而上,斩锁开关,放大队入内。他们一面放火,一面肉搏,锐不可当。南军十来年未经战阵,逃的逃,降的降,及至醉翁仲被活活烧死,更是蛇无头而不行,一起丢下武器了。
其时天刚拂晓,在湓浦港中的南军水寨,望见寨堡起火,料知有变;急急派出轻舟去打探消息,哪知刚到湓口,两岸山上,飞篁如雨。原来曹彬与李汉琼早已算定,预有部署,两千弓箭手,在这天下午,自蕲春乘舟东下,顺风顺水,正当李汉琼要发动突袭时,已经到达湓口,分布两岸,做了埋伏。
南军探船,出不得港,只好折回。但湓口被扼,大队楼船就全都被封锁在港中了,倘或想抢出湓口,北军必用火攻,万无生路。于是到得天明,李汉琼只一喊话招降,主船上立刻就升起了白旗。
到得日中,曹彬亲领大队,水陆并进,抵达湓浦港。处置降卒,十分宽大,只是不愿资遣而愿投效的,却仍用相沿不替的规矩,一律黥面——额上刺青,作为记号——编入营伍,单独成队,称为“归北军”。
部署甫定,先锋又传捷报——先锋曹翰所领的精骑,由汴梁经陈州,在樊知古向导之下,间道南攻,直扑池州,一仗破城。依照预先颁布诏旨,在他老家就任,当了知州。
与此同时,小长老又从金陵城内辗转送来一个机密消息,说是江南已下令调兵,准备御敌。首先奉召的是镇南军节度使朱令赟,此人是将门之子,相貌奇古,生得凸出的一个大额头,凹得极深的一双鹰眼,矫捷善射,骁勇非凡。江南提起“朱深眼”,无不知名。
朱令赟本来掌管禁军,从林仁肇死后,接管他的部下,仍旧镇守南都,但职称改为镇南军节度使。如今应算作江南第一大将。
曹彬不敢轻敌,却也不愿接战。因为与朱令赟正面接触,必是一阵硬仗,到头来两败俱伤,变成无谓牺牲,所以颇费踌躇。但兵贵神速,更贵占先,不容他从容考虑,李汉琼已来讨令了。
“元帅,”他跃跃欲试地说,“该打九江了!请示进兵日期。”
“九江?”曹彬自言自语似的说,“也许可以跳了过去。”
“何谓跳了过去?”李汉琼说,“朱令赟从南昌出兵,当然贯鄱阳湖北上,由湖口进入长江。我们早一步占九江,来个迎头痛击,岂不大妙?”
“我正是不愿迎头痛击。”曹彬答说,“到得金陵,或许要打一场硬仗。此外能免则免,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话是不错,就不知如何能免?”
“让他一步!”曹彬突然想通了,很有决断地说,“对,让他一步!”
照他的想法,朱令赟此时还不会知道池州已经失守,等提兵由鄱阳湖北上,到达湖口,才会知道东面的形势有变。湓口既失,池州受阻,成了进退维谷之势,他可能知难而退,回军南昌,或者屯驻湖口观变。
“如果我们先占了九江、湖口,那情形就不同了。朱令赟不是贪生怕死的庸才,义无反顾,唯有力攻。我们当然亦不能弃守,这一来就非拼一下不可了。”
“见得是!”李汉琼也同意了曹彬的看法,接着又问,“然则我们是赶到池州,再定行止?”
“对!一切都等到池州再说。”曹彬吩咐,“你领兵先走,我殿后。”
曹彬亲自殿后是因为布置伏兵与疑兵,让朱令赟不敢轻进,而自己这方面又不能费太多的兵力,是件很需要精打细算的事。李汉琼在这上头并非所长,所以让他带领大军,与田钦祚先走。
舟师一路顺流东下,既不扬威,更未骚扰,竟有好些江南的百姓,不知道池州已失,只道北军照例巡江,毫不惊慌。及至发觉巡江水师以外,还有腾踔的轻骑、矫捷的步卒,才知大势不妙。然而北军除殿后的主帅曹彬以外,各路人马,都已抵达池州了。
曹彬未到,全军由潘美指挥,眼前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造浮桥。浮桥由樊知古主持,八作使郝守浚监工,在采石以南的牛渚,督率将士,日夜赶造,预定十日完成。
“造浮桥?”军中将士窃窃私议,“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宽的江面,这么深的水,可以搭造一座浮桥来通两岸。”
澄心堂中亦复如此,都对北军在牛渚搭造浮桥一事,诧为千古奇谈。张洎的书读得多,而且经史以外,最喜杂学,腹中记得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很不少,他就一再以轻蔑好笑的神态,向李煜说过:“自有记载以来,从未见大江可用浮桥济渡的说法。”
话虽如此,战备不可不讲。李煜将国政军务都集中在澄心堂,作为“朝廷内地”,是整个宫禁中最机要所在,入值的要员,只有七个人。徐氏兄弟以外,军机由陈乔、张洎执掌;而奔走执行的,是徐氏兄弟的侄子吏部员外郎徐元楀,和兵部郎中刁珩。他作为李煜的清客,鼓琴围棋,人颇风雅恬淡号为“内殿传诏”。至于主兵的元戎,正是以家世占便宜,拜为“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的皇甫继勋。
皇甫继勋初膺大命,就去拜访徐氏兄弟,吞吞吐吐地表示,不如投降,可以保全富贵。徐氏兄弟默然不答,此时此地,做此沉默,意味深长,皇甫继勋了然于胸了。
他的了解是,徐氏兄弟对抗御北军,亦无信心,目前正在观望之中。也许,投降的打算,早已有了,但投降的话却说不出口。如果吃几个败仗,形势一变,反倒能逼出他们早已盘算过的主张。
因此,皇甫继勋讳胜不讳败,但表面上的花样百出,征募新兵,有十三种名目之多。
一种叫凌波军,顾名思义是水师。从元宗以来,鼓励郡县村社,端阳竞渡,获胜的龙船,官府颁给彩帛、银碗,谓之“打标”。打标的舟子,官府留录姓名年籍,此时征召入伍,就是凌波军,算是比较管用的。
不管用的就多了。豪华大族,以私财招募亡命,经官府核准,组成队伍,谓之“自在军”。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故而御敌不足,扰民有余,反成一累。
于是百姓相约自保,但无非积纸为甲,以农器做兵器,壮壮自己的胆而已。而皇甫继勋认为此辈亦可充数壮门面,下令纳入战争编制,称之为“白甲军”。
弄这些名堂的“军”,无非摆门面,壮壮胆。除凌波军还可一用之外,打仗当然要另调“精兵”。此时江南比较有训练的队伍,除去朱令赟及南都留守刘克贞的部曲,水师要算镇海军节度使郑彦华所部的实力较强。皇甫继勋便奏明李煜,用他作为御敌的主将,另遣禁军都虞侯杜贞率领步卒一万,归郑彦华节制。
出师之日,李煜亲自劳军送行,与郑彦华殷殷话别,期望甚深,一直叮嘱:“水陆两军,互为表里!”
“官家请释廑虑。”郑彦华意气扬扬地答说,“北人骑马,南人行船。北军舍其所长,用其所短,结果一定会蹈魏武的覆辙。”
魏武帝曹操,赤壁之战,大败而归。听得引用这个故事,李煜不觉地感到心情宽松得多。“不过,听说北军在造浮桥,并非全恃舟师。”他再一次告诫,“总须水陆并济,和衷协力,方能建功。”
“浮桥之说,臣实难信。果然如此,则兵半渡而击,等北军过浮桥的时候,臣当督饬杜贞猛攻。浮桥一断,叫北军都淹死在大江之中。”
“那样也太狠了!”李煜仿佛觉得郑彦华一说便能做到,反为北军生了恻隐之心,“你看事行事,只要打退北军,也就罢了!”
“是!”郑彦华肃然答说,“臣体会得官家的好生之德。”
于是郑彦华率领战舰,浩浩****鸣鼓而行,初意打算冲断浮桥,哪知已到池州的曹彬,早就有了部署。他在牛渚、采石一带的上下游,密布哨探,部署精兵。等听得郑彦华声闻十里的金鼓,无异自己做了警告,弓箭手迅即进入埋伏的位置。看看两队战舰将近,一支响箭凌霄而起,顿时万弩齐发,硬生生逼得郑彦华不能不下令停止前进。
这一停下来更坏,北军的乱箭变成“箭无虚发”,箭箭着船。这一支伏军却正好是待机渡江的田钦祚所指挥,此人刁钻刻薄,打仗最懂得擒贼擒王的道理,一见江南战舰竟不敢冲过伏弩,便知敌军主将是色厉内荏的角色。他当时下令,只朝敌人的中军座舰攻击,接着选取数名神射手,一声令下,矢如流星,一支接一支射向挂着“郑”字帅旗的桅杆——不射旗更不射桅杆,只射系旗的绳索。一箭快一箭,到底射断了系旗的绳子,飘落了郑彦华的大纛旗。
本来,田钦祚并不能阻止郑彦华停舰不进,只是郑彦华自己慌了手脚,他拿不出办法,只好先停下来再做道理。
如今看来越停越糟,唯有移动,才能避去锋头,只是向哪个方向移,却费踌躇:心存怯意,自不做鼓棹向前的打算;回舟后退,则纵然江面辽阔,但以战舰笨重,掉头亦颇不便。想了一会儿,他觉得只有一个主意,既不推进,亦不后退,移舟向东岸停靠,便可避去北军的攻击。
这个主意还算不错,虽然出师不利,吃了败仗,损失却不大。等他将战舰移泊东岸,对岸的田钦祚亦下令停止攻击,江面复趋于平静。
可是在采石、牛渚一带东岸巡逻,防备北军用浮桥渡江的杜贞,内心却不平静了。因为原来的计划是,如李煜所指示的,“水陆互为表里”,郑彦华的战舰,逆驶而上,只待北军搭起浮桥,便即冲断。时当隆冬,北风强劲,对由北南驶的战舰来说,水逆而风顺,威力不但不会减少,反可借风势而增强,所以杜贞有恃无恐,满心以为自己的一万人,不过沿江布垒,遥遥监视而已。
谁知郑彦华的二十多条战舰,只不过北军在西岸放了一阵箭,便吓得避向东岸,停顿下来。照这样子,恐怕不见得会冲桥。果然北军搭成浮桥,渡越天堑,不知道自己部下可抵挡得住?
但转念想到郑彦华所说的“兵半渡而击”,觉得这话很有道理,顿时胆气一壮,思路也敏捷开阔了。他想,所谓“半渡而击”就是敌人过浮桥,走到一半的时候,发动攻击。当然,最好是战舰及时开到,拦腰猛攻。不妨一面知会郑彦华,一面自己在东岸加意戒备,只看敌人浮桥将成,便集中弓箭手沿江密布,对准同一目标,不怕制压不住。
打算停当,他实时遣派一名亲信的干当官,到秣陵关以西的长江东岸边,寻着郑彦华的帅船,密陈其事。郑彦华满口称许,说:“杜将军的筹划,高明之至。请他只管奋勇杀敌建功,到时候我必支援。”
得此答复,杜贞自感安慰,亦更有信心。他下令加强巡逻,同时选拔善射的精锐,亲自带领准备痛击北军。
十一月底,夜来天黑如墨,风利如刀。沿江戒备的将士,都躲在寨堡中烤火取暖,虽知这样偷懒为军法所不许,却总以为这样的天气,北军何能有所行动?搭浮桥不是件容易的事,必有声响,必有火光,等听到声响,发现火光,再去仔细查察,也还不迟。
哪知道北军早就算定了他们存着这样的心理,特意挑了这样的天气,将铺搭浮桥的小舟从牛渚西岸的小港汊中,悄悄驶了出来,在采石江面集中。既不用灯火,打桨的声响又为风涛之声所掩,而小舟的排列次序,木板的铺搭程序,是早就一再演练得熟能生巧的。因此,整座浮桥搭成,不过费了两个更次的工夫。东岸守军在曙色中隐约发现如匹练横江般的一道黑影子,既惊且骇,掉转身飞也似的奔向杜贞大营。
杜贞得报,惊喜交集,喜的是聚歼北军,建不世之勋的机会到了;惊的是这个机会来得太快,令人有措手不及之势。他一时心里七上八下,双手发抖,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定一定神才从一团乱丝样的思绪中,抽出了一个头。“鸣金摆队!”他大声吩咐,“赶快通知郑将军,发战舰下来!”
左右的幕职官很得力,遵命行事,十分迅速,一面派遣快马飞报郑彦华支持,一面唤掌管传令的小校,“当当当”敲起响锣,让全军进入紧急应战的位置。
等杜贞披挂上马,疾驰到江边,但见特为选拔出来的三千射手,已经沿江密布,个个搭箭上弓,睁大了眼,瞄准着浮桥,只待令下,便可发射。
杜贞在马上放眼望去,浮桥上的北军蜂拥而来,前队已走到浮桥中间,正是所谓“半渡”之际,为攻击的最好时机。于是将马鞭使劲一挥,随行的幕职官随即向空射出一支响箭,接着便是号炮大作。余音未歇,箭去如飞,一时弓弦大振,声声相接,霜空中响遍了“琤瑽”弦音和“咻溜溜”劲矢破空之声,余韵悠然,十分好听。
当然,攻守双方,谁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去欣赏那些好听的声音。一面是盾牌遮护,奋不顾身;一面是以逸待劳,矢出如雨。论情势,自然是北军不利,只以训练有素,能够坚持不退。但如郑彦华的战舰能够鼓棹乘风,及时开到,水陆夹击,潘美所指挥的两万宋军,便难望到达彼岸了。
不料郑彦华拥兵自保,不敢南下。僵持了个把时辰,北军信心大增,南军却因为水师援军不至,而数万支箭却消耗得差不多了,以致军心大为动摇。就这当儿,有人偶然回头一望,失声惊呼:“火!火!”
一传十,十传百,都回头去望,只见营寨之中,冒起黑烟。就那错愕之间,黑烟中出现了橘红色的火焰,而不知趣的北风,偏又张狂,霎时间火焰腾空,照得江水都仿佛红了。
变起不测,忧生后顾,南军不由得便疏忽了当前的强敌。而北军的斗志却越发昂扬,不在乎颠簸的浮桥,扶着绳栏,抢步而进。有那失足掉落大江之中的,后随的伙伴看都不看,只顾自己往前直冲。
终于冲上岸了!咫尺相对,弓箭无用,北军的白刃益显威力,挺刀直扑,挡者披靡。督战的杜贞竟压不住阵,真个兵败如山倒。只为宋军派了数名死士,泅水潜上东岸,在杜贞营中放起一把火,竟致俄顷之间,战局全盘的改观了!
南军大溃,杜贞落荒而逃。败得惨,败得不能令人甘心,然而毕竟是败了。
拥兵不救的郑彦华,得报大惊,自悔失计,实时下令开船,往北撤退。可是潘美并未乘胜追击——这是曹彬的命令。因为一则须防埋伏,再则守护浮桥,容大军东渡,这个任务比追杀败兵要重要得多。
出师不利,而且北军已经渡江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已传到金陵。澄心堂和由枢密院改称的“光政院”中,日夜轮守的文武大臣,相顾失色。未及奏闻,就先由皇甫继勋下令,且紧闭城门,再做道理。君臣彻夜商谈,却谈不出什么道理——道理是有的,迟疑瞻顾,坐失良机,一切都嫌太晚了!
“早就应该取消开宝年号,亦早就应该致书吴越国主。”陈乔攘臂而起,“到了今日之下,这些事做不做,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赶紧征召各路勤王之师,合力保卫根本之地,同时要赶紧募兵筹饷。”
“如今不是追论过去的时候。”张洎接着他的话说,“取消开宝年号,致书吴越国主,这些事在此刻做,也还不晚。”
“好,好,”李煜生怕他们发生争执,乱摇着双手说,“事情都要做,一样一样来。”
于是陈乔与皇甫继勋负责征召勤王之师与募兵,徐氏兄弟策划筹饷。而张洎以为“此刻做也还不晚”的两件事,便由他即席命笔。一件是草拟诏告,自即日起禁用开宝年号,公私文书纪年,一律称为“甲戌岁”,明年便是“乙亥岁”,依此类推。
另一件是草拟致吴越国主钱镠的书函。张洎写得要言不烦,大意是:“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今天子易地赏功,王亦大梁一布衣耳!”李煜亦无心推敲,吩咐誊正发出。
到了第二天,全城百姓都知道北军已经渡江,想逃难则城门已闭,严禁出入;坐困愁城,则即令不受北军的兵灾,粮源断绝,亦将成为饿殍。因而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宫中倒比较镇静了。因为经过一段意见分歧的辩驳议论,陈乔和张洎的意见渐趋一致,其余拿不出主意的人,就只得听从。而最重要的是,李煜支持他们两人的意见。
这个意见是坚壁清野,坐待宋军师老,自然退去。金陵城池,高大坚固,可以守个三两年,不过粮食却须先有准备。
于是募兵筹饷,反成次要,当务之急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备粮积谷。而粮食须由城外运来,故每日开东、北、西三面城门两个时辰。唯有南城不开,因为北军就在南面,必须特别戒备。
于是金陵百姓,家家求谷,户户购粮,每天定时开放的那几个城门口,肩摩毂击,水泄不通。守城的士兵,起先还盘查得很紧,到后来盘不胜盘,查不胜查,而实心奉公的结果,又以耽误工夫,招来无数的怨言。既然吃力不讨好,何苦多事,因而守城士兵眼开眼闭,懒得再问,任令城厢内外,通行无阻。
这一来逃出好多人去,可也混进好些人来——大都是北军的间谍。在茶坊酒肆中散放出许多离奇古怪的流言,同时将金陵城内的民心士气、宫中举措,打探得明明白白,转报城南十里的北军大营。
坐镇大营的曹彬,尽管对金陵的一举一动莫不了然,却并无积极进攻的行动。这因为奉到的方略,便是“务广威信,不须急击”。且天寒地冻的时候,进军诸多不便,正不妨体恤士兵,顿兵过冬。到得来年春暖花开,如果李煜依旧不降,那时东、北两路必已打通,便可会同吴越军队,联成一道长围,轻取金陵。
这番打算,在金陵从禁宫到民间,没有一个人能够识得透。江南民性柔弱,易涉张皇,但也容易抛得下忧烦,隔着一道城墙,看不见城南的营垒,竟忘却北军随时可临城下。同时,有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相信北军在城南十里扎营。
甚至在宫内亦复如此,李煜亦不知道北军距金陵不过十里之遥。这因为皇甫继勋与张洎及徐氏兄弟私下商议,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故。所谓“多一事”便是将战报随时奏闻,而李煜深于文事,不解武备,往往拿一场“胜败兵家常事”的小小战役,看得严重非凡,忧形于色,反复垂询,使得皇甫继勋难于应付。当然皇甫继勋居中主持军令,如果调兵遣将,深得其法,能够好好打两场胜仗,李煜就不会那样逼紧了问。无奈连战皆北,无词以解,就只有企求李煜不闻不问,而“釜底抽薪”的办法,便是让李煜根本不了解战局。
战局沉寂下来了。在皇甫继勋看,却好利用张洎的说法——张洎一再倡言:宋军师老,自然退去,所以御敌之法,最妙一如坚壁清野,以老其师。皇甫继勋在恭维张洎的看法高明之余,提出进一步的主张:既然宋军师老自退,则战况就不必奏闻,不然有所指示,听又不是,不听又不是,徒乱人意,于事无补而有害。
这“徒乱人意”四个字,打动了徐氏兄弟的心。因为李煜每一问到战况,絮絮不休,令人不胜其烦,犹在其次。最难堪的是,语气中似埋怨,似自责,听着真有芒刺在背之感。至于张洎,本就别有用心,自然赞成蒙蔽的办法。
蒙蔽的办法是,包围李煜,不让他接见臣下,甚至陈乔亦难得一见国主。至于一切战报及有关系的奏疏,只要徐氏兄弟关照“内殿传诏”徐元楀,一概压置,便即了事。
但不论如何,眼前的平静,便很难得。于是宫中普遍流行一种说法:这是先皇以来,累世礼佛虔诚所结的善果,江南有佛菩萨庇佑,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免除刀兵血光之灾。
这个说法当然会传入李煜耳中,深以为听,甚至连平时不大佞佛的嘉敏,亦深信此说。因而她一改常态,每日必到百尺楼头,盥手礼拜,佛前一切供陈,都是亲手料理。李煜则除了亲临各大古刹斋僧以外,特地在澄心堂西,设置净室,宣召高僧开讲《楞严经》;又因张洎的推荐,征召鄱阳湖的隐士周惟简入宫,授职侍讲学士,专讲《易经》六十四卦中,天道循环,否极泰来的道理。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一个年,可是一开了春尚未解冻,烽火又燃了。
曹彬的作战计划是早就决定了的。打通东北两面,完成对金陵的大包围,迫使李煜订城下之盟。而选择在春寒犹劲,东风似剪的二月初动手,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模样,其实完全是因为江南君臣近乎麻木不仁,他想大大地擂一阵战鼓,警金陵城内的文恬武嬉。
意向既定,兵分两路。一路是由曹彬亲领水师,向金陵西南二十里的新林港、白鹭洲展开攻击。防守的江南兵将,望旗而降,兵不血刃;另一路是由田钦祚的部队,本来奉命驻扎当涂,守护浮桥的东端,此时照出师之前预定的计划,攻取秣陵关,然后深入东路,接应攻常州的吴越客军。
秣陵关一战而下,相当顺手,但当田钦祚亲自领兵东进时,却遭遇了一阵血战。对手是江南的统军使李雄,此人出身淮南,当年周世宗南使时,淮南百姓起而自保,称为“义军”,李雄就是义军首领之一。他立下赫赫功勋,为元宗派到江西,历任袁州、汀州刺史。李煜嗣位后,升任统军使,仍守袁、汀二州,手下有两万子弟兵,上阵一条心,很能打仗。
宋朝出兵,李雄奉命勤王。开拔之前,他向他七个儿子慨然明志:此行必死于国难。父死国,子死父,否则就不是忠孝。七个儿子涕泣受命,相约决不独生。
这是上年底的事。父子八人,纠兵入援,由江西出景德镇,自皖南北上,一路气势如虹,军容极壮。哪知走到溧阳地方忽然传来皇甫继勋的一通蜡丸书,命他顿兵待命。书函中隐约说明,怕李雄到达金陵城外,宋军接踵追击而至,反而自召危机。
李雄奉命唯谨,便屯兵在溧阳。却有个随军参赞的许御史,深谙兵机,看溧阳四野平旷,不是顿兵之地,便向李雄说道:“如果宋军经过,切莫理睬,等我两天。我到金陵城内面奏官家,回来与你一起进城。”
李雄口头答应,心不以为然。等许御史一走,正逢田钦祚来挑战,百般辱骂,令人难忍;李雄开垒迎敌,旗开得胜,逼得宋军急急后撤——其实是诱敌之计。看李雄追得远了,田钦祚回师反击,伏兵齐起。果然“父死国,子死父”,李雄父子八人,同时阵亡,溧阳也就不守了。
由于许御史一路要避宋军,迂回绕道,多费工夫,而李雄溧阳兵败的消息,却随着飞奔逃命的溃卒而传布,因此反比许御史先到金陵。这个消息,皇甫继勋仍然壅于上闻,但许御史闻悉噩耗,却不肯干休,奔到枢密院中,又哭又骂,大吵大闹,一时传为新闻,最后连李煜也知道了。他召见许御史垂问经过,既惊且诧亦怒,并还有些将信将疑,传谕内厩备马,带着少数近侍,策骑上城,要看个究竟。
这一看面如土色——城南甲帐旌旗,一望无际,虽然云山掩映,依旧可以分辨得出是敌非我。回得宫去,李煜实时传召徐氏兄弟和张洎,未曾开口,双泪交流,悲愤之情,溢于辞色。
“北军已临城下,你们竟不告诉我!”李煜用抖颤的手指着他们,顿一顿足,用哭音怨责,“你们骗得我好!”
徐氏兄弟,面面相觑,一脸的尴尬惶恐,张洎却沉得住气。“臣等奉职无状。不过,”他跪下来说,“臣等亦受人所骗,出于无奈。”
“谁?是受了谁的骗?”
“皇甫继勋。”张洎毫不含糊地回答,显得理直气壮,毫无愧怍,“官家委以军旅,调遣兵马,策定方略,皆由皇甫继勋独擅其事。宋军已到何地,胜负如何,臣等只听皇甫继勋所说,并不知实情。及知实情,又恐上烦尘虑,不敢奏闻。此是臣等爱君的愚衷,请赐垂察。”
听他辩得有理,李煜的怒气平了些,但想起一句话,不能不问:“你不是常说,北军师老,自然退去。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此亦是皇甫继勋所误。”张洎平静地答说,“两国交兵,各有策略。必先我国坚壁清野,以简驭繁,乃可坐待北军师老。倘或一无戒备,或者调遣不当,则犹如纵敌深入,何有‘师老’之可言。”
这一下提醒了李煜。“是啊,”他说,“皇甫继勋怎么可以用蜡丸书让李雄顿兵在溧阳,溧阳岂是可守可屯之地?他连近在咫尺的地势都茫然无知,太可痛恨了!”
徐氏兄弟,依然无话。张洎冷冷地加上一句:“可惜李雄父子,死得不得其所。”
“皇甫继勋误国!”李煜恨恨地说,“罪不容诛!”略停一下,他又问道,“我想拿皇甫继勋下狱治罪,你们看如何?”
“是!”张洎很快地看了徐氏兄弟一眼,抢着答说,“容臣细细商量停当,奏请圣裁。”
徐氏兄弟虽一直没有开口,但要除去皇甫继勋的心思,却是一样的。因为拿一切罪过都推在此人头上,他们参预机务而将国事搞糟了的责任,便可卸除;再则皇甫继勋渐渐跋扈难制,这个把月以来,竟连国主宣召,亦托词不至,不知道他一个人在打什么主意。倘或与宋军暗通款曲,卖主求荣,则澄心堂的近臣,岂非都要葬送在里面?
如今难得有此可以借刀杀人的机会,徐氏兄弟当然支持张洎的主张。只是杀皇甫继勋不容易,兵权在他手里。虽可调动宿卫禁军包围捉拿,却怕激起严重的冲突,动摇民心。如果降谕宣召入朝,明数其罪,又怕他依旧找个理由推辞不来,反倒打草惊蛇,让他起了戒心,以后便更难相处。
“只有骗他进宫。”徐游问道,“你们看,能找件什么他最关心,也最有兴趣的事,以此为饵,就能骗得他动了!”
“皇甫继勋片刻不忘的,便是如何长保富贵的心思,所以一直在做投降的打算。只有这件事,他最关心,也最有兴趣。”
“对!”徐氏兄弟异口同声地说,“就用这件事骗他。”
“宋朝的密使是乔装改扮成老百姓混进城来的,一到先去看张学士。将军,你知道的,赵普跟张学士一直有书信往还,这次也是赵普有信给张学士。”徐元楀装得很兴奋地说,“是为了求和。”
“求和!”皇甫继勋的眼睛都亮了,“真有其事?”
“赵普在汴梁是何等身份,岂能说话不算?当然真有其事。”徐元楀接着又说,“信写得很切实,也很简单,只说一切细节都由密使面谈。可是,那密使不肯多说。”
“为什么?”
“他说,最要紧的一个人没有到,说了也是白说。这最要紧的人,就是将军。他说:‘皇甫将军专掌军务,罢兵息战,要他点了头才算数。不然,兵马都在他手里,你们说不打,他偏要打。又待如何?’”
“噢,”皇甫继勋陡觉飘飘然的,好似身子暴长了几尺,一挺腰将背靠在交椅上,斜睨着徐元楀问道,“那么,你们是怎么个意思呢?”
“都说和战大计,要请将军拿主意。特地着我来请。”徐元楀又说,“进了宫,请先到澄心堂见面。是和是战?和是怎么个和法?都听将军的意思。先商量停当,再跟密使见面,事情就妥当了。”
娓娓言来,不见半点机心,皇甫继勋不知不觉地点点头说:“好!我进宫去商量。能和得下来,当然以和为贵。”
于是皇甫继勋带着他的侄子皇甫绍杰,由徐元楀陪着一起进宫。到了澄心堂外,中门紧闭,只由左角门出入,门上高悬一块白油朱漆的木牌,大书“机要重地,擅入者斩”。徐元楀便将皇甫绍杰的袖子一拉,示意不可入内,却向皇甫继勋说道:“将军,你请。”
等皇甫继勋一踏进去,左角门随即在他身后关闭。皇甫绍杰突然惊觉,高声喊道:“叔叔,当心有……”
“诈”字不曾出口,已有四名孔武有力的内侍,一拥而上,捉手的捉手,掩口的掩口,横拖直绁,制服了皇甫绍杰,将他禁闭在禁军宿卫休息的小木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