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医官居然信了,为他诊了脉,开了方子,用的是荆芥、防风、刺蒺藜、苦参、苏叶、连翘之类疏风渗湿的药,而且频频叮嘱,善自保养。从善自是说一句,应一声,最后用四色仪礼,作为酬谢。将医官打发走了,方子亦就丢在一边了。
睡到半夜,蓦地里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既惊且悔——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一切都装得很像,最后露了马脚:医官开的方子,何可置之不理?既然左右有内侍省所派的奸细在,当然会注意到他不曾派人持方到药局去抓药,这不明明表示是在装病吗?
为此他彻夜不曾合眼,心中不断在盘旋的一个念头:这一两日之内,将会有怎么样的麻烦发生?
一连三天,什么事故也没有,可是秋水亦没有回来。这使得他又省悟到做错了一件事:依照常情而论,家属行踪不明,理当寻访,秋水入宫未归,应该向内侍省去探询。如目前这样不闻不问,不正就显得情虚?
“错尽错绝!”他悔恨莫及,唯有自艾自责地切齿顿足,却不知该如何弥缝。
“相公,”伺候在旁的春山,终于忍不住了,怯怯地问道,“到底是为什么?这两日心事重重,成天价唉声叹气?”
“你,”从善没好气地答她一句,“你不是明知故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莫非是为秋水?”
“是不是?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是什么?”
“我是猜想,秋水一去好几天不回来,其中当然有个缘故。相公怎的也不派人去问一声?”
“哼!我去问谁?”从善冷笑着说,“先是你进宫,后来又是内侍省派人来接秋水,说德妃想念她。德妃跟秋水没有什么渊源,早不想念,迟不想念,偏偏你进宫去了一趟,就想念她了?这不是怪事吗?”
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春山脸色大变。她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含着眼泪,气急败坏地说道:“听相公这一说,必是秋水出了什么事,相公疑心我从中捣了什么鬼?皇天在上,我没有丝毫对不起秋水的地方,倘或我有心陷害秋水,叫我不得好死。”
“这也奇了!”从善依旧冷冷的声音,“我又没有说你害秋水,你何苦如此?是怕,”他狠下心来试探,“只怕你倒是不愿害秋水,是想害另外人,结果害了秋水!”
这是极严重的责备,意思是春山入宫告密,想害从善,结果先害秋水。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说这话不免屈心,只是坐困愁城,魂梦俱惊,急于想了解底细,他觉得从春山口中,或许可以逼出一句两句真话来,因而昧着良心,做此指责,以为试探。
但是无用。因为春山根本不知他与秋水的密议,甚至秋水缘何一去不归亦复茫然,当然就不会懂得这话的含义。只是斩钉截铁地分辩:“我绝没有害人的心思。”
“那么,”从善只好从正面发问,“你跟德妃说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
看她的神色,不像撒谎抵赖。料知再问无益,从善绝望地叹口气:“唉!女人是祸水。”
何以女人是祸水?自己到底闯了什么祸?春山有着含冤莫伸的委屈。欲待分辩,却只见从善随她跪在冰凉的砖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是这样弃之不顾,毫无半点怜惜之心!春山陡觉心头的寒意,更甚于冬至将近的天气。
冬至过了。郊祀大驾回宫,颁下一道恩命,从善左右的江南官员,包括已离汴京的江直木在内,都授了高于他原来品秩的职位。这是变相的升官,有效的笼络,也是对从善无形中的抚慰,暗示他大可安心。
从善真个安心了,也死心了,一年半载之内,再不会做回江南的打算。可是也有不能放心的事,那就是秋水的下落。
想了又想,他决定再度探索。“如今不碍了!”他对郝原说,“你倒再去打听一下看!”
“既然不碍了,何不大大方方去查问?”郝原回答,“偷偷摸摸去打听,倒像无私有弊似的。”
“说得有理!”这时的从善,又是一种心境,怅然若失地说,“早就该大大方方地,公然去打听了。”
于是从善以泰宁军节度使的身份,写了一通札子,交付郝原,到内侍省投文讨回音。得到的答复是:不知其人,不知有其事。
堂堂内侍省如此惫懒,竟不认账,郝原啼笑皆非之余,不免愤慨。幸好不曾发作,因为接见他的官员,另外有话。
“贵上动到公事,我们只好用官样文章应付。不谈公事说私话,请回复贵上,不必再指望见到这个女子了。”
“是——”郝原不知该怎么发问。
“这个秋水,脾气僵得很,也硬得很,怎么也不松口。本衙门长官只有奏请圣裁,奉到的谕旨是:成全了她!”
“何谓成全了她?”
“那——”内侍省的官员笑笑答道,“还用说吗?”
在他人以为不问可知,而郝原却在似解非解之间。不过已说到头了,不便再往下细问,只能回府据实陈告。
从善却是完全能够意会,所谓“成全”是成全秋水对他的忠贞之名。由此可以推想,秋水始终对彼此的密谋,不曾透露片言只语,更可以判断,秋水已经被难。
这等于为江南殉国,为主殉节。一个素昧平生的弱女子,以一种梦想不到的渊源,绾合在一起,而且相处的日子又是这么短,可是一旦委身,倾诚为助,至死靡他!这岂是寻常女子做得到的?秋水的行谊,不仅愧煞贰臣,就是自己降志忍辱,觍颜苟安,将来又有何面目见伊人于地下?
最使从善不安的是,秋水的真正死因,还不能跟人谈论,不然就会重新掀起已平伏的风波。因为如此,府中由窃窃私议演变为绘声绘影的传说:说春山因为与秋水争宠,进宫告密,诬赖秋水鼓动从善反叛,打算遍邀朝中的文臣武将赴宴,在酒中下毒,一网打尽,然后赶回江南,领兵杀进京来。
这是不值一笑的离奇故事,而众口相传,居然有人信以为真,因而便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春山。最后,终于连春山本人也听到了这个传说。
她不曾分辩,因为不知从何辩起,也不曾申诉,因为没有人会听她的申诉。只是关紧房门,饮泣了一夜。到第二天日中不闻声息,小丫环发觉有异,唤人来破门入内,只见春山已在床栏杆上,一索子吊死了。
秋水、春山,一时俱尽。从善没来由做了一场绮梦,只落得一个午夜梦回,扪心难安。加以异国羁臣,忧谗畏讥,万般无奈,唯有逃避于醉乡之中。醉复醒,醒复醉,壶中日月淹忽,转眼又是一年容易,秋老江南了。
[1] 指“冰”的另一种写法,“氷”。——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