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离别难(1 / 1)

当刘澄的家属骈首就戮之日,也正是卢绛回师勤王,兵到石头城下之时。不幸的是,金陵已为曹彬的大军层层包围,卢绛的八千人,成了游离的孤军,四面受敌,时时有被北军袭击的危险。看看不是路,卢绛只好转战而南,直到宣城,方能站住脚步,稍做喘息,再定行止。

金陵的被围,即是润州不守所生的恶果。内外隔绝之后,首先是所感受到的威胁,更是粮食缺乏,以致金陵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好些人家在做破城以后的打算了。

宫中亦复如此,但窃窃私议,莫衷一是,因为始终不知道国主的最后打算是什么。甚至连嘉敏亦摸不清他的意思,终于不能不开口相问。

“重光,有句话,我怕你心烦,真不忍说,不说又不可。”她敛眉垂眼,很吃力地说,“果然竟到了那一天,大家怎么办?”

“那一天!”李煜有些茫然,细想一想才明白她意何所指,顿时神色沮丧,也低着头沉默了。

嘉敏觉得一颗心如落在冰窖中那样。一国之主,到今日之下,依然这样懦弱无用,大局还有什么希望?

但也因为李煜的不足恃,使得嘉敏深深警惕,觉得必得硬起头皮,拿出胆量来说个明白。“重光,”她忍泪说道,“覆巢之下,必无完卵。万一城破,什么悲惨的境遇都会出现。那时候再做打算,只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切都晚了!”

听得这话,李煜的神色越发惨沮:“一切都晚了!是的,一切都晚了!”他低下头去,喃喃自语,声音越到后来越低。只见他紧闭着嘴,而下颌不断抖动,而且咯咯作响,不知是在咬牙切齿,准备做出有魄力的决断,还是害怕得发抖。

嘉敏很注意地等待着。她当然希望他做出像个男子汉的大决断,可是,她失望了。

“局势还不至于坏到那样地步。”他说,“还有朱令赟的一支兵,不日就可以到了。应该可以解围。”

“哼!”嘉敏微微冷笑,“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你自己?”

“不要这样说!”李煜用一种乞求宽恕的痛苦眼光看着她,“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我不是这样想。”嘉敏近乎负气地回答他,“我不能不做打算。”

“你是怎样打算?”

“我不想步花蕊夫人的后尘。”

这句话又刺痛了李煜的心,勉强笑道:“何至于如此!”

嘉敏可真的忍不住了:“事到如今,你还要自己骗自己!不肯挺起胸来,看得稍为远些?”

发泄了愤怒,她立即变得很沉着了:“我不管你是怎么想法,我只管我自己,管我自己做我该做的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天夜里,所有的宫眷都奉召到柔仪殿集中,说是国后有大事宣布。

谁也不知道所谓“大事”是什么,都相互探询,不得要领。只知道嘉敏从下午就找了黄保仪在密谈,一直未散。如果她们所谈的就是将要宣布的“大事”,那么,这件大事一定非常麻烦。

这个推测不错。嘉敏与黄保仪所谈的是有关宫眷生死荣辱的大事,当然麻烦。北军破城之日,唯死可以免辱。但如何死法?是自裁还是预先安排得有人来下手?若是决定自裁,而临危忽又贪生,为之奈何?这些重重的疑问,嘉敏与黄保仪都无法解答,却又非有一个结论不可,麻烦便大了。

“时候不早了,如果今天没有定论,可以留到明天再说。”黄保仪建议,“或者,请国后自作裁断。在我,无论如何必遵懿旨。”

“别人未见得能跟你一样。”

“那,那就不妨先听听大家的想见。”

“这倒也使得。”嘉敏站起身来,“就这样吧!”

于是嘉敏与黄保仪相偕出殿。殿庭虽然宽敞,但这一夜郁闷无风,人数又多,加以烛火烨烨,益使人觉得热不可当,也更增添了心头的烦躁。

行过了繁复的仪礼,嘉敏命人为先朝的几位老妃设座,所要宣示的大事,亦以请教先朝老妃开始。“国家遭难,情形非常不好,勤王之师,虽然已在路上,可是救不救得了金陵,实在难说得很。万一北军攻进城来,只怕没有逃处——”

话还只说到此处,嘉敏却已有难以为继之苦,因为人丛中已有嘤嘤啜泣的声音,此起彼落,听得十分清楚。她自己也是心酸酸地想哭,就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劝大家暂抑悲怀,商议大事。

“这会儿不是伤心的时候。”黄保仪站出来为嘉敏代言,“妇人家最要紧的是名节,何况我们身受深恩,义无受辱?到那最后关头,应该如何自处?请老妃们教导!”

七位老妃面面相觑,愁眉苦脸。独独最末一位,本为宫女,因得元宗宠幸,为李煜尊封为贞妃,慨然表示:“这又何须教导?妇人家既然名节为重,到那最后关头,自然一死!”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高举一扬,“我是早就预备好了的!果真北军凌逼,这包鹤顶红,便是我报恩全节的凭借。”

“我也是!”人丛中有高亢的声音,“我死也要死在宫里!东池也就是我葬身之处。”

于是一个接一个明志誓死,一片义烈之气弥漫,反倒没有人再觉得烦躁郁闷。嘉敏十分感动,却只是不断垂泪,并无任何慰勉激励的话。

倒是黄保仪冷静,到底也读过书,古来节妇贞女的故事,很装了些在肚子里,深知戒马仓皇之际,欲保清白,有时会力不从心,更莫说从容尽节,死得体面。

这样想着,心里得了个计较,自觉可行,便悄悄说与嘉敏。嘉敏深以为然,随即挥一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静听她发言。

“我想,大局或者亦不至于坏到那样的地步。不过,既都有了最后的打算,心安理得,亦是好事,官家必定成全大家的志向。就怕虽存必死之心,偏偏不容你死,落在北军手里,身不由主。那时便又如何?”

这一问,问得大家悚然变色。贞妃看着手中的鹤顶红,点点头说:“国后开示得是!不管一包毒药,三尺白绫,不能说死就死。总得有个自己料理自己的机会。”

“正是,我想这个机会要预先安排。”嘉敏停了一下,环视着说,“我想到一个地方,可以暂避,净德尼院。北军果真破城逼宫,自然会有信息,那时候在净德尼院就可以自己料理自己了!”

“这样好!”贞妃首先附和,“我要去。”

“我也要去!”

附和的人很不少,而嘉敏反倒摇手阻止。“不忙,不忙!”她大声说道,“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停当了,明天通知黄保仪。”

在嘉敏和黄保仪的想法,此时慷慨自誓,做不得准——是人,谁不恋生畏死?一夜过去,激动的情绪消失,想想好死不如恶活,多半会改变初衷。哪知事出意外,第二天向黄保仪声明,愿赴净德尼院准备“殉国”的,竟有八十余人之多。

其实,这八十多宫眷,具必死之心的,不到三分之一。其余的各有打算,有的认为北军一破城,首先就会搜宫,避入净德尼院,比较安全;有的觉得一离了宫,便等于恢复了一半的自由,将来或是回乡,或是择人而事,不妨见机行事;有的倒是向佛心虔,打算着一到净德尼院,便即长斋修行,发愿心念十万卷经,必能得菩萨庇佑,免除刀兵血光之灾;再有的是根本没有拿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得宫里也住得厌了,正不妨凑凑热闹,到净德尼院去玩一阵子再说。

这些心思是嘉敏再也想象不到的,她只为有如许贞烈的宫眷而欣慰,而哀伤,而惊异。同时因为人数太多,她觉得兹事体大,还是应该取得李煜的同意才是。

“难得,难得!”李煜噙着泪赞叹,“可敬之至!但愿菩萨保佑,北军师老自退。那时我亲自到净德尼院,迎接她们回宫。”

“但愿有此一天。”嘉敏很吃力地说,“不过,总也要有个约定才好。”

“约定?”李煜有些困惑。

“我是说,真到无可为的时候,应该通知她们,好让她们成全自己的志向。”

“你是说要给她们一个信息?”李煜迟疑久久,顿一顿足说,“召黄保仪!有件事,我盘算很久了,今天一起办吧!”

这件盘算很久的事,不关国计民生,但在读书人眼中,是件头等大事——宫中图籍无数,孤本、善本即有万卷之多,最珍贵的是钟繇和王羲之的墨迹。钟繇的亲笔,传世本就不多;王羲之的真迹,自唐太宗遗命,殉葬昭陵以后,更为罕见。但元宗一朝还搜罗得数十本,真成人间瑰宝。李煜当然不愿落入北军之手,却又不忍毁弃,所以反复思量,始终犹豫,直到此刻才算下定了决心。

“你所典守的图籍墨帖,是先帝一生心血所聚。金陵如果不守,我授权你全部焚毁,决不可落入敌人手中!”

黄保仪一听这话,心如刀绞,颜色大变,但一时想不出保全这些文物的善策,唯有狠着心应一声:“是!”

“只看黄保仪,便是玉石俱焚之时!”李煜对嘉敏说道,“这就是一个信息,你告诉大家好了。”

嘉敏黯然答应,随即转达,同时设宴与辞宫的妃嫔话别。离筵犹如生祭,举箸无不含泪。到得第二天,香车辘辘,次第出宫,都到净德尼院带发修行去了。

这一来宫禁一空,分外寂寞。有几个常在眼前的人,平日从未萦怀不去,此时声容笑貌,都浮现在李煜眼前。一种怅惆不甘之情,使得他坐立不安,必得到她们的住处去看一看。

不看还罢,看了更觉得伤感——断钗遗舄,零脂残粉,那种人去楼空的凄凉,令人肠断。李煜的脚步越来越迟滞,脸色越来越苍白。裴谷已劝了几回,他不肯回去,这时便忍不住动手来硬拉了。

“官家,请回吧!秋风厉害得很,着了寒可不是当耍的。”

秋风初起,又当黄昏,别有一种萧瑟的意趣,倒正符合他的心境。李煜刻意自虐,说什么也不听,摇摇头,甩着袖子,一个人穿越花径,向西而去。

花径尽处,粉墙中矗起一座高楼——那是流珠与秋水的住处。李煜只记得秋水喜欢簪异种名花,春来芳香拂鬓,以致有蝴蝶绕发不去,此外就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对流珠不同。她是昭惠后在日,唯一不甚禁制李煜亲近的一位妃嫔,因为她是昭惠后的知音,弹得极好的琵琶。李煜曾经写过一首词,调名《念家山破》,昭惠后谱成两首舞曲,题名《邀醉舞》《恨来迟》。从昭惠后病殁,旧曲无人整理,后起的乐工,多不甚了了,唯独流珠能够追忆手弹,毫无错失。因此,李煜对她另眼相看,常背着嘉敏,到这西楼来看流珠。

而如今这里声影俱渺,只有一庭黄叶,为西风卷得沙沙作响,仿佛幽灵将至。李煜挥挥手让裴谷留在下面,一个人悄悄上楼,凭窗遥望,但见暮霭沉沉,不知净德尼院隐在何处。

李煜忽然觉得倦怠了,脚如铅重,一步都移动不得,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想起笙歌鼎沸,玉笑珠香的日子,不知是怅惘,还是向往。

“唉!”他叹口气,望出去灯影模糊,然后才发觉眼眶发热,泪水已流了一脸。

“官家!”裴谷跪下来抱着腿说,“请回宫吧!”

李煜点点头,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去望——但见新月如钩,高挂疏桐,好一片清秋。无奈太寂寞了些!

便这一点感触,很快地在他心头衍化为一首词,他慢慢吟道: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写景只得这三句,体味自己的心境,千回百折,多少话也说不尽,只有直抒胸臆了: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回到澄心堂,将这首《相见欢》写了下来,抑郁一吐,心中好过得多。不过想想国破家亡,已在眼前,而居然还有这些儿女闲愁抛撇不开,未免内愧。

这一念之转,使得他又振作了。他召集近臣,商议如何打开困境。大家的看法,或是说是希望是一致的:都寄托在朱令赟身上。不过所期待于朱令赟发生的作用,却并不相同。陈乔是真的指望朱令赟能够解金陵之围;而张洎却不计胜负,只要朱令赟能在上游发动攻势——当然,他的想法只能找机会向李煜密陈,不便在廷议中有何表示。

“勤王之诏,下达已久,朱令赟何以竟无动静?”李煜问道,“莫非亦如刘澄那样,心怀异志?”

“不会!”陈乔应声答说,“朱令赟血性男儿,决不致坐视君父之难。勤王之诏虽已下达,但道路干戈,或者未曾奉到;即或奉到,或者从通盘大局着眼,不知待援之急。语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略奥妙,非可遥测。臣以为局势至此,非朱令赟不能救。请官家特遣亲信忠荩之臣,赍带御书,面递朱令赟细叙危急之情。朱令赟定会大兴勤王之师,有善策以解金陵之围。”

“如果没有善策呢?”

陈乔倏地抬眼,以一种凛凛然的寒光看着李煜,然后敛手答道:“臣不知其他,但知臣节未堕!”

李煜默然,低着头想了想说:“陈审己或者不惮此行!”

“但尽臣节,难报君恩。”张洎装出痛心而失悔莫及的声色,“臣一错再错,至于今日,断断不忍再误恩主。知臣罪臣,在所不计,只请官家鉴臣微衷。”

李煜为张洎声泪俱下的神情所感动,急忙抚着他的肩安慰:“你说,你说,我决不怪你!”

“臣、臣不忍说陈乔误国、误官家。”张洎越发做作得满腔孤愤,哽塞难言似的,“只是事到如今,臣实不忍自欺欺君。若如陈乔的打算,无非葬送了朱令赟这个血性男儿,于大局毫无裨益。”

“这,这话我就不懂了!”李煜问道,“莫非坐困危城,束手待毙?”

“官家亦至今不悟!”张洎俯倒在地,且哭且诉,“官家忍一日之辱,全九庙之祀,保百年之身,续万姓之命。如何至今不悟?”说着,索性撒赖似的,滚翻在地,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嘉敏都惊动了,她掀帏张望,但见李煜站在凉的砖地上索索发抖,顿时大惊失色,顾不得体制身份,急急闪身出帷,奔到李煜面前,握着他的手问:“你、你是怎么了?”

李煜闭眼摇头,两滴眼泪,受挤下流,却忽然显得坚强了,拭一拭眼泪,倏地张眼喊道:“裴谷!”

“裴谷在!”裴谷在廊上应声,随即疾趋而进。

“扶张学士去歇一歇。回头,”李煜略停一下,很有决断地说,“回头我还有话。”

等裴谷将张洎扶掖出殿,嘉敏方始指着他的背影动问:“何故这等痛哭流涕?”

“诚乎中,形乎外。倒难为他!”

“他说了些什么?”

“他劝我‘忍一日之辱,全九庙之祀,保百年之身,续万姓之命’!”李煜倏地抬眼,很认真地问,“你以为如何?”

嘉敏心头一震。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投降的主张,同时也立即浮起一阵厌恶的感觉。可是她也知道,这绝不是可以轻率论断的事,而且在做任何表示之前,必须先看一看李煜的态度。这不仅因为他是一国之主,也因为自己是他的妻子。

细看李煜的脸色,一片苍白,有些忧愁,也有些困惑。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对张洎的话并不以为忤。

这脸色使嘉敏觉得背脊发冷,她提醒他说:“恐怕不止一日之辱!”

李煜不答,不断地绕室彷徨,口中念念有词。嘉敏凝神静听,听出他反复在吟哦的,始终只是这两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衔命从间道去宣召朱令赟出兵的陈审己,一路上不断在思量李煜的话——实在是张洎的话:与北军对敌太久,如今即便想和,汴梁未必接受;就使接受,城下之盟,条件一定相当苛刻。唯有靠朱令赟出兵攻北军的后路,以战迫和,最为上策。

这不是上策!陈审己在想,就算是上策,在朱令赟亦未见得乐从。因为作战是为求胜、为争光,倘或拼死力战的结果是卸甲投降,则不特师出无名,而且在疆场上死得不明不白,不成名堂。试问有哪一个士兵心甘情愿?

就这样一再考虑,陈审己终于做了决定,不说实话。“朱将军,”他在湖口向朱令赟说,“金陵被围,粮尽援绝,百姓奄奄一息,几无生气。但他们得知官家遣我来敦促朱将军提兵入援,说也奇怪,无不精神一振,额手相庆,都说阿弥陀佛,这一下可有救了!朱将军,你不可辜负官家的倚畀,百姓的期望!”

“这、这,”朱令赟搓着手,显得异常不安,“只怕我力薄难胜,让官家与金陵父老失望,九死不足以蔽其辜。”

“嗐!朱将军,”陈审己不以为然地说,“谁不知‘朱深眼’的威名!你如何未曾接战,先折了自己的锐气。”

“实在是难。”朱令赟说,“我如今腹背受敌,倘或一离湖口,西面的北军,就会断我后路。粮道一绝,不战而溃,什么都谈不上了。”

“那么,”陈审己问道,“朱将军,你困守在湖口,等金陵一失,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时又何以自处?”

朱令赟听得这话,颜色一变,以为陈审己起疑心,疑心他只待金陵一失守,便将投降。为明心迹,决不能再屯兵观变了!

于是朱令赟顿一顿足,用决绝的语气,表现了不计利害,破釜沉舟的最后态度:“好!我遵诏令,亦听阁下的意思,带兵东下。不过,后路非确保不可,我只有走一着险棋。总得十天以下,方能出发。”

“是!是!”陈审己听他答应出师,便什么都好说了,所以忙不迭地应声,可是有件事不能不问,“将军所说的险棋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请南都留守刘克贞专守南昌,防备吴越,如今只有调他来守湖口,保护我的后路。可是,这一来,南昌就空虚了,岂非一着险棋?”

“将军深谋远虑,见得极是。不过事有缓急轻重,看来这着险棋,竟是非走不可。”

朱令赟无心与他扯这些闲白,只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请阁下回金陵复命吧!”

“不!我随大军一同出发。”

陈审己倒是好意,朱令赟却误会了,以为他必得看勤王之师真个开拔了才能放心,因而愤然作色,厉声答道:“我朱令赟的脑袋卖与李家了!言出必行,决无反悔。阁下何必非要亲眼得见,才能甘心?跟你说实话吧,这一去全军覆没都不算意外,到危急的时候,没有人能顾得了你!你又何苦葬送在里头?”

陈审己听他这番话,唯有付之苦笑。本待略做解释,再想想大可不必,倒不如听他的劝,先赶回金陵复命。有朱令赟不日提兵东下这个喜信带去,民心士气,得以振作,亦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等陈审己一走,朱令赟召集水师指挥官“战棹都虞侯”王晖通宵密议,筹划出很毒辣的一计:在鄱阳湖编造上百的大筏,另外征集可容千人的大战船,顺流东下。时值隆冬,长江水浅,固然行动不便,但水不畅而风顺。连朝西风劲急,吹送大木筏和战船东下,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下子就可以冲断采石的浮桥,将北军断成南北两截,首尾不能相顾,或者还有个别击破的可能。

计议既定,朱令赟一面飞檄刘克贞即日进军湖口,一面下令采伐巨木,征集工匠,编制木筏。这些行动,自然无法保密,很快地有谍报到了曹彬那里。

“这是打算同归于尽了!”曹彬暗暗吃惊,而表面却很从容,“计将安出?请诸公直言无隐。”

“容易得紧!”刘遇答道,“从来一物降一物,兵法上从无万全之计。只要消息灵通,就可以制敌机先。我想,编造木筏,不是三五天能够完事的,我们亦不妨从容采木,在江中打椿,挡他的去路。”

计倒是好计,无奈江中打椿,谈何容易。刘遇的话虽动听,看来只是纸上谈兵。不过,他的想法对曹彬仍有贡献,因为启发了他的灵感。

曹彬已有破敌之计,但这一计如果说破了,分文不值。在座诸将当然能够保守机密,但多一人知总不如少一人知,所以他会中不再提及此事,只就一般战守应该提高警觉的事项,提示了一遍,随即宣布散会,却留下了两个人。

这两员大将,一个是刘遇,一个是新来不久的“战棹都部署”——也就是与王晖地位、职掌全相同的水师指挥官王明。曹彬与两人屏人密谈,面授机宜。刘、王二人心领神会,接受命令,欣欣然退出,各自去秘密部署。

朱令赟亦部署完成了,选取了一个黄道吉日,率师东下。兵力总计七万,虚张声势,加了一倍有余,号称十五万众。朱令赟的坐舰是一艘可容千人的大号楼船,特建大将旗鼓,旌旗耀日,甲胄鲜明,军容极壮。

船队顺风吹送,走了两天,到了一处名为虎蹲洲的地方,离采石只有十来里路,忽然发现异状:但见洲渚沙草之间,露出许多桅杆样的木柱,情况极为可疑。朱令赟便召王晖来商议。两人在楼船上遥望了半天,所见相同——北军有重兵埋伏在前,虽然偃旗歇鼓,可是矗立的桅杆是掩饰不了的。

“且先顿兵。”朱令赟说,“好在我们还有‘火油机’。只看风向一转,便用火攻。”所谓“火油机”是一艘内衬铁皮的船,船中满载苇草,草中灌足了油。接战之时,点燃了油草,冲入敌阵,自然所向披靡。尤其是风向最关紧要,倘或不顺,则纵火适足以自焚,受害无穷。

这虎蹲洲的江面不巧,乃是西南、东北的方向。如果刮西风,火焰斜扫北军,便可克敌致果,而连朝刮的却是北风,所以朱令赟要等风向。

一夜过去,风势果然转了。不但是西风,而且略微偏南,正好将北军置于下风,是用火攻的绝佳时机。因而朱令赟毫不迟疑地下令进攻,士兵们刀出鞘,箭上弦,在擂得震天价响的战鼓声中,精神抖擞地都朝前看。

宋军亦不示弱,无数小舟,逆风迎战,拿建了旗鼓的大船做目标,矢飞如雨。无奈以下向上仰攻,又为风势所阻,箭都落入江中,即有少数附到船上的,亦如强弩之末,轻易可用盾牌挡掉。

朱令赟看看时机已到,亲自拿起一面大锣“镗镗”地敲了起来。鸣金则收兵,宋军正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见朱令赟的坐舰已经闪开,一条着火的大船,由西南风推送,飞快地扑了过来。风助火势,很快地烈焰飞卷,照得江面通红。不过王明原是受了曹彬的密令,有准备的,他急急下令,将小船分向两岸躲避,让出一条水路,希望火油机很快地过去。

谁知火油忽然慢了,而且火焰乱舞,由前向后。王明定一定神才发觉,风向突变,西南风变成北风了。

而且因为火油机本就在方兴未艾之际,加以北风又远比西南风来得强劲,所以反扑的火势,更见炽烈。朱令赟这面,帆樯如云,木筏梗阻,不但没有回旋的余地,更动弹不得。而水战用火攻,乃是赤壁鏖兵以来,兵家必守的定则。曹彬亦早已指示王明,在港汊中埋伏下数十艘满载柴草的小船。此时一齐推出,乘风而下,朱令赟阵中,越发成了不可收拾之势,只见江上漫天覆水浓密黑烟中,卷舞着无数橘红色的火焰。“哔哔剥剥”木材燥裂的声音,加上震骇呼叫的人声,使一条长江出现了如天崩地坼般的**混乱。

大火由江面延烧到岸上,余焰三天方息。伤心惨目,从来未见,获胜的一方与失败的一方,同样地垂泪不止。当然,曹彬的眼泪,不会比李煜、陈乔流得多。

“大势去矣!”陈乔拭一拭眼泪,一脸坚毅之色,“朱令赟投火而死,足征臣节未堕。自古无不亡之国,投降亦不见得能够保全,徒取其辱。臣请背城一战而死,乞官家为臣后盾。”

李煜很明白,陈乔是要他一起殉国,只是口不忍言。然而他虽体会得陈乔的意思,却是怎么样也下不了一死的决心,唯有执住陈乔的双手,顿足涕泣而已。

“请官家收拾涕泪,处分大事。官家既然决意投降,臣请效死,以为翼护。”陈乔紧接着说,“请官家实时诛臣,归臣以逆命之罪,庶几汴梁君臣,愤有所泄。”

这是劝李煜诿过于陈乔,以为自解之地——南汉刘鋹就是这样做法,将一切抗命不从的“罪过”,都推了在龚澄枢头上,竟说“臣是臣下,龚澄枢是国主”,结果龚澄枢被斩,而刘鋹得以苟活。

李煜当然不是刘鋹,不但不肯听从,而且感动得越发泣不可抑。陈乔看看无法,挣脱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乔一走走回光政院,进门便问:“张副使可在?”

张副使就是张洎,正在翻阅兵籍,想看看还有什么兵马可调,听得陈乔的声音,便走出来招呼。然而亦只是叫得一声,别无他语。

“师黯!”陈乔问道,“可记得三个月前的约定?”

张洎一愣,随即一惊。三个月前当张洎奉调为光政院副使,与陈乔一同掌管军政时,曾经相约:万一金陵不守,一起殉国。陈乔这一问,自是要求他同践宿诺。

张洎早就把这个约定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时候想起来,才知当初轻诺之不智。不过,他机警得很快,当即拱手低眉,装出一副严肃而哀苦的颜色答道:“不敢忘!”

“好极!”陈乔欣然,“固知臣节不堕!师黯,请随我来!”

“是!”张洎跟在他后面,却不知陈乔要走到什么地方。

默默地绕出政事堂后院,迎面一带粉墙,墙内一座高阁,是光政院最机要的所在。光政院就是枢密院,一切兵要图籍,都庋藏在这座高阁之中,是一大禁地,官员吏役,不奉呼唤,不准登阁。

等陈乔一踏进门,张洎恍然大悟,同时一颗心往下一沉,脚步不由得就落后了。

陈乔回头看了一下。自台阶下视,且又偏着身子,眼光自然成斜睨之势,而张洎心中有病,便起了误会,以为陈乔已发觉他怕死而看他不起。张泊不由得既惭且恨,狠着心打了个主意。

于是他挺一挺胸,抢先拾级而登,从腰带上取下钥匙,开了阁门。等陈乔一上来,他指着梁间说道:“这就是我与陈公报国尽节之处?”

陈乔点点头,问一声:“如何?”

“得陪杖履于泉下,固所愿也!”

张洎一面说,一面张目四顾,屋角有捆扎文件的绳子,取两条在手;现成有便于在书架上层收检图籍的活动梯级,移两架过来。他踏上去将绳子一甩,绕道梁间,相准长度,结成环首的圈套,一东一西,共两个。

“有劳了!”陈乔打了一个躬致谢。然后转身向北,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口中说道:“臣粉身碎骨,莫报深恩,毕命今日,聊存臣节,亦为天地间稍留正气。所憾者有负先帝托付之重,虽死犹惭。”

望阙谢恩既罢,陈乔颤巍巍地走向梯级,很艰难地踏上顶端,双手执住圈套,将头往前一伸。张洎看他已上圈套,更不怠慢,将梯级往后一拉。陈乔双脚悬空,再也不得活了。

张洎长长地舒了口气,定一定神,悄悄下阁,走到楼梯口,想起一件事,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差点露了马脚!”他在心中自语,很快地折回原处,取下未用的一个圈套,也移走一架梯级,掩没了他曾愿陪陈乔同死的形迹。

他再次检点了一番,又望一望窗外——真正神不知,鬼不觉,做得干净而隐秘,自觉十分满意。

可是刚一下阁却发现有个打杂的小吏,在门口窥探。

“相公在阁子里处理紧要公务,说不定有所呼唤,你在下面小心伺候着。”

“是!”小吏躬身答应。

张洎从容自在地出了光政院,随即上马入宫。

“张学士来得正好!”裴谷迎着他说,“官家正吩咐宣召。快请进去吧!”

进得澄心堂一看,李煜居中而坐,左右是两对徐氏兄弟——徐辽、徐游和徐铉、徐锴,以及陈审己等七八个李煜宠信的近臣。他们个个面色凝重,一望而知是遭遇了极大的难题。

等张洎行完了礼,李煜将手中的一封信,递了给他。“你看,”李煜说,“曹彬也来逼我了!”

张洎见信上写的是:“事势如此,所惜者一城生聚耳!若能归命,策之上也。不然,半月之内城必破,宜早自为计。”言简而意重,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弦外有音,仿佛在进忠告:如果不肯归命投诚,便当殉国。张洎不知道李煜可理会得这层意思,只觉得事态严重,真正到了图穷而匕首见,非判死活不可的时候了。

“你说呢?”李煜问道,“该怎么答复他?”

“臣愚昧,”张洎不肯在稠人广众中表示态度,“此是宗社大计,唯凭宸断!”

听语气是不敢妄作主张,其实亦包括建议——劝李煜自己做主,不必听群臣的议论。不过李煜并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他环视群臣,用涩哑的声音说道:“但有一线之路,我都要走。如果你们以为还可能拖一段日子,就不必理会曹彬的信了。”

“这不是办法。”徐游答道,“就拖也只得半个月。”

李煜点点头,反问一句:“这样说,你是赞成投降的啰?”

这话问得太率直,徐游不敢承投降之名,急忙答道:“臣无意于此。只是就事论事,以为官家宜早做裁断。”

李煜默然。就这君臣相顾无言的当儿,裴谷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一直走到李煜身边,弯着腰奏报:“光政院来报,陈院使自尽了!”

自李煜以下,一座皆惊,张洎亦不例外。只是他们惊陈乔之死,而张洎惊陈乔死讯来得太快,不知道自己可会忙中有错,留下了什么漏洞。因此,他人惊得目瞪口呆,唯独张洎的一双眼珠,骨碌碌乱转,只是打量裴谷,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消息来。

“是吊死在阁子上。”裴谷继续转奏光政院来人的报告,“先还跟张学士一起在阁子上。前后不过一盏茶工夫,陈院使就气绝了。”

“是的。”张洎抢着开口,“陈院使与臣在阁子上检阅兵马册籍,打算飞调刘克贞入卫。陈院使命臣进宫请旨,谁知是有意遣臣离阁,以便自裁。”说着,挤出一副急泪,流得满脸皆是。

“是忠臣!”李煜顿一顿足,掩面哽咽,“死了也好!”说完,起身走了。

“陈子乔也太心拙了!”徐游不胜烦恼地说,“偏偏在这紧要当口自尽!这一来,曹彬的书信该如何处置?岂不是就此耽搁了下来?”

“那也无法!”徐辽答说,“只有先替陈子乔办丧事。”

“这可以不必了!”勤政殿学士钟倩慢吞吞地答道,“国破家亡在即,何有哀荣可言?丧事办得再体面,亦不能安慰陈子乔于泉下。”

已是大厦将倾的局面,谁也没有心思替陈乔好好办丧事。徐氏兄弟也不过说说门面话,如今为钟倩所阻,正好借势收篷,谁也不管。只是张洎不同,但也并非因为陈乔是死在他手里,内疚于心,想有所弥补,无非身为光政院副使,责无旁贷而已。

猫哭耗子似的忙了一天,草草料理了陈乔的身后之事,张洎急着要去探问曹彬那封信的动静——没想到陈乔一死还真发生了作用,李煜向徐氏兄弟表示:陈乔的尸骨未寒,不忍相责,且过些日子再说。

日子不多,充其量只有十二三天,便到了曹彬所定的限期。徐氏兄弟的看法是,李煜如俗语所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北军一发动攻城,他的态度就会改变,大家不妨早自为计。

张洎深以为然。他回家收拾细软,遣散僮仆。到得深夜,一个人在书房里检点文书,凡是对宋朝“逆命”的文字,尽皆销毁。已打算随主投降,携家北行了。

* * *

半个月过去,未见北军攻城,敌对的双方,同感困惑——困惑最深的是宋军将领,在这半个月之中,不但未见曹彬下达攻击的命令,甚至见他一面都难。到最后,索性说是病了。

“事有蹊跷!”曹翰向潘美说,“元帅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请副元帅问一问明白才好。”

“我亦见不着他。”潘美报以苦笑,“且耐心等待。”

“等到什么时候?”田钦祚愤愤地说,“再等下去,锐气都磨光了!我营里天天有人开小差,就为的受不了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副帅,我可声明在先,军心苦闷,士气低落,万一闹营哗变,我不能负责。”

潘美当然不喜听这话,可是不能不承认田钦祚所说的,多少是实情,因而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决定约会诸将,到中军大帐去见曹彬,当面请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下令攻城。

“元帅用兵之妙,是大家知道的。如今出此玄妙莫测的态度,必有道理在内。”潘美看一看田钦祚又说,“如果能够见着元帅,话不可说得太急。或不然,即使元帅不加责备,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是的!”曹翰接口说道,“我们只说去探病。主帅违和,理当探问,曹公不能不接见。那时看是真病,还是假病,再做道理。”

“对!正宜如此。”

曹彬是真病还是假病,竟看不出来。说没有病,他额上扎一块绸帕,躺在**;说他有病,却又面色红润,毫无病容。

“我确是有病。”曹彬皱着眉说,“此病非药石所能治。说明白一点,是心病。”

诸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口。最后是曹翰比较机警,针锋相对地问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就不知道元帅要怎么样的一味心药?”

“这味心药现成,不过必得诸公亲自相赐。”

“元帅言重!”潘美代表所有的将领答说,“但请吩咐,无不遵从。”

曹彬很严肃地点点头,环视满座,用很清楚的声音说:“只要诸公诚心自誓,克城之日,决不妄杀一人,我的病,实时可愈。”

原来如此!潘美望一望高供在上的御赐宝剑,想起出师之前,与曹彬同受皇帝的告诫:“切勿暴掠生民,副将以下,不用命者,以此剑斩!”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首先答道:“遵元帅的军令。有违令者,请元帅依圣旨行事。”

“那一来就不美了。我心里的病就在此!一般都是同生共死的好弟兄,万一违犯官家的话,岂不是让我为难?”

曹翰已领悟到曹彬的意思,他深恐有人如田钦祚之类,阳奉阴违,最好此时加重保证,深深警惕,因而曹翰倡议:“为教元帅放心,不如摆设香案,对天盟誓。诸公以为如何?”

“好!”刘遇应声而答。

一应十和,包括田钦祚在内,都愿设誓,曹彬亦表示不愿例外。于是陈设香案,拟定誓词,由主师带头下跪起誓:“金陵城破之后,决不妄杀一人。倘或背誓,天诛地灭。”

盟誓既罢,接着便商议攻城的策略、任务的分配。曹彬认为江南士兵的战技,士气都不足为敌;加以围城日久,粮食不足,体力衰惫的饥卒,更不堪一击。但如力攻硬逼,则困兽犹斗,彼此都会有极大的伤亡。所以攻城的策略,提出一个“吓”字。

“我们要想个大张声势的办法,拿江南士兵吓倒,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请大家朝这方面去设想。”

“我倒有个主意。我们有样武器,还没有用过,不妨拿出来亮亮相,准能拿他们吓倒。”

说这话的是田钦祚,他一向有些奇奇怪怪的名堂,这回又不知耍出什么花样,所以大家都好奇地望着他,亟于知道,是何武器,能将敌人吓倒。

“床子弩!”

这一声出口,大家不约而同地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床子弩”确实是样威力强大的武器,曹彬因为它杀伤力太大,出师以来,一直禁用,因而大家一时都想不起。

“也好!”曹彬点点头说,“就用一用床子弩。”

于是主管甲帐兵器的干当官,将四十架床子弩都搬了出来,细加检点。宋朝最讲究射远的弓弩,床子弩更是别出心裁的创制。床子弩分为“双弓”“三弓”两种,以枣木做架,用两张或三张弓合在一起,然后用转轴绞紧。这是很大的力量,所以双弓的床子弩,亦须十来个健卒合力转动后架,方能将强劲的双弓拉满,用一根手指般粗的牛筋,扣在绞架的“牙”上。木榫头楔住,便可安箭发射了。

床子弩所用的箭有两种,一种是火箭;另一种一发数十支,从空而降,恍如寒鸦投林,所以有个很雅致的名称——寒鸦箭。

不过寒鸦箭宜于两军对阵,或者防守之用。尤其是敌军大举攻城时,有十余架床子弩居高临下,次第发射,出箭既劲且密,足令对方却步。如今反其道而行之,城上守军,比较易于趋避,也就不易显出寒鸦箭的奇用。

因此,田钦祚极力主张使用火箭。而曹彬不肯,怕引起一城大火,玉石俱焚,大违皇帝的本意。然而不此之图,却又不足以“吓”人。于是再三斟酌,决定折中办理,火箭与寒鸦箭并用,而火箭射的目的,只是城上供守卒轮替休息的战棚,尽量避免落入城厢之内。

当然,云梯、钩索之类的攻城工具,还是要准备的。此外,又特地置办了十几棵撞木,用来撞开城门。这些部署,不过一昼夜的工夫,便已就绪。

于是,第三天辰牌时分,曹彬下令攻城。这天彤云密布,天色晦冥,而战鼓隆隆,倒仿佛惊蛰将近,春雷初动似的。这金革之声,传入宫中时,李煜正在作词。烽火万里,手足情深,虽在危城之中,却不忘从善,一首《采桑子》,但以音问不通为憾,写的是: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

琼窗梦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此时此地而有此闲情逸致,在嘉敏看,真有欲哭无泪之感。可是望着脸色苍白,双眼失神,而四肢不自觉地在战栗的李煜,她实在不忍说一句埋怨的话,只问裴谷:“情形到底怎么样?”

“这一次来势凶险。城头上的战棚都着火了,也没有人敢伸头张望。北军的箭,密得像阵头雨似的。”

“怎么?”嘉敏惊诧不止,“你是说,守城的人不敢伸头张望?那还守的什么?”

“实在,”裴谷很吃力地说,“看样子实在难守了!”

嘉敏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几乎支持不住,很勉强地问道:“那班文武大臣呢?”

“来得不少,都在待命。”

“啊!”李煜如梦方醒般地茫然四顾,“都在哪里?”

“在殿外。”裴谷问道,“请官家的旨,在何处召见?”

“就、就在这里。”

听得这一说,嘉敏不便再留在那里。她定定神细想,还是得去找黄保仪商议。刚一移步,李煜唤住了她。

“你到哪里去?”

“我找黄保仪去!到此地步,不能再耽误了!”

李煜黯然叹息,接着眼角出现了两滴晶莹的泪珠,转过脸去,挥一挥手说:“国破家亡,也顾不得两世的心血了!都烧光了吧!”

嘉敏不答,悄悄地走了。来到黄保仪宫中,许多妃嫔都在她那里探听消息,一见国后,依然如常行礼。

当一群妃嫔裙幅窸窣,盈盈下拜,嘉敏却以感动与感伤相兼而起的激动心情,摇晃出满眶的热泪。感动的是宫眷在此生死荣辱,判于俄顷的危急关头,依然不废应尽的礼节;感伤的是国后的尊荣,将委尘土,而且前途茫茫,不知如何了局。

想求得个善了也不难,纵身一跃,东池正好埋藏清白之躯。她转念到此,怦怦心动,但一想到李煜,便如兜头一盆冷水,知道独善其身是件办不到的事。

不说李煜,便眼前就得承担起统摄六宫的责任。望着那许许多多惊忧期待的眼光,嘉敏只有安慰的话好说:“大家不必着慌!官家必有妥当的办法应付危难。各人回自己的地方,检点检点紧要东西,放在手边。不管官家和我到哪里,一定带着大家一起走!”

宫眷们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保证。因而紧张的气氛,顿见消灭,纷纷辞散。偌大的厅堂,只剩下嘉敏与黄保仪二人,越发显得阴冷。

“你准备吧!看来,”嘉敏指着插架琳琅的精椠名帖,凄然说道,“这些无价之宝都保不住了!”

黄保仪面现凄惶之色,接着低下头去,闭眼垂泪,不断自语似的说:“劫、劫!”

嘉敏可以想象得到她的痛心,但却没有话也没有时间去安慰她。除却图籍以外,还有好些库藏的古玩、珠宝、金银要处理。

等嘉敏一走,黄保仪丧神落魄似的在书架中打转,一回检点一回哭。一名得力的宫女,知道有此紧急处置,看她舍不得这些不属于她的身外之物,迟迟不肯动手,便无法为自己收拾细软,安排逃生之计,因而不由分说,召集姊妹,照黄保仪平时谈过的处置办法,将预先堆存着的木柴移植到后院,然后一箩筐、一箩筐地将图书法帖,乱堆在木柴上面,用火种点燃,拉拉杂杂地烧了起来。天干物燥风大,霎时间烈焰腾空,里把路以外都望得见了。

净德尼院的地势甚高,看得更为清楚。约定殉节的时间到了!十来位秉性最节烈的先朝老妃,毫不犹豫地闭户悬梁。及至她们得知消息,国主决定率领亲贵勋臣,肉袒赴曹彬大营投降,殉节无名,可以不死时,尸体早已僵冷。

名为肉袒,其实只是不穿长袍。一队君臣,全是青衣短装,头戴小帽,垂头丧气地到了曹彬大营,听候发落。

“我们要存李煜的体面!”曹彬向一起焚香盟誓决不妄杀的将领说道,“入朝以后,李煜不失侯封,禄位在我们之上。要多留将来相见的余地。”

“是!”潘美代表大家回答,“但凭元帅处置。”

“来!”曹彬吩咐,“取我的锦袍,请江南国主穿了,以宾礼相见。”

这一袭锦袍披到李煜身上,他的感觉不知是温暖还是寒冷,在心头更不辨是感激还是感慨。但不论如何,他一直惴惴然,以为很难避免的“一日之辱”,看来纵不能完全消除,亦必不致过分难堪。

就这唯一的些微宽慰,使得原本面无人色的李煜,望过去有些生气了。等营门大开,曹彬出迎时,他亦能抬眼平视了。

但化敌为友的那片刻,局面仍然非常尴尬。因为整个安排十分匆促,从中缺少一个够分量的、可为双方引见的人。张洎与曹彬是旧识,倒可以充任这一职司,只是他身穿短装,亦为戴罪之身,自惭形秽,不敢出列。幸好曹彬沉着,面带微笑,站向主位,看着李煜从容问道:“阁下想来就是李六郎了!”

这个用于士庶的称呼,入耳令李煜一震。他生来就是王子,以后自己也封了王,为人称作“大王”或者“殿下”,从未听人唤过“李六郎”。因此,在惊觉于自己失位以外,他仍有些茫惑,要细辨一辨,曹彬所叫的是不是自己。

“请答话!”有人在他耳际说,并且还拉了他的衣服。

李煜被提醒了,咬一咬牙抛开心中的悲苦痛悔,定定神,异常吃力地答道:“李煜率亲属臣僚共四十五人,待罪军门。”

“言重,言重!”曹彬伸手做个肃容的姿势,“请!”

于是李煜随着曹彬入门,升阶登堂,与他的臣子在东面客位一字排开,宾主相向行礼。曹彬将潘美以下的将领,一一为李煜引见,然后落坐待茶,开始交谈。

交谈当然起于寒暄。李煜是宾也是主——以地主的身份,少不得对“远客”应有所慰劳,便泛泛地说了句:“将军辛苦!”

“百姓受惊!”

彼此都是信口而道,但李煜听曹彬的答语,似乎针锋相对。而且只提“百姓受惊”,不说他所受的熬煎痛苦,仿佛以为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似的,便有话不投机之感。

事实上他也哪里有心情来应酬敷衍?请降的形式总算做过了,何必久留?这样想着,便拿最要紧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李煜今后行止如何?请将军指教!”

“官家已饬有司,在汴河风景胜处,置备大宅一所,专待阁下安居。”曹彬略停一下,一字一句地说,“不过,归朝以后,俸禄有限,阁下宜乎多多准备,行装中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归有司接收,加载册籍,可就丝毫都动不得了!”

因为他说得很慢,而且不断用眼色示意,所以李煜不但听得很清楚,而且能够逐句逐字细细体味。他知道这是曹彬宽厚体恤,感激之心,油然而生,连连点头答说:“将军见教极是!”

“府上共有多少眷口?”曹彬又问。

李煜想了想答说:“三百多人。”

“那我派一百条船、五百军士,专供阁下输运辎重。只是回朝复命在即,不容多做稽留,请回去办正事吧!尽明天一天装船,后天一早就走!”

于是李煜称谢告辞,曹彬仍依宾礼,亲送出营。送客归来,只见诸将聚讼纷纭,似乎对曹彬的处置不以为然。

“怎么?”曹彬安详地问道,“有何不妥?”

“元帅,”田钦祚抗声质问,“何以不拿李煜扣留?这放他一走,倘或出了变故怎么办?”

“你是说他会自杀?”曹彬摇摇头,“决不会!他如果肯死,又何必投降?”

“是!”曹翰支持他的看法,“李煜不是性情刚烈的人,死不了。”

“不过,也要我们善待他才好。仲询,”曹彬唤着潘美的字说,“请你代我执掌帅印,我要去一个地方!”

“元帅要到哪里去?”

“不远!就在李煜宫门口。”

曹彬带领两百名卫士,亲自为李煜守卫:只在宫门以外。不但下令严禁所属入宫骚扰,连他自己亦不入宫门一步。

这一天半,李煜仍是他宫内的国主,而唯一需要行使职权的,是处分宫内的库藏——依照曹彬的暗示,行装中尽量多带奇珍异宝,带不了的分赐近臣和留下不走的内侍、宫女。

当然,这只不过他交代一句话。一切处置,由嘉敏主持、黄保仪协助,而由裴谷奔走调派总其成。李煜只是闲坐垂泪,回想生平,恍如一场大梦。思前想后,几次要在三尺白绫上求个解脱,却总是下不了手。

这样悠悠晃晃,魂梦迷离,不知此身何属地度过了两天两夜,终于要启程北上了。五更三点,景阳钟响,霜空清韵中,随风吹送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异声,若隐若现,似断似续,如秋声在树,又如弃妇私诉,嘉敏一听那声音就哭了。

嘉敏哭,李煜也哭,夫妇俩一直哭到太庙,更是一片漫天盖地的哭声。宗庙静肃之地,硬心肠的纠礼御史,忍声呼叱,止住宫女的哭声,勉强让李煜行了礼。教坊奏完“终献”“送神”的大乐,凄凄恻恻地吹打起骊歌为李煜与嘉敏送行。这一下,泼翻了宫女眼中倾江倒海的泪。而嘉敏未哭,她的泪水早就流干了。

更增人愁绪的是,天气突变。先是霏微雨丝,俄顿之间,如倾如注,白茫茫一片。凤阁龙楼都模模糊糊,不甚分明,在李煜的泪眼中,咫尺之近如隔天涯。

仓皇辞庙,冒雨登舟,回望渐行渐远渐小的城郭,李煜心如刀绞般痛悔,不该杀了林仁肇和潘佑。然而,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