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玉楼春(1 / 1)

李煜传(高阳版) 高阳 10528 字 2个月前

由于记着黄保仪的话,嘉敏跟李煜见面时,就从不谈国事。尤其是能惹起李煜抑郁不乐的国事,诸如宋使怎么样的跋扈无礼,汴京有何需索之类。

一过了年,第一件大事是为昭惠后下葬。李煜悼亡的哀痛,似乎已随朱棺埋入黄土而消失,加以四境无事,而圣尊后自入春以来,日健一日,因而他的心境更为开朗,与嘉敏几乎无三日不聚之时。

然而到底名分有关,而且嘉敏接纳了羽秋的明规暗劝,行迹格外检点。每次相见,不管是在友竹轩、瑶光别院,或者澄心堂后的梦蝶斋,总是不着痕迹地留下内监、宫女做证人,证明她跟李煜只是对坐清谈,不及其他。

这若即若离的态度,不免使李煜烦恼。而一年的暮春时节,风风雨雨,落红狼藉,正又是他多愁善感的时候。往年每到此时,昭惠后知道他听不得春雨潺潺,见不得落花片片,总是着意安排下歌筵舞席,为他遣愁破闷,而今年却无人来管他的心境了!由此感触,想起昭惠后的许多好处。悼亡之悲复起,终于有一天在午睡时梦见了昭惠后,却又隐隐约约,看不真切,更莫说梦中得一叙生离死别的相思!

醒来益增惆怅,焚香静坐,依旧难解中怀郁结,唯有发泄在吟咏之中。他不费什么推敲的工夫,写景抒情,直书所见所感,写成了一首《采桑子》:

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放下笔心中寻思,这首词不妨送与嘉敏看看,让她了解自己的情怀。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必多此一举,好在词中并无绮思艳语,不禁传抄,她迟早会知道的。

果然,这首词很快地到了嘉敏手中。细细玩味,是有人使他魂牵梦萦,而绿窗音断、香印成灰,可知入梦之人,正是埋骨未久的昭惠后。嘉敏想明白了,心中未免不是滋味了。

等冷静下来再想,她却又自愧:这分妒心,起得没有道理。十年恩爱夫妇,一旦幽明异路,而且死别不过才几个月,如果连悼亡之念都不准他有,也太可笑了。反过来看,他竟能将十年来的恩爱,抛得干干净净,未得新,先忘旧,也忒煞寡情薄义,反令人可怕。

这一念的转变,嘉敏立刻便恻恻然地,觉得李煜可怜。那张“不放双眉时暂开”的抑郁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脑际,怎么样也抹不掉,搅得她五中如焚,恨不得实时就能跟他在一起,劝他、求他。只要他解颐一笑,她什么事情都肯替他去做。

这一分无可形容、与时俱增的关切之情,少不得要透露给羽秋,一半是说出来心里好过些,一半也有问计的意味在内。羽秋答得很直爽:“既然小娘子为官家犯愁,那就想法子替他寻些乐趣!”

“我也是这么想,怎么能让他尽一日之欢?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

“无非吹弹歌舞,饮酒作乐。人是现成的,外面有教坊,宫里有昭惠后一手教导出来的一班宫女,能歌善舞。只是,以小娘子目前的身份——”

以嘉敏目前的身份,还没有资格宣召教坊奏技,更莫说指使宫女。羽秋虽未明说,嘉敏却已充分会意,沉吟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我记得从扬州带来一具笙,不知置在哪只箱子里,明天一早你就替我找出来。再跟裴谷去说,托他到教坊去问一问,有什么宜于笙簧的新谱,给我借几套来。”

“那具笙搁在什么地方,我知道。”羽秋慢吞吞地问道,“要交代裴谷的事,就是这一件?”

“还有什么?”

“还有,”羽秋忍俊不禁,“小娘子的笙,是吹给自己听的吗?”

这是说,还要交代裴谷,安排为李煜尽一日之欢的日期与地点。嘉敏听她这样发问,也忍不住笑了。“这得稍为等一等。”她解释须等待的原因,“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什么乐器,一丢下就生涩。我总得先练一练。”

“那就是了。我这会就去找裴谷。”

第二天一早,等羽秋将一支十七管的笙找了出来,擦拭洁净时,裴谷亦已将宜于笙奏的曲谱送到了,一共三套。嘉敏喜滋滋地亲自检视,但拈起第一张看,便收敛了笑容,深深皱眉。

因为这套曲谱名为《玉树**》。当年陈后主耽于逸乐,召集江总、孔范等文士,宴于后庭,无复尊卑之序,称为“狎客”,不禁妃嫔与狎客唱和。君臣高歌酣宴,通宵达旦,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陈后主所作的这套《玉树**》。这样七年之久,贿赂公行,文武解体,终于为隋兵破了石头城,陈后主与宠妃张丽华遁入胭脂井中,结果还是不免被俘。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嘉敏想到唐人的诗句,怀疑裴谷是有意讽刺,大为不悦。

正待发作,羽秋已发现她神色有异,急忙问道:“怎么?是何不妥?”

“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嘉敏愤愤地说,“我要的是新谱,他拿六朝的旧谱来搪塞,而且是亡国之音的《玉树**》!”

“这是裴谷的疏忽,不必动气。一定还有新谱,且再看。”

总算还好,有一套新谱,名为《桃林放牧》,嘉敏一看这个名字便回嗔作喜了。她读过《山海经》与《水经》,知道函谷关西的灵宝县,本名桃林,“武王伐纣,天下既定,放牛桃林”,桃林又出野马,更有一处地方,叫作“马牧泽”。这些典故,就是《桃林放牧》这个曲名的由来,四海和平,兵革不兴,放牛牧马,一片安详,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

于是,她喜滋滋地取笙试谱,可是出声不成腔调。这不是曲谱不好,而是她对音律一道,远不如昭惠后来得精,在音节上头把握不住分寸,吹来就不中听了。

这就不但她自己着急,连羽秋亦无法忍耐。“小娘子,”她说,“我去请窅娘来教你!”

这个建议本来是不错的,唱曲奏乐,原要有唱和之乐,方能得切磋之益。只为一个“教”字为争强好胜的嘉敏所不愿听,因而她断然拒绝:“不要紧!我摸得着门径。”

好话不受,羽秋一赌气,躲得远远的不理她。到得午后回友竹轩,羽秋发觉嘉敏居然摸着了门径,已吹得很像个样子。然而也够她受的了,鬓发散乱,鼻上见汗,样子显得有些狼狈。

“累坏了!”她说,“歇一歇吧!”

“不累。”嘉敏很兴奋地说,“我还要练,熟能生巧。这套谱很有些奥妙,我吹给你听。”

从头听起,意味又自不同。舒徐中节,也有很明快的地方,入耳恬适,一颗心很快地静下来,直到听完,羽秋犹有未足之意。

“你觉得怎么样?”嘉敏笑嘻嘻地问,声音中有些发喘。

“我说不上来,只觉得很舒服。好似清明时节到外头去走走,风吹在脸上,软软的。只想在草地上躺下来,听鸟叫,闻闻花香。什么事都懒怠去做了。”

“对了,我想要的,正就是这样的一种意味。”嘉敏的气更喘得急了,仿佛过于激动,竟有些语不成声,而仍旧要说下去,“你想‘桃林放牧’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象其中应该有些什么?鸟语花香,绿草如茵,放牛牧马,徜徉自在,是好一片太平盛世的光景。羽秋,你可有些那样的感觉?”

“正是这种感觉。行了,”羽秋提高了声音说,是劝告,但也是强制,“不能再吹了!吹笙最伤气,不要弄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好!”为了安慰羽秋,嘉敏听从劝告,“今天不吹了。”

“我看是很不错的了。明天,”羽秋问道,“明天就请官家来小宴,听你吹笙?”

“再过两天。等我练得精妙了再说。”

“那,那也好!”

她还在刻意苦练,为娱君王,希望奏出一鸣惊人的新声,不道犹带生涩的曲调,已先入李煜的耳中——他是无意中向裴谷问起嘉敏近日的光景,而裴谷亦在不经意中透露了嘉敏索取新谱一事,因而引起了李煜的兴趣。这兴趣出于好奇,他从不知嘉敏亦曾亲近音律,更不知她于此道可否及得上昭惠后的修养,急于想做个比较,所以在去万寿殿为圣尊后问安时,他特意绕道友竹轩外,希望一明究竟。

刚过花圃,便已发觉笙簧之声,李煜不由得驻足倾听。以他的那一双耳朵,一听便能鉴定嘉敏在这方面的程度——自然不如昭惠后。同时也听出她不弹此调已久。

可以想象得到的,她必不愿他人听到她的还未熟练的乐声,犹如自己不愿以尚待推敲的词稿示人,是一样的道理。于是李煜又悄悄地离去,同时命裴谷告诫从人,不准让嘉敏知道他来过,免得扫了她的兴。

等得第三天,嘉敏亲笔写个小简,派羽秋送到澄心堂。说是为了“饯春”,特设杯盘,请李煜来做“主人”。

“这个名目倒想得有趣。明明是请客,偏说叫我做主人,亏她怎么想来的。”李煜欣然对羽秋答道,“你回去说,我料理完了几件紧要章奏,马上就去。”

“是,请官家早早起驾。”

“绝不会迟,一定在午前到。”

“是!”羽秋又说,“周小娘子嘱婢子代奏:饯春需求官家的墨宝一幅。”

“可以!”李煜毫不迟疑地答说,“回头我带去。”

到了近午时分,李煜换了一件薄薄的祫衫,潇潇洒洒地来到友竹轩。嘉敏却是满头珠翠的盛妆。从昭惠后去世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打扮得这样浓艳,因而等她拜罢起身,李煜不由得紧盯着她看。

这使得嘉敏多少有些发窘,背转身去,假咳一声。这一下提醒了李煜,自知有些失态,便即说道:“倒是你雅人深致,可惜我今天思路艰涩,又急着要来践约,竟不能好好作一首饯春的词,姑且拿旧作搪塞吧!”接着,唤一声,“裴谷!”

裴谷捧着一个画轴在手里——李煜是取裱好现成的条幅,写的一首旧作《菩萨蛮》;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等嘉敏看着念完,李煜笑道:“你我同做主人,便须同醉。”

“‘诗随羯鼓成’,官家须有新词,限时交卷,我便奉陪一醉。”

“好,好!”李煜很高兴地说,“依你,依你。听说你奏得好笙,回头就以笙代鼓好了。”

“没有师承,不成腔调的东西,怎么敢献丑?”嘉敏微笑着推辞。

“无须过谦。”李煜转脸吩咐,“羽秋,取笙来!”

“是!”羽秋答应着,身子却不动,要看嘉敏的眼色——这是有意要表示出来,她只听嘉敏的话。

苦练了几天,就为的是此刻,谦虚不可无,做作不可多,嘉敏便用其词有憾的语气说:“也罢!你便取笙来。”

于是羽秋将那支竹管成了肉红色,擦拭得亮可鉴人的笙取了来。嘉敏接在手里,慢条斯理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半侧着身子,捧笙就口,试吹了数声,声清而爽,异常悦耳。

一直含笑注视的李煜,可有些忍不住。“妹子,”他不自觉用上了私下亲昵的称呼,“你让我先闻为快吧!”

“这支曲子叫《桃林放牧》,音节不快,可是全曲不长。等我奏完了,官家不能‘诗随羯鼓成’,可又怎么说?”

“自然罚我的酒。”

“不敢说罚酒。那时候,我敬官家一杯,官家可要还我三杯!”

“一定。敬酒更要吃了。”李煜又催,“请,请!”

于是嘉敏调一调气息,聚精会神地奏起那支《桃林放牧》。音节从容明亮,令人想起那种春暖花开,水涨前溪,信步寻芳,恬然自适的意境。李煜深深惊讶,不过两三日工夫,她的技艺竟而大不相同,真要刮目相看了。

可是,听不如看。新声虽妙,究不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教坊中比她高明的好手多的是。但是那如玉笋般的纤纤十指,高高下下地在长短参差的笙管上移动,如龙飞、如凤舞,如蕙兰初放,如芍药临风,那姿势的美妙,令人目眩神迷,却是在谁的手上都看不到的。

因此,他趁曲子一段结束,嘉敏稍停换气的空隙,脱口吟道: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

声朗而清,字字真切。在文字上,嘉敏胜过昭惠后,她觉得用“脆”与“锵”来形容铜簧竹管的笙韵,已是道人所未道,更妙的是金石锵然,偏说“铜簧韵脆”,而丝竹清脆,却又说寒竹锵然。究其实际,是铜簧得竹而韵脆,竹因铜簧而铿锵,此方是确切不移地写尽了笙之为笙。

光是起头这一句就让她衷心倾服,再想到第二句他赞美自己的一双手,更觉欣悦得意,不由得含笑斜睨。那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冶艳非凡,连羽秋和其他宫女看在眼里,都有惊心动魄之感。

李煜更是意乱神迷,让她的眼色勾起好些温馨的回忆,尤其是梦蝶斋中恣意相怜的千金一刻,令人渴望着重现。

是这样无可自主的心情,哪里还会去寻章觅句?更莫说细听《桃林放牧》!直待众音俱寂,唯见盈盈含笑的嘉敏,正眼相视,他方始如梦初醒似的,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是《玉楼春》还是《菩萨蛮》?”

这是在催问他作的词。李煜无法回答,此时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会续成为《玉楼春》、还是《菩萨蛮》,便虚晃一枪地问:“你喜欢哪一个词牌?”

“我都喜欢。”嘉敏咄咄逼人地,“‘诗随羯鼓成’,请官家快快念来!”

李煜笑了,然后举起面前的玉杯,往外一伸。“你斟酒吧!”他说,“我认罚!”

“不敢罚官家的酒,只依官家许了我的话做。”

原来相许的是以一易三。嘉敏唤羽秋取来一色大小的四个玛瑙酒盅,斟满了兰陵酒,自取一杯,一饮而尽,笑着拿空杯子向李煜照了一下。

李煜欣然引杯,一一干讫,然后起身说道:“既是‘饯春’,自须酬花。羽秋,你们带着酒,跟我来。”

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只携酒相随,随他一直走向花圃,在一丛自洛阳移植的异种牡丹前面站定。

“‘会向瑶台月下逢’。”李煜念了一句李白的《清平调》,回身从羽秋捧着的漆盘中,取一小杯酒,自己先喝一口,余下的都浇向花间,作为饯别。

就这样念一句诗,浇一杯酒,浇遍花间,直到念出“开到荼?花事了”,方始罢手。而天不作美,艳阳忽敛,暗云涌到,豆大的雨点洒了下来。急急走避,衣服已经打湿了一大片。设在院子中的酒筵,当然也糟蹋了。

回到友竹轩中,一面重新设席,一面让李煜更衣。而雨势越来越急,万寿殿的瓦是铜瓦,雨急声喧,檐溜湍急,加上呼啸,显得热闹非凡。

“大妹子!”裴谷向羽秋抛过去一个眼色,“这雨,一时不得停。我看,大家散一散吧,不必都伺候在这里。”

羽秋懂他的意思,心想: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阻挠就太煞风景了!因而点点头,回报以同意的眼色,然后向所有的宫女宣布:“都去歇歇!没事在屋里待着,下雨天别乱跑乱走的。”

衣履皆湿的宫女们,巴不得这一声,纷纷各散。羽秋便悄悄闭上了嘉敏卧室的门,喊一名垂髫的小宫女守在廊下,听候呼唤,然后,与裴谷一起退了出去。

风更狂,雨更骤,而紧闭着的嘉敏的卧室,却是声息全无。也许有声息而为喧哗的风声雨声所遮盖,那就无可究诘的了。

不久,有一首《菩萨蛮》从禁中流传出来,争相抄诵: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梦迷春睡中。

这首词迷离惝恍,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但其中有“本事”是无可疑的,只是“雨云深绣户”,不知得承恩宠的是谁。有人说是圣尊后宫中,一名唤作庆奴的绝色宫女,最近李煜还写了一柄黄罗扇赐给她,上面题的一首词,叫作《杨柳枝》: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

多见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

这言之凿凿的说法,颇为熟于宫禁而又长于词章的人所笑。这首词,实在不是词,是一首七绝,题目叫作“柳枝词”,咏的就是柳枝。李煜写来赐给庆奴,倒是一片惋惜之意——庆奴自负绝色,少所许可,到了放出宫去的年龄,却不肯出宫,任凭圣尊后如何劝说,只是不从,口称愿意服侍圣尊后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份忠心,圣尊后拿她另眼看待。李煜因孝母而敬其人,才特以上用的黄色罗扇相赐。

但是了解内幕,如阿蛮那样的人,却知道庆奴别有衷曲。她的本意是自顾颜色,必能邀得君王一盼,飞上枝头做凤凰,而李煜晨昏定省之余,跟庆奴见得面多了,自亦未免有情。

无奈昭惠后早具戒心,而且应付的手段,较之施之于嘉敏,大有高下之分。她一方面不断夸奖庆奴端庄稳重,拿礼仪来拘束,以至于到得后来,庆奴当着圣尊后的面,对李煜竟不苟言笑了;另一方她又屡次暗示李煜,庆奴是圣尊后面前最得力的人,不宜夺老母之所爱。当然,防范极严,更是不消说的。

为此,庆奴成了自误青春。如今三十将到,已近迟暮,李煜为她惋惜,才写了这首《柳枝词》喻意,只“风情渐老”四字就再也明白不过了。

* * *

禁中秘辛到底泄露了!那首《菩萨蛮》是为嘉敏所写。然而,何以谓之“宴罢又成空”?既谐衷素,就不是好梦未圆。这“空”字应该另有所指。

有人试做解释,说这首词是变格。上半阕是李煜写他的所闻所见,而“过片”以后的四句,是用嘉敏的口气,写她的经历与感触。所谓“宴罢又成空”,是说她的所求未遂。嘉敏所求的是什么?只看她久留不去,就可以猜得出来,是在等待圣尊后下立后的懿旨。

“这十六岁的娇娃,能母仪天下吗?”韩熙载大为困惑,夜宴之际,向他的密友问说。

座客的意见不一,有的附和韩熙载的话;有的以为自东汉以来,年轻的皇后多得很,无足为奇;有的认为年龄无紧要,要紧的是皇后的品德应无可批评,否则便是举国之羞。

对最后一种意见,韩熙载深以为然。他自觉三朝老臣,应尽言责;又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特意约了两位同僚,一起觐见谏劝。

这两个人亦是出入机要之地的重臣:一个叫陈乔,风度淹雅,小心守法,现任吏部侍郎兼枢密副使;一个叫潘佑,苦学成名,先在秘书省当个小官,为韩熙载与陈乔所赏识,交章论荐。当时李煜在东宫开崇文馆招贤,潘佑就是极少数的入选者之一。他的文章做得极好,典雅华丽,而且下笔如飞,因此,李煜用他“知制诰”。凡是重要的诏令,都出自他的手笔。只是他赋性孤峻激烈,落落寡合,韩熙载邀是邀了他,却有些不大放心,怕他言语耿直,激起李煜的反感,于事无补而有害。

“荣阳,”韩熙载唤着他的别号,郑重叮嘱,“你我正色立朝,固应犯颜直谏,但人臣事主,亦自有礼法。请你陈词不可太质直,激起意气,反而不妙。”

“请放心。我不发言则已,发言则必蒙官家嘉纳。”

“那就是了!”韩熙载掀髯欣然,“原知你辩才无碍,必能回天。一切仰仗了!”

潘佑笑笑不答。随班觐见,先论国事。陈乔是枢密副使,掌管军令,首先报告这天新到的一个谍报:后蜀虽为宋师所灭,蜀主孟昶已由水路出三峡,向汴京投降,但王全斌在蜀中纵容部下,骚扰掳掠,激起民变,有不可收拾之势。

“噢,”李煜问道,“汴京如何处置呢?”

“听说要另派重兵入蜀平乱。”

“是走哪一路?”李煜问道,“水路还是陆路?”

“陆路崎岖,行军艰苦,自然是走水路。”

由水路走,就得经过边境,所以李煜告诫:

“那得通知林仁肇,严加戒备。”

“是!”

“可也要通知他,”李煜加重了语气说,“宋师过境,不准惹是生非。”

“林仁肇持重识大体,绝不至于无端招惹宋师。”陈乔答说,“臣再通知他就是。”

李煜点点头,看看潘佑问道:“你怎么跟他们俩一起来见?”

潘佑“知制诰”,只向李煜负责,无与韩熙载、陈乔同时觐见的必要,所以李煜觉得奇怪。而潘佑却似不便回答,只用催促的眼色看着韩熙载。

于是韩熙载踏上两步答道:“臣等只为流言可畏,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外间沸沸扬扬的传说,实在有伤圣德。”

“喔?”李煜很注意地问,“传说些什么?”

“臣等又不忍言。”韩熙载忽然转换语气,“昭惠后去世已将十月,中宫缺位,圣意云何?”

“昭惠的尸骨未寒,”李煜有意闪避,答得冠冕堂皇,“何忍言及此事?”

“官家重于夫妇之义,不胜倾服。只是国后统摄六宫,未便久虚,不知心目中可有才德俱胜的贤媛,堪备其选?”

听这口气,似乎是来“做媒”。李煜心想,如答以尚无其人,韩熙载就会提出人选。果然如此,便是多此一举,不如趁早辞绝了他,说等几年再议。

这个念头刚起,另一个念头紧接而至:韩熙载此来,意思莫测,不要上了他的当。快刀斩乱麻,摆脱他的纠缠是上策。

因此,他断然决然地答道:“叔言,你不必再往下说了。我是悼亡的心情,你应该知道。”

话风中点水泼不进去,韩熙载词穷了。不过李煜言不由衷,却是很明显的。因而他不能甘心于就此罢手,便向陈乔和潘佑使个眼色,希望他们帮腔。

潘佑装作未见,陈乔在韩熙载的求援眼色催促之下,自不能不开口。“官家笃于伉俪之情,此时不忍议立继后,臣等自须仰体圣意。”他徐徐说道,“只是中宫辅弼圣德,既为海内臣民所殷盼,更为圣尊后所关切。官家上慰慈怀,下安民心,亟宜早定大事。”

在这番大道理笼罩之下,李煜无法闪避了,不过提到圣尊后,却正好有个推托,便点点头答道:“你说的也是实情。过几天,等我请示圣尊后看!”

韩熙载心想,这一来更不妙了!周嘉敏深得圣尊后的宠爱,人人皆知,如果让她选后,结果不问可知。有话真要在此时就说个清楚,不然,也许三两日内就会有懿旨下来,那时措手不及,再难挽回了。

韩熙载这样想着,便有些口不择言。“立后是家事,可也是国事。”他说,“臣乞官家代奏圣尊后,立后之前,将名单交议。”

“立后还要廷议吗?”李煜不满地质问。

“这也是集思广益之意。”

李煜懒得跟他多说,冷笑一声答道:“好吧!我拿你的意思转奏圣尊后就是。圣尊后接纳不接纳你的意见,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韩熙载又碰了一个钉子,不便再说,移目直视着潘佑,催他进言。潘佑微微点头,示意领会,打算有番话说。

“立后是国事,也是家事,自然要以圣尊后的意旨为意旨。臣以为与其交议于后,不如建言于先。臣乞懿旨一道,博咨周询,举荐贤媛,列成名单,恭请圣尊后亲自选定。庶几事理周致,不悖于礼。”

“说得对,说得对!”李煜欣然同意,“就照你的建议办!”

与李煜的欣慰正好相反,韩熙载觉得潘佑荒谬绝伦,退了下来,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宫中就待与人吵架。

“荣阳,你太岂有此理!”他气急败坏地说,“我邀你面驾,原是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你怎的偏跟我作对?我说立后是家事,也是国事,你竟说是国事也是家事。轻重倒置,南辕北辙!明明是撕我的老面皮!”

“岂敢!韩公是我的举主,我怎敢无礼?”潘佑看着他与陈乔,从容答说,“两公总信得过我潘某,即便无赖,也还不至于卖友求荣吧?”

韩熙载余怒未息,冷笑着说:“卖友不卖友,不去说它,足下这一番陈奏,已经上结主知,总是不争之事。”

“韩公这样责备我,我除了请罪以外,就别无话说了。”

言语之间,各不相让,有成僵局之势,陈乔便从中调解:“韩公息怒!”他婉言相劝,“荣阳素为我公激赏,必不至有意冒犯。且听他解释。”

“好!”韩熙载手指着潘佑说,“我请教你的大道理。”

“岂敢!道理虽不大,也不小。‘金缕鞋’铁案如山,官家如果竟不立周氏为后,则是始乱而终弃。韩公以风义自许,风流自喜,想来不至于愿事一位薄幸之主吧?”

一句话说得韩熙载张口结舌,嗫嚅了好一会儿,方始答得一声:“何可一概而论?以常人拟王者,不伦!”

“男女之情,王者何殊常人?薄幸者不仁不义,施之于臣下则寡恩。韩公愿事寡恩之主?”

“叔言,”陈乔点点头说,“见微知著,荣阳的见解,不可不重视。”

“韩公,”潘佑忽然激动了,“国事蜩螗,所见宜大。蜀中已经为宋所有,南汉旦暮不保,吴越力求自全,我们亦须早自为计。整军经武,多少大事,待官家大振干纲,当机立断,何苦争这些虚文浮节?以我的想法,官家的儿女私情,该让它早有归宿,俾得专心致志处理大政。这较之据理力争,反对周氏正位中宫,其得失为何如?”

韩熙载究竟是读书读通了的,有服善纳谏的雅量,顿时改容相谢:“荣阳,倒是老夫错怪了你!”

“言重,言重。”潘佑亦很谦恭地逊谢。

“不过,荣阳,有一点我还是不能不怪你。”韩熙载又说,“你既有这番高超见解,何不早跟我说明了,也不必有今天这多余一举。”

“也不算多此一举。正要官家知道有侃侃直言的老臣,心存畏惮,方不致恣意而为。”

这是一顶高帽子,但多少也是实话。芥蒂尽释的韩熙载,想起潘佑先前所作的诺言,不觉拍手好笑。“荣阳、荣阳,你真会弄狡猾。说什么‘不发言则已,一发言必蒙官家嘉纳’!原来你早就站在官家这一面,倒上了你的大当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衷心表示倾倒,“有你这样精微的见解,无碍的辩才,也只好让你去弄狡猾。”

“闲话少说,”陈乔做了一个结论,“既然大家的意见已经和洽一致,就索性早早促成了好事。荣阳日侍左右,请相机进言相催。”

“是!”潘佑问道,“如果官家问起两位的意思如何?我怎么说?”

“就照你的意思作答,”韩熙载答说,“请官家收拾闲情,勤理政事。当然,这番意思须出之以婉转。如何措辞,请你自己斟酌。”

事实上,用不着潘佑催促,李煜就在着手进行了。潘佑的建议,解消了他心中存之已久的一个疑难。他不敢贸然请懿旨立嘉敏为后,就是怕出之以太遽,万一有人提出异议,彼此面子都不好看,而且亦难找出转圜之道。如今用懿旨博访贤媛,既是冠冕堂皇,足以为嘉敏增重身份的办法,又因迂回缓冲,得以留下了暗中疏通化解的余地,实在是绝妙的一计。

因此,李煜在第二天到万寿殿问安时,闲闲提起,说臣民关心中宫,都望早日册立继后。昨天韩熙载等人,特为此事进谒,反复奏劝。他因为不知圣尊后的意思如何,所以未做肯定答复。

圣尊后早就定下了主意。但这是件大事,且是须保持机密的一件大事;所以只在心里盘算,从不肯向左右透露。此时听李煜提起,便即吩咐左右回避,决定好好谈出一个结果来。

“这件大事也该办了。”圣尊后说,“你说要问我的意思,我可不能不顾你心里的想法。我想,你总也有个打算吧?”

“娘说如何就如何,儿子没有打算。”

圣尊后不知道李煜是有意说得这样漂亮,只道他真无打算,不觉讶异。“难道你对嘉敏没有意思?那么,”她问,“何以总是找她玩呢?”

这一问等于诛心。李煜发觉自己弄巧成拙了,如果再说假话,便是欺母,大大不可,因而赔笑说道:“也不是没有意思,只为她年纪太轻,怕难胜中宫之位。”

“我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既然韩熙载他们都催着立后,话就好说了,先定下名分,早安臣民之心。至于正式行礼,不妨过两三年。”

“是!”李煜又说,“潘佑有个办法,儿子倒觉得不妨一试。”

接着,李煜说了那个办法。圣尊后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这道懿旨,当然由“知制诰”的潘佑秉笔。他受命之后,在禁中足不出户,亦不接见僚属,精心构思,花了三天的工夫,才做成一篇典矞堂皇、骈四俪六的大文章。

这篇文章,除了诏令照例应有的“套子”以外,一开头以“易筮两仪,乾健与坤成并重;诗赓四始,齐家为治国所先”笼罩全局,点醒主题,接着是“爰溯上仪,聿稽往牒”,历数贤后的典故,进一步强调“乾健”有赖乎“坤成”。

然后就是颂扬死者了,盛赞昭惠后在日,“夙娴女训于闺中,珩璜有则;曾表母仪于海内,祎翟攸崇”,而且“侍春辉于长乐,布惠泽于掖庭”,自圣尊后以下,无不结缘。不幸的是中道崩殂,薄海同悲。

这以下来接入正文。后位不便久虚,应该“特选贤淑,继正宫廷”,如得“柔嘉范著,敬顺性成”的华阀名宗之女为国后,“共矢精诚,同伸孝养”,以期“陈笾荐豆,襄宗祀而奉馨香;旰食宵衣,翊藐躬以绵统绪”,方是社稷祖宗,天下臣民之福。

最后是宣示举荐贤淑的办法,责成地方官府加意访求,在朝在籍的大臣,以及德高望重的耆老,亦皆有荐贤之责。要开具家世履历,详叙年貌才艺,层层转送到宫中,听候圣尊后亲裁。

这是罕有的盛举!纶音一布,江南处处转动。凡是高门大族而家有及笄之女的,只要平头整脸,不麻不瞎,无不跃跃欲试,不肯错过这个攀龙附凤、平地青云的机会。自以为生了一个德容俱备,才艺兼擅的好女儿的父母,更是喜心翻倒,兴奋无比。唯一的例外是周夫人。

周夫人十分痛苦,既惊且疑,而表面上却须装得没事人似的,免得更为亲友所笑。在她心目中,国后不出周家的愿望,可说已经达成:情势摆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成为嘉敏的对手。谁知稳稳的局面,一夕之间打得粉碎。这也是摆在那里非常明显的情势:如果圣尊后和国主决定立嘉敏为继后,又何须多此一举?既有此举,便是黜落嘉敏的明证。

何以会有这样的剧变?可还有挽回的余地?周夫人一连几夜不能安睡,起卧不宁地只是猜测这两个疑问。

当然,与她持有同样看法的周氏族人,亦很不少。一族荣枯所关,无法袖手看热闹,因而推举了几位长老去看周夫人,坦率相见。决定秘密派遣老管家进京,相机谋干。

不管是打听消息也好,拜托挽回也好,有求于人,不能空口说实话。周夫人尽发库中积聚,备办了五份重礼,由管家携带进京,分送周家旧日同僚,而至今在朝的重臣。名单中第一位便是韩熙载。

韩熙载正在闹穷,一看周家所送的礼,有古玩、有金银器皿,都是立刻可以变现之物,大喜过望,全数笑纳。

当然,既受了礼,便得有所报答。他不但透露了降此懿旨的用意,而且自告奋勇,愿意纠合同僚,联名举荐嘉敏入继中宫。

结果十分圆满。周夫人得到老管家带回来的消息,愁怀尽去;督促家人,收拾房屋,改换门楣,静等册后的专使,赍着喜诏临门。哪知好事多磨,就在事成定局之际,无端起了风浪——风浪来自汴京。

* * *

在汴京,南唐得有人常驻驿馆,专负联络宋朝各衙署之责,那里按时有密报送回金陵,经过枢密副使陈乔的手,或者转奏,或者分知。要转奏的当然是大事,却往往是坏事。

只有这一次报来的一件大事,在陈乔竟无从分辨是好是坏。密报中说:宋朝有人向皇帝献议,与江南结姻,以一位公主嫁作李煜的继后。这个建议已被接纳,正在遴选特使,预备到金陵来做媒。

陈乔不敢怠慢,当天就将原件送到澄心堂。李煜大感意外,他不知宋朝此举是善意还是恶意,只直觉地不愿做赵家天子的女婿。于是,他立即召集重臣会议,商量如何辞谢宋朝的这番“美意”?与会重臣,传观密报,无不觉得此事来得突兀。密报中语焉不详,大家认为首先要弄清楚的,究竟是哪位公主?品貌如何?这就又要问韩熙载了,因为他曾数度奉使汴京,了解宋朝皇室的情形。

“宋朝皇帝有六个女儿,大的三个,早年夭亡,老四大概还不到十岁,亦还没有受封。如今宋朝有公主封号的,只有一位。这位公主,绝非良配。”

汝南郡公徐辽是主张结这门亲事的,因而便抢着说道:“韩尚书请勿先下断语。且说这位宋朝公主,是何等样人?静候官家裁夺。”

“这位公主亦是杜太后所出,宋朝皇帝同母的胞妹,封作燕国长公主。今年三十多了,相貌与他的皇帝哥哥很像,”韩熙载比着手势说,“脸有这么大,腰有这么粗,又黄又黑的皮肤,奇丑无比。”

“这,”徐辽失望地说,“果如所言,确非良配。”

“品貌是良配也不行,燕国长公主如今居孀,岂有嫠妇而可入居中宫者?”韩熙载又说,“照我看,密报中所说的公主,是宋朝皇帝的侄女。却不是老三光义的女儿,他的女儿还小得很。到了待嫁之年的,只有一个,是已故邕王匡赞的女儿,如今也还没有封号。”

“噢,”李煜问道,“赵匡赞可是宋主的长兄?”

“是!宋主居次,他弟兄五个,匡赞是老大。”

“这位皇侄女的品貌如何?”徐辽问说。

“听说还不坏。”

“那——”徐辽看着李煜说,“请官家考虑。”

“这何用考虑?”潘佑抗声而争,“官家做了赵氏的女婿,国将不国!徐郡公失言了,应该引咎。”

“我如何失言?这是修好的良机,久安的善策。求之不得的好事!”

“修好无非讨好,久安实为苟安,果然讨得了好,能够苟安一时,犹有可说,只怕讨好未必苟安,反有弥天大祸!”潘佑说到这里,略一停顿,环视四周,但见个个悚然动容,便知自己的话已有效果,所以越发激昂警动,“岂不闻‘齐大非偶’?果然结此姻缘,自然是官家诣汴梁亲迎,到那时,只怕官家欲求为刘先主而不可得!”

这是引用《三国志》所载刘备的故事。韩熙载大为欣赏,便接口声援:“当时新破曹操于赤壁,刘先主领荆州牧,占长江上游,声势正盛。孙权存畏忌之心,故而‘进妹固好’。即令如此,亦几不免,昼夜兼行,方得免祸。今昔异势,更无论矣!”

最后这句话,虽说得含蓄,而李煜还是明白的。他一直就不肯应宋朝皇帝的邀约,亲到汴梁,所顾虑的就是怕一去不能复返,诚如潘佑所说,“欲求为刘先主而不可得”。此时听韩熙载引叙三国故事,越发了然于今昔之势所异者何在。刘备有自己的卫士,有布营于长江上游的后援,而且方在缔盟结亲之后,识破祸机于先,沿江防守的吴军不会对刘备有防范之心,才能逃过难关。如今彼我的情势,完全不可与当时相提并论,一去汴梁,就如东流的长江之水,再不能回头了!

“潘卿的见解甚是!”李煜终于做了裁决,“大家只商量如何打消此事吧!”

大家都对“潘卿”这个称谓,感到新奇,连潘佑本人亦不例外——李煜称呼臣下,如果是先朝老臣,以字相呼,如叫韩熙载为叔言;倘为他即位以后拔擢的新进,便直呼其名。如今忽称潘佑为潘卿,足见看重。

相形之下,徐辽更觉难堪,此时听得李煜这一问,便冷笑说道:“哼!谋国之忠,如果只在逞口舌之利,那就太危险了。拒绝宋朝的要求,自无不可,但要考虑考虑后果。倘或宋朝恼羞成怒,遣兵南下,不知官家的爱卿,有何御敌的妙计?”

“此须问林仁肇。”潘佑应声而答,“其实亦可不问,有林仁肇坐镇武昌,不会让宋师越雷池一步,而况长江是天堑。”

“不见得!”徐辽依然固执,拿蜀中的情形相比,“栈道、三峡之险,过于长江,请看孟昶的结局如何。”

就在这时候,裴谷悄悄掩到陈乔身边,低声告诉他,枢密院派了人来,有紧急文件要向他面交。

于是陈乔请求暂行退席。他在猜想,也许是又有开封的密报递到——猜想证实了。那封密报来得切合时机,不过处理的方式要考虑。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决定采取比较谨慎的方式,招招手将裴谷喊了过来,先做个商量。

“裴内相,汴梁来了一通密报。”他指着文件说,“蜀主孟昶的结局,都在这里面了。我想,先请官家过目。”

“是。”裴谷答说,“我回头呈上官家就是。”

“不!此刻就要送请御览。”陈乔答说,“信又很长,怕一时看不完。就看完了,怕官家会震动,得要静静思量。”

裴谷懂了,陈乔是希望他能设法让会议中止,便点点头说:“果然如此,我密奏官家,请大家先散一散。不过,”他又困惑地问,“学士,你说官家看了这通密报会震动,莫非投宋的蜀主有了不测之祸?”

“是的!母子相继毕命,惨得很!”

这就不但李煜,恐怕消息一宣布,与会群臣都会震动。裴谷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敢怠慢,进殿以奉茶为名,到李煜身边,用从容的语气,说一声:“请官家更衣。”

这是相沿成习的一个暗号。李煜听得这话,便知裴谷有话,非此时私下陈述不可,便点点头起身离座。

李煜退入后殿,只见陈乔面色凝重地等在那里,手里拿着沉甸甸的一封信,便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是汴梁来的密报,臣以为应该实时上呈。”说着,陈乔双手捧起信来,裴谷接过,转呈李煜。

密报中细叙蜀主孟昶奉母率眷,以及孟氏族人与官属,自三峡而下,溯汉水而至汴梁投降的情形。起先备受礼遇,宋朝皇帝尊孟昶之母李太后为国母,并在崇元殿备礼出见。孟昶率领胞弟、亲子、蜀中大臣,白冠素服,颈悬布帛,在明德门下,亲递降表,伏地待罪。

宋朝皇帝很宽大,温诏慰勉,说是“取法上天,广覆下土,既叶混同之庆,永乘临照之光。方喜来朝,何劳俟罪?体兹睠待,无至兢忧”,派内侍扶起孟昶,更换亲王的服饰,并在大明殿赐宴。

宴罢,派大员送孟昶入居面临汴河的新建大第,宣赐金银绮绢鞍马,降诏封孟昶为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给上镇节度使俸禄。所有孟氏亲族及蜀中降臣,亦各授官职,妥善安置。情况似乎相当圆满。

哪知不过七天工夫,孟昶忽然一病而亡。秦国公府中,哭声震天,唯有李太后不哭,她在亲自吊祭爱子时说:“你不能死于社稷,苟且偷生,贻羞祖宗。死得晚了!我之不死,是怕你伤心,如今我又何所顾虑?”从此绝食,不过半个月奄奄一息而终。

这母子俩的“哀荣”,如果作为宋朝的臣子而言,是可以令人羡慕的。宋朝皇帝辍朝五日,素服发哀,追封孟昶为楚王,特派大员经纪丧事,并发甲士三千人护送他们母子的灵柩,葬于洛阳。

此外还附录有一通孟昶的遗表。李煜看到“偶萦疾疹,遽觉沉微,乃蒙陛下轸睿念以殊深,降国医而荐至。比翼稍闻瘳损,何期渐见弥留”这几句话,不由得失声惊嗟:“孟昶的死因可疑啊!”他颓然倒在金交椅上,偏着头自言自语,“‘偶萦疾疹’是小病,何以‘遽觉沉微’?他自己有侍医,汴梁亦不乏名医,不能小病看成不治之症,而且宋主还派‘国医’去诊治。‘比冀稍闻瘳损’,仿佛还曾好转过,怎说‘何期渐见弥留’?若谓中毒而死,不应该有此好好坏坏的曲折;如说不是死于非命,病历中不可解之处又太多。真是怪事!”

“官家,”陈乔冷冷地答说,“降王先死,何足深论,蜀主不死于社稷,而死在受辱以后,且是在投降不久,这还不足以警惕吗?”

“说得是!”李煜矍然憬悟,匆匆起身,说了句很有决断的话,“无须再商量了!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在外面,没有李煜主持的廷议中,争辩得却很激烈。论荣辱,一望而知,无可争执;谈利害,见仁见智,看法不一。徐辽指出三峡之险、剑阁之固,不足以拒宋军水陆两途的深入,确能耸动听闻,因而很有些人意志动摇,改变初衷,认为结姻宋室,不失为委曲求全之道。

这使得潘佑越发愤慨,大声疾呼地想辩明,孟昶的败亡,乃是自取之咎、自取之辱。不勤政事,不信战备,信任小人,虽有天险,归于无用。如今救亡图存,唯在昂扬志气,上下奋发,如果心中先存怯惧之念,则委屈亦未必能求全。到那时,宋朝要求江南纳地称臣,取消国号,试问何以坚拒。

争辩未有结论,李煜已经复返,大家看他和后随的陈乔与裴谷,无不面色凝重,不由得愕然注视。满堂沉默无声,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孟昶死了!”李煜哑着嗓子说,“做了宋朝七天的臣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叔言,你们看这一通来自汴梁的密报。”

“是!”韩熙载接过文件,看到在座诸人都想先闻为快的表情,便将密报内容,大声念了出来。

“如何?”等韩熙载念完,潘佑环视四周,“孟昶自取其辱,而且祸延老母!虽死不足以蔽其辜。”

于是主张李煜做赵家女婿,以为结姻修好,可以求得苟安的人都低下了头。

到此地步,不必李煜做何裁决,自然而然地在各人心里都有了一个结论:国主决不宜身入汴梁,更不宜与宋室联姻。至于如何婉拒宋朝的“美意”,那是另一回事了。

李煜的想法也不例外。因而宣示廷议结束,却留下韩熙载、潘佑和徐氏兄弟——徐辽、徐游,还有一番密议。

“此事决不可行,是不消说的了!然而也犯不着结怨。”李煜看看潘佑说道,“如何弭患于无形,潘卿可有善策?”

“幸亏消息来得早,还有可以措手之处。”潘佑答说,“如今顶顶要紧的是掌握先机,倘或汴梁已有成议,派出专使,那就势在必行了!因为宋朝决不肯自失威信!”

“是啊!”李煜焦灼地说,“那一来岂非成了不可解的僵局?事不宜迟,此刻就得派人,星夜赶去,片刻耽误不得。”

“官家垂谕极是!”韩熙载说,“谋定后动,及今未晚。第一是商量在汴梁如何措手,然后再商量派什么人。为事择人,庶几有济。”

“虽说为事择人,也是为人择人。”潘佑接口,“依臣愚见,挽回此事,非托赵普从中斡旋不可。”

“是的,赵普。”徐氏兄弟异口同声地说。

赵普是宋朝的宰相,亦是宋朝皇帝的布衣昆季之交,掌理宋朝国政,亦管赵家家务。托他从中消解,事情便有七分把握了。“只是赵普好货,”韩熙载皱着眉说,“这份礼送得还不能轻。”

“那也顾不得了。”李煜问道,“你们看,派谁去好?”

“臣保荐一人,必能不辱使命。”徐辽又很起劲了,“遣张洎去最好。”

张洎确是最适当的人选。因为他精明能干,多文采,善言辞,而且数度奉使汴梁,与赵普以下的宋朝大臣,处得极其融洽。正符合潘佑所谓“为人择人”的意思。最难得的是,在李煜看,张洎极其忠诚。他初次为使,观光汴梁归来,做了十首诗,丑诋汴梁的风物,因而大得李煜的欢心,相信他绝不会为宋朝所收买,做出任何不忠不义之事。

“可是,”李煜问道,“张洎去年一病几殆,至今不曾入值,何能长途跋涉?”

“张洎久已痊愈,屡次想销假入值,只为官家仁厚,体恤特甚,一再示谕,要他多做休养。张洎以为圣恩渐疏,不敢渎求。如蒙特加驱遣,则感恩图报,必当格外尽力。”

“嗐!”李煜倒有些歉然,“他误会了!我何尝疏远他?你既这么说,明天就叫他销假好了。”

“官家果真派张洎出使,不如命他即日打点行装,早日动身。不过,此去须有个名目。”

要想个名目很容易。江南这年丰收,以进新谷为名,便绝无人怀疑张洎此行的任务。当然,除新谷以外,还有其他土仪各物的贡献,同时馈赠宋朝大臣。这些仪物是由船运,而张洎为了争取时间,轻车简从,由陆路先赴汴梁。

由金陵到汴梁,是渡江直北的一条大路,张泊走到徐州,歇马一日,正待折经商邱、沿黄河西进时,金陵派了专差,星夜递到一通文书,送交张洎亲拆。

这通文书,是陈乔出面写来的信。封面上所钤的“枢密院印”竟是蓝色。张洎入眼大惊,因为国有大丧,方钤蓝印。便先不看信,找了专差来问话。

“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圣尊后去世了!”

“圣尊后崩逝?”张洎放了一半心,却又不免困惑,“我出京的时候,圣尊后还是好好的,怎的遽尔谢世?”

“听说是游东池摔了一跤,顿时口眼歪斜,隔得一夜便不治了。”

“噢,这是中风!”张洎又问,“这文书可是你亲自从陈学士手里领受的?”

“不是!是枢密院供奉官交出来的。嘱咐连夜趱赶,送到了要等回信。”

于是张洎拆开封套,但见里面除陈乔的信以外,另附着一道圣尊后遗诏的抄本。除了照例交代节约丧仪、勉励群臣善辅国主以外,最紧要的一段话是“昭惠皇后胞妹,故司徒周宗幼女周氏嘉敏,淑德久昭,才容无双,着立为继后,留宫居中,待年成礼”。

这是件很意外的事。张洎在启程以前,对他此行的任务,亦曾参与密议。当时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应该早日宣示立继后的懿旨,杜绝宋朝联姻之想;另一派是徐氏兄弟的看法,此举似乎有意予宋朝以难堪,以慎重为宜。

李煜是接纳了徐氏兄弟的意见。不想有此变故,推翻了成议。张洎心想,徐氏兄弟的顾虑,很有道理。如今虽以圣尊后的遗命,冲淡了有意与宋朝作对的痕迹,但遗命、遗诏向来是可以假托的。倘或赵普问起,何以见得立昭惠之妹为后,出于圣尊后的遗命?倘或圣尊后早有此意,何以迟至今日始行宣示?这就很难解释了。

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看陈乔的信。信中详叙圣尊后得疾与崩逝的经过。如张洎所推断的,圣尊后死于中风。临终以前,口不能言,不过她的意旨是极清楚的——她曾握着嘉敏的手,拿它交到李煜手里。待李煜表示,必遵慈命,立嘉敏为继后,圣尊后方含笑而逝。

这些陈述,在张洎是极有用的,但他觉得还不够。因而立即做了一个决定,不妨先在徐州等待,等待更多的圣尊后早就属意于嘉敏的证据。

于是他写了回信,唤来专差,嘱咐他立即赶回金陵,将回信面呈陈乔。“你跟陈学士回禀明白,我要等他的复信到达,再去汴梁。”张洎又说,“复信最好还是你送来。轻车熟路,不会出差错。”

等专差一走,张洎定定心又细想,情势既变,应该观望观望风色。圣尊后去世,以及遗命立周嘉敏为继后的消息,一传到汴梁,会引起怎样的反应,实在很难说。倘或惹恼了赵家天子,有所责备,甚至用兵,那么汴梁之行,不但自讨没趣,而且回到金陵,便是辱命而归,亦觉得脸面无光。这就太不聪明了。

这样一想,发觉自己的处置未善,立刻派人去追专差。等追了回来,他已重新写过一封信,这封信很简略,也很含混,只说遽闻圣尊后的讣闻,内心惶惑,不知做何行止。至于要陈乔搜集圣尊后在日,如何宠爱嘉敏的事迹,作为早就有意立她为继后的“证据”的话只字不提。他这样做是为逗留徐州不进找一个理由,因为“不知做何行止”,便有待命之意。而最主要的作用是安下一个伏笔,万一来自汴梁消息不妙,就不妨以奔圣尊后之丧为名,带转马头,径回金陵。

打好了这个可进可退的主意,张洎便在徐州住了下来,每天游山玩水,凭吊古迹,关盼盼的燕子楼、汉高祖的泗水亭、吕布的射戟台都逛到了。

这样逍遥了十来天,金陵和汴梁都有了消息。宋朝是遣染院使李光国为专差,赴金陵吊祭,而且准许圣尊后用“光穆皇后”的称号,再一次表示承认“元宗”的帝号。

来自金陵的消息,却费人猜疑——陈乔的复信,与他的简略正好相反,洋洋千言,细述朝中近事。先谈圣尊后之死,说是崩逝之日,金陵城内忽然降下满天的黄沙,为从未有过的怪事,又说国主遭逢大丧,哀毁过度,形销骨立,虽未病倒,却须扶杖而行。真正纯孝过人,令臣下感动。

另外提到一件事,已召邓王从镒还都。这倒不足为奇,邓王从镒,虽非圣尊后所出,但名分既在,理当奔丧。使得张洎诧异的是,邓王本来留守南都——江西南昌,奔丧成服以后,原可仍回南都,却不知如何,留而不遣。因为南都已另外派人镇守了。

移镇南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南第一大将林仁肇。他在去年夏天,方始奉派为武昌军节度使,不过一年有余,改调为“南昌尹”留守南都。这番更动,意味着什么,必须好好研究一下,因为他预料一到汴梁,宋朝君臣必定会提起此事,须有个切实圆满的答复。

他在想,林仁肇一向主战,调离武昌,当然是怕他不遵约束,擅自与宋军开衅,所以此举是对宋修好的表示。既然如此,话就好说了。

其时来自金陵,装载新谷仪物的大船已到,张洎不须再轻骑赶路,舍陆登舟,扬帆西去。不消几日,汴梁城已经在望了。

汴梁外城方圆四十余里,城壕叫作“护龙河”,宽有十丈。穿城的河道有四条,最大的一条是汴河,也就是隋唐的通济渠。自洛阳的洛口分水入汴梁,东去泗州入淮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为东南山泽百货,输往北方的一条要道。张洎正是由这条水路来到汴梁的。

汴河从汴梁的东水门到西水门,共有十三座桥。但张洎所率领的贡船过大,无法入城,只能泊在东水门外。宋朝的闸官下船验视,由张洎亲自接待,道明来意,另外送上一个丰厚的红包,换来极其亲切的招呼。张洎交代了过关的手续,嘱咐贡船系缆待命,自己雇了一条小船,带着紧要的礼物,先投驿馆。

宋朝在汴梁的驿馆,有五座之多:同文馆专门接待高丽、日本的使臣,礼宾院为西北回部、东北女真等国的贡使而设,瞻云馆接纳万里以外的远邦使者,而怀远驿则为西南炎荒诸邦使臣的居停之地。

此外还有一处都亭驿,是大大有名的地方。这座驿馆,在唐朝名为上元驿,地在汴梁北城以外的陈桥、封邱两门之间。宋朝皇帝,当年在周朝为臣,领兵北征,兵止陈桥,由皇弟光义与宰相赵普设计,策动兵变,黄袍加身,就是此处。

龙兴之地,如今仍是驿馆,新题的名字叫作班荆馆,作为各国使者迎饯之所。张洎特意选中此地来投宿,不但因为这里重新修葺布置,供应使役方便,住着比较舒服,而且送往迎来,极其热闹,趁班荆道故的机会,可以打听到南北东西的许多消息。

登门相询,管理班荆馆的“供奉官”,犹是张洎四年前奉使来此所结识的旧交。这就越发方便了。张洎挑了一座静僻的院子住下,略略安顿以后,随即提起,要到相府拜谒。

“赵相公新起了大第,好不壮丽!”供奉官告诉他说,“光是麻捣钱就费了一千二百贯。”

涂壁以麻捣土称为麻捣,在起造房屋的费用中,这应该是最不费钱的工料,而竟花了一千二百贯之多,其余可想而知。

张洎心想,赵普如此奢靡,自己带来的这份礼,就算送对了。因而故意问道:“赵相公起这座大第,银子必是像水般泼出去。想是官家所赐!不然,哪里来的钱?”

“钱?礼绝百僚的宰相,怕没有钱?”供奉官向外面看了一下,凑到张洎面前低声说道,“相府新立的规矩,你可知道?”

“不知道啊!请教。”

“相府新立的规矩。各国进贡对象,先要拿单子送到相府看过。许进贡才能进贡;不许进贡,原船饬回。”

“这其中莫非有说法?”

“自然有说法——”供奉官慢吞吞地回答,最后拖下一个长长的尾音,欲言又止,目光闪烁,其意难测。

张洎十分机警,心知不是有顾忌,便是卖关子,反正他此时不会再说,便追问亦无用处。如果事不关心,最好就此丢开;无奈他此行的任务,就是要结纳赵普,为江南取得许多照应。那就非设法追根问底不可了。

当然,这是急不得的事。张洎便转换一个话题,只谈别来的汴梁,又起了多少豪华的宅第,船过“州桥”,发觉两岸市面兴旺,与以前又自不同的闲话。等供奉官坐谈了好久,将要告辞时,张洎告个便去后厢检点随带的土仪,丰丰腆腆地包了一大包;另外又取五十两银子,做一起捧了出来。

“不腆之仪,望乞笑纳。”张洎说道,“这五十两银子,是茶水之资,请先收了,以后再算。”

“不敢当,不敢当!”供奉官将银子推在一边,“这些江南的名物,汴梁难得一尝,我便拜领谢谢了。银子却不敢收,膳食茶水,都是公家供应,要什么钱?”

“那就请你留着赏下人。”张洎又补了一句,“你我至好,有福同享,患难相扶,这些须小事,何足介怀。”

听此一说,供奉官便将银子纳入袖中,点点头捧了土仪就走,走到门口,却又转身,低声说道:“张兄,你的贡物单子呢?”

“在这里!待我开箱子取来你看。”

“不必。我再问一句,大贡以外的小贡呢?是些什么?”

“小贡?”张洎问道,“小贡贡与谁?”

“大贡贡与官家,小贡贡与相府。”供奉官又问,“你可知小贡之小是何意?”

言外有音,却无法分辨,张洎正色说道:“要请教!”

“小贡者,不是贡物不如大贡之谓。倘是那样想法,就大错特错了。小贡之小,是贡物形状大小之小,譬如晶圆的珠子,至多也不过黄豆般大!”供奉官停了一下问道,“你懂了吧?”

张洎当然懂了。贡物的单子,要先送相府看过,是收纳还是不收,就看小贡如何。而小贡是要看来不显眼,却比大贡更珍贵的物品。

这一来便有了难题。可是得知难题,便是供奉官指点之功,张洎略一沉吟,有了主意,随即一躬到地。“多谢关照。却还有个不情之请,”他问,“索性请老兄指点,小贡要如何看来才不显眼?”

“这——”供奉官想起来了,“我说个例子你听,吴越进的小贡,是一篓海味。其实海味只在上面,底下另有花样。”

“噢,噢,是了!”张洎拱手说道,“我自有区处,请去更换便服,奉屈到酒楼坐坐,顺便到‘界身’走一走。”

“界身”是一条巷子的名称,何所取意?这条巷子在宫城正门宣德楼的东南,地方不算太偏僻,但不是在汴梁住久了,不易找到。因为这条巷子并无单独的出口,它的北面是一排十余间面的一座敝厅,名为“鹰店”,实系鸟市:会斗的画眉,会“上台”的百灵,会学人言的八哥,无所不有。不过鸟市是早市,一清早热闹过两个时辰,到了近午时分,前后皆空的敝厅,便成了过路,南通一巷,就是界身。

界身的巷道,不长而宽,东西两面皆是青砖高墙石库门。门内高大重楼,十分壮观,乃是金银彩帛、奇珍异宝的交易之所,每一笔生意,进出巨万,获利甚丰,所以家家“三月不开张,开张吃三月”。

供奉官听说张洎要到界身走走,便即笑道:“想是要去办好些珍宝做小贡?”

这话恰恰说反。张洎也笑笑答道:“到时自知。请去换了便衣来!”

等供奉官一走,他再次到后厢去细细检点。原来备好送赵普的一份重礼,如两尺多高的珊瑚树之类,送入相府,未免显眼,张洎受了管驿官的教,决定拿到界身去变现,另备小贡。

交易颇为顺利,四件古玩,一枝珊瑚树,卖得了四千五百两银子。等店家拿麻袋装银锭时,张洎说道:“我不要银子,我要赤金。”

“任从尊便!”店家答说,“九九成色的赤金,十五换。”

十五两银子换一两金子,折算下来,恰好三百两金子。张洎又说:“我要‘瓜子金’。”

瓜子金形如瓜子,取携方便,但容易散失,不甚流行。店家面有难色。供奉官便出一个主意,嘱咐店家拿金子送到“炉房”回炉现铸,他请张洎到酒楼坐一坐,回头来取。

说妥当了,暂且离去。两人出了鹰店,迤逦向东,将到“潘楼”酒店,张洎站定了脚,诡秘地笑道:“先到哪里逛一逛,再来吃酒。”

供奉官看他眼角笑出两条鱼尾纹,恍然有悟。“有、有,有地方逛。”他说,“随我来!”

说着,便往街南走了去。曲曲小巷,家家笙歌,地名“桑家瓦子”,又分南北两段,北段叫作“中瓦”,南段叫作“里瓦”。大小瓦舍五十余座——来时瓦合,去时瓦解,易聚易散,“乃是士庶**不羁之所,亦为子弟流连败坏之门”。

五十余座瓦舍之中,粉头盈千。张洎目眩神迷,无所适从,反而趑趄不前。供奉官便又出一个主意:“不如你我到潘楼坐着,看你喜爱甚等样人,唤来相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