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舍女子亦可唤来侑酒吗?”
“有何不可!”供奉官拉着他的衣袖说,“走,走!你看,那个丑八怪过来了,教她拖住了,脱不得身!”
抬眼一看,果然有个年可三十,绿裙红袄,斜眼掀鼻,擦一脸怪粉的丑陋妇人,大踏步撵了过来。张洎大吃一惊,不待供奉官再催,急急掉头而去。
出得中瓦,方始稍停,张洎沮丧地说:“是这般的破‘瓦’,不‘合’也罢!”
“不然!物有贵贱,人有高下,好的都在里瓦,且先到酒店再说。包你称心如意。”
听这一说,张洎精神复振。随着供奉官来到街北的潘楼酒店——汴梁卖醉之处,分为两大类。一类称为酒楼,最大的一家,名叫樊楼。门楼高大,终年扎彩,进门一条极宽的甬道,上透天光,上楼回廊三面,尽是一间间门帘深垂的小合子。到晚来灯烛辉煌,上下相照,浓妆艳抹的妓女,少则数十,多则上百,都聚集在回廊正中的楼厅上,任凭醉翁呼唤,入合侑酒。
再一类就是潘楼这样的酒店,不备厨房,不备粉头,讲究的好酒。但有名的饮食桌子,出色的歌儿妓女,亦可指名点索,店家乐予奔走代办。这样的玩法,可丰可俭,有时倒比酒楼更靡费、更讲究。
这两人光顾潘楼,自然是讲究的玩法。张洎有心结纳居停,一进门先交了五十两银子在柜上,抢着做定了东道主。跑堂的见是阔客,不待嘱咐,延入最精致的一间合子,摆上来的果碟子,不用瓷器用纯银的高脚盘。
“这位是江南来的达官。”供奉官指着张洎说,“你须尽心伺候,莫失了我的面子。于你潘楼的名声亦不好听。”
“请放心!”跑堂答道,“我这双眼睛再厉害不过,一看便知是何等样的客人。岂敢得罪财神?”
“这位是财神,我可是土地。回头要开了花账,小心我剥你的皮。”供奉官说,“肴馔随意,只拣精致的送了来,酒要仁和老店的。”
“是了,我会调排。”
“里瓦可有好货?”
“怎的没有?”跑堂的看着张洎说,“倒有一个,人品必中这位达官的意。就有一件,这个粉头,水土还不曾服,脾气有点儿僵。”
“噢,你是说她初到汴梁不久?哪里人?”
“成都。”
听说来自蜀中,张洎不由得便问:“是怎么来的?”
“提起此人,话头甚长,达官中意,我唤了她来,细细问她自己。”
张洎不作声,意思并不拒绝。供奉官便问:“你何以见得必能中这位达官的意?”
“这位达官,一望便知是肚子里灌足了墨水的。那个粉头,识得字,谈得好掌故。讲相貌,见了自知。就冷些儿。”
“噢,叫什么名字?”
“叫作‘赛薛涛’。”
张洎早听说过,蜀中承薛涛的遗风,勾栏女子,多通文墨;其人既可“赛薛涛”,可知还是诗妓中的佼佼者,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那供奉官亦常便衣冶游,在里瓦中颇多旧好,但既为陪伴请客,亦须拣个善于应酬的方好,所以指明点一个酒量极好,言语便给的名妓唐京奴。
于是跑堂一面摆酒,一面转知柜上,派人到里瓦和传唤粉头。一街之隔,本可点传即到,但娼家有好些故抬身价的法子,有意延搁,等磨足了工夫才来,是习见之事,所以直到上灯时分,方见唐京奴翩翩而来。
此人貌仅中姿,但手腕灵活,要招呼的又只有主客二人,更觉游刃有余,敷衍得点水不漏。张洎在她殷勤相劝之下,不知不觉地灌了好几杯酒,倒已有三分酒意了。
这时,赛薛涛方始出现。门帘掀处,已飘来一阵香风。张洎常在金陵禁苑中出入,闻惯了各种异香,识得赛薛涛身上的香味来自南海,不同凡品,心中不免惊异。
“哪位是张相公?”她一进门便问。
“喏!这位。”唐京奴指着张洎答说,“江南来的张相公。”
于是赛薛涛便在筵前福了一福,再看着供奉官问:“这位是?”
宋朝不比唐朝,禁止官吏冶游。但瞒上不瞒下,只须略遮耳目,那供奉官假托姓宋。唐京奴明知其假,依然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主人家,宋官人。”
“官人”是对男子通用的尊称,而唐京奴这样回答,实在是照应她的暗示:他是宋朝的官人。赛薛涛却未领会,往下又问一句:“宋官人在哪里得意?”
这在唐京奴就不便代答了。供奉官笑笑说道:“我干的是送往迎来的生涯。”
赛薛涛自然听得懂他的话,话中有刺,刺痛了心,眼圈一红,盈盈欲泪。在座三人,无不一惊。而供奉官更觉着恼,不过说得一句笑话,何须如此?正待发作,唐京奴机警,急忙抢在头前,为她掩饰。
“今日风大,必是沙子吹进眼里了。待我看!”
唐京奴一面说,一面走过去,装作照料,向她使了个眼色。赛薛涛亦知失态,自觉歉然,便勉强装出笑容。“多谢你!”她揉揉眼说,“不得了!”
于是,一场小小的不愉快,算是过去了。赛薛涛先敬了一巡酒,然后坐在张洎身后,却是无话。
“我这位姊姊,弹得好琵琶,唱得好词。”赛薛涛向张洎说道,“张相公何不试她一试?”
“不忙,先谈谈吧!”张洎回头握着她的手问,“听你的口音,未曾大改,想是到汴梁还不久?”
“是,只得半年。”
半年前正是孟昶素服白冠,待罪明德门下之时。张洎心想,她大概也是随孟昶一行出三峡,到汴梁的。果然如此,倒不是没有来历的人,值得好好问她一问。
“你的本名叫什么?”
“我姓朱,单名一个素字。”
“朱素!”张洎点点头说,“这名字倒也别致。你父亲想来也是读书人?”
“是。”
“你是随你父亲一起来的?”
“不,先父早故世了。”
“然则你是随什么人来的呢?”
“说来话长——”
原来朱素是孟昶的宫女,王全斌破成都之日,大掠宫中,朱素亦不免失身。随后王全斌取宫中女子,配与有功将士为妻,朱素嫁的是一名“军头”。合卺之夕,发觉她并非完璧,竟丑诋了一夜。朱素也就哭了一夜。
不久,孟昶奉命东来,朱素的丈夫,奉派护送,居然也带着她同行。他一路好言好语,颇假以辞色。朱素暗暗心喜,以为丈夫回心转意,从此终身有托,可以白首偕老,尽释前嫌。哪知到得汴梁的第三天,她丈夫说带她去会亲,送到一处地方,不别而去,到晚来不见踪迹。问起究竟,才知道她丈夫得了二百两银子,将她卖入勾栏了。
原来有此身世之痛!张洎与供奉官自然替她难过,供奉官想起刚才出言相戏,恰好是揭着了她的痛处,不免歉然,便即解释:“我不是有意挖苦你,我管驿,干的是送往迎来的差使。”他又安慰她说,“各处来的达官,常有在汴梁物色佳丽的。有机会我替你做媒,早日择人而事,也是一个归宿。”
“是!多谢官人关顾。”说着,朱素向张洎瞟了一眼。
眼色中仿佛在问:便这位如何?可肯娶我?张洎装作不解,将话扯了开去。“你在蜀宫,干何职司?”他问,“总见过花蕊夫人?”
“我在摩诃池掌管文物。”朱素答说,“原是慧妃派了我去的。”
“慧妃是花蕊夫人的称号?”
“是!”
“怎么叫花蕊夫人呢?”
“是官家,不,”朱素急忙又说,“我是指去世的蜀主,只为慧妃颜色娇嫩,可比花蕊,所以赐她这么一个别号。”
“蜀主如何?可体恤下人?”
问到这一句,朱素忽然激动了,冷笑着答说:“太体恤了!”
“怎么呢?”
“只为太体恤了,养得士兵好吃懒做,一无用处。”朱素念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张洎亦曾听说过,花蕊夫人敏慧如其称号,在蜀中时曾仿前蜀王建,作过一百首宫词,道尽禁宫的绮丽、成都的繁华。孟昶投降以后,有关她的传说甚多,其中之一是,说她曾为宋朝的皇帝召见,问起亡国的原因,花蕊夫人用一首七绝作答:“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这个传说,现在似乎由朱素证实了,确有其事。张洎又想起另一个传说,不肯放过求证的机会。“听说花蕊夫人出蜀,在路上作过一首《采桑子》。”他沉吟了一下,不便将那首词念出来,只问,“真是那样子说的吗?”
“是怎么样说?”朱素倒不忌讳那首词,“‘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念到这里,她问,“是这一首吗?”
“这是半首,后面还有半首。”
那半首是“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因而有人认定,花蕊夫人未至汴梁,便已不惜失节。但亦有人说,这是花蕊夫人经过葭萌驿,一时感触,在驿壁上题词,写到一半,推敲未就,而护送的宋军,催促赶路,未能续完。后来有好事之徒,为她添上后半首,才有这种诬蔑她的败节之语。
张洎是相信这一说法的。因为就常理而论,即令花蕊夫人甘心失节,亦是藏诸寸心的秘密打算,怎会公然形之于笔墨,而且题在大道旁的驿壁上?
哪知两者皆不是。“花蕊夫人是不是作过这半首词,我不敢说,我敢说的是,绝没有什么‘题葭萌驿壁’的事!”朱素答说,“葭萌关在广元附近。她随蜀主由水路出三峡,怎么走得到栈道上的葭萌驿?”
“说得是!看来是误传了。”张洎问道,“听说蜀主也作得好词,江南却不曾见有他的佳作流传,你倒念一两首我听听!”
“念不如唱。”供奉官不由分说,自取一面琵琶,送到朱素怀中。
她一面调弦,一面沉思,好一会儿才欣然说道:“有了,我唱一首《玉楼春》。每年夏天,蜀主总与花蕊夫人在摩诃池避暑。那一年格外热,半夜里睡不着,起来纳凉,作了这首词,音节很美。”
说完,朱素凝神调息,然后轻拢慢捻,从纤纤飞舞的五指中,滑出一连串“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之声。在过门刚完,余音袅袅中,见她轻启樱唇,慢慢唱道: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换”字的尾音甚长,越唱越轻,终于人琴俱寂,却留下了无声的无限怅惘。
见此满座不欢的光景,唐京奴便浮起一脸明朗的笑意。“唱得好,琵琶也好,就是一样不好。”她说,“原是寻欢作乐,却怎的勾起大家一肚子心事似的!这是怎么说?”
“是啊!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供奉官接口说道,“只觉得音调凄凉。其实孟昶的那首词,不该是哀戚之音。”
“这是我不好。”朱素歉然地放下琵琶,“拿好好一首词唱坏了。”
“不然!这正是你唱得好,把你心里的凄凉,都寄托在里面,才能这么感动人。”张洎说道,“你再谈些蜀中的情形。”
“不!不要再谈了。”供奉官率直地反对,“国都亡了,没有什么好谈的。要谈,回头你们到枕头上去谈。”
这是戏谑,却又是看出张洎对朱素十分赏识,打算着为他们撮合成露水姻缘,特为借此做试探。所以他一面说,一面注意着张洎和朱素的表情。
张洎不作声,显然是用沉默表示同意。朱素也不作声,只将头扭了开去,是装作不曾听见的样子。供奉官便转眼去看唐京奴,只见她微微颔首,知张洎的好事可谐了。
这一夜在朱素的妆阁中缠绵不尽,无奈有好些延搁的事要办,张洎一万个不情愿地辜负了香衾。
张泊回到班荆馆,已有几起人在等着了。一起是贡船上的执事,来请示如何进奉贡礼,分送仪物;一起是古玩店派来的人,随携一大袋瓜子金,等他点收;再一起是礼部专负接待各地贡使的官员,来做礼貌上的拜会。
当然,首先要接见的是礼部官员,周旋多时,送客出门。然后他点收了瓜子金,又分派了贡船执事的职司,忙到中午,方能竣事。
这就要去办他此行的第一件大事了。这件大事要办得机密。他唤人抬了一坛兰陵美酒到卧室,然后关紧了房门,亲自打开封坛的“泥头”,将酒舀出来一大半,再拿瓜子金都倒了进去,依旧封好坛口,方始开门唤人。
所唤的是他的两名伴当。“你们抬着这坛酒,随我到相府去。”他神色凛然地叮嘱,“千万小心,不要打碎了!”
两名伴当用条竹杠子,将坛酒抬上肩,前面的一个脱口说道:“这坛酒好沉!莫非——”
“不准胡猜瞎说。”张洎急声喝道,“不准跟人提起,有这么一坛酒送到相府!谁要是不听我的话,一定重责不饶。”
两名伴当不敢再多说了,一路小心,抬着酒跟在张洎的马后,直到赵普新建的大第。投进帖去,出来一个挺胸凸肚的门官,斜睨着张洎问道:“是金陵来的贡使?”
“是的。”
“贡仪单子,你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交给我!”门官随口说道,“过两天来听回音。”
张洎不答亦不争,只命随从将贡礼单子送交门官。单子装在一个紫檀木匣子里,门官接到手里,拉长了的脸立刻变圆了,因为匣子沉甸甸的绝不止于只装了一份轻飘飘的礼单。
这时候张洎才开口,他指着酒坛说:“一坛兰陵酒,奉上相公,略表微忱。”
“这就是你的小贡吗?”门官也指着酒坛问,话中仿佛带着轻视的意味,而其实不然。他是善意,提醒张洎:这样的一份小贡,不太菲薄了些?
“礼轻意重。”张洎从容笑道,“拜烦门官,得便就回禀相公,能让我早早勾当了公事,感激不尽。倘蒙相公接见,那就更妙了。”
门官点点头,并不作声,等那两名伴当将一坛酒吃力地抬上肩,他突然有所意会,转脸说道:“看你的运气!”
张洎自信运气不会坏。门官已经了解“礼轻意重”那句话的真意,而当他打开那个木匣子,更会发觉江南的贡使,出手阔绰。投桃报李,他一定会安排自己谒见赵普。到那时该如何察言辨色,相机应付,倒要好好做一番准备。
正当他开始摒绝杂念,凝神设想与赵普相见以后的情况时,突然听得马蹄急驰的声音。入耳便知总有十来匹马,几十只铁蹄敲打在长街的青石板上,一片清脆的反响,如狂风骤雨般,令人惊心动魄。张洎急急避开,同时向马蹄声发的东首望去,只见十几匹马旋风似的卷到,马上人是一样的服色,绣衣灿烂,腰悬弓矢,一看便知是宿卫的禁军。
他们到得相府门前,滚鞍下马,为头的一个,直奔大门。相府守卫的校尉,匆匆上前迎接,双方面对面地不知交谈了几句什么,但见那校尉大为紧张,立刻召集部下,口讲指画地指挥着。然后,卫士们小跑着四下散开,一面跑,一面将行人车马,驱入小巷子里,守卫戒严,气象森然。
张洎亦在被驱之列。不过,他不是被撵入小巷,而是由卫士引领着,避入相府的角门之内。
这是干什么?他定一定心在想,看样子是有贵人降临。“是了!”他轻声自语,“一定是皇弟晋王光义!”
“不是!是官家。”
张洎微吃一惊,回头看时,一个满脸皱纹、衣衫黯旧的老者,拄着一把大竹帚,站在他身后。看他的打扮,知是相府打杂的夫役。
因为他出语惊人,张洎不敢因为他的身份低微而小看了他。“老公公,”他问,“你待怎说?是官家临幸?”
“一年总有那么两三回。”老者有着不胜向往的表情,“从未听说过有那么不忘故交的天子。就似平民百姓家好朋友往来似的,想起来就来,熟不拘礼,而且依旧是当年的称呼。”
“是当年的称呼?”张洎好奇地问,“怎么称法?”
“叫相公是称他的字号,叫夫人是嫂嫂。”
“真是布衣昆季之交!”
张洎赞叹着,还待往下说时,只听角门外有人喝道:“噤声!”
于是张洎缩住了口,蹑手蹑脚地走到角门边,凑眼到门缝上向外张望。只见寂寂长街已站满了锦衣禁军,大门西边,一位面貌精明的达官,率领着一班年轻子弟,衣冠肃立,正在候驾。张洎见过他,正就是那一人之下,“礼绝百僚”的宋朝宰相赵普。他春风满面,喜气洋洋,是正在交大运的当儿。
不久驾到。仪从的简略,出人意料之外,只不足十匹的马,前后卫护着一辆双驾的朱轮车,驶到相府门前,慢了下来。旁人还在错愕,以为只是大驾的前驱,而赵普已率领着他家的子弟,跪倒尘埃,俯伏在地,却又抬眼偷觑;只待车轮再转,驶入大门甬道,便要急急起身,走边门赶到大厅檐下,正式接驾。
哪知车轮竟静止不动了!接着车帷掀起,一名“亲从官”极迅捷地放下一张搁脚凳,从车内扶下来一位伟丈夫。他面色黔重,而又透出一脸的红光——张洎初次得见宋朝皇帝的真面目,心中不由得想到韩熙载当年奉使周朝,元宗问起朝中人物,他说:“赵都点检顾视不常,不可测度!”果然龙行虎步,气度不凡。
就这一转念间,门缝中已看不见皇帝和赵普,而门外仍在戒严。张泊欲归不得,只有静静等待。
在厅上,赵普夫妇双双以大礼谒见皇帝。但君臣之间,亦只此一跪拜之礼,除此以外,便仿佛仍旧是早年节度使与书记间的关系。皇帝熟不拘礼,赵普夫妇亦只如接待一位高年的长亲,在亲切殷勤的扶掖招呼中显出尊敬,绝无诚惶诚恐、局促拘束的窘态。
“这两日心烦。”皇帝懒懒地说,“孟昶的讣闻传到蜀中,影响民心,乱得更厉害了。则平,你倒筹划筹划看,是不是还要增兵?兵从哪里调?派什么人率领?还有军粮调度,亦是要紧的。”
“是!臣已着手筹划。”赵普答说,“不过以臣判断,曹彬力足以平乱,不须另外增兵。倘或不利,臣亦有准备,就近起关中之兵增援,总在年内,可以戡定全蜀。陛下请宽圣虑!”
“嗯,嗯!”皇帝点着头说:“曹彬是好的。带兵都像他那样有分寸,我便多醉几场也无妨。”
“就如今多醉几场也无妨。酒乃天之美禄,原是供养圣人的。”
“刚才经过廊下,我看有一坛兰陵酒放在那里。看外表倒像是陈酒。”
赵普还不知究竟,但也无须多想,立即答道:“臣斗胆留驾,尝一尝这坛兰陵酒。”说着,向他妻子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赵夫人悄悄退出,亲自去安排进奉皇帝的酒食——这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十次八次。当皇帝还是周世宗的同州节度使时,赵普亦在关中,常有往来。其后皇帝移镇宋州,表荐赵普为幕僚之首的“掌书记”,交往更见亲密。皇帝每每日暮时分,单骑到门,赵夫人为他煮酒炙肉,他吃到满脸通红,方始兴尽。有时酩酊大醉,便留宿在赵家;呕吐狼藉,亦总是赵夫人亲手收拾。所以皇帝自登大宝,对这位“嫂嫂”是另眼看待的。
去不多久,赵夫人忽又回厅,望着丈夫,脸起疑难不安之色。看样子是有话要说,而又碍着皇帝,不便启齿。这表情使得赵普亦觉不安,为了表示坦诚无隐,他催问着说:“何事不可对人言?当着陛下的面,有话尽管说。”
皇帝长厚简朴,十分体恤,随即接口:“总有些不便让我听见的话,你们私下谈家务去吧!”说着,连连挥手。
既然有此吩咐,赵普便躬身答一声:“遵旨。”退后数步,与他妻子避到廊下去密谈。
“那坛兰酒吃不得了。”赵夫人轻声说道,“里面是大半坛子的瓜子金。”
“呃,”赵普诧异,“这坛酒是哪里来的?”
“江南贡使送的,人还没有走。”
“叫什么名字?”
“叫张洎。”
“是他!”赵普微微顿足,“这坛酒怎么不收好,随便就放在廊下?真正岂有此理!”
“我也是这样子责备他们。据门官说,那坛酒因为里面有金子,极其沉重,原是抬上堂来请你过目的,不想官家驾到,匆匆回避,那酒坛就暂且摆下了。刚才开泥打酒,才知底蕴。”
“这件事闹僵了!”赵普沉吟了一会儿,面色开朗了,“也罢,你且去安排酒宴,最好能在窖里找一坛兰陵酒出来。”
“是!”赵夫人问道,“那有金子的酒如何?”
“派人看着,不准擅动。我自有区处。”
赵普处置得很高明。他回入厅内,将前后经过情形,不增不减,据实奏报,然后表示,打算将原物退回。
“这也不必。小邦之主,有什么馈赠,在你的身份,尽不妨收下。大大方方写封信道谢,反倒不伤国体。”
“是!臣遵旨办理,将这些瓜子金缴入‘封椿库’。”
“封椿库”是这年八月方始建立的一座内库,专门收贮讨平各地所俘获的财物金帛,年终国库岁计有余,亦归入此库封存,专备刀兵水旱的不时之需。赵普这样说法,当然是表示不敢受贿。可是他的操守,皇帝深知,便笑笑不答,意思是不必假撇清了!
赵普常有过当的言语或行为,好在一方面皇帝笃念旧情,总是不多计较;一方面他本人亦很机警,一错不会再错。这时候亦复如此,赵普住口不言,事情也就过去了。
等摆上酒来,奉皇帝上坐,赵普夫妇左右陪侍。皇帝善饮健谈,话亦很多,吃到一半,忽然住了口,只是举杯沉吟。于是赵普向妻子又使一个眼色,赵夫人便托故辞出。因为每到这般光景,就是皇帝有军国大计,要与赵普商量,赵夫人必须回避,并且告诫家人仆从,不准接近。片言只字的外泄,都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唉!”皇帝突然叹口气,“王全斌可恨!误我的大事。”
赵普一惊,不知道他所说的“大事”是什么,便只好泛泛地劝慰:“陛下请息怒。王全斌诚然有负委任,不过蜀中的局势,实在亦不足为虑,无非稍延班师的日期而已。”
“就因为他不能如期班师,才误了我的大事。”说着,皇帝从银盘中抓起一把杏仁,围着置酱醋的小碟子,一粒一粒分布,一共放下五粒。
赵普懂他的意思。这五粒杏仁,便是十国中现在的五国:北面一粒是北汉;南面一粒是南汉;东南方面的三粒,代表南唐、吴越、闽。
最后,皇帝在西面放下一粒,旋又移开,表示后蜀已灭。“早知如此,我应该向南面进兵。”皇帝皱着眉说,“刘鋹暴虐不仁,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你总听余延业说过?”
余延业是南汉主刘鋹的一名内侍,投入宋朝,暴露了许多南汉宫闱的秘辛。大致暴虐荒**,兼而有之,赵普听余延业谈过,刘鋹宫中,光是宦官,就有七千;后宫有各色各样的女子,最得宠的一个来自波斯,赐名为“媚猪”。刘鋹为谀媚“媚猪”,用珍珠玳瑁装饰宫殿;入海采珠,深至水下五百尺,不知死了多少人;又以罪人斗虎斗象,并有剥皮剔骨,刀山剑树诸般苛刑,死状愈惨,刘鋹与“媚猪”愈乐。至于横征暴敛,就更不在话下了。
“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皇帝又说,“无奈王全斌不能班师,蜀中反要增兵,一时顾不到南方。眼看那里的百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毫无办法!你说急人不急人?”
“陛下用心之仁厚,真可以化被万方。不过,以臣愚见,南汉、北汉,一时都还动他们不得。北汉弹丸之地,取之易如反掌,只是那一来就与契丹直接发生冲突,不如留存北汉,以为屏隔。”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皇帝问道,“南汉呢?如何动它不得?”
“南汉炎荒蛮瘴之地,取之不易。国力未充而劳师远征,臣期期以为不可。”
皇帝默然,脸上有怏怏之色,好久方始开口:“那么,照你说,等蜀中局势平定后,应该如何进取?”
问到这点,赵普便具戒心。因为刚受了江南的重礼,如果帮李煜说话,便是存着私心,不忠于国,但如率直建议伐江南,似乎又显得有意要避嫌疑,亦非谋国之忠。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闽的情形,亦如南汉,犯不着花大气力去取这么一块小地方。至于吴越钱镠,始终恭顺,当然亦不宜轻言讨伐。”
“这么说,”皇帝将东面靠近碟子的一粒杏仁拿掉,“只有经营江南了。”
“是!”
“道理上是说不过去。”皇帝摇摇头,“南、北汉都不奉正朔。其余的都用我的年号,说起来是藩属,应该保护的。”
赵普不答。这是有意保持沉默,在暗中帮了李煜的忙。
“比起孟昶来,李煜还算是好的。可是,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学一学钱镠?如果他肯来见一见我,彼此推诚相与,岂不甚好?”
“是!”赵普答道,“江南现有贡使在此。臣将圣意,剀切宣谕就是。”
“你告诉江南的贡使,李煜不可倔强,自速其祸!”
“师黯,”赵普对张洎,以字相称,是特意笼络,“你是哪一天到的?”
“昨天方到。天晚了,未便叩谒。”
“噢,下榻何处?”
“住在班荆馆。”
“很好,班荆馆比较舒服。”赵普问道,“圣尊后怎么忽然去世了?”
“我亦是在路上才得到消息的,听说是中风不治。”
“朝中已派人吊唁去了。”赵普又说,“你国中有丧事,也有喜事。”
这是指圣尊后遗诏立嘉敏为后这件事。这也正是张洎此行的使命所在,便即从容不迫地答道:“这原是早有成议的。我国主遣我奉使上国,原就是要陈明此事,不想突生变故,圣尊后才有这样的遗言。”
“也罢!这是你国中之事,中朝不愿过问。”说到这里,赵普的脸上绷紧了,“中朝所关切的是,你们国主究有几许诚意?光是奉正朔,是不够的。”
“相公垂谕,惶恐之至。”张洎亦肃然答言,“我国主本应拜谒中朝,只为宫中连番变故,抽不得身。伏乞相公体谅。”
“我体谅无用。陛下对这件事颇为不悦,刚才临幸,还有严谕,要我告诉你,你国主不可自误!”
“是。若有可以输诚之道,请相公见示。”张洎又说,“或者我国主虽一时不能奉谒,遣派至亲为使,以表尊礼之忱。相公看,是否可行?”
“师黯!”赵普反问,“你以为这就是输诚吗?”
话中的分量很重,但说话的态度和语气,却只如熟朋友闲谈不相干之事。因而张洎也就追问一句:“依相公之意,非敝国国主朝谒,不足以示倾心之诚?”
“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倚相公为股肱,言听计从。”张洎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敝国国主深知相公具回天的鼎力,再三嘱我向相公致意。”他随口抓了一个李煜不能来汴梁的理由,“敝国国主少有怔忡之疾,最畏风涛,兼以星命之士一再戒劝,‘八字’不宜近水,是故更惮于跋涉。千乞相公斡旋,必不忘盛德。”
张洎说得很诚恳,然而却是失策。因为这话无异自泄底蕴,李煜是绝不会来朝的。赵普为人,城府极深,当时不动声色地答道:“烦你上复国主,说我尽力而为。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或者没有烦恼,日久天长,时移世变,可就难说了。”
“是!”张洎趁机又说,“朝中如有何消息,还请相公关顾。”
“当然。”赵普已看透张洎不够老练,是属于所谓“小有才”的人物,因而将计就计地答道,“吴越钱镠,盐枭出身;南汉刘鋹,荒**暴虐;北汉刘钧结契丹为外援,为人昏庸。算来只有你们国主,风流文采,不愧江南俊秀,我实在很敬爱。凡能出力之处,无不尽心,不过,以我的地位,形迹太密,殊多未便。这一层障碍,师黯,你倒细想看!”
张洎听他有这样恳切的表示,又惊又喜,听到最后一句不敢轻忽,定一定神细想,了解了赵普的弦外之音。他是肯帮忙的,但上有天子,下有僚属,眼光都注视着调和鼎鼐的宰相,处事为天下共见共闻,无法徇私。如果暗中有所联络,掩没形迹,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样想着,他得了一个主意——很得意的一个主意。“相公如此厚爱,感何可言!”他说,“倘或相公以为张洎还堪信托,请指定专人联络。”
“好!朝中有什么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这个联络的人,到时候你自会知道。”赵普从衣带上解下一个辟邪的玉“刚卯”,持着向张洎说,“机密书信,以此为信物。”
“是!”张洎想了一下,探手入怀,取出一枚雕镂极精的小玉印,是他心爱的玩物,托在手中,示向赵普,“敝处若有陈诉,以此六朝玉印为信物。”
“噢!”赵普问道:“印文是什么?”
“是‘张氏丽华之鉥’六字,朱文。”
“这倒是名物。”赵普笑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相公见赏,不如留着把玩。”张洎将手向前一伸,“我另选信物就是。”
“不,不!君子不夺人所好。不必客气。我们就此约定吧!”
接着,赵普问起江南的人物,特别注意林仁肇,问他的生平,问他的才干。因为彼此已约定了秘密通信的手续,显得关系已大大的不同,所以对赵普所问的一切,张洎根本不曾想到应该有所戒备,他只记着“诚信相孚”这句成语,知无不言,希望赵普对他满意。
深沉的赵普,反倒存着疑忌之心,认为他的答语太多、太快,可能是信口敷衍,可信的成分不多。当然,想是这样想,他仍旧不敢疏忽,将张洎的每一句话都紧记在心,以备日后参考求证。
问到林仁肇移镇南昌的原因,张洎觉得这正是一个表示诚意的机会,便加强语气答道:“武昌密迩上国。林将军呢,韬略无双,可惜性子比较躁急,我国主怕他轻举妄动,与王师发生无谓的冲突,难免有伤两国的交谊,所以特意拿他调开。”
这番话,赵普信他真实无虚。因为林仁肇到武昌并不久,既无过失,不应更调。如说南昌是李煜的南都,特派邓王留守,邓王因圣尊后病故,奉召入朝,须有重臣代替,这话固然也说得通。但以兵略要地而言,南昌绝不如武昌,李煜很可以派其他重臣镇守,而以林仁肇移驻,就变成投闲置散了。照此说来,除却张洎所说的那个理由,竟别无可以解释之处。
进一步看,可以看出李煜的胆子很小,绝不敢与宋朝以兵戎相见。而林仁肇可能很想有一番作为,甚至自觉有克敌制胜的把握,故而跃跃欲试。李煜就是唯恐他轻易启衅,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及早曲突徙薪,防患未然。
照此看来,林仁肇是宋朝的一个隐患。赵普在想:此人不除,江南可虑。
在归程中的张洎,踌躇满志,自觉“满载而归”。他载回了赵普的回礼和照应江南的承诺,也载回了一个美人——朱素倾心相随了。
回金陵的当天,他便入宫请见国主。李煜因圣尊后之丧,哀痛过甚,又变成形销骨立的样子,平时不大接见臣僚,只为张洎奉使远归,勉强拄杖出见,却是咳嗽加上气喘,竟似衰病侵袭的七十老翁。
这就使得张洎不能不长话短说了,只提出三点,请李煜宽心。第一,宋朝对结姻不成一节,经过他的解释,已经谅解;第二,宋朝因为蜀中之乱,一时无暇他顾,倘或用兵,南汉恐将不免;第三,便是他与赵普建立了秘密关系一事。
这三点之中,倒有两点是为他自己表功。第一点最不相干,宋朝根本不重视其事,而张洎却“吹”得最厉害,如何婉转解释,如何暗中疏通,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子虚乌有。而李煜却信以为真,欣慰之下,居然精神大振。
不但李煜,连在屏风后面静听究竟的嘉敏,对张洎亦大有好感,称赞他忠诚干练,才堪大用。因此,张洎得以升任清辉殿学士,依旧入值澄心堂,本来不过是文学侍从之臣,现在却能参预机务了。
蜀中之乱,直到乾德五年初春,方始敉平。王全斌以下征蜀诸将,奉诏班师,一回到京城,便被看管,由赵普在中书省的“都堂”讯问贪污杀降、纵兵殃民等罪状。结果罚多赏少,而公认清廉勤慎,不负使命的,只有曹彬一个人。
这一来,江南倒享了两年太平岁月。宋朝为了平蜀乱,颇费一番手脚,不论兵力军需,都无法对其他小国采取大规模的讨伐。即使行有余力,一时亦不敢冒昧从事,因为蜀中之乱,影响宋朝的威信,倘或举兵讨伐,各国以蜀为鉴,必定激起同仇敌忾之心,奋勇抵抗,胜败难料。不如暂且息兵,先做些收揽民心的工作,才是上策。
话虽如此,宋朝的君臣在暗中却有积极的图谋,只是不为各国所知而已。在江南,但见宋朝偃武修文,广施仁义,江南民心士气,便都懈怠了下来。虽有居安思危的有心人,无奈自李煜开始,便觉得这些人的论调迂腐,听不入耳,所以不能发生任何作用。
就在这年,宋朝出了一个自汉武帝建立年号以来所未有的大笑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宋朝皇帝仓促定年号为建隆,到第四年改元乾德。皇帝对这个年号很得意,有一天向赵普谈起,说是“此号从古未有”。赵普便大加赞扬,历数改元以来的种种祥瑞,归美于改元之功。
其时一起在御前的,还有个翰林学士卢多逊,是赵普的死对头。他听赵普很起劲地说完,阴恻恻地加了一句:“可惜!乾德是伪蜀的年号。”
皇帝大惊,但卢多逊博闻强记,腹笥甚宽,而况年号大事,何敢瞎说?当时便召史官翻出尘封的史号来查检,果不其然,前蜀后主王衍,年号乾德。乾德共六年,改元咸康,这年十一月便亡国了。
当时皇帝既惭且怒,想起赵普身为宰相,当初改元时,竟不知前蜀有此年号,今日之下,居然又大赞亡国的不祥之号,其情实在可恶!
皇帝想想气无所出,便招招手说:“赵普过来。”
皇帝有时发脾气,会用时刻不离手的玉“柱斧”揍人,所以赵普战栗失色,却又不敢违命。战战兢兢地走向御书案前,只见皇帝提笔入砚,濡饱了墨汁,在他脸上乱涂一气,墨汁淋漓,连朝服都染污了。
“你怎么及得卢多逊?”皇帝这样骂他。
赵普不敢作声,甚至经宿不敢洗脸。而年号却必须改了,改明年为“开宝”元年。
“开宝”二字很容易使人想到唐玄宗的两个年号:开元、天宝。开元年间,五谷丰登,家家富足,真正是太平盛世。不过天宝却不是一个好年号,安禄山造反,内犯京师,玄宗仓皇幸蜀,以万乘天子,竟不能庇护爱姬,而有马嵬坡“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故事。以后肃宗在灵武自立,等于变相的篡位。被尊为“上皇”的玄宗,独居称为“南内”的兴庆宫,回想“花萼楼”头,兄弟联欢,“长生殿”前,宠妃私语,越是向往于当年的美满,越觉得此日凄凉万状。如果要讲吉兆,天宝应该避而不用,不知皇帝何以不嫌忌讳。
然而在江南的君臣,并不注意这个疑问,只觉得改元“开宝”,是宋朝皇帝愿步武唐玄宗的显明表示。唐玄宗勤求治道,驭下宽厚,协和万邦,不喜黩武,宋朝皇帝学他的作为,大家便都有好日子过了。
果然,宋朝的宽大,信而有征。这年江南大旱,五六月间,青黄不接,粮价飞涨,小民的生计,大受威胁。宋朝皇帝得报,特颁诏旨,以米麦各十万石,接济江南。不过,对于这番善意,最感激的却是嘉敏。因为百姓如果面有菜色,大婚的妆奁也会失去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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